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空间范畴与语言生成机制

2018-01-24 01:05祝克懿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克里斯蒂范畴语言学

祝克懿



心理空间范畴与语言生成机制

祝克懿

复旦大学中文系

20世纪50到70年代,欧美学界风起云涌、精英学者新见迭出,理论范式密集呈现,学派林立,形成了人文学科发展极为重要的时期。其宏大格局的征象为西方哲学继认识论转向、语言转向之后完成了以体验哲学为代表的认知转向,此转向作为两代认知科学认知革命的分水岭,推动了以第二代认知科学为理论基础的认知语言学的诞生。

新世纪以来,以体验哲学为基础形成的认知革命对语言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最显著的标志是认知语言学在世界范围内日益凸显的核心学科地位,而且从认知语言学、心理语言学、神经语言学、病理语言学等跨学科视角,运用现代科学手段,以系统抽象、数据化表现为特征的研究正走向科学化的进程。但无庸置疑,在识解儿童语言心智的形成、语言运用与理解过程的认知处理、语言如何塑造我们的思维方式系列语言现象时,语言生成机制等认知问题还在那里。在学者列出解决问题的诸种要素中,体现第二代认知科学、认知语言学思想基础的体验要素未得到应有的关注,以身体(空间认知概念)经验为语言认知心理表征的研究并不充分。

阅读相关文献可发现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欧美著名的理论大家那里,语言在体验和认知的基础上形成的理念早已形成,关于内部言语活动的理论阐释与第二代认知科学、认知语言学的体验观颇为贴近,关于空间范畴由人的身体而起,主体·语言·客观世界三位一体的意识明确,而且半个世纪以来其理论建构中身体体验心理要素也一直居于核心。而郭熙煌(2012:2)在《语言空间概念与结构认知研究》中也讨论了语言空间范畴认知研究的历史必然性:“空间范畴是语言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从具体的词性词类研究到概念再到空间认知研究。这个过程反映了语文研究的发展历程,即从Saussure 的结构语义语言学到Chomsky的转换生成语法,Jackendoff的语义概念结构再到 Lakoff,Langacker,Talmy,Levinson等学者的空间认知研究都关涉空间范畴这个论域。

依据历时角度学者们空间范畴理论范式和研究方法的见解试作推论:既然身体经验强调语言心理空间的体验、感知,揭示的是语言事实背后大脑心智的认知规律,要考察大脑与语言生成机制的关系,从心理空间范畴展开分析,应该是语言认知研究的重要范畴和有效路径。

首先,我们梳理西方学者关于语言感知、体验的空间认知,以探索一种语言生成机制的认知路径。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认知科学跨学科新理念、新方法的激荡,欧洲一批学者的哲学思考和语言学思维接受了认知科学关于心智的本质来自身体经验的观点,认同了认知语言学心智的体验性、思维的无意识性和概念的隐喻性的理论主张(王寅,2009),在批判性继承结构主义、转换生成语言学理论的基础上重新专注于语言符号生成机制方面的系列问题。作为一种理论自觉,其关注点从过去主要考察一种抽象为系统的、外部的工作语言,转为考察以体验为核心,关涉语言心智、推理、意义、主客观世界诸要素的内部言语。这些认识主要涉及以下问题:本维尼斯特曾在20世纪60年代末《最后的课程》中对语言进行界定:“语言,作为一种活的、生成与自我生成的机体,是一种体验。”并在《普通语言学问题》(1974/2015)中表明要“坚持在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中探讨语言”,因为“它们的意义涉及心理机制的复杂性”(克里斯蒂娃,2018)。这个定义将语言这种动态的生成机体与言语活动由之而生的身体关联起来,阐明了身体体验于研究语言生成机制的重要意义。联系其时的语言环境,这个定义与第二代认知科学重视身体经验,认知语言学认为心智的本质来自身体经验的理念有相当的一致性,故为许多语言学者所遵循,并作为一种认知基础在研究中保持着持续的影响力。而且这不是一种个体认知,20世纪60年代末围绕在著名学者本维尼斯特、罗兰·巴特、格雷马斯、西比奥克等人周围的青年知识分子就普遍接受“超越了现象学家所言的意向活动”,超越了转换生成语言学、结构主义语言学及分析语言学(分析哲学)的研究,普遍接受作为研究对象的语言,不是作为抽象系统来认知的、外部的工作语言,而是“将语言学推理引向弗洛伊德思想和某种“潜意识主体”的语言。因此,语言研究的目标不是“建立一种固定的系统或某种确定的“模型”,而主要关注活的、从生成机制开始的、关于内在“言语活动的普遍理论”,“内在于语言的原则”(同上)。

无意识与心理空间是学者们讨论心理空间范畴最常用的两种概念术语。克里斯蒂娃的心理空间概念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发展而来。弗洛伊德将人类心理划分为意识和无意识两个领域。将意识解读为语言、逻辑、价值、结构等。克里斯蒂娃亦然,认为无意识源于感觉、情感与冲动,属于前语言。拉康揭示了无意识的形式特征,认为无意识的构成类似语言(L’inconscient est structuré comme un langage),但它不是语言”。如果前溯至柏拉图,还可发现他在《蒂迈欧篇》(Timée)中通过隐喻方式描写无意识是“语言的一种特殊状态。它先于词语、句子,甚至音节。它先于‘1’——父亲,而被比为母亲,具有养育功能。它始终处在运动中”(克里斯蒂娃,2016a:23)。而弗洛伊德引入身体经验要素,把这种心理印记用精神分析法具体描写为体内感知活动的痕迹、冲动的分布组构、移动并聚集能量的原始过程。柏拉图则把痕迹称为semeion。细化为可辨的心理印记、迹象、征兆、见证、刻写符号、烙印、图像等(同上:22-23)。无意识本为虚化、需依靠想象推理才能把握的概念。学者们通过喻指、摹写识读、与意识的有形特征比照等方式,具化了概念的内涵外延意义。

克里斯蒂娃(2016a:1)对心理空间的考量具有跨学科视野:“语言学、逻辑学、哲学、符号学、文学理论、艺术史,以及弗洛伊德派的精神分析学(与医学、精神病学与生理学相毗邻),均从各自的路径探照内在经验的神秘大陆——这正是我邀请你们去发现的空间。”接着她又解释了空间即为意义产生之所、意义生产过程及方式路径,并强调:“此中涉及的问题是意义(sens)与感知(sensible)的产生,以及其中的建构-解构。”

这种关注心理空间的语言研究超越了通常关注外部形式结构的语言研究,把意义生成的考察从外部延伸至内部。如拉康的理论系统将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和意识发展成人类主体心理认知的想象空间、象征空间两个区域,并进一步界定了其内涵。想象空间是包含欲望、情绪、本能冲动的无意识领域,象征空间则以逻辑、语言、社会规约为运行机制的意识领域。而为了整合意义生产的机制,克里斯蒂娃把心理空间设置为前符号空间、象征空间,把内外两个空间认知范畴关联为一个动态系统。从拉康到克里斯蒂娃,都引入主体性,建构由想象空间/前符号空间与象征空间互涉的语言内外空间范畴认知机制,促使语言向意义经验开放,完善了巴赫金的主体性、对话性理论,推动了整合语言生成机制理念的形成。

语言意义生成总是会经历从心理空间到文本空间的动态生成过程。本维尼斯特称之为“将内在言语活动和思想转化为他人可理解的形式”的过程(克里斯蒂娃,2018)。克里斯蒂娃(2016a:22)对此也有清楚的认识,她将语言、心理与生理现象关联贯通,准确表述语言结构与心理结构(包括生理结构)之间的关系:“我们说话,我们有一个语言结构;但同时,我们还有一个无意识世界,在这里汇聚着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情感需要、我们的性冲动。弗洛伊德将之称为‘痕迹’(frayage),离生理现象不远;但在人身上,生理现象总是与语言有关。”而在早期论文《定式的产出》中她就启用生成文本与现象文本这对概念来描写文本的动态生成过程。在其后国家博士学位论文《诗性语言革命》(克里斯蒂娃,2016b)中修正了这种理论假设,用有模态意义的符号态(身体欲动的空间)与象征态(语言逻辑和律法意义空间)这一对概念拓展了生成文本与现象文本概念的内涵与外延,更为确切地以动态意指过程中的两种模态来指称包括内外言语活动的整体意指实践行为。她还借用柏拉图《蒂迈欧篇》中的术语“子宫间”(chora)来喻指无形的、不稳定的、似母体孕育中的心理空间,深化了语言空间范畴的研究,完善了从心理空间到文本空间语言意义生成的演化路径。

由于“人类对世界的认知首先就是基于对自身身体结构与空间的认知”(郭熙煌,2012:2)。而且在时空两个认知维度中空间是以排序在前的维度被人类首先感知的,因此,要探索以身体经验为基础的语言生成机制,心理空间范畴研究应该先行。其分析范式可拟定为基于本维尼斯特和克里斯蒂娃等学者坚守的理念:“语言,作为一种活的、生成与自我生成的机体,是一种体验。”“语言是思想的实践行为,空间则是通过差异实现的意义显示的场所”(克里斯蒂娃,2018;2012),借鉴认知语言学、心理语言学的前沿理论,考察包含主体、语言、客观世界中心理空间的意义形态及生成机制,描写语言意义生成从心理空间向文本空间的动态演进,解释语言心理与文本形态两种生态的功能作用和表征,客观呈现语言生成的机制和动态过程。

先驱学者秉持空间理念,从体验为特征的意义出发,半个世纪以来持续关注语言生成机制的研究。本文的理论梳理和思考是希望从既有研究中获得启示,获取认知语言学探索大脑与心智奥秘的一条有效研究路径。这些研究既具有前瞻性,又顺应了语言研究历史的发展。从历时角度看,与西方哲学的认知转向、认知科学的更新换代、认知语言学的产生发展同步;从共时角度看,与语言学的相关学科、邻近学科实现了跨学科发展,与体验哲学、认知语言学的理论原则保持同一性。更为重要的是,它所聚焦的语言生成机制问题也是现代语言学自身理论建构所亟需解决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心理空间范畴研究是一个贯穿了现代语言学研究历史,在语言现代化进程中日益凸显其重要意义的理论范畴,应该成为语言学探索主体、思维、语言、世界等关系意义的重要论域。

[1] 埃米尔·本维尼斯特. 2015. 普通语言学问题[M]. 王东亮等译. 上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 朱莉娅·克里斯蒂娃. 2012. 词语、对话和小说[J]. 当代修辞学, (4): 33-48.

[3] 朱莉娅·克里斯蒂娃. 2016a. 主体·互文·精神分析克里斯蒂娃复旦大学演讲集[M]. 祝克懿, 黄蓓编译. 上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4] 朱莉娅·克里斯蒂娃. 2016b. 诗性语言革命[M]. 张颖, 王小姣译. 成都: 四川大学出版社.

[5] 朱莉娅·克里斯蒂娃. 2018. 普遍的语言学与“可怜的语言学家”[J]. 龚兆华, 王东亮译. 当代修辞学, (3): 2-16.

[6] 郭熙煌. 2012. 语言空间概念与结构认知研究[M]. 武汉: 湖北教育出版社.

[7] 王寅. 2009. 认知语言学[M]. 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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