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莫言儿童视角叙事文本的人类生存寓言

2018-01-29 18:45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金童上官莫言

赵 月 霞

(首都体育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 北京 100191)

莫言30多年来的文学创作,不断以其艺术形式和思想内蕴的革新与突破给读者和研究界带来视觉、审美,以及思想意识的剧烈冲击。30多年来他创作小说120多部,风格迥异,其文学风格发展变化的里程碑标志,可以以《红高粱》《丰乳肥臀》和《檀香刑》三部作品概括,然而迄今为止贯穿莫言整个创作历程始终不渝的是他对儿童视角叙事的情有独钟。从1985年《透明的红萝卜》开始发轫,到《红高粱》奠定这一叙事视角的独特地位,再到《丰乳肥臀》《檀香刑》的发展与成熟,一直到《四十一炮》,彼此贯通,成为一个整体。在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创作中,没有哪个作家能像莫言这样,始终如一地对儿童视角叙事保持如此专注的兴趣。

莫言的儿童视角叙事,是对童年的回望,也是成年人的精神追梦;是对现实的直面,也是历史的再现。死是生的延续,丑是美的变体,恬静优美中有着沉郁与冷峻,嬉笑怒骂中有着旷达与宽容。莫言儿童视角叙事的选择,决定了他的叙述要尽可能的贴近、符合儿童的生理和心理特征,因此作品中内容和意义的格局不可能以深邃思辨的哲学意味来直接表现,这种批判现实主义的传统创作风格也是莫言这个“老百姓”作家所拒斥和颠覆的。从叙事学角度讲,儿童视角叙事为莫言找到了一种“如鱼得水”的叙事方式可以让他“天马行空”;就形象寓意来说,儿童视角叙事成为莫言传达自己历史话语、民间话语的有效载体,而借助复杂多元的外在宏大叙事来深入、执着地探究人性的真谛、描绘人的生存境遇,则是莫言创作思想的精髓所在,也是莫言对儿童视角叙事持之以恒的主要原因之一。

一、人性本真的探寻

借助“儿童视角”来实现对童年生活的追忆和书写,实现对现实生活与理想的折射和寄予,是一种避开喧闹现世,回归心灵本真的探寻,是寻找精神家园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体现。童年是自然、纯真的同义词,是生命个体的原初状态。儿童天真无邪、无拘无束的自由品性,以及接近原始人的直觉感官力和丰富想象力,都让他们在面对世界时呈现出完全不同于成人的观察角度和评价取向,他们总是以原初态的方式展现自身天然、本真、纯朴的自然情怀。尼采说:“有某样东西,小孩能看见,他(指成人)却看不见;小孩能听见,他却听不见。这种东西才是所有事情中最重要的。”[1]尼采说的“这种东西”,并非是来自汇集理性思维与伦理道德于一体的成人思维,而正是非历史的原始纯真的儿童式的感受生活的能力。 “梦想童年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梦想之源,回到了为我们打开世界的梦想”[2]。因此,回到童年成为成人对已逝岁月的一种缅怀和憧憬,也成为重新寻找精神家园的基本内容之一。

与成人理性、逻辑的思维方式相区别,儿童思维的特征是其思维的原始性。卡西尔在《人论》中谈到,原始思维是相对于现代人的理性、逻辑和辩证思维而言的,它更多的强调思维的自然属性,“既不是纯理论的,也不是纯实践的,而是交感的”[3],这种思维方式,是一种基本的生命一体化,但却可以沟通形形色色的个别生命形式。当人们用这种原始思维关注事物时,思维方式完成了从繁到简、从难到易的整合过程,也就是说原始思维击碎了现象呈现出的形形色色,当思维回归到与世界初遇时的单纯、生动、趣味中,一切成见和既有定势开始瓦解、稀释,世界在这种思维的关注下反而变得明晰具体,发现和认识也由此获得了新鲜感和独创性。这种思维类似于人类童年时代的思维方式,也类似于儿童的思维方式,难怪王富仁说:“所有杰出的小说作品中的‘叙述者’都是一个儿童或有类于儿童心灵状态的成年人。”[4]

在儿童眼中,不仅世界是用“身体”来感受的,也是用“身体”来思考的,而不是人们所说的“大脑”。“身体道德”比形而上学的道德更具有真实感、更诚实、可爱。所以,莫言对人性本真的探寻,首先与儿童视角感性优先的观察和思维方式相遇,儿童视角的感性直觉特征直接决定了被观察对象的原初性、朦胧性和神秘性。莫言决然而彻底地回到了儿童自然的真实状态中,那些孩子少有理性的推理与思考、直觉的引导、行动的率真,使他们所见的世界是被呈现的,而不是被阐释、被评价的。即使是对一种伦理道德的关注,儿童也是以最为感性的方式加以解释和推理的。《红高粱》中的日本鬼子在“豆官”的眼中体现为一种人性沦丧、残忍侵略的“恶”,但是在《狗道》中,孩子们认为这种“恶”是适者生存的生存法则和自然的属性,人的抗争与狗的嚣张一样不带任何伦理与感情色彩,也无需任何理由。

人性的本真还在于未受社会世俗成规的浸染,保持纯真与率性的性情,孩子的天性正是人性的本初。儿童视角也重新唤起了读者对于原初生命感受力的重新审视和关注。通过孩子的眼睛看世界,不仅会呈现出一个新奇的世界,同时也形成反观成人世界的新视角,在本能而真诚的视角下,成人经过理性过滤后的虚伪、荒谬就显得尤为可笑和虚假。在莫言的儿童视角文本中,肉体物质性的生存需求与欲望成为最为真实的生活体验,“食”“色”是永恒的主题,理性与道德伦理成为最为脆弱的人生信念。对于《透明的红萝卜》里的“黑孩”来说,成人世界中的“爱”与“恨”、“权力”与“臣服”、“嫉妒”与“宽容”这些复杂情感都是模糊不清也无从理解的;而“食物”的具象,“咀嚼”的真实,才是最为直接和真诚的感受。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中医学院的校花“七姐”乔其莎,因为饥饿而被食堂师傅张麻子诱奸的场面是通过“上官金童”见证并叙述的。张麻子“用一根细铁丝挑着一个白生生的馒头”,饥饿的乔其莎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不得不像狗一样爬行着追逐那个白生生的“诱饵”。那冷酷的文字、包含着难以忍受的对美好事物遭受邪恶力量摧毁的深切愤怒,然而作为弟弟的上官金童却眼睁睁地目睹着这残忍的一幕,并未上前阻止而是漠然地从前走过。如果说这体现了上官金童软弱无能、麻木无情的形而上意识批判,不如更确切地说,上官金童当时因饥饿而在吃着柳树叶子的切身感受让他完全理解并尊重“七姐”的选择,在“吃”与生存面前,贞洁、道德、性这些问题都已经退居次要地位了。

《野骡子》中有一段母子对话:母:你还没有回答我,既然我比她漂亮,为什么你爹还要去找她?子:野骡子大姑家天天煮肉,我爹闻到味儿就去了。最具伦理道德判断色彩的婚姻、爱情主题,在孩子眼中不过是在饥饿状态下疯狂想吃肉的一次幻想。而对父亲来说,开酒店、物质丰盈、风流性感的野骡子也确实比母亲杨玉珍的隐忍耐受、贤惠持家更具有生活的召唤力。“食”与“色”成为人性中最根本、最迫切的需求。

感官复苏、纯真视野不仅唤醒了个体重新发现世界的奇异感,也重新返回了对于生命甚至是躯体的尊崇与膜拜。当身体卸下所有历史和文化的负担而恢复到物质性、生理性的本体时,食与性,暴力与死亡甚至人性中固有的动物性都成为本体所不应回避的存在,而以儿童的本真去看待万物,是对世界本源和人性的回归。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儿童书写中,“儿童”在生命历程中价值意义的侧重点各有不同。对于儿童经历的表达,视角选择的不同决定了作家在自我人格生成历程中对于童年的观照意义也大不相同。与诸多书写童年经历的作家相比,莫言的差异性和独特性在于,他更为注重个性化的经验、尊重生命主体的人道主义精神,以及回归本源的探索欲望,而不关注童年对于纵向时间下精神成长的因果关系。莫言小说中的儿童,尽管也有过去与现在的时间流动,也有成年现实与儿童经历的影响关系,但视角的观察是一种跳跃式的片段闪现,他不重视因果,也无视顺序,而是以横向撷取的方式突出童年的精神内核,嘲讽成年的理性与成规。他小说中的儿童,尽管身体已经随着叙述长大,但精神却永远停留在孩子阶段,长不大的上官金童、罗小通、豆官都是鲜明的例子。因此,莫言在寻找自我人格成长的历程中,更多的是从身到心彻底地后退与回归到“儿童”,他笔下的童年,不仅仅是时间意义上的“过去”,也不仅仅是对于人类成长期的片段式凝视,更是以神话原型的意义对于人类生存境遇和人性本真的深刻反思与期许。

二、对现代性的质疑与颠覆

以回忆的方式,在时间的流动、命运的动荡、思想的成熟中将生命加以宏观动态地把握之时,生命的原初状态——童年——却显现出了睿智的光辉,成为重新审视和判断现存生活状态、社会现实价值的有效途径。张曙光在他的《生存哲学》中谈到,人的生存有“真”“伪”两种生存性状,在人的成长过程中,人的自然属性往往会在“文明”“文化”“伦理”等的规约下逐步显示出浓厚的社会化色彩,一旦这种所谓的“进化”没有有效的反省、审判和超越意识就会在虚伪、贪婪、自私、麻木等附加值中丧失生存的真谛[5]。因此,“现代性”与“文明”的“先进性”在人性的异化与沦丧中遭到了质疑与批判。

莫言的儿童视角叙事,一方面以驻足人类精神的原初态来反思人性,另一方面也以“儿童”的过去与“成人”的现在,构成鲜明的双向交流与对话特征,儿童和成人都是不可或缺的精神质素和沟通因子,在双向的互文、阐释、补充、佐证中,儿童和成人、历史和现实、理想与梦境、真实与荒诞、进步与退化在辩证和质疑中相互生发和阐释。对儿童生存的执著书写,时刻隐含着作家对社会和历史既成规律和法则建构而成的“现代性”的质疑与颠覆。儿童视角恰好具有这样一种反文化、反进化论的角度,他以孩子的视角重新开辟了观察的着力点和价值观的契入点,用孩子的纯真对抗成人的虚伪,用孩子的戏谑来嘲弄、质疑文明的礼法,犀利地颠覆和解构既成的、普世的意识形态价值理念。莫言的童年视角与其说是对人生、传统文化、乡土文化的“顾影自怜”,不如说更多地来自对于“现代性”的批判和反思精神。这种源于对“现代性”的“精神焦虑”突出体现在他对“种的退化”的表达上。

1.通过血缘关系的延续,直接呈现后代不如祖辈的历史沧桑感

在《红高粱家族》中的“我爷爷”余占鳌是一个敢爱敢恨、敢做敢为、一半土匪一半英雄的真汉子,而他的儿子——“我父亲”余豆官,已经退化为掉了半边“卵”的废人。“卵”代指人类的生殖力,是人类生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人类繁衍、进化、发展得以持续的本源,“卵”的减半预示着人生命的衰退。《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代表生殖力的性欲已经消失殆尽。这个在八个姐姐带来的沉重失落下烘托而出的掌上明珠,生而注定了无法长大的命运悲剧。长大成人后的上官金童,身体虽已发育成熟,但心灵却退化成为一个只能吃奶的婴儿,他曾尝试进食食物,但是恶心、呕吐等生理的不适应伴随着心理的焦虑和绝望,几乎将他逼到了死亡的边缘。为此,母亲千方百计地鞭策和激励,姐姐们费尽心思地讽刺、激将,独乳老金温情似水地爱抚和诱导,都难以将上官金童的性欲激发出来,他始终孤独地游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他始终以泪水和低头来应对现实的残酷,生命的存在只在于“吃”——且只吃乳汁。

2.通过“杂种”事物,来表现“真”性情的丧失

莫言小说中有很多关于“杂种”的叙述,比如《红高粱》中的豆官是“我爷爷”“我奶奶”野合的产物,《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是上官鲁氏和马洛亚神父的私生子,《梦境与杂种》中的“我”和叶子,是两个能够在生吃活虾之后预测未来的“杂种”,此外,莫言在很多作品中也写到动物的杂交,特别是骡子等杂交动物。莫言在《白狗秋千架》的开篇就以“狗种”的杂交蜕变隐喻了对现代文明发展中“人种”变异的忧虑,“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条纯种。”[6]

3.通过男性阳刚之气的衰落和萎缩、女性角色的赞美或者异化显示生命力的衰退

《丰乳肥臀》是一部母系家族的苦难史和成长史。父子两代的亮相在小说第一章中随着鬼子的屠刀挥舞、人头落地而悄然落幕,也同时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即便是活着的“父亲”上官寿喜,在力量和精神上也远远逊色于“母亲”,甚至连最为基本的生育能力也没有,所以一母同胞的姐妹兄弟都来自于不同的父亲。父亲的缺失使得家族儿女都生活在母亲的世界,上官鲁氏一生养育的九个子女中,八个是女儿,这八个女儿生长在动荡年代,却个个出类拔萃、叱咤风云,而被母亲视为珍宝的儿子上官金童却一生唯唯诺诺、胆小怕事,永远是一个吊在乳房上长不大的孩子。

与之相反,莫言在很多时候对于女人持赞美和褒奖的写作态度。比如《透明的红萝卜》《爱情故事》《白棉花》《蛙》《生死疲劳》,特别是最具典型性的《丰乳肥臀》,这些作品中的女性从表面上来看只是承担了小说中的性别角色,但实际上,在孱弱、虚伪、怯懦的男性面前女性角色的塑造更多的是完成了精神母亲的寻找和寄托,男性对于她们的依赖和信仰不仅是对回归母体精神的欲望指向,也更多地喻示了男性精神的自我沦丧与萎缩,不可救药地导致“种的退化”的必然。

“社会化”程度的提高与发展被视为社会进步、文明发展的表现,也成为儿童走向成人的主要标志之一。儿童的“纯真”“直率”“感性”,在成人的价值评判体系中被转译为“幼稚”“草率”和“非理性”,在强大的成人现存秩序中,儿童时时置于“边缘人”的位置,被管制与约束,他们常常处于被压抑和冷落的境遇中,在禁忌与挑战的生存环境中完成蜕变,“这种压制,其实是一种儿童社会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儿童压抑的情绪。”[7]然而,孩子一旦经由长大摆脱了这种压抑情绪,获得成人的“特权”,他也就失去了“儿童”所具有的一切特质和自由。因此,就有了如同彼得潘那样的“拒绝长大”的孩子!

三、“每个人都是孩子”的生存寓言

精神上,希望永远驻足于童年那片“透明的红萝卜地”的魔幻梦想,总在现实“成长”的催促、威逼下,成为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有着纯真的梦想、执拗的性格、备受欺凌、冷落的何止是“儿童”的生存境遇,也是每一个业已长大的成人的生存寓言。

莫言笔下的儿童形象,总是将本应随着年龄的增长在身体和心智、行为上都应成熟和强大的人的自然属性,极端性的压缩在婴孩期,而由此产生的精神怪胎正是人类生存境遇的寓言再现,即对人类在经历任何成长阶段所共有的现实窘境的象征——“我们都是孩子!”正如,圣·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的前言中如是说: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小孩子,虽然,只有少数的人记得。人总有难以处理和难以战胜的现实,活着需要不断的自我遗忘和宽恕,退回到婴儿的襁褓中舔舐伤口,不是最为切实的选择,但却是生活前行的唯一慰藉。

1.回忆本是一场虚幻

每一个追忆的主体都清醒地知道,追忆祖先和逝去的往事,不过是困在现代精神牢笼中的个体对祖先原始状态的一种美好隐喻,是无法再现的精神乌托邦,因此,童年对于成人来说“永远是一种心理距离,永远是一种心理切入,永远是一种心理寻觅”[8]。

2.每个个体都是弱小无助的

在莫言的小说里,不乏意气昂扬、生命力旺盛的“酒神”英雄,昭示生之飞扬,死之豁达的浪漫主义气息,但是就人物命运而论,无论是以精血演绎“猫腔”而终以檀香酷刑作为了结的孙丙,还是膝盖不会弯曲拼死与德国鬼子战斗的上官斗;无论是红高粱般血气方刚而凄然落幕的余占鳌,还是走南闯北、阅历丰富率领还乡团赶走八路军的司马库——最终,他们都是失败者,或为战争的失败者,或为人生的失败者。但在生与死的搏杀中,在身与灵的较量中,在善与恶的抉择中,这些人物栩栩如生、熠熠生辉。莫言的作品是对弱者的悲歌,对苦难生活的悲悯。

莫言一方面希望用母体的回归作精神的招魂和生活前行的驱动力来消解现实的直逼和威力,但是作家异常清醒的现实意识又时刻警示他,现实不可逃避,也无从逃避。因此,当人到中年的上官金童身着西装,带着对母亲始终如一的依恋回到改革开放以后的高密东北乡时,他在劳改农场中的记忆和生活又幽灵般地重现了,他总是不合时宜,总是错乱时空,总是整个历史行进步伐中最刺眼、最不合拍的那一个,即使独乳老金、司马粮、鹦鹉韩试图从各个方面来努力拯救他,最终也难以将他拉回到正常的社会秩序中。所以,在小说的结尾,作家安排了与小说“母体回归”截然相反的主题建构:上官金童在一切皆空中走向了教堂,皈依了“父亲”,并在那里与母亲和同父异母的弟弟相遇。有的研究者认为,尽管上官金童是上官鲁氏和马洛亚神父的结合体但很难说他就象征了中西文化的结合,而文本着力塑造的这个人物,在小说的结尾也与作家最终的意愿相违背,更谈不上什么哲学上的含蕴,因此这是作家的自我迷茫[9]。笔者认为,这里恰恰体现了莫言的深刻之处:人总希望回到童年,用童年的天真浪漫和对母亲的依恋来抵挡现实的惨烈和痛楚,但拒绝长大只是一种精神的虚幻,现实裹挟着你走进成人的正常秩序,同时也让你在这种秩序中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如同孩子般的弱小和孤立。甚至连最初的精神堡垒也会随之轰然倒塌——连母亲上官鲁氏也最终皈依了“父亲”,皈依了宗教。无限的悲情色彩,强烈的悲剧意识弥散开来。

事实上,上官金童这个精神停留在少年、而思维和行动却随着生理的成长而不断成长的变体,如果从人类学角度讲,人类的任何阶段都处于儿童时期会自然弥补并缝合莫言作品留给人们的罅隙。尽管他的每一次想象都有着对于母体回归的孩子般的精神呼唤,那是遭遇惨烈的现实苦难时,孩子所拥有的本能的精神归属,但是毕竟已经成人的上官金童潜意识中总是有着对于自己能够掌控的、对于成人世界的些许幻想与冲撞。人类成长的任何阶段、成人生存的每一个过程,无不如同儿童一样在欲望与本能、本我与超我之间做着精神上的抗争与搏斗。上官金童的悲剧性在于他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而他是每个生命个体的隐喻,面对强大的苦难,每个人都是一个充满幻想但又无行为能力的弱者。

在莫言的作品中,无论是技艺精湛的刽子手(《檀香刑》),还是下岗的劳模“我”师傅(《师傅越来越幽默》),近乡情怯的还乡人(《白狗秋千架》《爆炸》《弃婴》),还是聪慧早熟的儿童(《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初恋》中的“我”),精神探寻的知识分子(《笼中叙事》中的物理老师、《檀香刑》中的县长钱丁、《蛙》中的“姑姑”),尽管人物年纪、性格、时代背景、命运各不相同,但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无不处在人生的“儿童期”——既被一种秩序所吸纳又同时在被另一种秩序所排斥。因其想要在成长中标示自己的独特性而排斥秩序,但又想在被秩序消融和吸纳中见证自己的成长。每个人都跌跌撞撞地走在自己童年成长之路上,“坚守”与“排斥”孰轻孰重,孰多孰少,并不是探讨的重点,重要的是在这艰难的人生跋涉中,还没有泯灭的生命力,带有童年的朝气与莽撞,带着初民社会特有的血气方刚,没有自怨自艾,没有悲天悯人,只有自我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才是生活的真谛与哲理。“无论生或死,人永远要承受一切或者舍弃一切,这就是生活的真相,也是自然的秩序,在莫言的世界中,人最不可能产生的情感就是可怜自己。”[10]

每个人内心都有难以泯灭的儿童气质。这种气质使得人们无知无畏地向现实生活发起不断的质疑与挑战,也让人们不明就里地隐忍在蝼蚁般的现实生存中。《丰乳肥臀》中那个永远长不大的精神侏儒上官金童,在困苦灾难面前的痛哭流涕,在死亡与暴力面前的麻木无知,这卑贱的生命在顽强的延续中,一次次走进绝境又一次次峰回路转,你可能质疑这种“活着”的价值意义何在,然而能如此顽强地“活着”本就是一种奇迹,这得益于他的单纯,他的不谙世事,他的毫无功利目的的动物般的生存,那内心永不泯灭的童心。儿童为感官直觉的事物所着迷,为单纯的眼光和直白的欲望所引导,他们冲动、易感,他们也健忘、麻木,他们很容易感受到快乐的滋味、幸福的味道,也很容易淡忘困苦和灾难的痛楚和辛酸。莫言小说扩充了关于童心童趣的范畴,它不仅涵盖了童年可以代表的天真、欢快和美好,也充满了苦难的磨砺,在磨砺中的遗忘与前行,不断地用遗忘营造生活的美好,不断地寻找生命力的突破口,这是人类,也是所有卑贱者活下去的勇气与力量。

因此,那些被莫言当作自在生命体塑造出来的人物,如黑孩、司马库,以及红衣少年等精神个体处处充满了悖论感。一方面他们是莫言理想的浪漫人物,另一方面又是作家意识极端清醒下建构的现实人物。作家极力摈弃人物身上的理性光环、意识形态内涵,就是想让人物能在世事变幻、历史无常的真相中自足存在、自我获得生命的成长力和耐受力。而关于“人”的类似于动物性的本性存在与需求的强化甚至夸张,特别是对“食”与“色”的渲染,则是莫言剔除一切虚无后的自由自在的人性显现。

当历史的理性被剔除以后,当人的精神至上悬置于空以后,在历史与现实的纵深之间,作家获得了一种超脱的视角,在凡夫俗子的世态人情中,在本能与理性的抗拒纠缠中,作家有了更为深刻的人的意识:人如动物般繁衍生息,每个人在不同的人生时期都经历着一种儿童期的境遇,不断地被自身的经历,周遭的环境,历史和现实的胁迫所制约、塑造和整修,在一次次坚守中突围,在一次次突围后又进入下一次的沦陷;成长与成熟是一个价值与意义难以界定的悖论,人总在积极地被动选择,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唯有回忆中的童年,是自由自在的生命存在,唯有那童稚的双眼,可见真真切切的世界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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