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源氏物语》中的别样“物哀”

2018-01-30 17:58尚斯阳马波
北极光 2016年10期
关键词:物哀日本文化自然观

尚斯阳 马波

摘要:20世纪法国文坛上最杰出的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作为法兰西学院三百余年历史上首位女性院士,在生前就已经荣登“不朽者”殿堂。她的作品无不透露出的厚重的历史感和深邃的智慧,运用古典主义的写作风格,始终关注人类命运和自然环境。她不仅知識极其渊博,广泛涉猎各类题材,从不禁锢自己的身心。《源氏亲王的最后一次爱情》改编自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是其《东方故事集》中的第四篇故事。这篇小故事并不只是简单的改写,它其中包含了作者对日本文化非常深刻和地道的理解。本稿试从该篇故事所体现出的日本文化中“物哀”的传统着手,分析蕴于深层的尤瑟纳尔式自然观。

关键词:尤瑟纳尔;日本文化;物哀;自然观

一、东方之寻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从字面上来理解实在颇能概括这位作家的生命轨迹。尤瑟纳尔半个多世纪游便了欧洲和美国,所行之路岂止千里万里。而为了读万卷书,她将位于美国荒山岛的住宅布置成了一座书山,几可汗牛充栋。这一切使其写作题材的多样性成为了必然。在写作过程中,尤瑟纳尔及其重视“精确”而绝不满足于单纯的交代,对于她的历史小说是如此,其他作品亦然。而提到尤瑟纳尔与东方,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她在晚年的几次亚洲之旅。而事实上,早在其写作生涯开始之初,她就已经开始对东方文化抱有了浓厚的兴趣。《东方故事集》成书于1938年,是尤瑟纳尔的早期作品之一,共收录了10篇故事,涉及到了中国、希腊、印度、日本、南斯拉夫等国家,注重精确的尤瑟纳尔在这些故事的写作中,不仅注重对历史真实的把握,也力求将故事放置在相应的文化氛围和背景之中。其中与东亚相关的有第一篇故事《王佛的保命之道》以及本文主要讨论的《源氏亲王的最后一次爱情》。前者我们在阅读中不难看出作者在努力地营造一种历史的精确感和东方道家文化的氛围。且在故事开篇,作者就交代:“老画家王佛和徒弟琳两人在汉朝的国土上沿着大路漫游。”尽管作者已经非常注意了对历史和文化的把握,然而本篇中很多细部处理和比喻手法也许依旧会使我们陌生。

王琳的妻子柔弱得像芦苇,稚气得像乳汁,甜得像口水,成的如眼泪。

在阅读过程中,我们很容易发现《源氏亲王的最后一次爱情》比起同为东亚故事的《王佛的保命之道》要融入得更为彻底。两篇文章的差异也十分明显。首先,据尤瑟纳尔所言,《王佛的保命之道》的故事的灵感来源于一则道家的故事,初读本篇时,笔者曾认为御水而行的画家王佛是以冯虚御风的列子为原型的,然而鉴于尤瑟纳尔本人也并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此处只好作为一个悬念暂时搁置。而《源氏亲王的最后一次爱情》却摆明就是对紫式部《源氏物语》的改写。其次,与王佛的“生”不同,在《源氏亲王的最后一次爱情》中作者将死亡作为了主人公源氏的最终结局。而在原著中源氏亲王的故事却仅至“云隐”,这是对原著的第一个较大改动。这个改动事实上体现了死亡是尤瑟纳尔笔下又一十分重要的主题,因为死亡是人回归自然的最直接途径,西方哲学也向来重视死亡这一问题,尤瑟纳尔在《东方故事集合》中多次描写死亡也是大有深意的。除此之外,尤瑟纳尔对原著的另一大改动就是在人物的主次地位上。在原著《源氏物语》中,第十一章就是以花散里命名,然而篇幅十分有限。

有意丽景殿女御,自铜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时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非似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

通过这一段交代我们能够看出,本故事的主人公花散里夫人在原著中只是光华公子源氏众多情人姬妾中十分不起眼的一个。她是丽景殿女御的妹妹,出身并不十分高贵。通过后文的描写,我们还会发现其容貌也无甚过人之处,连她的养子夕雾都认为她“容貌甚是丑陋”。在尤瑟纳尔的笔下,这样寡淡的花散里夫人一跃成了女主人公。她在光华公子源氏年过半百、身体病弱之时义无反顾地照料她,甚至不惜乔装改扮成农妇和小贵族少妇只为长伴源氏左右。可是讽刺的是,源氏临死之前对他生前的爱人们念念不忘,却唯独没有记起花散里这个名字。面对此情此景,作为女主人公的花散里夫人伤心欲绝,作为读者的我们也不胜唏嘘。这种人物主次关系的大调整许是作者认为小人物会给她更大的发挥空间;亦或是因为尤瑟纳尔本人感慨于原著中花散里夫人的命运;也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总之,光华公子源氏遁入空门之后的故事在原著中是一片留白,尤瑟纳尔在此处尽情发挥,取得了相当不错的叙事和表达效果。

作为西方人,尤瑟纳尔固然不可避免地接受了西方人文主义的传统。作为女作家,她的笔下也透露出了女人所少有的冷静、客观和练达。然而,作者笔下的这篇小故事却处处透露着温婉如小诗般的东方情怀。不可否认,这首先是尤瑟纳尔个人对日本文化十分迷恋、对紫式部非常欣赏的结果。此外,笔者认为这篇文章之所以能极好地避免“西化”的情况出现,很大程度上是在于尤瑟纳尔对日本“物哀”文化传统的良好把握。

二、景语和情语

如果我们试着比较一下东西方的文化传统,我们不难发现,西方文化更注重人的本身,而东方文化则对外物更加关注。这种差异体现在民族精神文化成就的方方面面,纵观中国与西方美术室的发展,虽然中国绘画起先是以人物画为主,但是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山水画就占据了弥足重要的地位。与之相对应的西方绘画中的风景画直到17世纪才开始取得较大突破。正如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写道:“昔人论诗,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东方,特别是东亚文化圈对外物的重视乃是其他文化所不能比拟的。王国维先生的这句话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其一,就是一切外物风光都是作者内心感情的载体,二是一切景物都能引起人物的情绪波动。

这与日本美学领域中“物哀”的理念是不谋而合的。“物哀”是由日本江户时代的文学评论家本居宣长在对《源氏物语》的注释书《源氏物语玉小栉》提出的文学理念,后来被扩展到美学和世界观层面,成为日本民族的表达习惯和审美传统。事实上,在紫式部装作《源氏物语》之前,“哀”传统在日本文学中就早已存在春野春霞起,心中悲感情。endprint

事实上,“哀”在日语中本是感叹词,类似于中文中的“哎”、“呀”、“啊”等叹词。最初,“哀”由叹词转换为实词,其含义就是“哀伤”,其后随着日本文学的不断发展,“哀”的意义也被扩大化,可以用来表达喜怒哀怨等等不同的情感。

而紫式部作品的主要贡献之一就是彻底完成了日本民族美学体系中的“哀”传统向“物哀”传统的转化。由于紫式部的主导,“物哀”成为整个平安时代(公元782—1197年)的主流文学精神和审美理想,并对后世的日本文学、美学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在《源氏物语》中“哀”的使用极多,直接提到“物哀”也有十余次,紫式部使用“物哀”,是因为加上了“物”之后,感动的对象更加明确,这个“物”可以是自然风景,也可以是社会事务甚至可以是人。总之是除了“我”之外,现实中令“我”心动的东西。物语之所以叫做物语就是将这个“物”记录下来,并在此基础上表达被“物”所触动的情,也就是“哀”的感情境界。簡而言之“物哀”中的“物”就是外物,或者说,是风景;“哀”就是情,是情怀。因此,“物哀”的实质就是因景而情、借景抒情。虽然这种文学理念在目前早已不再新鲜,但在平安时代的日本,紫式部拥有这种文学见地已经相当不易。在源氏之母桐壶女御去世后,对其父王有这样一段叙述:

此时正当风啸虫鸣、万物伤秋,无不使人哀思。而弘徽殿女御久不参谒帝居,却在此深夜时分赏玩月色,奏起丝竹管弦来。皇上听了,甚为不快,只觉得声声刺耳。皇上身边的殿上人和女官们,深察皇上心事,听到这奏乐之声,也都极为生厌。

又如在第十八章“松风”一章中,源氏派人将明石姬接回京城的早上:

秋风秋雨愁煞人,哀怨楚楚泣人心。(叶渭渠版将此处译为:“正直秋天季节,心境万端物哀”)动身之日破晓,球虫烦乱,风声凄凄。明石姬眺望海边,但见明石道人已起身,比半夜诵经时刻还早。他正暗啜着诵经拜佛。

通览日本文化发展进程,“物哀”的例子俯拾皆是,尤其是对季节的领悟力超群,其他国家与之相比均无出其右。在《源氏物语》中,单是直接和动植物、季节相关的人名就非常多见例如:葵姬、朝颜、夕颜、末摘花、胧月、夕雾、云居雁、柏木、红梅等。日本俳句,除了少数无季句之外,剩下的均要求包含“季语”。日本当代散文家东山魁夷自己亦在其《东方与西方》中写到“温润的岛国环境,培育了日本人亲近自然、爱恋人生的温柔细腻的情感。在感觉的洗练方面,别国无可伦比。”这种对四季更替的体悟频繁地出现在日本文学和艺术作品中,成为其美学体系的标杆。东山魁夷又在《大和之美》中说到,“自古以来,人们对季节怀着极大的关心,深切注视着、观察着季节的变化。春天萌芽,夏天繁茂,秋天妖娆,冬天清净——我们日本人早就在佛教传来以前,不就已经在观察大自然变迁的世故,并且切肤感受到人的生死宿命及其悲喜了吗?”在源氏物语中有这样一段话:“一日,秋雨忽至,秋意凄凉。竞收到胧月夜一信,源氏有些诧异,但见诗道:‘秋风厉时音书绝,寂寞无聊历岁月,此时节叫人触目生悲。”我们从“此时节叫人触目生悲”这几个字里,就可以领略到这种对季节的敏感体会和它对人情绪的微妙影响已经深刻的植入日本文化骨髓,成了日本民众自然而然的反映,并无半点解释和矫情。

三、《源氏亲王的最后一次爱情》中尤瑟纳尔自然观及日本物哀传统的体现

一直以来,人们对尤瑟纳尔的评价都是一位伟大的人文主义作家。然而,事实上她移居美国之后成为了坚定的环保主义者,抵制一切虚假繁荣和过分人工化的产品,其写作重心也经历了一次由人转向自然的过程。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忽视了人文,恰恰相反,这份对自然的热爱和保护之根源也正是尤瑟纳尔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在此之前尤瑟纳尔的自然观散落在各个作品中,其突出表现就是对死亡的重视,所谓“哲学就是学习死亡”。人作为自然的个体时时参与自然,但是真正彻底的回归与融入自然就是人类的死亡。在尤瑟纳尔笔下,人类和自然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人类和自然同呼吸共命运。哈德良回忆录中,尤瑟纳尔借哈德良之口表达了这种观点,自然界种的小麦被做成粗面包之后会转化成血液、力量和勇气。在该篇故事中也是如此,作者借源氏公子之口表达了人是自然界中的一份子,与万事万物共同分享自然的观点:

“我行将死去,”源氏费力地说,“我与鲜花、昆虫和星辰共命运,我对此毫无怨尤……”

值得一提的是,在尤瑟纳尔的其他作品中也大量表现出了众生平等和万物有灵的观点。《苦练》的主人公泽农就是极好的例证,他不仅能够理解动物情感,甚至能够读懂石头的情感。在尤瑟纳尔笔下,自然也具有一定被人格化的超自然性。事实上古往今来的文学家和艺术家似乎许多人都有将自然事物进行人格化并与之交流互动的能力。在格雷斯去世之后,尤瑟纳尔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独自居住在荒山岛,当记者问及这样的生活是否孤寂是,她回答说,早上推开窗户看见树上和草地上的鸟时,她不会感到孤寂;夜晚关上窗户时,她会抬头看看天上的星辰,她不会孤寂。这与中国古典诗词中问月、邀月、问花等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说,尤瑟纳尔的这种自然观促成了她对人、自然、死亡者三大主题的格外青睐,同时也使得她能够自然地把我日本传统文学中的“物哀”传统熟练运用到本篇故事的写作中。

本篇故事的从源氏亲王的云隐写到其死亡,时间跨度约为一年。故事从秋天开始,到来年深秋结束。为了更好地体会物哀季语的使用及其与人物命运的紧密联系,我们将描写季节风光的句段做一列举并分析:

他们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到达荒僻田园上的小屋,它就建在一颗百年枫树的下面。此时正值秋季,美丽的枫叶给他的茅屋盖上了一层金色的屋顶。孤寂的生活比他动荡的青年时代所经历的漫长的异乡生活更加单调,更加艰苦,这个温而文雅的男子忠于可以尽情地享用那超脱一切的最高奢华了。最初的寒潮很快到来,山坡上覆盖了白雪,就像人们冬天穿着的厚棉衣的褶皱一样。寒雾也把阳光给遮住了。

此时的源氏公子身体病弱、心灵孤寂。正如开篇所述“当以其风流韵事震惊亚洲的美男子源氏过了五十大寿的时候,他发现死期已经近在眼前了。”寒雾遮住了阳光,也暗指灿若骄阳的光华公子源氏风采不再。endprint

转眼到了来年春季:

温柔的春雨从天而降,落在松软的土地上,浸透了落日的余晖,这正是源氏裹着他的僧袍,沿着小路散步的时候。

春季是萬物复苏的时节,此时也是暮年的源氏即将遇到“田园诗般”的“佃户之女”的时候。她的出现不正似那“温柔的春雨”,浸透了源氏那“落日的余晖”嘛。也正如文中所写:“佃户女儿的来访,唤起了他对有着纤细修长的手腕、丰满的胸脯以及温柔笑声女性的向往。”随后到达了夏季,这是花散里夫人第二次乔装为了接近源氏公子时的情景:

在她这次进山之前,夏季就已来到山间。源氏这时正在枫树下面,听着蟋蟀吟唱。

由于上一次的失误,花散里夫人乔装的佃户之女并没有真正成为源氏的情人。这一次花散里夫人更加精心准备,乔装成小贵族少妇祝三君。如果说上次的经历对源氏来说只是蒙蒙的春日细雨,那么这一次的相遇便足可称作这位亲王生命寒冬到来前的一次火热的夏天。

秋季到来了,山上的树木变成了披着深红或金黄的外衣的仙女,不过最初的寒潮一到,她们就将死去。

很明显,这段描写非常优艳又非常凄凉,预示着源氏公子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

秋末到了,沼泽地发出溽热之气。蚊虫在污浊的空气中繁殖,人们每呼吸一次都好像喝了一口毒泉里发臭的水。

这一段描写一改前文对美感的追求,将秋末的气候带给人的不适感写得非常直白,读者在读这段文字的时候能直接感受到它是病态的、消极的。秋末源氏公子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行将死亡,此处的这种处理也是让人们对之后源氏的命运进行预判。

除以上所列举之外,本篇故事还有大量的景物描写,由于篇幅所限这里不一一列举。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自从花散里夫人出现之后,故事中的景色描写不再是纯视觉的寂静之景,而是有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有雨声、有虫鸣还有歌声。这些景物描写与源氏公子当时的状态与心境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此外在本篇中的某些景物描写也很有象征意义,例如黑夜之于源氏眼盲、雨水之于泪水等等。

综上,尤瑟纳尔这篇故事成功的接近东方,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她本人对东方文化的强大好奇心,特别是对日本文化的迷恋。在本书的后记中,作者不吝笔墨地称赞《源氏物语》为“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令人赞赏的小说”。其次,是她个人自然观点与“物哀”传统的不谋而合。最后当然离不开作者精巧高妙的写作手法。以上几点构成了这部故事成功的综合保障,让它真正做到了“一切景语皆情语”。读来令人击节赞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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