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夫人的转译之旅
——从对《虚无党奇话》翻译与改写看陈景韩启蒙意识的转变

2018-01-26 05:33
关键词:中译本伯爵夫人底本

国 蕊

(东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沈阳 110819)

阿英曾指出,在翻译文学输入的初期,实际上有着两个主流,其一是侦探小说,另一类是伴着民族革命浪潮存在着的虚无党小说[1]。虚无党小说热的出现与当时革命运动密切相关。因此其译印,“极得思想进步的智识阶级的拥护和欢迎”[1]88。当时如《大陆》《江苏》《民报》《苏报》等很多报刊纷纷刊登介绍俄国(欧洲)虚无党活动的文章,相关翻译小说也数量繁多。在译著方面,杨心一、陈景韩、金一等都是积极的推介者,而阿英先生指出,“就中最热心于虚无党小说翻译的,是陈冷血”[1]89,这一观点得到迄今为止学界的普遍认同。

陈景韩,笔名陈冷血,江苏松江县(今上海市)人。1899年末至1902年间曾在日本东京留学。回国后,进入新闻界工作,历任《时报》《新新小说》《小说时报》《申报》等报刊杂志的主编、主笔评论员;并兼创作、翻译了大量小说,名噪一时。近年来,关于陈景韩小说的研究日渐增多,但关于其虚无党转译现象,却只停留在阿英的观点,而没有进一步的研究跟进。在陈景韩转译的虚无党小说中,《虚无党奇话》应该是特别值得关注的一篇。这不仅是因为小说连载的时间跨度最长,从1904年断断续续地持续到1907年,还因为其中的一个故事被冷血在不同时期先后进行了三次不同的“翻译”。本文即以此为研究标本,通过多重中译本与日译本之间的比勘分析,试探讨陈景韩转译虚无党小说的动机及思想意识的变化轨迹,以此透视中国近代虚无党译介这一独特的翻译现象,并管窥近代文人的文化心理。

一、“伯爵夫人”的故事

《虚无党奇话》连载于《新新小说》第 3、4、6、10号(终刊号)①《新新小说》,冷血主编,新新小说社。第3号,光绪三十年(1904)十一月初一日;第4号,同年十二月初一日;第6号,光绪三十一年(1905)二月初一;第10号,光绪三十三年(1907)丁未十月。。第6号与第10号在时间上相隔两年,陈景韩仍将其译出,表现出对这篇小说的喜爱。但小说仍没有译完,1908年,余篇改头换面以《女侦探》的题名刊登在《月月小说》(第13至15号)上②李志梅博士在其学位论文中指出:“‘虚无党丛谈之一’《女侦探》,事实上是没有连载完毕的《虚无党奇话》的继续”。此观点修改了之前相关研究中称《女侦探》为创作的论调,但是并没有进一步展开文本分析和底本考证。见李志梅:《报人作家陈景韩及其小说研究》,2005年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第101页。[2]。

这里还需要说明的是,目前为止,关于《女侦探》究竟是译作还是著作的说法尚未统一。这给相关研究工作带来很大困扰,所以笔者特别将收录该文的书目信息列出,试着厘清其本原面目,见表1。

表1

事实上,刊登在《月月小说》上的原始版《女侦探》被判定为创作的依据恐怕就是在“冷”的署名后,没有“译”一类的标注。但这实难成为严格意义上的划分依据,据当时的翻译规范,译文不注明原文作者、译者或版本信息的情况非常普遍。这可以说已是学界共识,在此不予赘述。所以,冷血不注明“译”并不能否定《女侦探》的译作属性。群学社图书发行所于1913年编辑出版了冷血和天笑的短篇小说集《冷笑丛谈》,集中收录二人的13篇翻译小说,《女侦探》亦位列其中。考虑到《丛谈》是个有计划的出版工作,没有报刊连载那么大的随意性,所以这里所认可的“翻译小说”性质应该是最可信的。其后一些文学大系的收录,显然多是以《月月小说》原刊为依据,那么将《女侦探》定位为创作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前已述明,《虚无党奇话》转译自日本明治时期剧作家、翻译家松居松叶①松居松叶(1870—1933年),日本明治时期小说家、翻译家与剧作家。的译作《虚无党奇谈》。两文本对应翻译部分的章节标题、人物称呼等,如表2所示。

表2

中译本的第一章与第二章同日译本对应,讲述普天一家惨遭俄皇欺凌家破人亡的经过及他成为虚无党党员的原委。第三章开始讲述露仇执行暗杀任务的故事。这部分中,中日两译本出现分歧。日译底本的第三章《わが友伯爵夫人》讲述露仇接受暗杀伯爵夫人的任务。伦敦的二十余名虚无党党员被捕,伯爵夫人被认定为告密者而遭到虚无党人的追杀,执行任务的就是“我”;意外的是,“我”在与伯爵夫人的交往过程中产生爱慕,纠结于情仇爱恨之间不知所从。党内同志见“我”迟迟不肯动手,便代替执行了暗杀任务。“我”以为夫人被杀非常悲痛,却意外收到夫人来信;原来遭暗杀的是被误认为夫人的她的婢女。夫人离开伦敦,与“我”在车站作别。为便于分析,可将底本的情节拆分为八个部分:①对伦敦虚无党情况的介绍;②“我”接受暗杀任务;③结识伯爵夫人;④产生爱情;⑤复杂的内心纠葛;⑥其他虚无党员代执行任务;⑦误杀女仆;⑧“我”送走伯爵夫人。

中译本中的“[第三]我友伯爵夫人”《新新小说》第6号,1905年)翻译到上述第⑤项,没有通篇译完。之后,便是时隔两年之后刊登在《新新小说》第 10号上的“(第三)伯爵夫人(一)”(1907年)了。然而耐人寻味的是,第10号上的连载并不是第6号“[第三]我友伯爵夫人”未完部分的翻译,而是与其相同,是①引文中的括号内容及下划线为笔者添加。至⑤部分的再一次翻译。之后,1908年1月刊登于《月月小说》的《女侦探(上)》又对这一部分故事进行了第三次的翻译。

粗略对比即可发现,这三次翻译非但不是相同内容的重复刊登,很多内容上还存在很大的不同,说明陈景韩进行了修改。接下来,我们试通过底本与陈景韩前后三次译文的对照,来弄清这些译文的具体面貌,并进而分析原因。

二、底本与中译本之比较

为便于论述,笔者按译本改写的内容分为人物形象和具体情节两类来分析说明。

(一)“我”——露仇

《虚无党奇话》的开篇部分介绍“我”的身世。“我”出生在俄罗斯圣彼得堡有名望的商人家庭。父母都是绅贵,自幼和妹妹阿香锦衣玉食,过着幸福的生活。如果按照“译意不译词”的原则来看,那么中日两版译文至此互相对应,没有太大出入。而从描述“我”入学部分起,中译本逐渐开始偏离底本。首先,日译底本中,“我”是因为到了年龄不得不入学,对学校生活也不满意。

(拙译:不管怎么说,过惯了奢侈生活的人,突然要在首野鲤湖畔的荒凉小村过上军人的生活,这绝不是令人高兴的变化。尤其是若按当时的法律,犹太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升职为士官的,如此一来,我的失望不言自明。对这种从早到晚演习的千篇一律的生活,我一直忍受度日。因此,偶尔从故乡来的消息,便让我于这暗淡不幸的遭遇之中,仿佛沐浴到了太阳的光辉。)

陈景韩在对应部分“第二(西伯利亚之雪)”的翻译中进行了较大修改。

中译本:到了十四岁那年不才为着要出外就学不得不和敬爱的两亲一妹暂时告别。到了一所乡僻叫作野鲤湖的湖畔进了一个军人学校。这学校依当时俄罗斯的法律已限明如属犹太人入内读书,即使卒了业也绝不能升入士官。弄得好不过得了一个头等兵卒。不才自思,同是一个人同属俄罗斯皇帝陛下的支配,为什么单单我们犹太人享这权利,不得已,甚是气他不过。只因想要稍稍学些本事,舍了这途又没别法,因此就低声下气进了这个学校。到了校内,那就不过是上午修业下午演习上午演习下午休业,说来总是千篇一律,没甚可记。看官!你们谅也知道,大凡少年心事最为清洁,胸中只有父母兄妹。不才当时虽在学校心常念念家乡,每一礼拜必发家书一次以当谈话。家中亦必一二礼拜来一家信,因此虽在异地尚不寂寞[4]。

简要比较来看,日译本中,“我”因为到了上学年龄而不得不去读书,无可奈何的在学校忍受着荒凉、不快的生活。作为犹太人无法得到升迁的机会,对此“我”感到深深的“失望”,在这样暗淡不幸的境遇中,来自家乡的音讯是生活中的唯一阳光。读后觉得,这里的“我”是一个沉溺于宠爱的贵族少年。与此相对,中译本中“为着出外就学”一句表现出“我”的入学不是无奈被动的选择,而是有个人意识的行为,所以,对学校生活没有抱怨,也“尚不寂寞”。对学校歧视犹太人的制度不是逆来顺受般的只感到“失望”,而是大加批判挞伐,所以,这里的“我”是一个有着平等主义思想,渴望求知的有志青年。还有,对家书的描写也很不同,中译文是以孝道纲常的角度引出对家书的描写:“心常念念家乡,每一礼拜必发家书一次以当谈话”,在这里,“我”是关爱的施予者,是主动方。日译本中描写“我”境况的凄楚,以此突出家书的重要性——是“我”生活中的唯一阳光,这些表现出“我”还渴望着呵护,是父母关爱的被动接受者。

所以,综合来说,日译本中加入虚无党之前的“我”是个养尊处优,渴望父母庇护,还没有社会家庭担当的贵族少年。陈景韩看来并不满意“贵族少爷”的形象设定,而在中译本的一开始就将“我”改造成了有进步思想、求知欲、还有一定社会和家庭责任感的进步青年。

第一、二两章是故事的开端,第三章开始进入故事的主干,讲述“我”执行虚无党的暗杀任务。陈景韩先后翻译了三次的也正是这一部分,首先将日译底本与陈景韩的第一次译本“[第三]我友伯爵夫人”进行比较。

日译本第三章中有对“我”加入虚无党时坚决态度的细节描写,这些细节描写在中译文中或是被全部删去①删去部分:今は虚无党に投ずるより外はない、として见ると私が身も魂も要らぬほどに、此の党のために尽くさうといふ誓いをば、心の底から立てたのはして无理ではあるまい。(拙译:今日只有投身虚无党了,这样想来便毫不犹豫的从心底立下要舍身效命此党的誓言。),或是被进行了改写处理,如:

日译本:私は此の心を以って自由のために、また正义のために、此の秘密结社がいまや行せんと企てつつあるところの目的をば成就せしめんがに、非常なる力を注ごうとしているのだ[3]77。

(拙译:我决心为了自由、正义,为了达到此秘密党社所计划实行的目标而全力以赴。)

中译本:我不投这党良心上也不许可这样。(第六号)

在接受或将需要赌上性命的实行委员工作时,日译本中“我”用百分百的决心来发表就职宣誓。

(拙译:我以非常之决心宣誓去实行。)

中译本对应之处的译文:

不才自想性命本来没有了,现在活的也是他们救我的,便决计听了命设了一个誓,便应受了他。(第六号)

这些删改将底本中“我”加入虚无党的义无反顾,改成了内心权衡利弊后的决定,与底本中“誓报此仇”“舍身为党”的气势相比,中译本中的“我”则显出疑虑,态度要温和得多。中译本弱化了底本中信念坚定的虚无党员形象。

“我”本被改造成了思想进步的有志青年,但在加入虚无党、接受任务时却又被改写的忧虑和犹疑,表明陈景韩此时并不是将“虚无党”与革命、进步同一观之的,对虚无党怀有复杂情绪。文本的这一改写验证支持了前文中关于陈景韩前期对虚无党怀有“喜怒哀乐惧爱”复杂情感的相关论述。

(二)伯爵夫人

“[第三]我友伯爵夫人”对人物形象的改造也同样体现在“伯爵夫人”。

日译本中,夫人早婚但生活得并不幸福,与伯爵分居,带着仆人到处游玩,交际于上层社会,是一个出卖党人的贵妇。陈景韩的译文中有三处明显改动。

其一,日译本中,暗杀夫人的原因是她为了杀掉二十余虚无党员,将子虚乌有的伪证提供给警察。原文是:

(拙译:贵夫人将无中生有的伪证提供给警察,动机是要这二十余人的命。)

陈景韩在译文改成:

那凶妇漏了我们的消息害了我们二十余人的性命。(第六号)

“ありもしない”表示莫须有,原文中以此强调虚无党人遭受了伯爵夫人平白无故的诬陷,侧面烘托出夫人的恶毒。中译本将此词去掉,降低了党人所受迫害程度的同时,也弱化了夫人形象的负面性。

其二,在插叙伯爵夫人的不幸婚姻时,陈景韩在原文基础上添加了一句:

结婚的缘故不是夫人自愿,只因夫人的父亲见那伯爵有声有势有财产,所以将夫人许了他的。(第六号)

增加的内容是对伯爵夫人婚姻不幸的原因说明。按中国传统观念,女子嫁人即当从夫、遵守三从四德,否则便是道德败坏、妇行无良。所以,日译底本中婚后一年无故分居的伯爵夫人在当时的清末读者眼中恐怕是一个不忠不贤不淑的形象。陈景韩增加的一句不仅给“分居”一个充分的理由、突出夫人受人摆布的可悲命运,还表现了夫人对自由的追求和对包办婚姻的抗争,既惹人同情怜悯又有“新女性”的光辉,与当时社会女权思潮和渴望婚姻恋爱自由的潮流相呼应。

其三,对伯爵夫人秘密身份的介绍。

日译本中确认夫人的身份就是俄国侦探。

(拙译:到了英国后,夫人便作为俄国的侦探过活,这已是不背着人的事实了。)

这种确凿的说法在中译文中要显得暧昧含糊的多:

自从到了伦敦后,夫人的举动十分惹人疑惑。都说这夫人是俄政府的秘密侦探。(第六号)

日译本完全承认了夫人的俄侦探身份,这已是“不背着人的事实”。而中译本中,事实变成传言(“都说”),使伯爵夫人的身份并不确定,扑朔迷离。正是这种不确定性中,隐含着一种被怀疑的受害者意味,易引发读者同情。

有关伯爵夫人的介绍部分,中译本的修改主要集中在上述几处。这些改动与底本相比,弱化了夫人的罪恶,加深了她的不幸,能在一定程度上唤起读者同情。

“[第三]我友伯爵夫人”并未将日译本对应的第三章译完,也并不是在故事译完之处索性收尾,而是从日译本后文中抽出句子,被译者附会出一段“我”和夫人的互相告白,以此收尾:

不才见夫人说了这话心中好不荣幸,因笑问道,夫人你心中爱我不爱。夫人正色道,我不爱你如何这话。歇了一歇又道,可是你还不知我的事,那知道我的心,又歇了一歇道,现在我也不能对你说,你看后来自有明白的日子。罢便低下头来,亲亲切切的向不才的额角上亲了一回嘴。不才便觉得夫人的两股热向著不才面上涔涔滴下。(第六号)

爱上敌人构成小说最尖锐的矛盾冲突。现有的译文停笔于“我”和夫人浓情蜜意告白之时,这很可能会引导读者期待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和美结局。若将此与第10号上重译的“(第三)伯爵夫人”一章相比较,这种对“情”的导向性会更加凸显出来。

首先,在伯爵夫人的人物描写上,“(第三)伯爵夫人”中改写了夫人婚姻生活不幸的原因:嫁了过去不到一年那妇人便嫌伯爵年老,时时不快,常和伯爵吵闹。伯爵没法只得将家产分了些于她,任她各处游玩也不去管束。(第十号)

与“[第三]我友伯爵夫人”中被强迫嫁给伯爵的、无辜、贤惠温柔的高贵妇人形象形成鲜明对比,这里将夫人描写成一个无理取闹、贪图家产、放浪形骸的市井浪荡妇人。同时,“(第三)伯爵夫人”中说明她与虚无党员被捕案件关系的部分,陈景韩添加了一句称:“她的罪孽是无分辨的了。”将夫人的罪恶坐实。不但没有像前次翻译那样弱化夫人在底本中那样的负面性,反而更强化了她的恶毒之心。

此外,“我”执行任务部分的改动也比较大。我们按着故事的情节发展将中文两次译本进行对比,同时为便于后文论述,此处也将《女侦探》一并比较,详见表3。

表3

比较可知,“[第三]我友伯爵夫人”中“我”在接受任务之前并不认识伯爵夫人,在接受任务后创造机会与夫人相识,之后互生爱恋,在杀与不杀之间不知所措。与这个情节线索不同的是,“(第三)伯爵夫人”中,“我”在接受任务之后,发现暗杀的对象竟然是好友伯爵夫人,内心便着急踌躇起来,最终发现伯爵夫人确实是个恶人,并在党员的鼓励下,“我”“应允了党员的嘱咐出来实行此事”。如果说前篇译文的结局导向是“不忍杀”,那么后篇改写的结局导向则很可能是:执行任务的“杀”。那么,陈景韩为何要进行前后变化如此之大的改写呢?笔者认为在于以下几点。

首先,“[第三]我友伯爵夫人”无疑是一个虚无党的失败谈。而如前所述,经过对底本的改写,“我”成为有志于军事报国、种族平等的进步青年,但是却对加入虚无党、执行党内任务表现出退缩和疑虑。陈景韩制造出的软弱的虚无党人身上透露出他对虚无党复杂的情感态度。

其次,“[第三]我友伯爵夫人”发表的1905年是陈景韩集中翻译写情小说的时期,他一生中翻译的写情小说均发表于是年前后。写情小说是晚清出现的言情小说,是当时文坛上的一大势力。但是,陈景韩着重写情,并不是普通的歌颂男女之恋,而是通过描述情之恶,来对世人发出警告。他称,今之社会喜谈男女之情,各种西学渐入国内,其中小说尤多,其中又以谈男女之恋者为更多,情乃是人类心中最微妙高尚的东西,然而,“徒以男女相爱谓之情则情陋矣”,尤其当情迷于醉生梦死之间时,就会耽误糟蹋已输入的新思想新学问,其他事更是无暇顾及。所以,译书的用意是“见用情之人亦有时而误,以稍杀言情者之势力”,即阻遏言情小说的发展势头①冷译:《新蝶梦》,上海时报馆,光绪三十一年(1905)。。陈景韩译于1905年前后的5部写情小说中至少有3部是写情之误人、情之罪恶的。而译于这时期的“[第三]我友伯爵夫人”恐怕也很难脱离这种主题的大方向。所以,小说突出“我”对夫人的痴迷,突出“我”徘徊于在爱上敌人与杀死爱人之间的情感纠结,并不是为强调二人之间的柔情蜜意,而是为强调儿女之情对人事之误,用以警醒世人的。所以不妨可以说,破情的用世之心与对虚无党的折中意识,是“[第三]我友伯爵夫人”改写的驱动力。

最后,第10号的《伯爵夫人》虽然没有明确的结尾,但是能分析得出是虚无党故事的成功谈。这部分发表于1907年5月。1907年是辛亥革命的前夜,社会矛盾尖锐,起义不断,吴樾身炸五臣案,杨、李密谋刺杀端方案,徐锡麟、秋瑾案等等由中国革命者、进步人士谋划的暗杀活动更是层出不穷。这些革命志士的事迹沸腾于街头巷尾。陈景韩曾在《时报》上发表文章,对秋瑾、徐锡麟的暗杀活动予以极高评价,认为这是中国的一大进步:“徐秋之案者,君民相遇之进步点也。”[5]在社会革命如火如荼的大背景下,陈景韩的文学主题不再局限于情爱恶误的警醒,而是渐渐向宣扬革命上转变也是顺理成章的。

三、一个现实主义的收尾

《女侦探》为伯爵夫人的故事画上了句号。篇幅过长无法一一引述,但通过简单的文本对比即可得知,《女侦探》②《女侦探》(上)与《我友伯爵夫人》《伯爵夫人》是对应的,后来的(下)是故事的后续发展。没有按照日译本进行逐句翻译,而是将故事概括着讲出来,叙述节奏较快,就仿佛一位熟悉原文的读者在简要地复述故事一样。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女侦探》也是一篇改写。只是这次的情节安排和“[第三]我友伯爵夫人”及底本是相同的,也就是说又回归到了:接受任务——认识夫人——产生爱恋、内心纠结的演述框架中去。

那么,这种故事结构的回归是否意味着陈景韩重回言情小说的主题中去呢?查阅陈景韩翻译作品目录发现,除虚无党小说外,这一时期陈景韩发表的译作不再是传奇神秘的侠客小说或写情小说,而转向了关注市民小人物生活的社会小说。可见,陈景韩译介《女侦探》时,没有言情方面意识形态的指引,所以不意味着对写情题材的回归。

笔者认为,陈景韩再度翻译“伯爵夫人”故事的原因在于两点。

第一,《女侦探》是陈景韩发表在《月月小说》杂志上的第一个短篇虚无党小说,当时的名头为“虚无党丛谈之一”。随后,陈景韩翻译的《爆裂弹》《杀人公司》《俄国皇帝》等短篇虚无党小说也都以“虚无党小说”系列的形式陆续在该杂志上刊登。“伯爵夫人”故事因为剧烈的情感纠葛而确实引人入胜,即便在今天读来也趣味盎然,所以陈景韩在《月月小说》组织“虚无党丛谈”系列时,又重新选译了此篇,并首尾完整地进行了翻译。

这是陈景韩从报人角度出发而采取的一种“编辑策略”。试看这些小说,它们每篇都讲述虚无党人的成功故事,但却表现着党人的不同侧面。《爆裂弹》讲虚无党人如何与敌人斗智斡旋,完成任务的故事,表现了党人的“智”;《俄国皇帝》讲虚无党人胡勒如何躲避追查,完成任务的故事,也提到了社会上对党人的一些诱惑,表现了党人的“勇”;《杀人公司》是对美国新金山中国街暗杀情况的具体介绍,属于党人的异事奇闻。可见,“虚无党丛谈”的系列小说正是要从各个角度叙写党人百态。从这点来说,底本原来的写情元素无疑是更典型、更具代表性的。这一系列的小说于1913年被收入于《冷笑丛谈》。

虽然《女侦探》故事梗概忠实底本,但是和原文看似相同实则不同的结尾实在不能一带而过。党内同志代我执行了暗杀任务,却不知杀死的是穿着夫人衣服的女仆。不久后,我收到夫人的信,约在车站见面,故事便在这车站送别中落幕。日译底本的结局是“我”与夫人恋恋不舍告别,夫人表示后会有期,期待与“我”的重逢。这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尾,给“我”和夫人的故事留下希望和遐想,余味深长。而陈景韩改写的结局中加了一句话:

自后我也无事不往勃罗式尔去。夫人也不再到这伦敦来,至今未有消息[6]。

互不往来,互无消息的结局补写,将二人再续前缘的可能性完全抹杀掉了。这对于喜欢写情小说的读者或许是当头一棒,但是陈景韩所强调的“我”和夫人斩断情丝、断绝往来的做法恰恰是对双方最妥善、最理性的保护,更具有现实意义。这一处结局的改写是陈景韩向关注社会现实的小说题材转向的具体体现。

四、结语

综上所述,从“伯爵夫人”故事的三次翻译中可以看出陈景韩意识形态的转变。“[第三]我友伯爵夫人”是披上虚无党外衣的写情小说。陈景韩在翻译中重塑了“我”和夫人的人物形象,并于文末将我置于“情”与“忠”的艰难抉择之中。这种设置都旨归于陈景韩以写情之恶情之误以警世人的文学思想。而在第二次翻译“(第三)伯爵夫人”中,“我”和夫人的人物设定、故事情节发生新的变化,故事的旨归不再是“我”与夫人的情爱,而是“我”在犹豫之后决定执行任务的毅然决然的态度。这一次的重大改写是陈景韩弘扬革命,鼓舞人们投身革命事业思想的直接结果。最后,《女侦探》完成了整个故事的翻译,而这也是一篇改写。故事的完整翻译及结尾的改写,一方面基于陈景韩塑造虚无党人立体像的“虚无党丛谈”的编辑策略;另一方面,也是陈景韩此一时期开始向关注社会现实的小说转向的标志和典型体现。

从翻译到改写,不同时期的意识形态造就了不同的翻译面貌,但其中渗透着的都是陈景韩警民醒民的救世思想和补济社会的良苦用心。

[1]阿英.阿英全集:第五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789.

[2]李志桓.报人作家陈景韩及其小说研究[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05.

[4]冷血.虚无党奇话[N].新新小说,1904-11-01(3).

[5]冷血.进步之去年[N].时报,1907-01-04(4).

[6]冷血.女侦探[J].月月小说,1908(4):3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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