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二题

2018-01-24 00:54犹豫
大观 2018年7期

圣保罗之夜

现在,他们围坐在临窗的一张桌子前,兴致不减地在斗地主。我们都在等着老湖。来喝茶的客人并不多,空旷的大堂内,只有偶尔来给我们续水的女服务生轻盈的身影闪动几下。我不太会玩扑克,只有偶尔他们凑不够人手,我才硬着头皮陪他们打那么一会儿。我从来不记牌,那么多张,让我记住哪一张分别是谁谁谁打出来的,这令人感到头疼。而他们几个,阿剑、牛福、阿远,还有德林,他们能准确地估算着小王会在谁手里,谁还可能握有老K和皇后。

所有的扑克游戏我都不喜欢。我宁愿就这样斜歪在茶舍的软垫靠背椅里,聊聊天,不时喝上一口毛尖,要么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看一看在巨大合欢树的日影下经过的年轻女孩裸露着的大腿,闪着青春和阳光的炫目白皙,让人有点窒息。轻松些,惬意些,不也挺好的嘛。我和道友肩并肩坐在另外一张靠近拱廊的长椅里,我们背后有两棵茂盛的我叫不上名字的热带植物,随着他的坐姿的变换,都会有一片柔软的叶尖伸进我的衣领,轻拂着我的脖子。道友一边在微信里给我发图片和小视频,一边给我讲述沿着连霍高速,从乌鲁木齐一直往西,到达霍尔果斯口岸的所见所闻。霍尔果斯的那一边就是哈萨克斯坦。道友说。我眼前时而是覆盖着片片白雪的群山,时而是半山腰和山谷里的墨绿色丛林与偶尔出现的斜拉桥、赛里木湖。湖水在他身后荡漾起一片又一片的波纹。近处的山远处的山渐渐和云连在一起,湖水是那样清澈,岸边的鹅卵石在水与空气之间浮现。

我看到了国徽。看到了霍尔果斯口岸。口岸的不远处有两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金色的马车旁边,一个牌子上这样写着:照相十元,乘坐三十元。这就是千里迢迢来到霍尔果斯的意义吗?我突然感到事情有点荒诞:一个人跑这么老远,仅仅就是为了往马车上坐上一坐,再花上十块钱,留下一张到此一游的笑脸?

接下来,道友似乎已经到了霍尔果斯口岸的那一边,一个戴着白色锥形毡帽的姑娘冲着我微笑,她手里擎着一只鹰,或类似鹰的猛禽。这个哈萨克斯坦姑娘微笑时扬起的嘴角让我想起了丁楠。我驾照刚拿到手的时候,那也是个夏天,我开着阿剑的朋友的车,带着丁楠一直跑到连霍高速的最东边。连霍高速就从我们这个城市经过,往东是徐州、连云港,往西是开封和郑州。波涛起伏,站在连云港海边柔软的沙滩上,海水不时没过我们的脚踝、小腿。我提着她的高跟鞋,海水一浪接着一浪,我周围都是她与其他女孩们发出的被浪花和浪漫打湿的一片尖叫。丁楠是个充满幻想的女孩,哪个女孩不是这样呢?爱情、诗与远方。谁年轻时没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在回来的路上,她突然觉得,哪一天我们应该要到连霍高速的另一端再去看看,对世界的想象就是对连霍高速尽头的想象。那时候,我们多想变成一只鸟,飞到连霍高速的最西端,飞到霍尔果斯,去看一看世界的尽头,看一看我们的梦想的尽头。而现在,坐在茶舍里,一壶绿茶和几张照片让我终于弄明白,原来憧憬了那么久的,我们梦想的尽头,其实就他妈是这么个玩意儿。而我和丁楠也早已各奔东西,外面的世界,年少的梦想,其实就是个悬浮在我们头上,闪着七彩光芒的微薄的肥皂泡而已。

老湖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现在,就差老湖一个人了。他们几个依然在斗地主,神情专注。能把喜欢的一种东西玩到极致,玩到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甚至都忘掉了时光在流逝,这样的境界让我发自内心地钦佩。和他们玩儿,你几乎没什么胜算。在聊天的间隙,我和道友不时从茶舍的落地窗望出去,看着眼前这座城市,我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已经完全让人认不出来了。在绿色防尘网覆盖着的瓦砾间,竖立着成片的高耸入云的住宅楼。道友说他将要拿到钥匙的新居,就隐身在这一大片建筑群中的某座里。那个我们经常翻墙进去的公园也拆了。我对道友说。还有那个水泥大象,公园里那个庞大的大象滑梯,我们沿着台阶从大象的屁股后面钻上去,再从它的长鼻子里滑出来。就这么一眨眼,我们已经是中年人啦。我们回想着儿时的记忆,一边又感叹着时光的飞逝与友情的日渐珍贵。

在去洗手间的间隙,我给樊娜打了个电话,她没有接,看样儿还在生我的气。本来,按照她的打算,她准备让我开车带她们去开封,又是周末又是儿童节,多少年都没有这么巧过。她说,先去清明上河园玩玩,转转龙亭、相国寺,再去看看铁塔,带着孩子在河南大学的老校区参观参观,让孩子感受一下一座百年名校的历史积淀。这样去玩上那么一天,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她说。

不过我们已经约好了。我跟樊娜实话实说。难得这么巧,阿剑从加拿大飞回来,而道友又恰好从新疆回来,过年时我们都没有像模像样地凑齐过。我对樊娜说,大家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坐在一起,聚一聚。再说就一天的时间,去开封不仓促吗?不如等孩子放了暑假再去,想玩几天玩几天,多好。

樊娜显得有点不耐烦,你去吧你去吧。出去就别再回来,喝死在外面,正好。

茶舍边上的菜馆已经在催我们了。宋先生你们六点半之前还能不能到?抱歉先生,如果你们还不能到的话,预定的房间将被取消。我们怎么可能不去呢?道友起身催他们几个,阿剑说最后一局,再斗最后一局,不等老湖啦。

菜都上齐了,老湖还没有到。这个老湖。阿剑把满满的三杯酒,一起倒进了一个喝茶的玻璃杯里。这是罚他的入席酒,几个人都这么促狭地一笑。我们举起酒杯,为我们弥足珍贵的同窗之情,为缅怀一下儿童节这个遥远的共同记忆,为我们能有这么难得的一次故乡巧聚而共饮一杯。这时,我的手机骤然响起。是老湖打来的。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老湖的声音显得惊慌失措,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说兄弟们你们快点来,赶紧来圣保罗,我爸他快不行啦。

老湖说的圣保罗,是我们这里的一所医院。这座圣保罗医院新建好的病房大楼像一个巨大的迷宫,让第一次进来的人在里面绕来绕去,蒙头转向。终于,转过里面那个弧度很大的走廊,我看到了老湖的姐姐。她坐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坐在一条深蓝色的不锈钢连椅里,满脸的不安与焦虑。而老湖,则蹲在连椅对面的墙角里,左手所有的指头都深深插进头发里,另一只手则夹着烟,他并没有吸,只是一直在发呆,烟雾在他的指间萦绕,整个人显得茫然又不知所措。

伴着沉重的咳嗽声,低语声,这个飘浮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旷走廊时而阒静,时而喧闹,把每个人的焦躁和疑虑都无穷地放大到回廊的深处又回荡过来。空气闷热,气氛压抑,时间就像被冻结的河流,每过一分钟都显得如严冬般的漫长。我们用什么来安慰老湖呢?唯有陪在缄默着的老湖身边,不停地抽烟。终于,一个护士从监护室的门缝里探出头来,她透露给我们的消息是,和两小时之前刚被急救车送过来时相比,老湖父亲的病情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心衰的症状也初步得到了控制。强心剂用上了,利尿剂用上了,血管扩张剂用上了,激素用上了,所有的抢救措施全都上阵。你们可能不太懂。她说,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急性左心衰,这种病瞬间就能要人的命。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扇了扇脸前到处飘荡着的幽蓝色烟雾,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瞪了一眼:不许吸烟!这里是无烟医院,这里是重症监护室,重症监护室!她又重复了一遍。你们难道一点都不懂吗?她声色俱厉地警告着我们。她的语气让我有点下不了台。我是你们护士长的朋友。为了缓解尴尬,我竟然这样对她说了一句。听人提起过,丁楠几年前已经是护士长了。

认识我们护士长的人太多了。她拿眼睛瞥了我一下,神情里带着半信半疑和司空见惯。每个来这儿的人都说认识护士长。你们都蹲在这里,除了污染空气,也起不了啥作用。她又说,你们还是都到楼外去吸吧。

外面下了一阵雨,空气凉爽而湿润。楼外的花花草草和远处的女贞树发出一种雨后的清新味道,每一棵树,每一片湿漉漉的叶子,都在这座巨大的病房大楼透出的灯光里熠熠闪耀。她匆匆训了我们一句,就关上了重症监护室的门。她真厉害。要是找了这样的护士做老婆,真够人喝一壶的。阿剑他们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我们围坐在这座病房大楼对面一个小花园的石桌边,桌上摆满了快餐盒,这是道友从饭店打包带过来的,我们点好但还没顾得上吃上一口的饭菜。事情是这么的突然,没有人会想到,我们兄弟的聚会竟然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场合,在光线暗淡、夏风吹拂的夜色之中。老湖从沮丧和紧张中渐渐缓过神来,就像从噩梦中醒来一样,他这样心有余悸地对着黑暗里的虚无,喃喃自语。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们找不出来比这更为合适的话来安慰老湖,只有这样对他说,什么叫兄弟?有难伸出手的才是兄弟。人不是问题,钱也不是问题。为我们兄弟的情谊,为了伯父的病情好转,我们干一杯!

啤酒花的醇香在我们周围蔓延,围坐在暗夜里,阿剑说又找回了多年前在老湖家喝酒的感觉。我想起老湖父亲那个胡同口的小卖部,泡泡糖、香烟、电池、打火机、香皂、牙膏、方便面和各种各样的酒。空气里总是飘浮着散装的红糖、酱油、醋与牛奶糖混在一起的特殊味道。那种味道是久违的熟悉的味道,沁人心脾。我、阿剑、牛福、阿远、道友和德林,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们就已经隔三差五跟着老湖在他父亲的小卖部里喝酒了。按照我们班主任的说法,你们几个都不是鲤鱼,你们都跃不过龙门,顶多是几条混子而已。既然想混,混得有模有样,就得首先从喝酒开始。这是老湖父亲说的。每当我们买上两样牛杂碎、一包花生米,去看望这个小卖部里孤独的老头时,他都特别兴奋,起身在货架背后的角落里摸索着,拽出来瓶签都霉迹斑斑,甚至外盒都已经腐烂掉的老酒。而老湖的姐姐那时还是个漂亮的姑娘,她在厨房里忙碌一阵,一桌菜就呈现在我们眼前了。

老头看见了我们,就像看见了他儿子老湖,他显得特别突出的颧骨上铺满了一层油腻的红晕。他会给我们每个人满上一杯,脸上洋溢出来的是一种期盼已久的幸福表情,仿佛我们都是他的儿子,他说,孩子们,喝!

老湖对我说,按照他姐姐的意思,还是想让我去找一找熟人,给重症监护室的主任打个招呼,医院里有个熟人,许多事情就会好办很多。在夜色中放下酒杯,阿剑和牛福也鼓动着我:你去找丁楠,你这就去找丁楠。这圣保罗里的事情就交给你啦。

我有点犹豫。和丁楠分手后,我再也没有跟她联系过。其实我想说,找或不找人,好像没有什么必要,不是已经住上院了吗?话就这样差一点要脱口而出,但我及时地止住了自己的舌头。我想这样噎人的话不能这样直说出来,会伤害兄弟之间的感情的。不知道丁楠上不上班,叫丁楠下来跟我们见个面呗,丁楠那么漂亮,我们至今都忘不掉。道友和德林也都这样狡黠地冲我一笑。

而阿剑,这个当时被我们班主任盖棺定论只是个混混而已的阿剑,已经把公司的北美事业部设在了多伦多。阿剑一提起加拿大,我才遽然想起,我们所坐的石桌后面的暗影处,一座黑黢黢、爬满青藤的两层半的旧式小楼,不但和丁楠有关系,而且竟然和加拿大也有关系。饶大夫的故居。丁楠曾经这样对我说过。那时候这个破旧的小楼还是丁楠上班时的注射室。每隔上几天的晚上十点,我会准时在这座小楼的门前等着丁楠,等着她从这个爬满常春藤的灰砖小楼里像仙女一样飘出来。

我看见大山啦。下班后的丁楠对我说。

什么山?我有点糊涂了。还以为她说的是连霍高速最西边的那些连绵不绝的雪山呢。她说不是山,是人。我问,谁是大山?我猜不出来她说的大山是谁,心里瞬间升起一丝不祥,我以为她说的大山肯定是他们科新来的外科大夫。

大山,笑星大山,春晚说相声的大山。她说,那个戴眼镜的加拿大小伙子。

加拿大小伙子,笑星大山。与这座圣保罗医院有什么关系呢?我被搞得莫名其妙。

就知道天天趴在那里,梦想当什么作家。丁楠说。从她的语气里我听出了一丝不屑,你就是趴上三年也写不出这样离奇的故事。丁楠说,她听到窗外一阵嘈杂,从常春藤的枝叶间往楼下看,有一群人在围着一个外国人,大山。谁不认识大山呢?大山手里举着几张老照片,在和面前这栋灰砖小楼作着对比。是这里,就是这里。大山说。她看见大山激动地用手指头在空中比画。像一只扑扇着翅膀,将要腾空的鸟。

而大山手中的那些老照片,是他的祖父留下来的。1922年,受加拿大教会的委派,大山的祖父来到河南,来到这个当时豫东的圣保罗教会医院做医生,人们都叫他饶大夫。世界如此之大,又是如此之小。和白求恩一样来自加拿大的饶大夫能和这个豫东小城里的圣保罗医院相遇;大山在寻找了多年、偶然之间能与祖父的这座故居相遇;而我又能与丁楠在这里相遇;我们兄弟们又能在这个夏夜里的晚风中于此相遇,谁能说这不是缘分呢?我坐在石桌前,这样感慨。生死离别,缘聚缘散,什么不是一个缘字呢?我说。这完全是一种偶然中的必然,一种机缘。

这个夜晚不一般,我有着这样的预感。这个高耸着的巨型建筑给人带来无比的压抑感和深深的不安。我总感觉到周围有什么不太对劲,还有什么事情在等待着我们呢?我猜不到。随后,我在这座楼里遇到的人和事,使整个夜晚变得离奇与怪异起来。

我从黑暗中站起身来,向面前这个巨兽般耸立着的大楼走去。我周围飘散着潮湿的雾气,这让大楼数不清的窗口透出的灯光氤氲出一种迷离的神秘。一楼大厅里人影稀疏,我的脚步声在时而宽阔时而局促的空间里回荡,走过两个巨大的钧瓷花瓶和一扇屏风,以及两台自动售货机,大楼内纵横交错的通道让我脚步踟蹰,我不知该往何处去。幸好,我看见了楼梯。

整个二楼更像是一个阡陌交错的迷魂阵,从转出楼梯间防火门的第一步开始,我就完全迷失了方向。夜晚的病房依然拥挤嘈杂。沿着走廊的一侧加了一长溜病床,床上的人头发灰白或者花白,喘息着,半仰卧着,或正昏昏睡去。从某个房间传出来持续不断的嘀嘀声,不知道那是心电监护仪,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一个男人倚在病床铁质的床腿与墙壁之间,满面倦容,似乎随时都会睡去,但我看见他听见我的脚步声,眼睛猛然间睁开,朝上望去,望一望悬挂在输液架上的吊瓶。

我到了个护士站,一位护士正在画体温曲线。越过她的肩膀,我看见她身后的操作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输液瓶。棕色、橘红色、姜黄色,那么可怕的色彩,仿佛它们随时在等待着,就要被注射进我体内似的。

请问洗手间在哪里?我本来想向她打听丁楠,但我发觉,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我有点害怕护士,所有的护士都让我恐惧。的确,在那个时刻,喝了好几瓶啤酒的我,感到最为迫切的问题是要去一趟洗手间。她是那么忙,那么专注,她似乎都没有时间来回答我这个愚蠢的问题,头都没有抬一下,她只是微微扬起捏着红蓝铅笔的手,朝走廊更加幽深的方向指了指。

顺着她的指向,我继续往里走。这是什么病区,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或许,刚才我压根都没有朝病区入口处的绿色字体投上那么一眼,我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洗手间,洗手间的标志,男、Male,或者一个叼着烟斗的头像。顺着墙依然是一溜的病床,我看到一束鲜花,用紫色的带子系着,斜倚在病人的枕边。有人在睡去,有的人神情木然,但精神矍铄。有人蹲在地上,埋头吃着一碗泡面,嘴里发出哧溜哧溜的声响。一个老头正举着一盒牛奶,乳白色的液体通过吸管在纸盒与嘴之间流动。从走廊深处传出来的咳嗽声,微弱的呻吟声、耳语声,淹没于玫瑰和康乃馨的隐隐约约的芳香中,淹没于泡面的辛辣味道和一个擦肩而过的女人留下的浓郁香水味中。

我几乎都走到了楼道的尽头,还是没有见到洗手间。她不可能会说错,也许是那个浓香的女人使我分了神?我又往回走了十几步,这次,我看到了一扇乳白色的门,这里应该是通往卫生间的吧?我猜想。

门略显滞重,我发现里面又是一条通道。和刚才那个走廊相比起来,这个通道显得更为狭窄、幽闭。我注意到廊顶有两盏顶灯坏了,只有远处,在通道的最那端才有一盏灯在微弱地闪烁。我在通道里穿行,脚步紧张不安。走了有十几米,在眼睛的余光中,我发现有一扇门虚掩着,门与门框之间空出了窄缝,那窄缝能塞进一本十六开杂志。但这么狭窄的缝隙对于窥视的眼睛来说,已经足够了。

门上并没有任何的标识,不可能是洗手间。但也不是医生办公室,医生办公室我已经路过了,我看见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的背影在电脑前坐着,整个身体只有头部在轻微地晃动。一个病人家属神情焦急,站在医生身边,听他不停地在讲解什么。

后来我意识到了,我一头闯进的,是医护人员的专用通道。而那个虚掩着的门,也绝对不是洗手间。不会是标本室吧?我突然产生出这种恐怖的念头。悬浮在福尔马林里的内脏、脑组织、畸形的胚胎,以前陪丁楠看的恐怖片场景在我眼前浮现。每看到这些令人惊恐的画面,丁楠总是表现得极为夸张,紧张地拉住我的胳膊,身体僵直,手心里沁出来细微的汗,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想到这些,我简直都有点不敢往前走了。

但,人是有好奇心的。你有,我有,任何人都会有。这个虚掩着的门里似乎隐藏着无穷的秘密。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停下脚步,往那个虚掩着的门里投去那么一瞥。

室内的场景竟然完全出乎意料,甚至,怎么说呢,有点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在一排更衣柜前,一个护士半侧着身,正在脱着淡蓝色的工作服。她的身体与我的视线呈四十五度的夹角,我看不太清她的面孔,但我觉得不可能是丁楠,尽管我已经多年再没有见过她了。她明显要比丁楠年轻得多。她的上衣一大半已经脱去,剩下的挂在斜对着门的左肩上。她的右手拽着衣服袖子,从手腕处把工作服拉掉,淡蓝色的衣服像鸟一样从她的身体上轻盈地飞走。

青鸟,我突然想起这个词。一只青鸟飞走了,我也从门前走过去了。她丝毫没有觉察到此时门外竟然有人。真是的,该怎么说呢?粗心的妹子。我心里嘀咕着,真是粗心,竟然忘了关严房门。这可不能赖我吧?我匆匆转身,脚步要比刚才进入通道时迈得更快,我不想被人发现。一个卑鄙的偷窥者?不,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找洗手间。我只想着,尽可能快地从这个通道逃出去。

青鸟,我还在想着这个词。青鸟飞远了,而那个护士仍然以美妙的角度烙在我的印象里。我看见了肉桂色的文胸肩带,肉桂色夹杂着白色的像橄榄枝花纹图案的文胸,在我眼前颤动了一下,又颤动了一下,就消失了。这样的想象会令每个男人都有小小的激动,这让我的步伐也变得轻盈起来。

而就在我即将走出狭小通道的尽头,身体往右手方向拐去的时候,出乎预料,我和一个强壮的身躯猛地撞在了一起。

他起码比我高出半头,深蓝色的棒球帽下面,是那种蓝色的一次性口罩,就像大风或雾霾的天气,我们在地铁里,在潮涌般的人流中经常遇到的那样打扮的年轻人。可令人奇怪的是,这个人还戴着一副墨镜。他的身体远比我强壮得多,没有任何的征兆,我们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几乎被撞飞出去的是我。我捂着肚子,蹲了有好几秒钟,他冲我做出了个不好意思的手势,把我拉起来,然后迅速转身走掉了。他消失得如此之快,当我从通道里走出来时,发现这个人已经不见了。

去了那么长时间,找到丁楠了吗?我听见他们在暗夜里问我,语调里夹带着些戏谑。要么就是偷看护士去啦。对,看到了什么没有?他们的话让我感到有点心虚,仿佛通道里的那一幕都已经被他们都看到一样。幸亏,周围的灯光暗淡,掩饰了我在发红的脸和怦怦的心跳。

道友和牛福,时而大声地讨论即将交工的安置房,时而又把话题转到我身上。他们举着酒杯,问我:你们那样好,最后为什么会分手?

我也不知道。等待丁楠下夜班的那个夏天已经远去了。我怀疑,是不是丁楠见到了高大英俊的大山,或者她们医院里新来了和大山一样帅气的外科大夫,才决定和我分手的。但最后有人否定了我这个判断,这个人是丁楠的表姐,我单位的同事。她参加了丁楠的婚礼后对我说,跟丁楠结婚的那个男人,又矮又胖,还有些秃顶,丁楠不穿高跟鞋都比他高那么两公分。她没弄明白丁楠怎么会爱上这么个人的。我自始至终也没弄明白,但我隐约意识到,那个男人有的东西,许是我奋斗多年也无法拥有的。我自视为至高无上的伟大的爱情,在许多的实实在在面前,简直连个屁都不是。

我把烟头戳在啤酒箱子上,让暗红色的烟头在纸箱上无聊地游走,一支烟燃尽时,我发现,烟头烫过的地方,呈现出一个黑乎乎的丁字。也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有点心烦意乱,突然失去了再去打听丁楠的念头。

一箱啤酒被我们干完了。他们还在暗夜里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情绪正浓。我想起刚才过来的那个高个头保安的提醒,把空啤酒瓶叮叮咣咣地都装进箱子里。绕过我们身边的花坛,走上不太远的几步就有一个垃圾箱,我把它们扔在那里,出门又去抱了一箱。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并频频举杯,而我有点心不在焉。这真是个奇怪的夜晚。除了那个让我窥见的正在换衣服的护士,那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棒球帽,更让我惦念的是,在那个狭小通道的门外,我遇到的另外一个人,一个脚步迟疑的女人。她的装束,她的走路的姿态,不由得我不这样想。在棒球帽消失在拐角处后不到一分钟,在步梯口处我与这个同样戴着口罩的女人相遇。她抱着一个小孩,小孩似乎已经睡去,趴在她的肩上。现在已经不是冷天了,但她还用围巾把自己的面部和怀里的小孩围得严严实实的。我有点明白了,肯定是小孩在发烧。禽流感,我想起了电视里的新闻。对,就是禽流感,全世界都是禽流感。

不过她的脚步显得尤其特别,一点也没有显示出焦急的样子,反而让人感觉出来一种犹豫、踟蹰。她似乎不知道往哪儿走,没有目的与方向。似乎每迈出去一步,都会面临着选择,像面临着生与死的抉择。我的视线与她相遇,但她马上躲开了。我的猛然出现好像也吓住了她,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丝惊恐和慌乱。真是奇怪。我想,这个晚上大楼里我遇到的人都让我感到奇怪。而她,我突然联想到,她和刚才那个把我撞倒的棒球帽,有关系吗?有,也可能没有。但潜意识里,我还是觉得,他和她,他们共同表现出来的某种捉摸不定的东西,多多少少让人心生疑窦,他们似乎应该有那么一种隐约的关联。

也有可能我喝晕了,我在胡思乱想。我们在这个圣保罗医院里进进出出,彼此互不相识,偶然的一瞥之后又将各奔东西,可能一生中都没有再遇见的机会。我想,这就和饶大夫,和大山,和丁楠一样,所有的相遇都纯属巧合而已。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长了,道友还没回来。他是不是也喝多了?或者跟我一样,走失在大楼里,这个纵横交错的迷宫里了?我有点担心,大家也有点担心。我们说好的,每隔十来分钟,就轮流派一个人上楼,去重症监护室门口,看一看老湖父亲的情况。我给道友打电话,但他的手机在夜色里闪烁着。他把它落在了我们喝酒的石桌上。

重症监护室门前依然只有老湖的姐姐,她说,道友没来,没见他的影子。我在过道里焦急地穿行,在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也没有发现道友的身影。我在楼道里到处转悠,找遍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还是没有见到他。见鬼了。我想,道友会去哪儿呢?

鬼使神差,我又重新摸回到了刚才去过的那一层楼。那个护士依然在画着温度曲线;医生依然在电脑前坐着,头颅时不时地在靠背上晃动一下。我又看到了那个狭窄通道的防火门,道友不可能在这里吧?怎么可能,我立即排除了这样的想法。但,一股神秘的,我控制不了的念头,一种邪恶的念头,甚至可以说一种卑鄙的念头在我心中一闪,驱使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迈过了那个狭窄通道的防火门。

通道幽暗。所有的房门都是紧闭着的,而在通道的远端,站着一个人。他的影子斜映在地板和墙壁之间。出人意料地,我竟然看到了道友的背影。天知道,道友是如何摸进来的。他站在那里发呆,身体僵直,眼睛直直地望着地上的一堆缓慢蠕动着的黑影,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拍了拍他的后背,他猛打一个激灵,很大一会儿,他才从巨大的惊恐里缓过神来。

她终于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正在画着的蓝色温度曲线像潺潺的小溪般停止了流淌。她在给医院的保安打电话,夹着铅笔的手在一摞病历本旁边的电话键上摁着。

是你报的警吗?你在哪里?11出警的警察到了,他们也在给我打着电话。同样,这个曲里拐弯的迷宫也把他们搞迷了。我能听到空气里透过来的声音,跟我手机里的声音一模一样。其实他们就站在通道外面,我们只隔着一扇门的距离。

在那个幽暗通道的地板上,是一个一岁左右的小男孩。他躺在精心铺好的垫了几层的小褥子上,布面上有鸟和白云的图案。他不吭也不响,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望着面前的虚空,似乎已经习惯了以这样的姿势躺在昏暗之中。只有两只手,在身体两侧的空无里轻微抓挠着。

谁这么狠心呢?谁会做这么缺德的事?两个警察在我身边站着,一脸茫然,显得手足无措。真是丧尽天良。围观的人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谴责着。不得不说,这是个长得很耐看的男孩,长大了一定挺帅的。所有的人都这样夸赞。能看得出来,这家人的家境应该很不错,塑料袋里的两罐奶粉是进口的,小男孩的衣服是一个让人叫不上名堂的品牌,脚上崭新的小皮鞋锃光瓦亮。他根本不像是被从农村来的、付不起巨额医疗费的父母随意扔在这里的。

稍后赶来的小儿科女医生是那个高个子保安找来的。女医生蹲下身子,给小孩做着仔细的检查。他的身体没有明显的残疾,也不是在发烧,他的四肢在动,不过下肢蹬动的幅度明显要比上肢小。女医生试图让他坐起来,但一松手,这个小男孩就软瘫在那个乳黄色的褥子上了。女医生把他抱起来的时候,他的头软绵无力,低垂在女医生的肩上,似乎整个颈部的肌肉都在拉紧,在痉挛,但却难以支撑住他头部的重量。

肌张力不全型脑瘫儿。小儿科医生做出了诊断。

这下,这一家人,他妈可把这个沉重的包袱扔掉了。我没想到,我无意中带着反讽味道说出来的这么一句,竟惹得两个警察把目光齐刷刷对准了我。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身边那个年轻的警察把眼瞪得好大,他感到诧异,没想到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口气严厉,驳斥着我:你以为把孩子扔掉是件轻松的事情吗?

这是犯罪你知道吗?他又加了一句。

他的话让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没说什么错话呀。我说我当然知道,这不仅仅是犯罪,我还知道应该判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我说,这还用得着你教我吗?

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得令人很不愉快。我刚才的话肯定引起了歧义。这个年轻警察肯定是误解了我,我越是向他解释,他越以为,我这酒气熏天的无聊男人,刚才的话纯属幸灾乐祸。他看起来稚气未脱,似乎是人生中第一次出警,就遇到弃婴这样的事。

而我起码要比他大十几岁。最基本的伦理道德与是非,我还是知道的吧?我说。难道我说错了吗?我反问。弃婴这种事,在全中国全世界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是个严重的、复杂的社会问题与伦理问题,我们要从源头去解决,比如倡导优生优育。关于这些我可以洋洋洒洒给你写篇长长的文章,我也可以给你讲上一天一夜。

他被我驳得瞠目结舌,脸涨得通红。反正你这么说不合适。他拿眼瞥了我一下,喉咙里咕哝出了一句。那个年长点的警察似乎觉得没必要跟一个醉鬼纠缠不休,他打断了我们之间的争执,年轻的警察便不再吱声,低头去看那个弃婴。

你真的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还有点不依不饶,打算继续跟他争辩下去。我身边的道友,把我拉向了一边。他认为我们这种争执,没有谁错谁对,这是个能陷入无限循环的、永远没有结果的命题。

那个警察把小男孩从女医生怀里接了过来。看得出,他是那么年轻,几乎没有任何接触婴儿的经验。女医生帮了一把,让小男孩趴在他的肩上,脸冲向后面,下巴靠在警察的耳朵与脖子之间。这算是什么事呢?自己的小孩说扔就扔了。他嘴里嘀嘀咕咕着。他似乎觉得事情令人难以置信,无法从这样的事实里走出来。另一个警察提起装有奶粉的手提袋,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就在他们转身要走的瞬间,那个小男孩突然啼哭起来,他帽子上的两颗绒球随着哭声在颤动,大概是警察身上的陌生气味让他感到了恐惧。在那个狭小的暗廊内,这样的哭声要比我一生中所能听到的任何哭声都更让人感到凄凉,更加令人动容。我听出来一种恐怖,一种世界末日来临般的恐怖。

他们的身影即将消失。我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空旷的失落感袭来。你们要去哪儿?有人这么问。能去哪儿呢?只有送到社会福利院。他们说。

围观的人在散去。世界安静下来,走廊一下又变得阒静无人。大个子保安弯下腰,掂起来留在地上的一块塑料薄膜,在塑料薄膜的下面,还有个折叠成长条状的纸箱子。一前一后,我们走出了那个逼仄的通道,我发现这也是个啤酒箱子。我好像有什么预感,让我看看,我说。我把他手里的纸箱子在地上抻开,就在一瞬间,我惊讶地发现,这恰恰是刚才被我扔在垃圾桶边上的那个箱子。没错,千真万确。因为我特别留意到,箱子上面,清清楚楚地有被我的烟头烧灼出来的一横,再加上一竖钩。

我心情不太好。道友一路上拉着我,走回了石桌边。雨后的草丛里,石阶路有点滑,我踢到了一只啤酒瓶子,它滚到石凳上发出一声碎响。我似乎还有点情绪似的,又加上一脚,把碎瓶子踢到凳子后面的草丛里了。

而此刻,夏夜微醺的晚风,久违的友情,冰爽啤酒带来的醇香和轻微的麻木,对我来说都瞬间失去了意义。很长时间里,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偶尔回答他们一句,也有点闪烁其词,心不在焉。不只因为我心里还在别扭着,被人误解的滋味不太好受,而且,这个奇怪的夜晚发生的事让我觉得是那么的诡异。这家的父母还真是别有用心,我想。多么心细啊,地板那样凉,还有些潮湿,在身下垫上个纸箱子,再加上一张塑料薄膜,真是细心的人。我不由得发出来这样的感叹。但,怎么会把孩子扔了,这又从何说起呢?真是的,真是的。我的思维有些混乱。

从时间上来看,这个小孩被扔掉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

但究竟是谁悄无声息地从我身边的黑影里穿过,并拎走了那个箱子?那个女人挥之不去的身影又在我眼前晃动。她走路的姿势,实在令人感到疑惑。我搞不清楚她究竟想要到哪里去,她想去干什么。我能想到的所有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她走路时的奇怪身姿。而那个和我猛撞在一起的小伙子,棒球帽,他,和她,他们到底与那个弃儿有没有联系?有。我想,肯定有。不然的话他们的举止不可能是那样的诡秘。但,我一想到那个女人的眼神,想到她与我对视时,从她眼里闪现出来的孱弱的善良的光芒,呈现的是那样一种母性的温情,又瞬间让我否定了这个想法。

我反复地在怀疑,在否定。再次怀疑,再次否定。在怀疑与否定之间左右徘徊。

你们知道吗?我这条命也是我爸从阎王爷那边捡来的。老湖说,我连一岁都不到,我妈就死啦。一岁都不到啊。老湖的食指在我们眼前竖着,在每个人的眼前都停留了一秒钟,一岁。他的食指在夜色中冲着我们晃了晃,我爸就是我爸。老湖说,为了我姐和我,我爸一辈子再也没有找女人。那年的夏天,我的腿让蚊子叮了一下,最后竟然发炎,成了丹毒,腿肿得像萝卜一样粗。这么粗,老湖在夜色里比画着。如果不是我爸天天抱着我走上十多里的路,来这个圣保罗打了整整一个月的盘尼西林,说不定兄弟们,咱们今生都无缘相见啦。老湖把两只胳膊支在石头台子上,用手捂住额头,我们能看出来,他的指头缝里,渐渐渗透出来晶莹透亮的液体。

和老湖的父亲一对比,这个弃儿的父母简直不是人。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阿远说,我要踹上他俩几脚,对这种一点良心都没有的狠心父母,没有任何原谅的余地。阿剑也说,我也恨不能一脚踹死他们。

他们在午夜的晚风中,一会儿激动地发泄自己的情绪,一会儿又低声安慰老湖。最后我隐约听到他们说到了八月,说到了要去胡杨林、喀纳斯、霍尔果斯,我也似乎听到了清明上河园、铁塔、相国寺这样的字眼。只是任我再怎样强打精神,也无法将注意力转到他们的话题上去。

暗夜里,我还在惦记着那样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那个在通道口的楼梯上我遇见的女人的眼睛。用秋水明媚、星眸微转这样的词都不足以形容她。任何与她相遇的人,都会被那种目光深深击中。那种充满哀怨的,充满万般柔情的眼神,只属于林黛玉,只有用“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来形容。而这样的一双清澈无邪的眼睛,能让我把她跟一个残忍无情的女人联系起来吗?如果真的是这个女人的话,我想,这简直能让人疯掉。

世界真他妈疯了。

像飓风过后的海边,夜晚重归于安静。晚风带来了一声幼嫩的蝉鸣,让人想起单纯、柔软这样的词语。它的鸣叫让我又想起幽暗通道里那个弃婴的喑哑不清的哭声。远处,那个保安手里的手电筒在东一下西一下地晃动,亮光偶尔从我们背后的花丛间扫过。

你这样说不对,兄弟。牛福明显喝多了,话头多了起来。什么复杂的社会问题与伦理问题——他又跟我重提起这个话题来——最复杂的问题就用最简单的方式去解决,抓住枪毙!看还有没有人敢做这种事。他双眼通红,在路灯的微光中闪烁着愤怒,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还能算是人吗?他过于激动,语无伦次,嘴里喷散出浓重的烟味和酒气,跟我没完没了地絮叨着。

我越来越感到,无论是说话中透露出来的单纯,还是在弃婴这件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发自内心的无法接受的天真,牛福竟然和刚才那个误会我的年轻警察如出一辙。他毛发稀疏的头几乎俯在我的脸前,口水和激动的话语一起朝我飞来。我实在忍受不了他的这种说话方式,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往外推了他一下,就那么一下,我只是想让他离我远些,跟我保持些距离,我并没有什么恶意。但我的突然之举令牛福意料不及,他身子一个趔趄,马上失去了平衡。昏暗中,他的手努力伸向石桌,似乎想抓住点什么,但我看到他的手只是在方形石台的一只角上划拉了一下,什么也没有抓到,肥硕的身躯向石头凳子的黑暗里重重倒了下去。

哦,兄弟。我周围响起一片惊呼。我赶紧俯下身去,向石凳后面伸出了手,试图拉牛福从湿滑的草丛里站起来。他斜倚在草坪里,脑袋卡在一丛小叶黄杨枝叶间。他是那样的臃肿,像只笨拙的老牛,我紧紧拽住了他的手,我们都露出醉意朦胧的愚蠢的笑,他想借着我的劲努力站起来,但他猛然一拽,他那庞大沉重的身躯竟然反拉着我,向他身体另外一侧的草丛里栽了下去。

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的脖子被某种极其尖锐的东西刺中了,在那么极短的一瞬间,我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我突然感到自己像黄河里破了口的羊皮筏子,在急促地泄气,在迅速地扁下去。道友弯下腰,借着手机的亮光,从草丛里捡起了半只犬牙差互的啤酒瓶。对,就是刚才,我一脚踢碎的,又被我踢到石凳后面的啤酒瓶。我感到有一股黏稠的液体从我的颈动脉喷薄而出,眩晕与失重感突如其来,就像空中骤然绽放的烟花,整个人像从高处毫无征兆般突然坠落下来。

世界在摇晃。灯光,惊慌失措的人影,杂乱无章的脚步,都在我血液的喷射中不停地闪动。他们脚步凌乱,拖着我,像拖动一袋沉重的水泥,向灯光明亮的地方惊慌失措地跑去。在我被抬到急救中心抢救间的短短几分钟时间里,医院门口圣保罗大药房那个红色的霓虹灯甚至还在我眼里一闪而过。在越来越模糊的意识中,我开始胡思乱想,乌七八糟地替整个世界担忧起来。

我说不太准,明天一早的十字路口是不是还有警察在查酒驾,我还要开着车穿越大半个城市送孩子上学,我不知道那个脑瘫儿现在身处何方,是否正躺在哪个到处飘散着古怪味道的福利院里,一生都要面对虚无的房顶或倾斜的天空?那个正在换衣服又恰好被我瞥见的护士,她是否已经下班,她此刻是否正躺在丈夫的臂弯里,肉桂色的文胸像青鸟一样飞去?

迷迷糊糊中,我想起了丁楠。而现在,我只想让她知道,其实,连霍高速的最那边,不过就是他妈的两辆马车而已。我在想,如果我们没有分手,我也一定送给她那种迷人的肉桂色的内衣,天天把她揽在臂弯里。但同时,一个突然蹦出来的念头扑面袭来,如果丁楠要是有了那样的儿子,她会不会同样狠心地把他扔掉?我想迟早有一天她会的。我知道她不懂珍惜,不知道世界上的爱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就像她跟我提出分手时,轻描淡写,像打个哈欠般的那样随意。

血是那么猛烈地喷射,溅到他们每个人的身上。而我,一个被岁月被爱情深刺一刀的人,只尚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意识,我感到自己仍置身于那个巨大迷宫的幽暗通道里,一个猥琐的窥视带来的阵阵眩晕,使我突然回忆起多年之前那个雨天的正午,我第一次在丁楠的呻吟声中,体验到她的身体带给我的致命的快感。

我就这样四肢瘫软,像只死狗似的任由他们拉拽着。人呢?医生!快救人!我听到他们声嘶力竭的喊叫,尖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来自脖颈部位的剧痛像暗夜中的猛兽张开血盆大口撕扯着我。我迷离的眼,越来越无神地迷失在这高耸的建筑物里浮动着的灯光中。气若游丝的我还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楼内或楼外面的黑暗处,是不是同样有人在偷窥着我?在某个楼角的,不易被察觉到的暗影里,是不是有两颗内疚或颤抖着的灵魂?他们是否在万般的煎熬和深深的忏悔中,是否跟脚步凌乱,抬着我匆忙飞奔着的兄弟们一样,将在巨大的不安与惊恐中度过这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小瑶的糖

阳台上的窗子是小瑶自己打开的。她踩着一只木凳,费力地拉开一扇塑钢窗,一股闷热潮湿的暑天的味道扑面而来。

几乎没有什么风,趴在阳台上,小瑶感到有点无聊。小区里有几个人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一对母女、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人。他们走路的姿态都显得有些恍恍惚惚的,像燥热空气里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的树叶一样,慵懒地从小瑶窗前经过。小瑶认得他们,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阳台后面的小瑶,没有向小瑶家的阳台这边给上哪怕是匆匆的一瞥。人人都在忙。这使小瑶有点失落。

一只黄白相间的猫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在离小瑶有四五米远的草丛里,它卧了下来,和小瑶对视。小瑶觉得这只猫应该会认识她。隔三差五地,小瑶就会在小区的某个角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看见它。小瑶有些兴奋起来,她转过身跳下凳子往卧室跑去,重新爬到阳台边的时候,她的手里多了半粒牛奶糖。小瑶还能看到那只猫,不过它已经挪到了一棵大叶黄杨的阴影里。小瑶把手中的糖扔了出去。使出了好大的劲,糖才落到离花猫有半米远的地方。那只猫似乎突然受到了惊吓,身子往后撤了一撤,警觉地看着小瑶,愣了愣神,然后快速地跑开了。

小瑶不停地往外看,她希望那只猫会再次出现。但它一直没有再进入小瑶的视野,小瑶有些失望。最后她把视线落在对面人家后院里的几根葡萄藤上的一片嫩绿中,葡萄藤似乎努力地攀爬着,细嫩的须和叶芽在早晨的阳光下散发着金色的柔光。

小瑶小瑶,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啊。葡萄架下,提着一个大塑料袋的李阿姨从小瑶的窗前经过,小瑶看见一簇绿绿的芹菜叶子伸出袋口,芹菜下面是一堆西红柿和几根黄瓜。小瑶不喜欢那些黄瓜,它身上尖尖的毛刺曾经刺伤过自己。

小瑶,你妈妈又去上班啦?隔着窗子,李阿姨递给小瑶一个西红柿,小瑶摇了摇头,没有伸出手去接。记住别忘了,要洗一洗啊。李阿姨捏着西红柿的手突然又缩回去了,我回去给你洗一洗。李阿姨的塑料凉鞋在长着绿色苔藓的红砖地面上敲打出一种坚硬的响声。

小瑶,你长得肯定像你爸爸。

我怎么没见过你爸爸?

李阿姨咬了一口黄瓜,脸上露出一种诡谲的笑。小瑶感到有点为难,这是头一次有人这么问她。她不知道如何来回答她。

小瑶说,我现在也没见过。

你爸干什么的啊?

我爸爸是医生。小瑶说,我妈妈说他在非洲。

你爸爸回来过吗?

没有,但他会回来看我的。我爸爸每年夏天都会寄好吃的东西给我。

怎么证明你爸爸回来过?

你看,糖!

小瑶的身影从窗前消失,又飞快地返回到了阳台上。

阿姨,糖。她把糖递给李阿姨。我爸爸给我寄的。

哦,牛奶糖。

但,这能证明什么呢?我们都没见过他。

我没见过,你也没见过。大院里的人都没见过。也许,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爸爸?

小瑶有点生气。她从阳台上回到卧室里。她不想再搭理李阿姨。

那年小瑶五岁。独自一人待在在房间里,小瑶已经习惯了。妈妈把小瑶锁在家里就匆匆上班去了。那是一个很闷热的上午,小区底层一楼的家里面有点昏暗,阳光透过窗子透射进来,使小瑶想到电影院里黑暗中那束幽蓝的飘散着粉尘的光。

小瑶从她的小纸箱里翻出来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那里面有几页写上了蓝色的钢笔字。小瑶确信不是妈妈的字迹,她坚定认为,那是爸爸的字。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又一张的糖纸,每剥开一粒糖,小瑶就把糖纸仔细地夹在笔记本里。

小瑶要找的是一张相片。找一张爸爸的相片,她要给李阿姨看。这是个确切的证明,证明这个男人就是小瑶的爸爸。曾经在某个深夜的梦中醒来,小瑶发现妈妈正在沉睡,那张相片从妈妈手里掉在了地板上,就像秋天从树上飘落的一页树叶。小瑶曾经仔细地端详过那张相片,她觉得她和相片上的那个男人长得太像了。饱满的额头,鼻梁很直,微笑的时候嘴角有点向右侧上扬。

那张相片小瑶没有找到,小瑶怎么也找不到那张相片。小瑶有点沮丧,她坐在那里,想不出为什么没有找到。最后小瑶想,那张相片很可能被妈妈锁在了抽屉里。

我不信有这张相片。李阿姨再次出现在小瑶的窗前。她还是有点不相信小瑶。或者说,即使存在那张相片,也许,也早被你妈妈撕掉了。李阿姨咬了一口黄瓜。

院里有小孩在嬉闹的声音。小瑶想出去玩,想去找那只猫。但门是反锁着的,小瑶无法走出这个又热又闷的房间。小瑶在屋里很无聊地转悠,翻东西,随意拉开一个抽屉又很大声地关上。令小瑶意外的是,靠近床头的桌子最下面的那个抽屉,一拉就拉开了。今天它竟然没有被锁上!

爸爸的相片一定在这里!这让小瑶突然觉得有点兴奋。

令她失望的是,抽屉里面只有几个药瓶,并没有她期望中的那张相片。那些药瓶里都是妈妈常吃的药。在某个深夜里,小瑶在妈妈频繁的翻身中醒来,她觉察到妈妈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拿出药瓶倒出几片药丸,喝上一口水,再把药吃掉。

小瑶觉得自己今天也病了,她感到有点头晕。小瑶在抽屉里扒拉了一会儿,她的手指碰到了一个白色的小药瓶。

说不出来是什么诱惑着自己,小瑶竟然把药瓶的盖子拧开,她突然决定要先用舌尖去舔它们一下。甜的!它竟然很甜!小瑶舌尖上的味蕾仿佛在欢快地喊叫,这个小秘密,被小瑶的舌头发现了。小瑶用舌头把那粒药丸抵在上颚和门牙之间,药丸在舌尖上轻微地颤动。舌头被浓稠的甜浆麻醉了一阵,小瑶渐渐感到味道的变异,开始有一股酸涩味出现。小瑶不喜欢这一层的味道,她下意识地把它吐了出来。

小瑶用舌尖对第二粒药丸进行表皮与内核的剥离。它们的界限不是那么的清晰,总有一些糖层被小瑶浪费地吐掉,或者说一些酸涩的内核又太多地被小瑶咽下去。恰到好处是不容易的,它需要舌头的智慧和耐心。小瑶饶有兴致地进行着这个奇特的品尝。她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粒,当手里最后一片药丸在小瑶口腔里开始显现出酸涩的味道时,小瑶渐渐感到有点不舒服。小瑶靠在墙角里,她感到口干,嘴唇麻木,一阵眩晕像网一样一下罩住了小瑶。小瑶的眼开始模糊,眼前开始有捉摸不定的光环在闪耀,它一会儿遥远,一会儿又非常逼近小瑶的身体。

小瑶感到有点害怕,小瑶倚在墙角里,恐惧像一张撒开的渔网一样朝她蔓延过来。小瑶感到难受,身体顺着墙壁一点一点地松软下去。小瑶看见窗外那只猫,跳上了自己家的窗台。小瑶想向它做手势,小瑶像要把它召唤进来,小瑶想喂它一粒糖。但小瑶只感到困,那么地困。她的手臂,怎么使劲也举不起来了。

那天的记忆遥远而清晰。那个秋天,上小学一年级的一天下午,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起。小瑶在操场上正排着队准备走出校园,她突然看到班主任冲着自己招手,班主任递给小瑶一个崭新的新书包,书包沉甸甸的,小瑶把书包拉开,发现里面除了文具,铅笔削笔刀橡皮,还有两包牛奶糖。顺着班主任手指的方向,小瑶能看到远处的杨树下,在一个双杠边上站着的高个男人。是他送的,是他。班主任说。

小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是爸爸吗?小瑶朝着那个男人望去。她有些羞涩,她不怎么认识这个男人。她也不敢过去和这个男人说话。小瑶只感到远处的那个高个男人似曾相识,跟她梦中的那个男人有点相似,又不完全像。小瑶意识到他似乎是在等她。她把重重的书包从左肩换回到右肩,心里在踌躇着,是不是应该走过去,去和那个男人说上一句话。

一阵风吹过操场。有一粒沙吹进了小瑶的眼睛,小瑶的眼模糊了一阵。等她重新能看清楚眼前的东西时,小瑶惊讶地发现,她看到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那是小瑶的妈妈。她站在那个男人的面前,把那个男人远远望着小瑶的视线挡住。小瑶远远地站在那里,听着妈妈和那个男人在激烈地争吵。小瑶听不太清他们的声音,小瑶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么激烈地争吵。

你永远不要再来了!小瑶听到妈妈的有点沙哑的声音在秋风里低吼:你以后不要出现在小瑶的面前!

那个夏天的早晨,那些药片使小瑶出现了幻觉。小瑶看见了许多彩色的光环,那些光环离小瑶越来越近,它们像飘忽的烛光,忽忽悠悠的,随时可能熄灭。小瑶看到一块红色的石头长出了翅膀,它扑扇着双翅,飞速穿过不停旋转着的光环,火焰突然一下升腾起来。绿色的光芒一会儿变成红色,一会儿又成了黄色。

小瑶在地上呆了不知多久,隐隐约约,她感到窗外有人影在晃悠。小瑶觉得那个人是个女人,像是李阿姨。小瑶还是想到那张相片,她想找出来给李阿姨看。那是我爸爸。小瑶这样想。小瑶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弱,越来越暗淡下去。小瑶觉得身边有人在喊叫,在忙乱地走动。小瑶感到自己的体位在变动,被竖起,被放倒,但小瑶感觉不到疼痛。小瑶最后看到了那只猫。它从小瑶的窗台上跳下,从自己的困意边蹿了过去。

很多次地,小瑶都会做同样的这个梦。小瑶像站在了一面墙的前面。一面白墙,白得耀眼。墙的正中心突然向里凹陷下去,里面是那样黑,深不见底。小瑶站在墙的边缘,像是谁在背后推了一把,一下就跌了下去,墙面像公园里的水磨石滑梯一样光滑,小瑶不停地往黑暗的深处跌落。永无止境地跌落。

世界就像无限个回字套叠在一起。小瑶沿着回字的一个角向深处滑,像跌进了一个万花筒里,无数个回字形的门变幻着图案从小瑶身旁一闪而过。小瑶的周围越来越混沌,昏暗。小瑶感到身体在坍塌,在缩小。小瑶变成了一滴汁液。小瑶被浓缩进一层淡色的药片里。

不知什么时候,小瑶眼前的世界成了一个密闭通道,小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来的。微弱的光线在暗道里漂浮。小瑶怎么也找不到出口,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小瑶的双腿是那样的沉重,每迈出一步都是如此的艰难。

猫,那只猫在那里。

小瑶突然发现了那只猫。小瑶想撵上它,喂它一块糖,想让它带领着自己逃出这个昏暗的通道。她在暗道里穿行,猫却变得无影无踪。它跑哪儿去了?刚才小瑶明明看到是从这个墙角溜过去的。在猫消失的地方,小瑶发现了一个暗暗发光的亮点,红色的。它在一个隐秘的房门上方,隐隐约约在闪烁,就像小时候小瑶跟着妈妈去医院透视,在放射科门口见到的那种暗红色的指示灯。像溺水的人触到了救命的木板,小瑶的手立即攫住了门上的拉手。门是紧闭着的,但不可思议的是,小瑶非常轻易地越门而入。

小瑶进入一个更为幽暗的世界,确切地说是一个暗红色的世界。里面有种古怪的气味,墙壁上挂着红黑两层的布帘,遮挡住了来自外面的所有光线。过了一会儿,小瑶的眼才适应了里面的微弱的红光,小瑶意识到那好像是冲洗底片的暗室。小瑶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小瑶觉得有点认识他,好像小瑶跟着妈妈去医院,那个给小瑶透视的大胡子叔叔。小瑶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

空气中呼吸的声音粗哑而急促。小瑶发现他的脸上浸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的手在小瑶身上抚摸着,那只手粗糙、干裂,手上有种消毒水的气味。他在匆忙地脱着衣服,一串钥匙清脆的撞击声在黑暗中哗啦哗啦响着。

放开我。小瑶说,叔叔你放开我。

那个人的手是那样的有劲,蛮横无理。纵使小瑶怎么奋力挣扎,也挣脱不了他,这个男人还是像条鲇鱼一样紧贴在自己身上。

小瑶感到了疼,一种被火灼烧过似的阵阵刺疼。它尖锐又顽固地钻进小瑶的记忆。多年以后,小瑶仍然对那样一种刺骨的疼痛记忆犹新。那种刺痛使小瑶想大声喊叫,但小瑶的呼喊是那么的无力,她几乎听不见自己喊出来的一点声音。

我知道你进来想看什么。那个男人从小瑶身上起来,并没有放开小瑶,他揪住了小瑶的胳膊,把小瑶拉到门后的一面墙壁前。他的手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突然唰的一下把一面幕布拉开。

一个塑料的人体模型一下就在小瑶眼前暴露出来。那个男人拧亮模型顶上的一盏灯,塑料模型一下就被照得通亮。小瑶吓得紧紧闭上眼睛,她想跑掉,逃脱这个依然令她感到阵阵刺疼的黑暗世界,但双腿怎么也迈不动,小瑶想叫喊,可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好不好玩?他问小瑶。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种古怪的笑容。他的脸离小瑶越来越近,小瑶吓得说不出话来。小瑶想跑,跑到外面去,跑到明亮的地方去。可是小瑶的腿一点也不听使唤。小瑶胸前的衣领子被他紧紧揪住,跟叔叔再说一遍,他盯着小瑶的脸,做个保密的孩子,你会有糖吃。否则的话,他把手里攥着的小瑶的衣服拉得更紧:小瑶,那么我就把你永远关在这间屋里。

小瑶摇着头,她不停地摇头。小瑶说我不说,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什么也看不见。这个密闭的房间使小瑶感到恐惧。小瑶竭力挣扎,往后退,一个铁的洗脸盆架被小瑶碰倒了,哗啦一下水洒了一地。那个男人松开揪住小瑶的手,极力想掩盖住搪瓷脸盆与地面撞击所发出的声响。

小瑶说,我爸爸来了!小瑶终于喊出了声音。那个人猛地一惊。他的手心很潮湿很滑腻,想再次抓住小瑶,但这次他没有抓到她,汗渍帮助小瑶最终从他惊慌的手里挣脱。

李阿姨的话使小瑶平生第一次感到那个男人,爸爸,对自己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我爸爸来了,小瑶大声地说。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男人模糊的身影,那个身影越来越近,渐渐和那张照片上的男人叠印在一起。爸爸!小瑶大声地喊。

昏睡了多长时间,小瑶不知道。隐隐约约中,小瑶感到身上有类似针刺的疼。小瑶睁开了眼,她在一个早晨醒来,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醒来。外面在下着雨,空中不断回荡着闷雷声。小瑶身上插着许多管子,粗的、细的,透明的、不透明的。表达是无力的,小瑶张了张嘴。小瑶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她喜极而泣地呼叫着小瑶的名字。

小瑶依然记得梦里那个和照片叠印在一起的男人的味道。那是一股淡淡的松木香和芹菜叶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像雨后树墩上长出的蘑菇和青草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消毒水的气息。那样的气味是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它像一片无形影子样令小瑶无法触及。那是一张非常像自己的脸庞,他的面部轮廓是那样熟悉,又有点陌生,如窗玻璃外面那些轻微摇曳着的树影。

第一次坐火车,是小瑶跟着妈妈去郑州。有好长一段时间,小瑶不想说话。跟妈妈不说,跟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也不说,那个李阿姨,即使她热心地趴在小瑶家的阳台上,和小瑶说话,小瑶也不想理她。小瑶不想说话。

省城的那个医院在小瑶的印象里非常模糊,小瑶只记忆起医院门诊大楼前那几根粗硕的水泥廊柱。小瑶和那个头发花白的医生面对面坐着,任凭他怎么发问,手里捏着的听诊器在小瑶身上不停地游走,一只密集震动着的小锤在自己两只耳朵边交替发出像蜜蜂振翅飞行一样的声响,但小瑶就是不说话。小瑶不想说。

面对所有的面孔,所有的提问,小瑶都选择了闭口不言。小瑶与这个世界,与身边所有的人都有了一层无法刈除的隔阂。很多年了,小瑶对谁也没有提到过那个有关暗室的梦,小瑶不确定那是像梦一样的真实,还是像真实一样的梦。小瑶恪守着对那个暗红灯下把自己弄疼的男人所做出的许诺。小瑶什么也没看见,小瑶什么也不想说。

这可能是药物所导致的性格突变。最后,小瑶听到那个医生对小瑶的妈妈说。

那是小瑶曾经真实的记忆吗?抑或是一个遗留在大脑皮层很模糊的原始画面,在小瑶昏迷与谵妄时被意外地重现?或者说那仅仅只是一个梦境?甚至是那些药丸所引起的幻觉?谁也不知道。但小瑶有时候相信那个梦是真实的,那个人也是真实的,梦境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它经常突如其来,像一道利刃,随意剖开小瑶的睡眠。

小瑶在值夜班。那个男人再次在小瑶短暂的梦中出现。在暗室里,他一只手拽着小瑶的衣服,另一只手在那个人体模型里摸了一阵,他卸下来一个坚硬的拳头大小的东西,上面布满凸起的红色和深蓝色的血管,这是心脏。他把这个桃形的模型举到小瑶的眼前,咔的一下,他突然把模型抠开,举在小瑶的脸上,让小瑶看里面鲜红的像核桃壳似的内壁,它有点像小瑶幼儿园里见过的玩具——两片对称的、被剥开的巨大的塑料花生壳。

这个吓人的东西在小瑶的眼前停留了一会儿,飘浮着渐渐远离了小瑶,他把它重新安到那个塑料的腹腔内。再让你看一样玩具。他缓慢地转过身,在小瑶眼前像变戏法似的又亮出一个塑料鱼叉一样的东西。这是气管和支气管,他说。

小瑶想起那种淡淡的松木香和芹菜叶的气味,想起照片上的那个自己叫爸爸的男人。在暗室幽暗的灯光下,小瑶说,爸爸,我爸爸来了!那个男人在小瑶的尖叫声中仓皇地解除了对小瑶的压逼。他把手里的塑料气管从小瑶的脖子上移开。你对谁也不要说!你要保密。对小瑶说了一句,那个暗室里的男人就像雾一般猥琐地隐匿了——就像现在,凌晨四点,小瑶有点恍恍惚惚,有关那个男人的噩梦突然被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惊醒。

小瑶仿佛又看到了那只猫,但一瞬间它就在暗道里跑得无影无踪。小瑶配好药,举着一只注射器,离开洁净台向那个小病人走去。小瑶惊异地发现,那个年轻的母亲身后,站在暗影里被一件女式羽绒服包裹着的小女孩,那不是小瑶吗?她几乎尖声呼叫出来。那个小女孩脸庞瘦小,神情忧郁,面色苍白,鼻梁上有一道隐约的青筋。对小瑶手中的针具的恐惧使她完全失去语言上的抵抗。她在发烧,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往后退,往后退。

对每个被针头刺穿童年的人来说,记忆都是恐惧的。一支粗硕的塑料针管被吸顶灯的灯光放大,小女孩及她的影子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所攫获,她被逼靠在一面墙上,眼里闪着绝望的光。她多像小瑶自己啊。

小瑶又一次失眠了。许多模糊的遥远的记忆突然放大,在小瑶脑海里异常清晰起来,像沸腾的水在上下翻滚。

小瑶看着身边熟睡中的女儿。她的饱满的额头和隆起的鼻梁酷似小瑶自己,还有微笑时微微上扬的嘴角。小瑶独自带着女儿,就像当年小瑶的妈妈独自带着小瑶。生活是如此惊人地重复。小瑶在重复着她妈妈曾经的生活。他已经不爱她了,她也不再爱他。小瑶非常明白。他现在在哪里,他远在天涯还是近在咫尺,小瑶不知道,小瑶也不想知道。总有一天,她准备按照妈妈的口吻这样对女儿说,你没有爸爸。

你爸爸已经死了。

那只猫又出现了。那个鱼叉状的东西也出现了,遥远的疼痛像潮水般涌来。小瑶想起松木香和芹菜叶的味道,爸爸。小瑶控制不住自己,小瑶想再次大声地叫那个男人,她想让他留下,转过身来让她好好辨认一下。但那个男人在小瑶眼前突然地消失了。

小瑶把手里的书扔掉。她大量地看书,她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记在笔记本上。这个习惯她从小就有了。她不喜欢说话,她觉得只有看书,那些安静的文字能使他暂时忘记那个令人恐惧的暗室,忘掉不时浮现出来的隐隐约约的刺疼。失眠令人恐惧,小瑶只能用长时间的夜读来对抗它。女儿在身边发出均匀的、细微的鼾声。她拉开床头柜最上层的一个抽屉,从一个铝箔板里面抠出了三粒白色的药片。所有深陷失眠困扰的人对艾司唑仑是不会陌生的。小瑶把它放在舌尖上,然后把药片咬碎。这几乎是小瑶每晚服用艾司唑仑时的习惯。舌头有点微甜,接着是酸涩,然后是淡淡的苦。舌头上的这种味道让小瑶总是想起那个闷热夏天。那个暗室,那个鲶鱼一样的男人。这样的咀嚼酷似小瑶刚刚放下的那本小说的开头: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就这样,三粒艾司唑仑在小瑶口腔里变得粉碎。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如果你站在小瑶的身边,小瑶会这样告诉你——它的味道是舌头可以接受的。淡淡的甜,有点淫邪,像小妖精洛丽塔诡谲的笑。

关于相片上的那个男人,那个曾经是小瑶的爸爸的男人,小瑶和妈妈有过一次剧烈的争执。小瑶已经无法容忍了,她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想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小瑶不知道妈妈和照片上的那个自己叫爸爸的男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原因使他远离了她和小瑶?他在什么地方?小瑶有一次把她逼到厨房的角里,小瑶的目光凶狠,直直地盯着她眼前这个自己叫妈妈的女人,她要让女人直视着自己,他在哪儿?她要让这个女人做出真实的回答。

你不要再问他了,妈妈只是淡淡地回答。小瑶慢慢感觉到,面对自己的追问,妈妈神情里已经没有了小时候见过的那种面对提问时激动的神情。相反,她变得无动于衷。仿佛小瑶问起的那个男人与她与她们,没有任何的联系一样。小瑶看着她把芹菜的叶子一片一片丢进菜盆里,头也不抬地再把芹菜的根用刀切掉,冷冷地扔进垃圾桶。

他已经死了。他死了。

别问了小瑶,他已经死了。

你别再问了。

那趟列车开往哪里,小瑶不知道。在哪儿下车,她也不知道。那个夏天,她茫然地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绿葱葱的树林,她感觉自己的脸上一直有液体在往下淌,她的思绪迷茫,没有觉察到自己在哭。她只是寻找那种气味,那种淡淡的松木香掺杂细芹味道的气息,它萦绕在小瑶周围,像铺天盖地的雾霾困扰着她。

那是小瑶唯一的一次离家出走,妈妈的冷漠令小瑶感到绝望。有段时间,小瑶感到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自己家门前的那棵椿树下,远远地朝这边观望。她认为是他,肯定是他!她很想跑过去,仔细辨认一下,那个男人是不是爸爸。但当小瑶拉开门朝那棵树跑去的时候,那个人却已经不见了,在弯弯曲曲小巷的深处,小瑶只看见那个男人模模糊糊的背影。

别问了小瑶,他已经死了。

小瑶感到那个古怪的念头是突如其来的。凌晨的时候,小瑶把床边的书一下推到地板上。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小瑶再次拉开了抽屉,她把那几盒艾司唑仑统统翻了出来。出人意料地,一个固执又充满诱惑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如果我把这些药丸全吞下去,一夜之后或再稍长一点时间,我离去后的世界又是怎样?

小瑶坐在黑暗中,一粒一粒在数着它们。这些白色的精灵。在那一瞬间,身边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厌倦。遥远的疼痛、暗室、那个猥琐的男人,如影随形般困扰着自己。失眠让她恐惧。这样永无止境的阅读也让她找不到任何快乐,她已经厌倦了再在那些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这个永无止境的、让小瑶在虚幻的迷宫内筋疲力尽地进行的一场与句式、修辞、意象、隐喻等词语有关的残酷的竞赛,面对自己那些生硬、扁平、毫无激情的平庸文字所涌上来的一种绝望。她终于可以从那个令人恐惧的暗室里逃脱出来,摆脱那个鱼叉样的东西,远离那个鲶鱼一样的男人。那梦魇般的隐隐的刺疼,不会再有了。

小瑶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立刻让那一堆富有魔幻般吸引力的药片在自己嘴里被嚼碎,被吞咽。像一股黏稠的糨糊通过她的喉咙。9粒、1粒、25粒。小瑶在桌子上把它们摆成了—个直角三角形的图案。斜边,小瑶想,这就是我通往天堂的阶梯。

小瑶突然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轻松,小瑶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但随即,小瑶这个想法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小瑶想移动一下身体,想在房间里走走,但她几乎迈不动脚步,发不出声音,就像多年前自己跌落进那个可怕的暗室里的梦一样。

小瑶在黑暗里坐了不知多长时间,她一动也不动,几乎到了崩溃的地步。她望着床上发出轻微呼吸的那个女儿。小瑶突然想起那个深夜来看病的小女孩,那个站在暗影里被一件女式羽绒服包裹着的小女孩,她是多么像当年的自己。那不是小瑶吗?小瑶想对着她笑,想抚摸一下她瘦小的脸。

小瑶努力让自己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喝了一大杯水,她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最终把那个邪恶的念头压了下去。床头上手机一直在震动,里面不停地有消息在闪烁。小瑶刚才坐在那里,好长时间竟然没有发现。这是谁发的呢?这么晚了。小瑶猜不到。

火车经过的是一个公园,禹王台公园。她远远望见了远处耸立着的一座砖塔,它的样子是那样的古朴,那是宋代的一座古塔。那个字小瑶不认识,小瑶叫不上来它的名字。小瑶在火车轻微的晃动中惊醒,她又从那个暗室里逃了出来,从那个鲶鱼样男人手里鱼叉样的东西下逃出来。小瑶马上就要下车了,那个自己叫他爸爸的男人,就在这座城市里。

有关爸爸的消息是小瑶大学同学给帮忙找到的。得到了消息,她第一时间就给小瑶发了消息。小瑶想象不到,她苦苦寻找的那个人,自己突然面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她不敢想,也不愿多想。那是开封郊外的一所养老院,一排小楼掩藏在高大的楸树下。那个人好像一直在昏睡,他睡着了,抑或根本没有睡着。他的呼吸均匀、粗重,带着一种气流冲开喉咙分泌物的异样声响。

虽然身体有点臃肿,但他脸上的轮廓依然和小瑶见过的那张相片一模一样。小瑶一下就认出了这个人。小瑶有些惊讶,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松木香掺杂着芹菜叶的味道。小瑶知道,那种气味是她和他联系的唯一的纽带,她相信那种气味一直存在,他还活着,他在坚持活着,等到她去找到他的那一天。

小瑶面对着他,她露出了好看的笑容。她想让面前的这个人看到,她终于找到他啦。

小瑶感到了极度的疲倦,又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在那棵大楸树下面坐下,翻着手中的一个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有些泛黄,边边角角都有磨损的痕迹,她小心地把它打开,夹出一张乳白色与蓝色、红色混杂在一起的糖纸片。她的手在纸片细微的皱褶上摩挲着,她想把它们抻得更平,那么多张糖纸,在那棵楸树的阴影里,依然散发出淡淡的牛奶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