佛灯

2018-01-22 21:01但及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8年1期
关键词:兰兰护工电话

但及

朱兰兰

电话是我爸打来的,一听,我吓了一跳。

“我快,快死了,你能来看看我吗?”那一刻,我脑子好像空了,反应不过来,但接着,便是气恼。我不想回答他。他的声音颤抖,微弱,真的像是蒙上了死亡气息。我不想过去,凭什么?为什么要去?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在抗拒,在排斥。我听到自己在说,不要去,坚决不要,这个爸跟你没关系。从出生到现在,他管过我多少,真是天晓得。但另一方面,我又听到另一个声音,去吧,这个时候不去,行吗?如果真的死了呢……两种声音交织着,打着架,气喘吁吁。我紧握手机,说不上话来。

这是一个要命的电话。从来没有一个电话这样让我纠结。我甚至有些恐惧了。我想,刚才不接该有多好,但来不及了。电话通了,那头是我爸的喘息声,还有拖东西刮擦地面的声音。

放下电话,我看了我妈一眼。她在洗碗,水声哗哗的。我在斗争,要不要告诉她。这是个问题,告诉与不告诉都不好。我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恨我爸的人,至少以前是这样,她叫他白眼狼。我又坐了下来,想着刚才我爸的话。他说,他在医院,住院,中风了。听得出,他的话是漏风的,好像每一句都被狗给硬生生地啃去了一口。那声音是不祥的,既熟悉,又陌生。他没说多严重,但严重是肯定的,漏风的声音像锯齿一样。我浑身都发凉了。

妈把碗一只只叠起来,放进橱柜。她个子小,还把脚踮起来。我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想不好。她又拿起了抹布,每天她都会在厨房里忙这忙那,这也是她待得最多的地方。她蹲下来,擦着地,背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我决定告诉她,这应该是大事,但也可能不是。我想不好。我就走了过去,拖鞋在地板上拖着,站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沿上。我想,我还得说。

“老朱出事了。”我冷冷地说,尽可能把事情说轻点。

“嗯。”她抬起了头,露出长长的皱纹。

“他,他中风了。”

我妈愣了一下,像是被刺到了,但很快,又低下了头,擦着油腻腻的厨房地面,好像没听见一样。我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确,那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现在他要死了,究竟关不关我的事呢?我不晓得,所有的人也不晓得,天也应该不晓得。我妈像没听见一样,头低得比前面更低了,翘着屁股,背对着我,好像是我出卖了她。

我决定不睬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我要去呢?凭什么呢?我气愤着呢!我去做我的事,桌上放着今天的进货单,啤酒味精盐,肥皂粉牙膏香烟,还有糖糕麻饼绿豆糕……我只瞄了一眼,根本无心去理货。耳朵里都是刚才的声音,那个漏风的,可怜的,也带点可恶的声音。我被这个声音包围了。手里拿着笔,在那张进货单上涂着,胡乱地,不着边际地,想到哪儿就涂到哪儿。

天黑下来了,永进还在店里,我要把饭和菜给他送去。但我没动身,一直坐着。屁股像是给黏住了。

门“嗒”地响了下。“我给永进送去了。”我妈说完,就拎著打了包的饭菜,走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也冷了。永进小超市不远,就在小区门口,出去沿着大路走,到保安室那里拐一个弯就到了。我妈像是逃出去似的,动作比平时都要快。平时,她不是这样的。我感觉她想问点什么,但一直没开口。她对这个男人已经死心了,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心了。现在,她可能在偷偷地乐着呢。我妈会说,这是报应,老天替她惩罚了。我妈现在好好的,给我们烧饭烧菜,忙这忙那,还接阳阳上下学。她身体好,他身体糟,就已经说明问题了。上帝是公正的,我总是这样想的。

不过,我还是决定去看看,想偷偷地看。我有点怕,怕他死掉,这是以前不曾想过的,我想万一他真的死了呢?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我听说过不少脑中风死亡的。我不敢想象他像木头一样变硬了,躺在火化炉上的样子。我给永进打了个电话,我想我妈还在路上,我说到中医院去一趟,有点事。我没说我爸。永进“噢”了一声,不问什么,他总是那副样子,憨厚,朴实,但又傻乎乎的。就这样,我骑着电瓶车出发了。夜幕下,风瑟瑟地吹来,吹到脸上又冷又痒。

病房充满了怪味。在门口时,我又犹豫了。我怕见到那个女人,姓潘,叫不出名字。自从我爸与这个女人沾上后,我家的厄运就开始了。我在想,遇见她怎么说,怎么对付。这是个妖怪。染黄头发,穿旗袍,我爸就被她这样给迷住了。在我眼里,她跟妖怪有什么区别呢?有两回,在梦里,我与她厮打,其实,我很清楚我是为我妈而战。我伸出手来,掴她耳光,可是她的脸好像是橡皮做的。打起来,噔地一下,那股力像被吃掉了。我不甘心,又来了一下。这下更厉害,我那手像是被吸附到了上面。走廊上,光线阴暗,有刺鼻味,人进进出出。我站了一会儿,调整呼吸,把头探一下,又缩了回来。里面有三张床,被子下面好像有人。光线又暗又模糊,靠窗的一个灯亮着,我看不清我爸在哪个位置。

但我还是进去了。很快,就找到了我爸。其实,不是我找到的,是我爸的手先伸了过来。他那只枯瘦如柴的手从被缝里伸出来,顺着那枯手,我的目光一路上移,就看到了塌陷在枕头里的那张眼睛深凹、满是皱纹的脸了。我吓了一跳,他居然成这样了,像节骷髅。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

眼前这个人居然是我爸啊。

突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忘了那个姓潘的女人。病房里气味更烈,有药味、消毒水味,还有一阵阵的尿味,我有点想呕,但又忍着。他挪动着身子,想让出位置来让我坐。他的眼像个深潭一样。我只是瞄了一眼,慌忙躲开,不敢再看了,怕那目光把我吸了去。他的手拉了拉我的衣袖,我能感觉到那股力量。

“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现在好多了,能说点话了。如果晚一点,就出大事了。”是个男人的声音,外地口音,我回头一看,那人胖墩墩、圆乎乎的身材,鼻孔粗大,手里正拿着一个牛奶盒。我的第一直觉是这是护工。那人拖来一条凳子,让我坐。凳上滴到了牛奶,他用袖子擦了擦。

我没坐。一想到眼前这个人就是我爸,我还是忍不住难过。不管以前我们有过多少冲突和矛盾,但这一刻,他那副可怜的模样,比乞丐还不如。瘦,枯,干,瘪,空,难道这真的是他吗?我告诉自己,不是,为什么是呢?他凭什么是呢?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英俊、笔挺。他当兵的照片上,还握着一杆枪,两眼向前,炯炯有神。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腿却酸得不行。endprint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三天了。抢救了三天,今天还好,有点反应了,手脚也能动些了。他就想给你打电话,说非打不可。”护工说。他的手扶着床沿,手是粗糙的,指甲里有污垢。我爸在床上望着我,含情脉脉。

“她呢?”我环顾四周这样问。

“谁?你说谁呢?”

“姓潘的。他老婆,他老婆呢?”

“她,她……不在。刚来过,又走了。说要……练舞。”

我一愣,这个时候还去练舞?这时,我爸的眼闭上了,好像没在听,但他的手还是抓着,死死抓着我的衣袖。我看到一双满是青筋的手。这是一双我很陌生的手。

实际上,自小到大,我跟他一直是不亲的。小时候跟我妈,大了以后,他们就闹离婚,要死要活,弄得满城风雨。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可能不到一年。是啊,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现在被阎王爷召唤了,他就想到了我,要我过来。过来干吗,不就是想让我侍候他吗?这事能成吗?这事可能吗?我被另外一种力强烈地推斥着。这股力告诉我,既然他当初如此不讲情面,我现在也应该不讲情面。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之间事实上已经断了,一切都断了。我没必要过来,我过来是多余,没事找事。就这样,我竟开始后悔起来。

“兰兰,兰兰,救救我,救救……”我听到他的叫唤,轻而无力。

一听到这声音,我又担忧,后背上都是鸡皮疙瘩。真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过。我的亲人都没生过病。我斗争着,不想多见他,他跟我什么关系?没关系。我们一直没关系,此刻更没关系。

他的手伸了伸,这回,他抓住了我的手,碰到了我的皮肤。

我突然感到恶心。一股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恶心,蹿了上来,直达我的全身。我想吐。尽管我对自己说,他不是别人,是我的父亲,亲生父亲,但恶心还是凶猛又强烈。我猛地甩掉他,抽出手来,我的手还碰到了床框上。我不能容忍他这样亲近我,不能。我内心一直在抗拒。门推开了,一个医生穿着白大褂出现了。“二号床,快结账,账上的钱已经不够了。不打钱的话,明天就断药了。”

护工朝我看了看,眼光里有期待,还有盼望。我把目光投向我爸,他好像没听见,把头转到了一边。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了。我懂了,一下子全懂了。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会给我电话,说穿了就为了这个。为了钱啊!

我好像一下子受到了污辱一样。

“他是说我们吗?不,是说我爸吗?我爸这里欠钱了吗?”

我爸的头转到更里面了。他不想看到我了。护工倒是直率的,他说是的,欠钱了,快付不出了。

我站在那里,突然,一下子,我冲了出去,夺门而去。

我听到自己匆匆离去的脚步声。我碰到凳子了,还撞到了腿上,痛感也涌了上来。但我顾不上,只想冲出去。快点离开。我现在后悔了,不该来。我来干什么?我跟他说不上话,就像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或者说,比两个陌生人还陌生。我没必要出现在这里。

泪水来了,充满了眼眶。他平时从来没想到我,现在缺钱了,不能看病了,却想到我了。他那个妖怪呢?那个妖怪才是他的靠山呢?他不找靠山,却来找我。我算什么?我难道是冤大头吗?

推开门的瞬间,我差点撞到一个人。定睛一看,我吸了口凉气。门口站着个女人,静静的,像是等了一会儿了。我一看,居然是我妈。她满是惊恐和不安。

我们都被对方给吓着了。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潘耀花

为什么我的命这样苦呢?这些天,我一直在问。想想自己,真是不幸,从小到老,都被这个词给贯穿了。

我是个小学教师。看学生就像看鸟儿一样,他们翅膀丰满了,就飞出去了,到近处,到远方。他们的命像魔术一般,会变出花样来,丰富多彩,而又显示才能。可我呢,却一成不变。我就像公园中心那潭黑漆漆的死水,越来越死了。死而且臭,我自己都闻到了。

在西园活动中心,总有一批人,聚集在一起。平心而论,只有跳交谊舞的时候,我的心才稍稍宽慰些。人总要开心,不开心我活着干吗?

那个活动中心,我每天必去,带上我的日本小茶杯,还有瓜子和话梅等零食。那里也有我看不惯的人,但总比家里好。家里就像个墓,死气沉沉的,有时候我好像还会听到乌鸦的叫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就变成了这样。我真的不想回家,就想一直待在活动中心。我们有一间训练室,很大的一间,我们就在这里面训练,跳华尔兹,跳探戈。在这里,我感到自由,连讲话、呼吸都要顺畅些。我没地方去。我知道这不是办法,但不是办法也是个办法呀。

那天早上,我在阳台晒衣服,只听到咣当一声。他是要出去,我以为他撞到了什么,不当回事,等我从阳台回来,就看到他躺在地上了,门敞开着。他摔倒了,怎么会摔倒了呢?我当时还觉得有些好笑呢,笑他这样不中用。原本不想去扶他,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躺着,我就走了过去。走到他旁边,弯下腰来,我问他怎么啦?就在这时,我看到他嘴角那里有口水淌下来。那真是恶心啊。白白的唾液,这样挂下来,我真想扭头走开。

現在醒来了,他好像对犯人一样对待我,不跟我说话,不理睬我,好像我欠了他多少似的。实事求是地说,我根本没有欠他什么,要说欠的话,只有他欠我的份。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傻,傻乎乎的,被他花言巧语、穷追猛打一阵后,居然心软了,嫁给了他。我这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就是嫁了他,这简直就是一个深坑,跳下去容易,爬上来难。难啊,真的是太难了。

为了他,我跟儿子处不好。儿子每次见到我,都低着头,好像我不是他妈。尽管,我们也来往,他有时也拎些东西来,但我知道他是装出来的,一看就明白,不是那么回事。他的眼神就说明了一切,他是不想来的,他来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谈儿子了,一谈就伤心,都是他弄出来的事,现在好了,撒个手,躺在了医院里。他既然做得出来,我也做得出。我每天去医院转一圈就走,我宁可跳舞,也不愿陪他。再看看他这副样子,一下子变了,头发蓬乱,嘴唇干裂,皮肤还恶心地一片片脱落下来。他变了个人,连我都认不出来了,还散发着臭味。人啊人,真是脆弱,也没意思。endprint

这些天,我一直在训练,就是为了参加全市的交谊舞大赛。就一直练啊练,一刻不停。邵团长说了,我们有实力拿到第一,至少第二。他说他去侦察过了,对手的实力都一般般。我的弱项是探戈,就是挺胯和转头,还不够有力,于是一有空,就在这里转头,刷地一下,又刷地一下,把自己的脖子抬得像高傲的小公鸡。

就在我练转头时,手机响了起来。我从包里掏出手机。是护工打来的,我一听,就不舒服。护工说,医院刚才来催了,还要交钱,让我准备好。我的气一下子就上来了,点了根烟抽起来。“没钱,让他自己想办法。”我脱口而出,边上的人都盯着我了,眼神夸张。我想,我是失态了,于是,赶紧把声音降下来:“没有,我这边没钱。”

我们的钱是AA制,他用他的,我用我的。现在他凭什么要用我的钱呢?再说,想着他和我儿子被拐骗掉的钱,我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就更坚定了我不想去掏这个钱的想法。

“医生,医生说,要停……停药。”护工怯怯地说。

“让他女儿来,他不是有女儿吗?”说完,我就把电话给撂了。大家面面相觑,看着我。“没事,没事了,继续啊。”我这样说后,大家的表情再度放松了,又沉浸到舞曲里。我呢,走到外面,把那根烟给抽完了。

但那个电话总是让我不舒服,也让我在众人面前尴尬。他们不了解真相,但真相是什么呢?我又不能当面解释。总之,我懊恼,不痛快。从活动中心出来,下起了小雨,我没伞,就小跑起来。地上变得湿滑。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声音:“阿姨,你现在在家吗?我过来,取存折卡。朱师傅让我来的。”

“你来拿钱?你是他什么人啊?他凭什么让你取钱?”一下子我又怒了,对着话筒一通怒骂。对方不吭声,肯定被吓住了。但我的气还没消,想想也真滑稽,居然让一个护工取钱。这个老头真是昏了头了,为什么不叫他女儿掏钱呢?听人说,他女儿和前妻都去过了。去过最好,我根本不想管,最好她们管。这本来就是他们家的事,关我什么事。要死要活,都是他自己的事。

到家后,坐在沙发上,我浑身腰酸背痛。一下午的练习,让我的全身酸痛,好像被僵住了。朱一耿的房间门开着,里面被子凌乱,保留了他倒下前的样子。他房间里的东西扔得东一堆,西一堆,不成样子。我瞄了那里一眼,一个窗帘的角垂下来了,还能看到床底下的灰。那灰有一小层厚了。就在这时,我突然泛起一阵怜悯,想到了我们刚搬进来,一起装修房子时的模样。那时候,我们还真是快乐的,经常有说有笑。

我有些伤感。拿手一抹,眼角边竟然有了泪花。

我就靠在沙发上,渐渐地,竟然睡着了。醒来时,一看,天黑了。我觉得自己凄凉无比。

朱一耿

为什么会这样气闷呢?我怀疑医生的药。这些药是不是对呢?他们会不会加重病情呢?反正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跟关在笼子里的动物有什么区别呢?我甚至比动物还不如,动物还能畅快地大小便,我却不行,我得有人帮我。

这就是我的悲哀。可叹的是,我的脑子还算清楚,别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声咳嗽、嘲弄,我都分辨得清楚。但身体又好像不听使唤了,就真是无限的悲哀,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了。以前我身体好好的,有时还会洗个冷水澡,哪儿想到这眼前一黑,就不行了。人啊,真的像是面粉做的。

兰兰来过了。只是到了一下,就走了。只是我想不到的是她也来了,跟在兰兰后面。如意会来,我是想不到的。我的确有些激动。她完全可以不来,但她来了。我的手抖得厉害,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嘴巴怎么也张不开。我只是瘫在床上,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除了这,我还能干什么呢?

如意也老了,有好多白发,还很明显。不过,眼神还是那个眼神,看到她,我有点受不了。毕竟,我们一起生活了七八年,你说没有感情是假的,但话又说回来,到现在还谈什么感情呢?我瘫在床上,等着死,还能有什么奢望呢?

潘耀花巴不得我死,以前我不确认,但这回我是真的确认了,她心狠,手辣,真的做得出来啊。平时,她经常叫我老糊涂,动不动就老糊涂长,老糊涂短的。我不当真,但这回是应验了。好在我身体还硬,抢救了半天,挂了一袋又一袋的点滴,竟然奇迹般活了回来。我是中风,捡回了一条命。原本要打开脑颅的,后来磁共振说不需要了,脑子里的血被吸走了,神奇地吸走了。你看我命大不大?上帝还不想收我,又把我扔回来了。

扔回来也不好,潘耀花看到我烦呢。一醒来,就看到她那张紧绷、干瘦、没有表情的脸。好像我欠了她几辈子似的。她气呼呼的,给我穿衣服时手脚像机器一样僵抖抖的;给我喂牛奶时,牛奶像长了腿一样往嘴唇外面跑;给我尿壶小解时,尿水都飞溅到毯子上了……她像个游魂一样,很不情愿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别人总会问,你老婆呢?你老婆到哪里去了?

年轻的时候,潘耀花说话温柔,嗲声嗲气,哪儿想到人一老会变成这样。她现在喉咙粗了,说起话来,咯咯咯咯的。她还喜欢跳交谊舞,我住院,她还去。她不仅对我凶巴巴的,对那护工也是,动不动就训人。我不能说话,一说话口水就往下淌,流得被单上都是。于是,我只好任由她去。每天,她就像一阵风一样,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有时,两天也不见人影。一想到这个,我就伤心,当初为了与她在一起,我冲破重围,什么都不管。可我现在倒下了,她却不管了,好像跟她没关似的。要说没关系,我们是真的没关系啊,我们是自己硬要凑到一起,硬要生活在一个窝里。现在好了,变成这样稀巴烂了。你说我后悔吗?要说后悔还真谈不上呢,是我自己選择的。后悔算个啥呢?像个屁一样,放掉了,你再去问这个屁是什么样,有什么用呢?所以我不后悔。

现在,许多事都扔给了护工,大小便,换衣,擦身,检查,吃饭,喝水……没完没了。潘耀花有时会来一下,站一会儿,或者用屁股尖在凳子上坐一下,然后就走了。她忙,大家都知道她忙。她要会朋友,吃饭,最主要的是跳交谊舞。她是世界上最忙的人了。

那天早上,天很好,阳光灿烂,但我总觉得不对劲。我脑子沉,昏昏欲睡,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几天了。我在烧开水。就在这时,眼前一阵昏暗,我仿佛来到了一片从来没有到过的乌云遮日的地方,那里阴森、寒冷且荒芜。天地倒转了。潘耀花就站在门口。我的口水出来了,挂得长长的,想止也止不住。我预感到不对,大祸临头了。“快,快,快叫救……救护车。”我吐出了这样一句话,然后,就倒下了。endprint

我倒在地上。我不知道潘耀花在干什么。我的嘴贴着地皮上,瓷砖地面凉凉的。天地在转,但我还算清醒,没有糊涂。我还听得到外面的声音,汽车从楼下开过的声音、一两声的鸟叫,还有楼板上的脚步声。我缩成一团,像个刺猬,也像只乌龟。反正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样了,可我听得到潘耀花的脚步。她在我边上,走来走去,我能听到那脚步声。可她就是不打电话,她没打,一直没打。

这该死的女人居然没有打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能听到了她的脚步、喘息,还有外面车辆的滚动、远处轻微的说话声。然而,她就是没有打。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是不是在等待我死呢?巴不得我死呢?或者说,早就盼着我死了呢?这太可怕了。我尽管昏倒在地,像一团烂泥,但我脑子隐隐约约还是清楚,我听得到,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我只是无力,没有死。我等着这个女人帮我,救我,把我送出去。但没有,后来她干脆不见了人影。

我是自己打的电话。我不是打120,而是110。我的手好像还能动,我趴在地上,口角流着水。我一点点地掏,掏啊掏,掏啊掏,终于掏到了手机。我知道自己状况严重,可能会死,但这一会儿还没有死。这是一个救命的电话,没有这个电话我就死定了,肯定已经在墓地安息了。还好,我拨了出去,电波飞到了空中,传了出去。尽管我头痛得厉害,天地倒转,但我还是拨了出去。这个女人没有拨,她竟然没有拨啊。她是想我死,想我快快地死掉。这太可怕了,太可恶了。这次中风让我看到了她真正可怕的一面。

不过,她没这样说。事后,她说她也打了,在隔壁那间打的。鬼才会信她的话呢。她甚至几天不来看我一眼,让我躺着,直挺挺地躺着,口吐白沫。她是在等我死,她巴不得我死呢!一想到这个,我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为了这个女人,我甚至抛弃家庭和女儿,现在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这是不是我应得的报应呢?是不是上帝在惩罚我呢?

很明显,这个女人是要我死。那天,我倒下,她就在等我死。现在,她是在逼我死了。这太明显了。我住院了,她居然一分钱也不肯拿出来。家里的钱都是她管的,她是管家婆,我把所有的工资、奖金都给了她,自己只留下两百元的零用开支。但现在,她居然不肯拿钱出来了。她说,没钱,不要跟我谈钱,家里没钱。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钱都是她管的,她居然说没有钱。她不是逼我死,是什么呢?医院也坏,说要停药了。大家好像都在盼我死。

兰兰来了。我知道她会来的,她肯定会来的,毕竟她是我女儿。女儿总是亲的,再怎么样,也是亲的。但女儿一来,一听到医疗费,就好像中了枪一样,拔腿就走。我没有说要她掏钱,那只是巧合,医院正好在催款。正好让她撞上了,她以为是要她掏钱。好像我设了一个阴谋,让她往里面跳,但那真的是冤枉啊。我没存心这样啊。

我只是想见见她,毕竟,她是我的骨肉。

还是如意好。如意坐了一会儿,也没多吭声,就拿起毛巾擦床头、桌头,还把一些碗筷拿去卫生间洗了。如意老了,但还是老样子。她只是一声不响,默默地做了事。以前,她也是这样的,即使我吵着要离婚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她没有跟我吵,也没有闹,她只是不说话。

她坐在我床头的时候,也是这样。她不说话,她把后背直直地留给了我。

朱兰兰

这是个阴谋,绝对是个阴谋,我一来,就看穿了。

我走后,我妈还留在那里。我叫了她两声,她也没理我。后来,我就先回来了。回到家以后,想想不对,越想越不对,于是我又往医院赶。我妈肯定是听永进说的,永进这人就是话多,不长脑。我回去的路上,都在骂永进。永进啊永进,家里已经够烦了,你还嫌不够,还乱说乱讲。我到医院,看到我妈正在用毛巾替这个死鬼擦脸,这真是要命啊。

我妈这一辈子全毁在他手里,也可以说,毁在他另外一个女人手里。我们一家本来好好的,过着正常的生活,可这个死鬼去参加了一个同学会,从此就不一样了。他被那个狐狸精给黏上了,从那以后,我们家里就不太平了。我妈和我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频繁吵架的。那时候,我还小,我听到我爸摔东西的声音。他一会儿把一个瓶子摔了,一会儿又把热水瓶摔了,有时把门碰得震天响。我就缩在角落里,不敢吭声,心里一阵阵地发抖。他看我妈什么都不顺眼,好像浑身长了刺一样,动不动就会把刺露出来,不停地戳人,伤人。这个记忆太可怕了,一直到现在,我还会常常回忆起这一幕幕来。

都是那个女人,都是那个妖怪害的。这是我妈挂在嘴上最多的一句话。我小时候就是伴着这句话长大的。后来,我爸就走了,和那个女人姘居到了一起。你说我恨不恨那个女人?我们好好的一个家,就被那个女人用一把大钳子给肢解了,分割了。从此,家就不再像家,家就变成一块块碎片。

我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的我妈。我想,我妈这人真是犯贱啊,此时此刻,她竟然会留下来,还给这个死鬼服务。我越看越来气,肺都气炸了。于是,我猛地推开门,吼了一声:“出来,你给我出来。”

我妈呆住了。那个护工也吓了一跳。我的脸涨得通红,我不能容忍我妈去做这种事,不能,绝对不能。想想他这些年来,怎么对待我们的。我怎么可以容忍我妈去伺候他呢?让这个死鬼生病吧,让这个死鬼瘫在那里吧。這是罪有应得,这是报应。但我妈硬是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对我这样的声音表现出了不满。我不退缩,推开门,一脸的恼怒。

“你到底走不走?”我火了。

这时,我看到了我爸,他从枕头上抬起头,惊恐地望着我。我只当没看见,继续盯着我妈。就这样,我妈退缩了,她肯定也不想为难我,于是叹了一声,就跟着我走了。护工投来鄙视的眼神。我不再管这些了,我现在就是要带走我妈。我不能让她再在这里,不能。

我妈坐在我电瓶车后面,一声不吭地听我对她的数落。我在埋怨她,我说:“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怎么可以这样呢?他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难道忘了吗?真的忘了吗?”我骑着车,车头一直在摇晃。

“他是你爸啊。说来说去,他总是你爸啊。”她在后面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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