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探生命体灵魂的褶皱

2018-01-25 20:35李琛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褶皱诗歌生命

李琛

摘 要:诗人王单单出生于云南镇雄,“生命”是他很多诗歌的主题。其诗歌扎根于大地,诗中对于生命意识的体悟、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关注,以及其诗歌外形的独特审美与内在关乎生命的诗情、诗韵、诗味的独特之美,都是对中国当代诗歌审美的极大程度的提升。细品其诗,读者能体味生命与岁月留下的褶皱与痕迹,在诗歌中掘进生命的向度,重新敞开对于生命空间的理解,并唤起自身对当今社会生命价值更深层次的思考。

关键词:王单单 生命 褶皱 诗歌 内外形

滇黔交界处的官抵坎,既是诗人王单单的故乡,也是他诗歌创作灵感与底蕴的源泉之处。如《滇黔边村》中所描述的,这样的边界之地具有相对自由的空间,因为只要一“越界”,交界两省便对此地各不管辖。因此,20世纪80年代中国实行计划生育的时候,滇黔边村的人通过互换住所来逃避结扎。或许,正是这种从小留下的生活印象,在王单单的心底埋下了某种苦难意识的种子,以及由此生发出来的生命意识。这样一种苦难意识与生命意识是诗人内心深处最深刻的记忆,使得他的诗歌创作始终不忘扎根大地、关注生命,也成为其诗歌写作反復回到自己出生地的原动力。①

对于生命的体悟绕不开生命的轮回与延续。生命在时光的轨道上流淌,在生活的磕绊与磨砺中留下痕迹,并在回忆里风干为一道道褶皱。“褶皱”二字,光从本义理解便是生命变迁的象征。岩层在构造运动作用下,因受力而发生弯曲,一个弯曲叫褶曲,而褶皱是一系列波状的弯曲变形。地壳运动留下这样的痕迹并非一蹴而就,生活变迁所留下的生命褶皱,也必然是在时光这回忆长河里才可寻见的痕迹。

诗被称为是“为了忘却的纪念”。而文字,作为生命的墓志铭,常被诗人用作抗争的武器,用来对抗生命的消逝、沉默与尘封。王单单将诗笔毫不犹豫地指向生命体灵魂的褶皱,将这一道道生命的印记摊开并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他的心中有一份对于文字的纯净乃至神圣的体认,贴着大地生存的普通百姓是王单单的目光不断亲抚的对象。由此,每一个沉默的血肉之躯,经由他诗歌笔触的点拨,便获得袒露自我和呼号呐喊的力量②, 开始伸展着生命的无限张力。在王单单诗歌的文字内外,奏响的带有一颗大地诗心的壮伟深沉的旋律,始终浸润着那些或卑微或伶仃的生命,在他们耳边回荡不息。

一、外形:摊开了生命的褶皱

诗歌在外形上是直接可感的语言组织形式。视觉上分行排列、句式整齐,而在听觉上又是押韵顿挫、节奏分明、合于音律的。王单单在《诗话》里明确表达过对于诗歌求新的看法:“诗无定势,水无常形,写诗的人应该知道,只有滚动的石头才不会长青苔。”作为当代新诗中优秀的诗人,王单单的诗歌显然不局限于形式与格律。文字只是诗歌本质与情感的外现形式,句式的长短与格式绝不是在作品成型以前便已刻意为之,而是一种很自然的展现。如作者带着沉痛的情绪与对父亲深沉的悼念写下的这首《堆父亲》③:

流水的骨骼,雨的肉身

整个冬天,我都在

照着父亲生前的样子

堆一个雪人

堆他的心,堆他的肝

堆他融化之前苦不堪言的一生

如果,我能堆出他的

卑贱、胆怯,以及命中的劫数

我的父亲,他就能复活

并会伸出残损的手

归还我淌过的泪水

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

再痛一回。我怕看见

大风吹散他时

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

诗歌句式长短交错,若大胆地将每一句诗的诗末一字相连,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曲折的折线,更好比是一道形象的褶皱,凹凸不平。诗人通过文字呈现的是已故父亲苦不堪言又跌宕曲折的一生。这样波折的命运与生命历程,透过长短句的变化传递给了读者。透过文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通过基于事实的想象,带动了内心对于父亲形象的勾画与心理波动。“并会伸出残损的手”一句,更是易使读者想象到意象自身所带着的褶皱:一位生于土地之上、长于土地之上、一生服务于土地的父亲的那一双粗糙的、皲裂的、布满了一道道褶皱的手,亦是父亲苦不堪言的一生的投射物,带来了读者心灵上的触动。这样的心电图式的读者思绪的变动,与诗歌形式上折线式的变动,形成了无法言说却又默契的共鸣。

又如《我行其野》中:“荞麦地里凹陷的人形/像一只破碎的瓦罐盛满落日洒下的黄昏”④,仅从最外观的对于“荞麦地”“凹陷的人形”与“落日洒下的黄昏”的直观感受,读者的眼前便已呈现出斑驳陆离、高低错落、动摇不定的褶皱感。还有《愿望》中:“抚平额上的峡谷,解冻头顶的雪山/压住你卡在喉间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⑤,几道深深的抬头纹跃然纸上,也篆刻在读者的脑海里。此处的抬头纹,亦是一种具体形态的褶皱。这样的描写,又将读者引入了对于生命体灵魂褶皱感的深层次的体悟与感受。

二、内形:洞察内在生命本质的褶皱

王单单在《我的诗歌历程》中说:“谈到我的诗歌,不能绕开死亡这个主题。2011年秋末,我的父亲被诊断出晚期肝癌,这个噩讯犹如晴天霹雳,瞬间将我的世界轰成一片废墟……有半年时间我度日如年,眼睁睁看着强壮的父亲日渐消瘦,直到皮包骨头,生命油尽灯枯。”⑥ 父亲的离开对于作者来说无疑是一次关乎生命这一话题的重击。他含泪背土葬父,内心积压的痛苦无处哭诉,便将这份无法言说的悲痛融入墨痕,将其转化为文字间对于生命的重新审视。后来王单单所写了《父亲的外套》《病父记》《祭父稿》《数人》《堆父亲》等诗歌,每写一手都是一次灵魂的罹难,每完成一首他都觉得又拯救了自己一回。

除此之外,他更是一如既往地坚持对于每一个生命个体存在价值的关注,他不仅在诗歌中回忆了身边至亲辛苦操劳的生命历程,也关注记忆中那些在生活里悄然出现并留下痕迹的生命个体的故事。在《卖毛豆的女人》中:“她解开第一层衣服的纽扣/她解开第二层衣服的纽扣/她解开第三层衣服的纽扣/她解开第四层衣服的纽扣/在最里层贴近腹部的地方/掏出一个塑料袋,慢慢打开/几张零钞,脏污但匀整/这个卖毛豆的乡下女人/在找零钱给我的时候/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就像是做一次剖腹产/抠出体内的命根子。”⑦诗人将卖毛豆的女人解衣找零钱的画面以直观且动态的方式呈现在读者的眼前,更是用“体内的命根子”这样的隐喻指向了“脏污但匀整的零钱”对于卖毛豆女人来说的珍贵与重要。他更是以“做剖腹产”作比这个女人一层层解开衣服纽扣的过程,可见这几张零钞对于“卖毛豆的女人”这样的底层劳动人民来说,无疑是关乎生存问题的存在。这几张零钞虽然脏污但很匀整,想必这个女人在把它放入最里层衣服内前,一定将这原本皱巴巴的零钞无数次地抚平。在与生活做挣扎和搏斗的过程中,这些为数不多的零钞也是她一次次抚平生命中的坎坷与磨砺的唯一信念。她一层层解开扣子的过程中,我们看见的不仅仅是她对于仅有的零钞的珍视,更是可以洞见她一生在生存线边缘挣扎的生命历程:种豆卖豆、生儿育女、养家糊口、操持家务,为了生计东奔西跑。岁月所留下的点点痕迹,是生命里镌刻上的道道皱纹。endprint

在《数人》和《雨打风吹去》中,王单单更是谱写了自身整一个大家族的生命轮回。“从我这里,往上浮动四代/按辈分排列分别是/正、大、光、明、廷/一次,在老祖宗的坟前/我的伯父喝醉了,对我说/正字辈、大字辈和光字辈/已全部死光,明字辈的/你的父亲王明祥、大伯王明德/斑竹林长房家叔伯王明武/以及幺叔王明富都走了/还剩下我几个老不死的/泥巴已堆齐颈子/我的伯父,伸出左手/点着一个死去的人/就倒下一个指头,似乎/要把自己手上的骨头/一根一根地掰断/数到我们廷字辈时/他刚倒下一个指头/我就感到毛骨悚然。”⑧正如王单单所说,他的诗歌绕不开死亡这个话题,生与死本就是生命存在无法逃避的常态。家族的谱系一点点地往前延伸开来,在一代代的生命交替与一次次的家族兴衰之中,我们看到的是生命的延续。正如前文所说的“褶皱”二字本就关乎生命的变迁历程,关注生命的延续过程中岁月的“痕迹”与“褶皱”,是对于生命体灵魂的深切关怀。王单单对于亲人们尤其是对于父亲的缅怀,或许也远不止是让父亲历史化,它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在血缘关系的链条中,重新发现自己的身份。父亲一生所承受的苦难正内化为诗人的心理意识,成为他观照这个世界的根本观念。⑨ 通过对自己整个家族人物及记忆中的生命形态的生活方式的描写,王单单传达了某种带普遍性的人性内容和人类生存状况,将一般的乡情和特殊个体的描写转化为对人的“生存”的领悟和发现。在《我的诗歌历程》第五部分末尾,王单单写道:“这五年,我结婚了,妻子是个温柔贤淑的女人,《山冈诗稿》付梓之际,我们的孩子也将出生。”生命是传承的,是文字让我们看见世世代代血脉相继。王单单的诗歌创作从来都是关乎生命的,满含着对于生命体灵魂深处的叩问。作者写生命,除了对于生命中“褶皱”的回忆与记录,究竟能为我们带来些什么?

三、读者心底留下的抹不平的褶皱

王单单说:“我希望宝贝长大后,能够知道父亲是一个诚实的人。”何为他所说的“诚实”?王单单的诗歌具有一种现实主义的精神和力量。我们说现实主义,不只是一种创作方法,还是一种面对生活时表现出来的态度。王单单的诗歌掘进了生命的向度,敞开了生命的空间。“诗歌是说给亲人听的话,真诚是它最宝贵的品质。”⑩ 或许正是这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与时刻关注生命的态度,就是“诚实”。这样的“诚实”,是为当前这个已经被异化成铁石心肠的冰冷僵硬的社会,注入一股滚烫而新鲜的血液。

读者在读《愿望》时,从“最好是收起你呱呱坠地时的哭声/最好是交出你睁眼时的第一缕阳光/退回到子宫去”到“退回到你顽劣的童年/马路上,挖闪脚坑/舔九妹扔掉的糖果纸/退回到你口啜拇指的年代/从母亲拍儿的声音中酣睡”,再到“你一直想,扔掉拐杖、老花镜和助听器/从耄耋撤退,退回到古稀,退回到花甲”{11}。这样的笔触,在任何一个读者的可知的意识中都不可能留不下褶皱和痕迹,关乎生命,关乎岁月。闭上眼,我们仿佛能在短短几行诗中想象出所有人都近乎相同的生命过程,无一人可以例外,无论这过程中还增添了多少鲜花与掌声、功名与利禄、柴米和油盐。我们的生命都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作者在文字间想要唤起的,是读者关于生命本身的思考;作者想要复活的,是国人已经僵化了许久的自我的心灵。顺平叔叔、溺水的孩子、卖铁的男孩、采石场的女人、路边的理发匠、孤独的母亲、卖毛豆的女人……王單单的笔尖观照过的生命个体数不胜数,每一个都很平凡却又足够刺眼。哪一个生命个体不是平凡渺小却又是无可复制的独特存在?

“死者的头颅,重新在/photoshop中抬起,睁大眼睛/记住人间之痛。再转世,将会更加谨慎/放大。皱纹长在二十一英寸的屏幕上/像一块玻璃中暗藏的裂痕/擦掉翘起的头发,露出额上的荒凉/眼角的沧桑。” (《遗像制作》)“褶皱”,是生命在它流淌所过之处留下的赠品。王单单的诗歌,是试图通过文字,在每一个阅读他的诗歌的读者的灵魂深处刻上褶皱,或深或浅,都是为了找回他们的生命体灵魂最深处的柔软与细腻。这种褶皱,是对生命的诚实,是为了召唤出那些看似波澜不惊、风平浪静的灵魂背后对于生命自身的最本真的感知和抚摸。回顾众所周知又令人唏嘘的“彭宇案”“许云鹤案”,或是每个人身边日渐疏远的邻里关系、亲友关系,这种在读者阅读过程中在阅读个体的内心深处所留下的“褶皱”,更是试图给我们带来思考,直接呛声如今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麻木,并复活每一颗本应柔软而真实的心灵。

{1} 魏巍:《底层苦难的生命书写——读王单单的诗》,载《诗探索》2016年第1期。

② 蔡丽:《寻魂与立魂——王单单〈山冈诗稿〉解析》,载自王单单新浪微博,2016年10月16日。

③④⑤⑦⑧{11} 王单单:《山冈诗稿》,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版,第104页,第77页,第23页,第25页,第105页,第23页。

⑥ 王单单:《我的诗歌历程》,载《诗探索》2015年第8期。

⑨⑩ 魏巍:《底层苦难的生命书写——读王单单的诗》,《诗探索》2016年第1期。

参考文献:

[1] 王单单.王单单的诗[J].边疆文学,2013(11):63-67.

[2] 魏巍.底层苦难的生命书写——读王单单的诗[J].诗探索(理论卷),2016(1).

[3] 王单单.我的诗歌历程[J].诗探索(作品卷),2015年第4辑.

[4] 王永.回不去的地方是故乡——读王单单《滇黔边村》[J].诗探索,2016(1).

[5] 陈妍.“虫吟草间”在审视——论贾岛诗歌中的生命体悟[J].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5).

[6] 朱江.谈王单单诗歌的语言艺术[EB/OL].新浪博客(2016-09-11)http://blog.sina.com.cn/s/blog_585346800102yfui.html.

[7] 蔡丽.寻魂与立魂——王单单《山冈诗稿》解析[EB/OL].新浪博客(2016-10-16)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d7f7d40102y3xv.html.

[8] 尹宗义.诗歌创作是一次灵魂的罹难——评王单单诗歌给灵魂遗址带来的痛楚[J].昭通学院学报,2013(4).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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