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凤凰

2018-02-03 13:11韩建生
延河 2018年1期
关键词:紫薇燕子

韩建生

据说天国有一种鸟叫火凤凰,她背负着人间的所有不快和爱恨情仇,投入熊熊的烈火中自焚,以生命和美丽的终结来换取人间的安宁和幸福,在痛苦和磨砺中得以重生。

——摘自洪雪纯日记

冬天已经过去了,春天的暖意还只有中午那会才能感受到,到了夜晚,屋子里还是冷飕飕的。堆满了东西的屋子里白天显得有些拥挤,到了晚上洪雪纯觉得房子空荡荡的,只有那些陪伴了她大半辈子的老式家具被她的手擦得启明发亮,

卧室衣柜上摆放着她们一家三口的照片,那是燕儿三岁的时候她们全家在一起照的。她穿着一件列宁装小翻领上衣坐在凳子上,留着一头短发,前边一排齐齐的刘海,脸上大大的一双酒窝充满了幸福感。旁边稍后站着她的丈夫胡子昂,他一身中山装,留着长长的一头黑发,高高的鼻梁,颇有艺术家的风度。她抱着女儿燕儿,燕儿圆圆的大眼睛显得有些紧张地望着前方。虽然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文革之风刮得正紧,可也是他们这个小家庭最温馨的时候。

看着照片上丈夫年轻时的英俊潇洒,洪雪纯老把他和解放前那张大家庭全家福照上的小不点联系在一起。在那张发黄的全家福照片的最左边,有一个不起眼的小人,他就是六岁时的胡子昂。

那时,胡子昂是他们洪宅门房胡师傅的孙子。他的父亲被抓了壮丁,母亲跟人跑了。从三四岁开始,胡子昂就和洪宅的小姐们在一起玩,尤其和洪雪纯最能玩在一起。洪雪纯的父母虽然是富贵人家的主子,并没有嫌弃胡子昂是穷人的孩子,也许是洪家缺男孩,他们的心里还真有点喜欢这个小男孩。就這样,胡子昂一口一个“雪纯姐”地叫了起来,这一叫就是多年。

洪家照全家福的那天,恰好胡子昂在院子里的地上用树枝在涂画,洪雪纯的父亲洪子轩看见后,就把小子昂叫了过去,问了几句话后,让他和洪家的老老少少一起照了那张相。胡子昂的衣服显得有些破旧,与周围洪宅家眷的绫罗绸缎反差很大,可是他圆睁的眼睛里却显示出无比的兴奋。

从此以后,洪子轩隔三差五地送给胡子昂一些纸张画笔和旧画册,并不时地指导一下子昂作画。

洪雪纯从小和胡子昂一起玩儿,而且还很护着她的这个小弟弟,小子昂成了她的跟屁虫。

胡子昂十二岁那年,放学后和同学躲猫猫,上到树上摔下来被树枝划伤了大腿,流了好多好多血,送到医院里已经昏迷不醒了,医生正在抢救,说需要输血,洪雪纯伸出了胳膊,卷起袖子说:我是他姐,抽我的血。验了血型后,洪雪纯鲜红的600CC血输进了胡子昂的血管里。

躺在病床上逐渐康复的胡子昂,脸色一天天地红润起来。每天放学后洪雪纯就来到病房里照顾子昂,这时的她像一个真正的大姐姐,给胡子昂喂饭,倒便盆,后来等胡子昂伤口好了一些时,就给他拿来了画板、画纸让他作画,常常是月亮高高地挂在枝头上才离开病房。那时胡子昂心里就暗暗发誓,等长大以后要好好地报答雪纯姐,要挣多多的钱,给雪纯姐买好多好多东西,绝不让任何人欺负她。胡子昂有一天把他的这个想法告诉洪雪纯的时候,洪雪纯笑着说:“小祖宗,谁让你报答,我是你姐,以后别让我整天地为你担惊受怕的就行了。”

后来,他们结了婚。婚后好长一段时间,胡子昂还是“雪纯姐、雪纯姐”地叫着,慢慢地才改了口。

夜已经深了,燕子还没有回来,洪雪纯给她和燕儿熬的莲子羹已经放凉了,她一个人也没有胃口去吃,任凭莲子羹慢慢地凉去也不想动一下。初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寒意,尽管月亮明晃晃地悬挂在半空中,晴朗的夜空里只有几朵云彩在懒懒地飘动,四周一片寂静,外面的微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将一阵阵春天的气息刮进屋里,洪雪纯还是感到一股冬天的寒冷。她把窗户全关上,并且拉上了厚厚的落地窗帘,屋里完全笼罩在卧室大吊灯的温暖色调里。

卧室正面墙上挂着一副白鹅戏水图,那是胡子昂成名之后画的一幅得意之作。碧绿的湖面上游荡着两只白鹅,一只大白鹅,那是鹅妈妈,它扭过头来慈祥地看着后面的孩子,安静地在等待着。另一只是一只小白鹅,它正顽皮地拍打着自己的翅膀,张开嘴叫着,两只眼睛兴奋地发着闪亮的光,它紧紧地跟在大白鹅的身后。附近的岸边,另一只更大的白鹅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那里,警惕地眺望着四方,仿佛是一个卫士在守卫着他的领地,不容任何外来之物进入。它的头顶上,翠绿的柳树摆动着嫩绿的枝桠,天边挂着几朵白云。洪雪纯喜欢这幅水粉画,她请人精心地装裱以后,镶上了玻璃镜框,挂在他们的卧室里。洪雪纯把这幅画看作是他们一家三口的象征,喜爱有加。

洪雪纯坐在这幅画对面的楠木圈椅上,手里的绿茶已经没有一丝热气了,它靠着手掌的温度维持着残存的余热。她眼睛看着墙上的画,已经忘记了眼前的世界,脑海里回荡着往事,眼泪不知不觉地顺着脸颊向下流淌。

仿佛胡子昂就跪在她的面前祈求着她的原谅,忏悔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洪雪纯睁大了眼睛在卧室里扫了一圈,除了自己,屋里没有别人,只有灯下的身影在陪伴着她。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那已经没有热气的绿茶喝了两口,转身在桌上拿了一块抹布走到白鹅戏水图前,缓慢地擦拭着玻璃上的浮尘。至今她都不相信胡子昂要和她离婚是发自内心。

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坠落了,晚上的风刮起来有些冷飕飕的。洪雪纯像往常一样做好了晚饭自己先吃了,把留给胡子昂的饭菜放在保温锅里保温,她哼着小曲做着一些家务等他。

这天胡子昂像往常一样回来得比较晚,换了衣服和拖鞋后没有习惯性地走向饭厅,而是来到了大客厅,坐在了沙发上,面对洪雪纯给他端出来的饭菜淡淡地说了一声:“我吃过了。”胡子昂快速地看了洪雪纯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一边,像是在明显地躲避着什么,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睫毛快速地上下闪动着,身体似乎在微微地颤动。洪雪纯感到丈夫今天有点不对劲,便放下碗筷,关切地问道:“子昂,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是不是病了?”

胡子昂也不看她,只是摇了摇头。

“那……”洪雪纯走上前去,想用手摸一摸胡子昂的额头,看他是否发烧。她的手还没有触及到他的额头,胡子昂突然转过身来跪在洪雪纯的面前,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洪雪纯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雪纯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他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充满着痛苦、挣扎和绝望。endprint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胡子昂,洪雪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声久违的“雪纯姐”让她感到一定出了大事。

“出了什么事,子昂?起来说话,不要这样。”洪雪纯尽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恐慌。

“雪纯姐,我对不起你,我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你打我骂我都行,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必須告诉你真相,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胡子昂的失态使洪雪纯不知所措,她张开的嘴,吐不出一个字来。“雪纯姐,实在对不起,我……我们离婚吧。”说完,胡子昂嚎啕大哭。

洪雪纯感到耳边仿佛响起一声炸雷,震得耳膜嗡嗡直响,身体几欲随着这雷声倒下,她使劲地摇了摇脑袋,让头脑清醒了一下,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你、是、说,我、们、离、婚、吧?”洪雪纯觉得重复说出这几个字使自己用完了全身的力气。

胡子昂没有说话,只是泪眼婆娑地直点头,他不敢直视洪雪纯的眼睛。

洪雪纯身体晃了晃坐在了旁边的小沙发上,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无数个小星星不住地在眼前飞舞,她双手紧紧地抓住沙发扶手,勉强支撑着使身体不至于倒下。眼前发生的事让她太意外了,太震惊了。洪雪纯觉得自己内心那座大厦在顷刻之间坍塌了,那沉重的石头和巨大的木柱都砸在了她的身上,飞扬起来的粉尘弥漫在她的胸腔,堵塞住她的气管使她喘不过气来,几乎要将她掩埋在这堆废墟之中。

她想要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子昂,你不要哭,坐在沙发上,给我好好说说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洪雪纯控制住内心纷乱的情绪,强作镇静地问道。

胡子昂坐在了洪雪纯的对面,开始了他艰难的讲述。他的情绪逐渐地稳定下来,在缓慢地诉说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时,慢慢地抬起了头,眼睛看着洪雪纯,其中充满了恳切的求助之情。

在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中,洪雪纯大概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

那是跟胡子昂学画的一个学生,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名叫方紫薇的女学生,她仰慕自己的导师,像偶像一样地崇拜着他,并且深深地爱着他,不管他是否已经结过婚都爱他。胡子昂开始并没有太在意一个小姑娘的感情,他认为那是一个年轻人的青春躁动,一阵风似的很快就会过去了。没有想到的是,方紫薇对爱的执着、他们对艺术的共同追求竟然把他拖下了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心底同样燃起了一场爱的熊熊烈火,他越抗争越挣扎火的烈焰燃烧得越是猛烈。不久前他们同居了,方紫薇现在怀孕了。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思考,胡子昂决定和洪雪纯离婚。

“子昂,你犯了错,不一定非要用我们离婚来解决它。让那个小姑娘做人流,离开她。”洪雪纯现在已经顾不得去责怪胡子昂对自己的背叛,而是要去挽救自己的婚姻,她绝不能让这个家庭就这样地解体了。

“不,雪纯姐,我不能。我不能离开她,我爱她!”胡子昂哀叫着拒绝了这个建议,他的话语里透着一份铁了心的坚定,“雪纯姐,你就放过我吧。”胡子昂的眼中重新流露出那种祈求的目光。

“你爱她?那么我呢,你就不爱我了吗?不爱这个家了吗?”胡子昂的回答让洪雪纯倍感绝望,一股怨恨之情从心头涌起。

洪雪纯两眼紧紧地闭着,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着,她咬着牙关不让内心的怨恨之情倾泻出来。子昂啊,姐姐从小和你青梅竹马,为了护你操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你不要忘记你的血管里还流着姐姐鲜红的血,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已经一二十年了,那感情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一个“爱”字岂是一说了之?那是我们的心血浇灌而成的啊。

洪雪纯觉得很累,她闭上了眼睛,沉默不语。

他们婚后很长一段时间生活都是平静的,安详的,有了燕儿以后日子过得不富裕但其乐融融。洪雪纯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胡子昂被分配到了市文化馆做了一名普通的美术工作者,他们整天忙忙碌碌的。

那年“五一”节刚过不久,胡子昂的一幅水粉画“母爱”在全国一次重量级美展的评比中获得了金奖,那可是本市美术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获此大奖的人,胡子昂一举成名,在鲜花的拥簇下走进美协。

胡子昂用他第一次得到的那为数不多的奖金给洪雪纯买了一条18K金项链,给燕儿买了一身漂亮的花连衣裙,只给自己买了一个小小的国产电动剃须刀,算是自我犒劳了一下。他们全家三口一起去烤鸭店庆贺,把这次成功的喜悦推向了高峰。洪雪纯现在还清楚地记着胡子昂举起酒杯对她说的话:“雪纯,谢谢你,没有你的牺牲就没有我胡子昂今天的成功,真正应该得到奖牌的是你。我爱你。”洪雪纯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像少女一样有些羞怯,她感到少有的陶醉,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的眼中洋溢着幸福的光泽,有些娇嗔地说:“看你……”然后把杯中红酒一饮而尽。燕儿在一边拍着手,高兴地喊着:“妈妈害羞喽,妈妈害羞喽。”

时间要是能凝固不动就好了,洪雪纯多么希望时空永远停留在那一时刻。

洪雪纯从回忆中苏醒,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她站了起来,对面前的胡子昂说:“子昂,这事我需要好好地考虑一下。”少顷,她又语气坚定地说道:“你抽空把那个女人带来,我要见见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卧室。

胡子昂提出离婚的事后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他真是不敢面对洪雪纯,不敢直视洪雪纯那双他熟悉的充满善良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的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钢刀,在捅洪雪纯的心。

想想和方紫薇的感情经历,至今胡子昂也有些不明白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怎样发生的。

方紫薇是一个刚从美院毕业不久的硕士研究生,在他的美术工作室帮忙,同时跟着他继续学习绘画。对于这个和他女儿年龄差不多的、不久前才从美院油画系毕业的研究生,胡子昂并没有过多的关注,只觉得这个女孩子老是穿着一条磨砂蓝牛仔裤,一件红黑相间的格子T恤衫,个子高高的,留着一头微卷的短发,干起活来很利索,充满着热情。这样的助手用起来得心应手,胡子昂交给她的任务慢慢地也就多起来了。有一次,画室准备创作一组大型画作,前期的准备工作比较多,经常干到很晚才收工,休息闲聊中,胡子昂逐渐了解了方紫薇的家境和生活。endprint

胡子昂发现方紫薇作为油画系的研究生,在油画创作方面的才能平平,但是在美术理论和鉴赏方面却颇有见解,他开始有些注意这个学生了。

一天,他们在工作间隙看着面前一幅未完成的新作,方紫薇欲言又止,显得有点吞吞吐吐,这让他感觉有些反常,这不像是她的作风啊。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小方,你有事要说吗?”

“胡老师,我……我有点看法,就是不知道对不对,所以不好意思说出口。”方紫薇的脸有点红,说着看着脚下的地板。

“什么事这样神神秘秘的,这可不像你啊,方紫薇。”胡子昂爽朗地笑了笑。

“好吧,我说。”方紫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胡子昂:“胡老师,我非常欣赏你的作品,我觉得它包含着一种神韵,把你对东西方文化精神的理解融合在一起,看着非常美。”看着胡子昂微笑着用目光鼓励着她继续说,方紫薇的话锋一转:“但是,胡老师,我,我觉得你的作品有一个弱点,当然这是我的看法。你的某些作品太柔弱,太纤细,缺乏一种阳刚之美,有些方面显得不够大气。”

胡子昂的心中一怔,如此尖锐的评论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而且出自一个年轻人之口,他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笑容有些勉强地僵在脸上,不过他并没有丢掉自己的君子风度。

“很好,方紫薇,请继续说。”望着方紫薇显得有些胆怯的表情,胡子昂以一种长者的宽容鼓励她。

受到鼓励的方紫薇有点豁出来了,索性一吐为快。“胡老师,我学的是西方油画,我个人十分喜欢俄罗斯的油画,像十九世纪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画家列宾,他的画作风格就十分吸引我。记得大学期间,我曾经在学院一幅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复制品前整整地看了一下午。他画中的那些失业的农民、流浪汉、无助的神父……他们的表情和动作是如此的生动真切,又与背景中苍茫厚重的俄罗斯风光如此地和谐统一。那里有哲人般的沉着和意志,还有极力忍受劳动重负的年轻人痛苦而又美丽的面孔……那些受难的人们,在蓝色的天空和黄色沙滩的衬托下,焕发着蓬勃的生命力。胡老师,您的许多作品的确很美,但是您所选择的题材,您的一些绘画技法,确实使我感到有些文弱。怎么说呢,就是母性的东西太多。西方传统绘画的那种力度、那种富有生气的冲动不够。在题材的选择上也过于追求文人墨客的那种情趣,面显得有点儿窄,现实生活的氛围还可以更浓厚一些,艺术的想象空间还可以更广阔一些。我是觉得,您的作品如果再粗犷一些,再大气一点,就更完美了。胡老师,您不会生我的气吧?”方紫薇看着胡子昂沉思的表情有些担心地问道。

此时的胡子昂心中那分尴尬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叹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的评论既深刻又准确。自从他的画作取得成功以来,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当面指出他的不足之处。他有时也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可是从来没有好好反思一下究竟问题在哪里。今天,竟然被这个年轻姑娘说中要害,真是可悲又可贺啊。

胡子昂抬起头来仔细地看着方紫薇,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看过她。

她的肤色白白的,是南方姑娘特有的那种白,颈部皮下的一些细微的淡蓝色毛细血管都清晰可见;眼睛并不大,笑眯眯的;一个小俏鼻活泼可爱,眉毛细长弯曲,五官的搭配让人觉得很舒服但并不是个美女,只有黑黑的眼睛像两汪深不见底的泉水,透出她的灵气和魅力。胡子昂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胡老师,您……您没事吧?”看着胡子昂的神情,方紫薇有些受到惊吓地问。

“我?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呢?”想着自己一时失态的表情一定是吓着方紫薇了,胡子昂不由地笑了起来,并且一笑不可收拾,竟然哈哈大笑地流出了眼泪。

看着导师笑了起来,方紫薇心里一下也轻松了,不由自主地跟着也笑了起来。两人就这样一起傻笑了好几分钟。

方紫薇的一番话使他豁然开朗。仔细想来,这些年居书斋多了,离生活现实远了,真有些像古代的文人墨客那样,有点无病呻吟。

在接下来的许多日子里,胡子昂常常到全国各地去采风,有时在一个地方一待就是十天半月的,他深入生活,和不同階层的人交谈、交朋友。他的画风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明显的变化,大漠风情、边塞日出、泼水节上的姑娘、可可西里的夕阳……题材越来越宽广,人物越来越鲜活。胡子昂觉得自己的审美有了明显的升华,在把握绘画对象的内在潜质和人物的精神世界时,层次更加丰富,色彩与色调也日趋多变。

方紫薇看着自己的导师在艺术的宝塔上攀登着,他的执着和坚韧、他的疯狂和才华都感动着她。她也常常随胡子昂去采风,渐渐地对这个比自己年长很多的导师有了深深的依恋。想起导师,她开始怦然心跳。难道我爱上了他?这个发现令方紫微激动不已,也让她惊恐万状,她需要静下心来仔细地想一想。

上大学期间和读研时方紫薇有过几次恋爱的经历,和那些同龄人玩在一起倒很惬意,她也度过了一些美好的时光。可是当进一步相互了解时,方紫薇就感到了深深地不满足,他们太嫩,他们的思想和追求远远赶不上自己所渴求的,她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太多的东西,已经习惯了那分深邃的思维模式,只有那种厚重的感觉才能让她感到满足,如果再加上年轻的激情那才是她所追求的。所以,至今她还在寻觅着。

蓦然间,方紫薇不禁自问,胡子昂难道就是我的梦中情人?

陶醉在绘画艺术中的胡子昂,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许多,创作的灵感不时地从心底奔涌而出,他常常会在沉思之中突然惊醒,兴奋地把方紫薇叫到跟前,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从天而降的灵感,而后铺开画纸挥笔疾画,顷刻之间草图线条跃然纸上。每一幅作品完成以后,第一个观众和评论家一定是方紫薇,他会急切地盼望听到方紫薇对画作的评论,直到得到一个肯定的赞赏才会满足。胡子昂并没有感到自己这种对方紫薇的依赖有些过分,而是觉得他们有着强烈的艺术共鸣,可以说是艺术上的知音。方紫薇这个丫头的倩影现在经常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胡子昂和方紫薇的师生关系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现在他们更像是一对朋友,他们在一起讨论着,争论着,话题越来越广泛。endprint

自从方紫薇的感情世界出现了胡子昂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分情感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像是一只小火柴引燃了她感情世界的熊熊烈火。

一个周末,她回到了自己的小巢,可能是睡前喝多了咖啡,她久久不能入睡,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在沙发上睡着了。忽然,在朦胧中她看到胡子昂推门进来了,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扎着一条鲜红的领带,手里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朝她走来。天哪,他可真帅!“子昂!”她叫着他的名字,闪电般地扑上前去,顷刻之间两人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当她垂下自己的眼睛时,惊奇地看到两个人居然都是赤身裸体的,他们相互拥抱着,抚摸着,她感到他的手轻柔地,缓慢地在她的身体上游走,一会儿在乳峰上颤动,一会儿顺着丰满的臀部滑行,最终驶向身体上最隐秘的港湾。她感到一阵钻心的颤栗,兴奋地叫了起来。

方紫薇惊醒了,四周一片黑暗。她觉得自己屁股底下凉凉的,用手一摸湿漉漉的一片,胸前依然像小鹿一样怦怦直跳,那种惊心动魄的快感还没有完全消失,黑暗中还是能感到自己满面潮红。她没有开灯,靠着沙发的靠枕静静地躺着,一夜未眠。

那一夜过后,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表面上看方紫薇还和过去一样,实际上她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剧烈的感情危机。一天工作之余,方紫薇看着对面的胡子昂,突然说道:“胡老师,你要是没有成家那该多好啊。”说完背起小挎包就走出了工作室。

经过多日地无奈地挣扎,方紫薇知道自己恋爱了,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的导师胡子昂,抗争、躲避都是无济于事的,这种感觉和上学时的历次感情经历都不同,近在咫尺却又远隔万里,每天都如同在地狱里遭受着煎熬。胡子昂是有家室的人了,她知道胡师母是一位贤淑温和善良的女人,这如同重重高山阻断了她的爱情之旅,使她难于逾越。

她想离开这里一走了之,决然地斩断这无望的情思,理性的声音几乎在咆哮着不断提醒她。可是,浸没在爱情潮水中的她无力地搖着头,两眼散发出对爱强烈地渴求,她明白那个理性的声音是对的,就是做不到。不能放弃,决不放弃,没有爱,毋宁死。她内心有些绝望地独自品尝着这苦涩的爱。

那天方紫薇撂下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走了,胡子昂愣了片刻,他仔细地想了想,慢慢地悟出了这句话的潜台词。其实,方紫薇对他的感情他也早有察觉,他一直认为那是一个小女孩的一时冲动,迟早会回到他们同龄人的队列中去。当听到方紫薇那句略带幽怨的话语,他开始仔细地审视内心的感情,蓦然发现这个女孩子在他的心目中所占据的地位远非师生之情,一种朦胧的感觉令他心里一震,他感到了恐惧,不敢再延续这样的思路走下去。

胡子昂从大巴山的密林深处采风归来,在画室展示他的速写草稿。

“这是巴山冷杉,你瞧它有多高,好家伙,三四十米高,他的树皮就像一个百岁老爹的脸,皱巴巴的历经沧桑,一大片冷杉林在大风中摇摆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吼声,那叫一个刺激。你看,这是一个中华猕猴的大家庭,这个大个的是家长,是一个雄猕猴,我观察他好像有三妻六妾呢,一走路后面跟了一大群,好不威风……”

胡子昂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见闻,看着那些写生的图画讲解着。方紫薇站在画案边静静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地听着。看着胡子昂孩童般地沉浸在他的艺术世界里,方紫薇心里品尝着多日不见的相思之苦,她有些恨自己的没出息,这是何苦呢?

“小方,我这次还遇到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在巴山里的一个小村寨,我遇到一个年龄很大的老爹,他很瘦但精神极好,他的脸型和神情很具山民的代表性,凹凸有致,线条感很强,我想用他做模特画一张人体速写。我告诉他我的想法,并且说会给他报酬时,开始他很高兴,可是当我告诉他需要脱掉全部衣裳时,他连连摆手,态度坚决地拒绝了我的请求。他和他的家人用一种极不欢迎的异样眼光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魔鬼、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我居然被他们极不友好地赶了出来。”胡子昂笑着讲述着他的离奇遭遇,然后带着一丝无奈说道:“人体模特不好找,我已经好久没有画人体速写了,手感都生疏了。”

令胡子昂意想不到的是,方紫薇听到这里突然说:“胡老师,今天我来给你当模特吧。就现在。”说完她转身走到门前扣上了画室的门,然后拿画室的东西搭建起一个简单的背景墙,走进了画室的里屋。

胡子昂没有想到他的这句无意之词竟引起了方紫薇这样大的动静,他愣愣地看着一动不动,不知下面会发生什么。

片刻,方紫薇走出了画室的里间,展现在胡子昂面前的方紫薇令他大吃一惊。她全裸出镜,对胡子昂微笑了一下就信心十足地走到了刚刚搭好的背景墙前,坐在那把准备好的椅子上,摆出了一个专业模特标准的造型。

此时的方紫薇,在画室里布置的专业灯光的照耀下显得美丽而富有生气。她的微卷的短发向一边蓬松着,额头上的刘海斜斜地垂落下来,错落有致地遮盖住了部分前额,蓝色的眼影有些夸张地向后伸展,使那对不大的眼睛显得分外妩媚,黑色的眼睛沉静而明亮,不时地泛起一波波涟漪,嘴唇涂着一层淡淡的粉红色,青春的气息跃然脸上。微侧的坐姿使她的乳峰看起来饱满而挺拔,一圈粉色的乳晕拥簇着那颗圆润的乳头,彰显着女人无穷的魅力。她的双腿交叉着,隐隐地遮住了那个神秘地带。

裸体的方紫薇凸显了她江南女子的肤色,淡淡的乳白色像是涂了一层油彩,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姑娘,胡子昂心里感叹道:“女人真是百变精灵呵,什么奇迹都会变出来。”

“胡老师,你看这样行吗?你可以开始画了。”对面这个女人开口说话了,胡子昂如梦初醒,什么也没有说,手忙脚乱地铺好了画纸拿出了画笔,开始了他的绘画。

手里的画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听使唤,胡子昂能感到自己心跳的砰砰声,他不能聚精会神地仔细观察作为模特的方紫薇身体凹凸有致的优美线条,更不敢直视那双黑色的明亮的眼睛,眼前这个女人的胴体简直让他睁不开眼睛,只觉得下身涨得难受,涌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冲动。胡子昂闭上了眼睛,他要让心静一静,想忏悔内心飘过的那些胡思乱想,这一瞬间作为艺术家的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我是一个艺术家,我在从事艺术的创作,艺术是一种高尚的行为,千万不要有一丝的杂念。千万不要有、千万不要有,上帝啊,救救我,驱除我心中罪恶的邪念吧。”endprint

良久,恢复了正常的胡子昂才开始他的绘画,一进入艺术的创作天地,他开始渐入佳境,忘却了世界上的一切,一幅幅优美的人体绘画草图在他的手下飘然诞生,各样的人体姿态,多视角的透视表现,粗细浓淡绝妙搭配的笔触,都在探索着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方紫薇在他的指导下变换着各种姿势,两人都忘我地融入到艺术的创作中。

终于画完了。胡子昂把手中的画笔一扔,重重地跌坐在了椅子上,他眼睛望着天花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突然他听到方紫薇“哎呀!”一声,抬头望去,只见方紫薇倒在了那面背景墙下的地毯上,嘴里痛苦地自语道:“脚崴了。”胡子昂赶忙奔上前去,来到背景墙前的地毯上用手臂搂着方紫薇的脖子把她扶了坐起来,:“怎么样,紫薇?不要紧吧?”

方紫薇两条胳膊轻轻地抱住了胡子昂的脖子,“胡老师,我爱你。子昂,我想要你。”方紫薇的两只眼中燃烧着爱的火焰,说完后竟小声呜呜地哭了起来。

胡子昂紧紧地抱住了方紫薇,亲吻着她脸上的泪水,嘴里喃喃低语着:“紫薇,我也爱你,我也爱你啊。”他内心那堵理性的屏障轰然倒塌,压抑已久爱的激情喷薄而出,他不知这种爱在心中已经萌生了多久,只觉得现在全身心只有他的紫薇。

他们赤裸地躺在背景墙下的地毯上,两个身体缠绕在一起。他们疯狂地亲吻着,胡子昂噙着方紫薇的舌头用力地吮吸着,在方紫薇轻轻地呻吟声里顺着她的肌肤反复亲吻她的乳房,他把乳头含在嘴里用舌尖包裹着不敢用力,好像一用力就会融化在他的嘴里。

方紫薇如同又回到了梦境之中,身体轻飘飘地被一团白色的雾团包围着,她又和自己所爱的人拥抱在一起,那双轻柔的手在不住地抚摸她的肌肤,游走在身体的沟壑之中。她用力地抱了他一下,然后睁开了眼睛,知道这不是梦境而是真真正正的现实,她醉眼蒙眬地喃喃说着:“子昂,我爱你,子昂,我爱你。”

突然,方紫薇真切地感到胡子昂进入了她的身体,她浑身颤栗地大声呻吟起来,那呻吟声如同一种压抑的啼哭,长久延绵起伏不断,又如同一种陶醉的独白时隐时现。她快活地扭动着身体,感到心脏快要蹦了出来,两只手紧紧地缠绕着她所爱的人。胡子昂身体的起伏不断加剧,方紫薇悠长的呻吟声刺激着他每一根神经,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疯狂地长久地和一个女人做爱。两人都随着激情的加剧奔向快乐的巅峰。胡子昂感到身体像要爆炸一样开裂,一股生命之泉奔流而出……两人分开后,静静地躺在地毯上,眼中的疲惫和兴奋交织在一起。

那一刻,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了。

那晚胡子昂把方紫薇送回到她的小巢,然后一个人向家中走去。

夜晚凉爽的天气渐渐有点冷了,空气中的湿度在增加着,浓浓的夜色加深了凉意,胡子昂不由地紧了紧身上的西服外套。家越来越近了,胡子昂心头的热情已经散去,他抬头望了望前方,步履逐渐地放慢了,不远处家里客厅的灯光隐约可见,他的心头却升起一股恐惧的乌云。这柔和的灯光,多少年来都使他感到一种家的温暖,每当远远看见它都会加快步伐,恨不得即刻扑进它的怀抱,今天这是怎么啦,怎么会害怕踏进这个家门?两只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地迈不开去,到了楼门口竟然加快步伐走了过去,超越了很远一段路才又重新地拐了回来,艰难地向家走去。

他知道这时候洪雪纯肯定在家里给他把晚饭煲在暖锅里,坐在电视机前织着毛衣静静地等着他回家,当他换好了鞋,更了衣,再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餐桌。想到这里,内疚使他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两眼呆呆望着楼上的灯光,再难迈出一步。他有些恨自己的自私和残酷,一种负罪感使他抬不起头,真想扇自己几个嘴巴,跑进家门在客厅中跪在洪雪纯面前忏悔自己的不忠。

胡子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咬了咬牙踏上了楼梯的台阶。

进了家门,面对洪雪纯询问的目光,他借口今天干活太累需要好好休息,连饭都没吃就独自睡在了书房。

这一夜胡子昂整夜没有合眼,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白天发生的事像电影镜头一样不间断地在脑海里掠过,他一遍一遍地反思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拷问着他的灵魂:我怎么会这样做呢,是为了寻找刺激?是为了追赶时髦?或者是一次昙花一现的逢场作戏?不,不,绝不是!她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和激情,从未出现过的怦然心动。论姿色,洪雪纯年轻的时候比方紫薇漂亮,要说年轻,可年轻的时候和洪雪纯在一起也从没有今天这样的感觉呀。胡子昂感到自己在方紫薇面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喜欢听她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渴望她的共鸣,并从中得到灵感和激情。

胡子昂觉得自己心中的负罪感减轻了许多,他和方紫薇的爱是灵与肉的融合,他们的精神和肉体都是为了艺术而存在的,是一种超越现实的崇高爱情。

在此以前,胡子昂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和洪雪纯的感情,她是他的亲人,他爱她。经过昨夜的疯狂,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以往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他和洪雪纯之间的感情是男女之间的爱情吗?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可是,结婚十几年来他们可从来没有那样激情满怀地做过爱,自己也从来没有失魂落魄地思念过对方,他总以为日子就是这样的平平淡淡。就连新婚之夜在婚床上,洪雪纯都像一个大姐姐似地体谅着他,安静地躺在新婚的大床上,任凭他笨手笨脚地小心翼翼地摆弄,而不发出丁点的声响。仅仅在她告别处女之身的那一刻才轻轻地喊了一声,只是从她满面潮红的脸色,微微粗重的呼吸声中,才能感受到此刻正在经历着人生的一个重要时刻。

洪雪纯是他的亲人,是他的妻子,他的爱人,可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时刻,那种失魂落魄的思念,那种令人心醉的男女之情呢?更多的则是一种依赖,一种对母性亲情的依恋,一种亲人的温情。

此时胡子昂的头脑里简直都糊涂了,他爱洪雪纯,他爱方紫薇,爱和爱却是这样的不一样。

要是没有方紫薇的出现就好了。胡子昂的生活轨迹不会改变,时光会一如既往地平静地向前流去。方紫薇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胡子昂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已经不是一个毛头小伙子那样容易被爱情之火点着的人,可他偏偏在心中飽受爱情之火的煎熬。他觉得方紫薇在艺术事业上是他的知音,是至今唯一叫他怦然心动的女人,他们的交往不仅使他在精神上对艺术的感觉有所升华,而且在肉体上他也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愉悦,想起她做爱时的激情和全身心的投入,就令他激动不已,他有了一个男人的自豪感。endprint

但是内心深处,胡子昂对妻子洪雪纯充满着挥之不去的负罪感。

离开方紫薇,把这一段感情掩埋在心中不要再叫它萌生新芽。这样的理智之声不止一次地在他的耳边呐喊,他明白这是对的,可是他做不到。他在不断地抗争,不断地说服着自己,甚至不断地诅咒着自己。生活的轨迹已经改变了,要想回到原来的轨道上那可是太难了。胡子昂觉得要是放弃了对方紫薇的爱情,他就是一个懦夫,也会毁了他的感情生活,在他的感情世界里已经不能没有方紫薇,她是他的唯一。

亲情,爱情,良心。胡子昂在这漩涡中不断地挣扎,抗争。

胡子昂开始不停地出差,他一方面想躲避尴尬的现实,另一方面也想在头脑中把一团麻似的思绪缕清。旅途中好几个夜晚他都在做同一个梦。

他在梦中好像来到一座山上,山峰之上云雾缭绕,山路崎岖难行,满山都是青松翠柏却不见一声鸟鸣,两耳只听见风吹松涛发出的吼声,身后不远似有一怪兽追赶着他,回头细看形似麒麟,两眼如圆珠般大,熠熠闪出两道绿光,他慌不择路拼命奔跑。良久,远眺前方有一小屋,形似庙宇,屋上方祥光四射。近前只见庙门大开,内端一白须方丈静坐蒲团之上,双目紧闭。他赶忙几步跪倒在地,高喊:“长老救我,度我前去极乐世界!”耳边响起老者之声,声若洪钟:“阿弥陀佛,你尘缘未尽,怎入我佛祖之门,去吧。”顿时四周寂静无声,抬头望去,老者、庙宇皆无影无踪,回头再看,怪兽也不见踪迹。

梦中惊醒,一片漆黑,一摸额头冷汗湿漉漉的,就再也睡不着了。胡子昂有点奇怪,几次梦境居然多有雷同,莫非是上苍在指点我什么?以前的他可是从来不信这邪的,而现在却决意要去明刹求一吉凶。

胡子昂来到了杭州灵隐寺,他听说寺里近日来了一位云游四方的高增,名叫智生长老,在寺里药师殿侧院讲经,偶尔也为世人指点迷津,只是常人难求一卦。

灵隐寺位于杭州飞来峰畔的灵隐山麓之中,那里山峰奇秀,林木参天,千年古寺隐掩在云烟雾波之中。它创建于东晋咸和元年,至今已有一千六百年历史。据说印度僧人慧理曾来此地,看到如此美景,误以为是仙灵所隐,后建寺故名“灵隐寺”。

胡子昂祈求卜一卦,经人引荐来到智生长老讲经屋外。他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小屋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进屋,一位白须老者端坐在佛像右前侧的蒲团之上,身披黄金袈裟,单手合十,另一手把佛珠不停捻转,口中无声地念念有词。胡子昂猛醒:这不是自己在梦境山中云雾峰顶所见之长老?简直一模一样。他不由自主上前几步跪拜在智生长老脚下,口中祈求:“请长老指点迷津。”

智生长老微微睁开眼睛,仔细端详了片刻,开口问道:“施主可是问询男女私情之事?”

胡子昂心中惊诧:“此乃神人也,未开口怎知我心中之事?”忙答道:“正是,求长老指教。”

只见智生长老闭着眼睛,口中似在吟唱经文:“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吟罢并不说话,只见他头微微一点,旁边侍童取来一饱蘸浓墨之笔。侍童唤胡子昂上前几步,跪拜在地,伸出双手,手心向上,高高举起在智生长老面前。智生长老睁开眼睛,在他手心各写一大字,侍童示意他退后几步。侍童又在智生长老面前奉上一张黄裱宣纸,下衬一紫檀木镶嵌大红绒面托盘。智生长老挥笔疾书,一挥而就。写完,重新闭上了双眼,口中念道:“阿弥陀佛。”手捻佛珠,再无声息。

侍童请胡子昂退出门外,稍等片刻。胡子昂伸出双手仔细一看,一只手心草书一“了”字,另一只手心草书一“生”字,他心中不解其意。这时,智生长老侍童开门走了出来,递给他一只香袋,单手合十,口中说道:“施主请回吧。”说罢返身回到屋里。

胡子昂仔细看这香袋,只是一个粗布小布袋,上绣一云雾松柏图,煞是精巧。他急忙打开小香袋,取出内装黄裱宣纸,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前世今世情未了,

因缘嘘嘘断肠草,

净心拂尘释旧梦,

三生缘定奈何桥。

胡子昂向陪同他来的主持求教,主持答道:“了,应是了却之意。生,乃新生也。”并且告诉他,传说中,黄泉路上有一条忘川河,忘川河上有一座奈何桥,桥尽头有一通体鲜红之石,名曰“三生石”,人间有情男女在此石上刻下各自的名字,即可“缘定三生”。

听了主持的解读,胡子昂似乎明白了许多。他在庙宇里请了许多香烛,敬献给佛祖。

从杭州回来之后,方紫薇告诉胡子昂她怀孕了,胡子昂感到很意外,不过此时他的经过多方思考已经有了主意。他要告诉洪雪纯事情的真相,不想再欺瞒她了。可是当他鼓足勇气走进家门看到洪雪纯时,又开始惊慌失措,不由自主地跪在洪雪纯面前,出现了此前的那一幕情景。

见到洪雪纯的那一刻,他们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洪雪纯明显地瘦了许多,眼边的鱼尾纹比以前更明显了,那几颗褐色的色斑也凸显出来,不施脂粉的脸黄而毫无光泽。几天不见,她一下子老了许多。

胡子昂心里一酸,他问道:“雪纯,你还好吗?”那个到了嘴边的“姐”字,还是没有吐出来。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此时一句也不想说,甚至在打退堂鼓。算了,就这样继续过吧。

洪雪纯勉强地微笑着问他:“子昂,她怎么没来?不是说好的吗?”

“她回老家去看她的伯父,她伯父病得很重。”

“哦,还是一个讲孝道的人啊。”洪雪纯平静地说道。自从上次胡子昂提出离婚的事以后,她很长时间夜不能寐,翻来覆去地想着。洪雪纯最终还是认定,他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这次见面一定要挽救他,使他浪子回头。所以她的心里此刻是平静的,还颇有几分信心。

洪雪纯打开了所有窗帘,让秋天的阳光尽量地充满这间房屋,这阳光给她力量。泡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他们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子昂,你上次告訴我离婚的事,过后我也想了很久。我可能这些年确实对你关心不够,尤其是在精神生活上很少过问你的事业,不再那么关心你的画作、你的画展。可是你是知道的,我是爱你的。我是全心全意爱着你和这个家,爱着我们的燕子。我不能没有这个家。endprint

我们都已经不年轻了,想想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多么的不容易。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那个大家庭么……”洪雪纯讲了很多往事,回忆了旧社会他们那个大家庭的陈年旧事和这个小家那些曲折的经历,后来,洪雪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段历史的回忆唤醒了她心中无穷的辛酸,想想目前她所遇到的境况如此悲惨,不由地悲从心起。

胡子昂默默地听着洪雪纯的诉说,许多往事也在他的脑海里呈现出来。他拿来了热毛巾递给洪雪纯。他知道他们的结合也有过许多令人难忘的事情,可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洪雪纯的诉说在他的心中却产生了截然相反的效果,他那想打退堂鼓的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觉正因为有過不平常的生活经历,在心里对洪雪纯的感情才不能有半点欺骗的成分。试想,他继续和洪雪纯过着日子,却在感情上思念着方紫薇,那才是对他的雪纯姐姐最大的不敬和背叛,是在侮辱她的人格。他绝不能那样做。

听完洪雪纯的诉说,胡子昂平静地给洪雪纯敬了一杯茶,他说:“雪纯姐,你的想法我知道,我也理解,你相信我不是一个随便乱来的花花公子。今天我来,就是想讲讲我的一些心里话。”胡子昂期待地望着洪雪纯的眼睛,嘴里不由自主地又叫了一声“姐”,洪雪纯默默地点了点头。

“说来我们青梅竹马,已经在一起走过了四十多个年头了,你在我的心目中不仅是我的妻子,而且是我的姐姐,甚至代替着母亲的位置,这种感情我一直看得非常神圣。多少年来我习惯依偎在你的身边,接受你的保护,所以我们走入婚姻的殿堂,我也感到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婚后我顺理成章地享受着你给我的服侍,有你在身边我感到温暖,感到贴心。有了女儿燕子以后,我一直都认为生活就是这样的,像溪水一样地慢慢地向前流淌,直至走到生命的尽头。

出了这件事以后,我无数次地咒骂自己没有良心,甚至没有人性,应该进十八层地狱。同时我也对自己的感情生活进行了一次深刻的反思。现在看来,我对你的那种感情也许太神圣化了,甚至在新婚之夜都从心目中不敢真正地逾越雷池,我小心翼翼地跟你亲吻,小心翼翼地跟你做爱,似乎你是圣母。我也一直认为夫妻可能就是这样的。

我自认不是一个放荡的人。这些年来我身边不缺美女环绕,也有投怀送抱之人,我从来没有动过心,对于你和这个家庭的爱从未有过动摇。

可是碰到了方紫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变得那样突然,使我手足无措,心慌意乱。我抗争过,试图逃避过,甚至故意凶狠地对待自己和紫薇,最后都无济于事。我爱她。”胡子昂看到洪雪纯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血液好像在从血管里一点一点地流逝着,他实在不忍心再说下去。可是他知道今天必须说明白,不能再迟疑。所以胡子昂硬着心肠,残酷地诉说着他的想法。“从我对方紫薇怦然心动的那一刻,我仿佛才感觉到一种别样的男女之情,我以前没有这样的体验。我创作的激情突然迸发出来,艺术的审美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境域,我——。”

“别说了,胡子昂。”洪雪纯打断了胡子昂的诉说,她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两行浊泪顺着脸颊向下流淌。她的心里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她的希望和幻想都彻底破灭了。

洪雪纯大学读的是中文系,她明白爱情和亲情是两码事,从胡子昂的告白中她清清楚楚地读出了他的潜台词,往日的那些爱都是一种亲情,至少是亲情大于爱情,而他和方紫薇之间产生的才是真正的爱情。事前她的思考、判断,其实都是一种误读,她那试图挽回婚姻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她彻底地失望了,她想不到自己大半生感情的全部付出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她不愿再听胡子昂说一个字,害怕他再吐出那些肉麻的“爱”字。她的脑海里充满了胡子昂和方紫薇在床上颠鸾倒鳯的疯狂情形,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她那大家闺秀的教养,年轻时家里调教的那些淑女规范,都只能让她这样。她感觉到自己做人的彻底失败。

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会,洪雪纯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的胡子昂两眼露出惊恐的光,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大鹅,在这一瞬间她心里的坚冰顷刻融化了。她熟悉这样的目光,从小到大有多少次危难时刻,胡子昂的眼睛里总是有这样一种目光,里面充满着信任、期望,甚至祈求,她无力拒绝这种目光的求助。她的眼前似乎又是那个无助的小子昂,他在期盼着这个大姐姐的帮助。她的眼光穿越时光的隧道回到儿时的庭院,一系列往日的生活场景纷乱地掠过头脑,洪雪纯眼光迷离地盯着胡子昂,她心里无奈地责备自己:“我怎么就恨不起来这个小冤家呢?”

“子昂,我明白了。这样吧,等方紫薇回来以后,你还是把她带来见我,我会告诉你们我的决定的。”

洪雪纯觉得好像是长途旅行以后,身心分外的疲惫。

从方紫薇走进洪雪纯家客厅的那一刻起,不知什么原因洪雪纯感觉自己的内心在起着一种微妙的变化。在此以前,她脑海里有好几个方紫薇的形象,她一直在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把胡子昂迷得神魂颠倒,难道是一个天上下凡的狐狸精?她是狐媚的或是妖艳的,也许是一个表面纯洁而内藏祸心的女子。总之,她把内心所有的愤怒、怨恨,都准备倾泻在这个女人的身上。

门开了,看到跟在胡子昂身后进来的方紫薇时,与洪雪纯事先设想的形象有很大的不同。

眼前的这个女人个子高高的,算不上漂亮,皮肤是南方姑娘特有的那种麦芽白,眼睛很黑,像一眼清泉那样幽暗、闪亮、沉静。一头短发,自来卷地有些蓬松地偏向一边。上身穿一件宽松式蓝色石磨牛仔半长风衣,内套一件半高领驼色羊绒衫,脚上是一双白色高帮旅游运动鞋。

进门,方紫薇轻轻地叫了一声“雪纯”姐,她的眼里闪现出一丝不安和微微的惊恐,好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等待接受老师批评的小学生。她的内心还是有些紧张的,听说洪雪纯执意要见她,虽然知道这一关是必须过的,心里的担心害怕使她一直下不了决心,今天是带着一种赎罪的心情来到这里的。

方紫薇外表的清纯和举止的得体,化解了洪雪纯心中那种妖魔化的形象,看到方紫薇眼里充满着歉意的赎罪感,也使她的一腔怒火平息大半。

大家无声地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endprint

“子昂,你到书房里休息一会,我想跟方紫薇单独谈谈。”洪雪纯平静地对胡子昂说。

胡子昂看了方紫薇一眼,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了默许的示意,他离开了客厅。

洪雪纯和方紫薇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一时无语,空气像是这深秋的天气。

“雪纯姐,我——”方紫薇抬起了头,准备表达心中的歉意。

“方紫薇,今天叫你来是想听到你亲口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洪雪纯打断了方紫薇的话,她的语气里没有一点热气,冷静里透着寒意。“我确实不太理解,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会疯狂地爱上比你大二十多岁的老师。你年轻,学历又高,前途似锦,生活之路是那么的宽广,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不想在道德上譴责你,更多的是不理解你的这种选择和想法。”洪雪纯压制着内心的一腔怨气和愤怒,明白无误地说出内心的不解。

面对洪雪纯这种带有压抑性的质询,方紫薇感到比那种狂风暴雨般的发泄更让她难受。自从走进这个家门,房间的摆设就让她感到了某种压力。客厅的侧墙上挂着一张洪雪纯和胡子昂的结婚照,两人的恩爱之情尽现眼前,尤其是洪雪纯年轻时的美丽和端庄,一副大家闺秀风采,而胡子昂的眼里塞满了幸福。在结婚照的右边,是一张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他们女儿胖胖的圆脸上一对大大的眼睛,闪着欢乐的光。一家三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客厅摆设的优雅、环境的洁净、色彩的和谐,都透出了女主人的修养和审美情趣。这无形的压力,使方紫薇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贼,在窃取这个家庭的幸福,破坏他们安详的生活。

她被逼到了墙角,她不愿意像一个老鼠一样灰溜溜地逃走,她要抗争,为她的幸福拼死一搏。

“雪纯姐,对不起。我知道在你的面前我是一个罪人,我像贼一样地偷窃着你的幸福,现在说什么都不足以弥补我对你所造成的伤害,所以我常常地谴责自己,咒骂自己,我真的几次都想一逃了之。可是我做不到,我恨我自己做不到。

我爱胡老师,真的很爱他。他是比我大很多,我不图他的什么,只是觉得他在我的身边踏实。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对我包容,心胸开阔,比我以前的任何一个年轻的男朋友都像一个男子汉,在这样的一个男人跟前生活我安心、放心。

我喜欢他的画作,那些作品不仅美妙无比,而且蕴含着那么丰富的内涵,从中可以看到人性的光芒、仁爱的理想,可以读到对大自然的热爱,对社会各阶层人的关爱。我十分清楚自己虽然读了硕士,其实没有画画的天分。可是看到胡老师的作品,我的思绪就特别的活跃,评论他的作品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更重要的是,我的这些评论胡老师大多都接受了,并且在他的新作中体现出来了这种变化,这使我有一种成就感,我甚至觉得我的美术生涯天生就是为胡老师的作品而存在的。

我爱这个男人,因为我觉得我们的心灵融合在一起,我们的精神在不断地升华。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话很无耻,可是我还是要求你,雪纯姐,求求你,成全我们吧,我不能离开胡子昂。”方紫薇说完,突然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洪雪纯面对眼前的情景有些不知所措,眼见方紫薇动了真情,诉说衷肠,言语并无狡辩之意,细细品来也有几分道理。洪雪纯从来没有被保护的那种体会,也从来没有在胡子昂面前做出一种小鸟依人状,她对子昂是真爱,可是她了解子昂对她的感情吗?她深入到他的艺术天地吗?

人各有活法,各人有各人的爱。洪雪纯这时似乎能理解一些方紫薇的感情了,她内心承认她没有方紫薇的那些体会。前后听了他们两人的诉说,她知道自己已经是回天无术了,大半生的感情生活看来到此真的就要结束了。

洪雪纯心里虽然充满了悲哀之情,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反而有一种解脱的平静。她看见胡子昂站在书房的门口呆呆地望着她们,就说:“紫薇,不要这样,你起来。子昂,你也过来,坐在沙发上,我有话对你们说。”洪雪纯的语调里没有一丝的怨恨,显得很平静,甚至有了一点温情。

“子昂、紫薇,你们的想法我知道了,我成全你们。从今以后,你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你们有了孩子以后需要我帮忙,我也愿意帮你们一把。但是,我不可能和胡子昂离婚,我决不离婚!昨天、今天,直至永远,我都是胡子昂的合法妻子,这一点不可改变。如果这一点做不到,我的生命也该结束了,我会了断我的一生。我不是请求你们答应我,而是必需的!”稍稍停顿片刻,调整了一下情绪,“好了,你们可以走了。”洪雪纯微微低下头,无力地挥了挥手。

胡子昂和方紫薇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胡子昂能够理解洪雪纯的决定,而方紫薇则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这是一个什么解决方法,她想张口说什么,胡子昂制止了她,示意她一起走出了家门。

自从上次与胡子昂谈过以后,洪雪纯就明白大势已去,看来胡子昂是铁了心要抛弃这个家庭另觅新欢了。幻想彻底破灭了,洪雪纯经过仔细地思考,做出了最终的决定。可以容忍现状,但绝不离婚。

女儿燕子虽然快大学毕业了,毕竟她还是一个孩子,在这人生的关键时刻让她遭受这样的打击很可能是致命的,她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这段日子对洪雪纯来说是一个饱受煎熬的时期,她几乎天天半夜醒来睁着眼一直到天亮,那些个陈年往事,还有刚刚过去的许多场景,都一幕幕地不断呈现在眼前,转花灯似地使她头晕目眩,她的情感像过山车一样,一会跃上高峰一会儿跌入谷底,她感到心力交瘁。这些事只有她一个人独自承担。星期天见到燕子,她不能告诉女儿,在女儿面前她得保持像往日一样的状态,给女儿做许多好吃的东西,问一问学校的生活。在单位她必须打起精神给孩子们上好每一节课,一回到家里几乎像瘫了一般地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每一个夜晚对洪雪纯来说都是漫长的,她噩梦不断。说来也奇怪,这些天她经常梦见母亲来到她的床前,就坐在那把楠木圈椅上和她拉家常,梦中许多虚幻的情景醒来后只会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有些梦境却显得十分清晰,母亲在床前几次都对她说:“雪纯,人要认命的,人再硬硬不过命啊,一切皆有定数。”

洪雪纯的心境逐渐地平和下来,她认真地思前想后。她的父亲有三房妻室,母亲焦洪氏是长房大太太,掌管着家族的整个内务,她和二姨娘、三姨娘从来没有吵过架,相处得很和睦,整个家族上上下下都很尊重她。解放以后父亲和三姨娘搬出洪宅,母亲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少帮忙。她的家族妻妾之间和时下电视剧里的故事不太一样,很少发生那些争宠吃醋的事。母亲把两个姨娘都看作自家人,像大姐姐一样地帮助她们,看来母亲真的是认命的。endprint

是的,时代是变了,可男人的本性能变吗?那猫儿偷腥的事从来就没有绝迹过,这些年豪门明里娶妻暗里纳妾,权贵身边女人围着争宠,二奶、三奶的不是什么稀奇事。人啊,真是要认命的。

洪雪纯决心不离婚,她宁肯保持这个婚姻的空壳,也决不放弃这个家庭女主人的地位,也许哪天胡子昂会幡然悔悟重新回到她的怀抱,即就是他不回来,她也愿意像她的母亲一样容纳方紫薇作为姐妹。这个家不能散。

这个决定让外人看来也可能难以理解,洪雪纯却说服了自己,并在心里有了很大的安慰。她认命了。

燕子是洪雪纯和胡子昂的独生女儿,现在上大学三年级,和她的母亲一样学的是中文专业。

孩子长大了,洪雪纯看着眼前的燕子有时不由自主地就想起自己的年轻时代,青春年少的胡燕子简直就是洪雪纯年轻时的翻版。她的脸庞比母亲瘦一些,额头光洁,两只纯净的褐色大眼睛时常闪现出快乐的光芒,鼻梁窄而挺,从侧面看脸部的曲线优美流畅,红润的双唇丰满而性感,淡粉色的牙龈上镶嵌着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一头浓密的深褐色头发梳成一个马尾辫,高高得用一条黑色花边缎带扎在脑后,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显得青春而又俏皮。她身材高挑,像她的父亲,性格却和父母不同,在那种大家风范的气度里隐藏着一种独立的气质。

父母的感情纠葛还是没有瞒得过燕子,令人意外的是,燕子并没有显露出特别的激动。她见到父亲胡子昂的时候,方紫薇也在场,就在那间画室里。

那天是星期五的下午,胡子昂正在为他的作品《巴山夜雨》做最后的润色,连续干了几个星期,眼看着大作就要杀青了,他才感到有些疲惫。坐在工作室的圈椅上,意外地摸出一颗烟卷,点燃了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在吐出的烟雾后面痴痴地望着画架上的这幅即将完成的作品。

时间平息着他心中的感情波涛,使他静下心来重新拿起了画笔。也许是由于压抑太久,他再一次坐在画板前,创作的热情像火山爆发的岩浆喷薄而出,创作的冲动闪电般地划过脑海。他把对生活的感受、思考,把人生感情世界的矛盾和激情,把人与自然抗争的不屈不挠,都倾泻在新的画作里。巴山深处贫苦老农瘦削而坚毅的形象,狂风暴雨中飘摇的冷杉树,浓雾弥漫中大巴山巍峨的山峰……人与自然都展现出生命的可贵和不屈。胡子昂经常是几天连轴转,稍事休息就又疯狂地投入到创作之中。方紫薇默默地在一旁给他准备颜料、画笔、纸张,他们经常是半天不说一句话,直到一个思绪告一段落。这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一段激情爆发的日子,一段令人陶醉忘我的日子,他们的世界里除了画还是画。

现在好了,大功就要告成了。

胡子昂看到燕子的那一刻内心涌出了一股暖流,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女儿燕子了,在那段日子里他是多么渴望见到燕子啊。他的内心希望燕子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希望燕子能原谅他对洪雪纯的绝情,希望在这一个时刻女儿能够给他哪怕一点点的温情。他最惧怕的就是燕子的态度,女儿如果不能够理解他原谅他,他的生活真的陷入了黑暗的深渊。在欣喜之余,心里的恐惧也冒了出来。看到燕子平静而略带冰冷的表情,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燕儿,你来了。”一句干巴巴的话从嘴里冒了出来。

燕子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然后走到画架前,仔细地端详着胡子昂的新作,脸上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让胡子昂的心里忐忑不安。

“燕子,你今天从学校里回来得这么早?”胡子昂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和女儿说些什么。

燕子并没有回答胡子昂的问话,而是扭头看了看在一边同样呆若木鸡的方紫薇。她的眼睛里是一种冷漠的平静的寒光,这光似乎能把顽石击穿,它直直地射向毫无心理准备的方紫薇的脸上。

这一刻,方紫薇真的觉得自己要完全垮掉了。事前她曾经设想过许多和胡燕子相见的场景,千百次地温习在脑海里准备好了的对话,可此时此刻一句也用不上。她对胡燕子的恐惧心理胜过胡子昂,甚至曾设想胡燕子若狠狠地扇她一巴掌,她会容忍这一巴掌的,乐意接受这一巴掌,这样她的内心会平静许多。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胡燕子只是平静地冷冷地问了一句:“你就是方紫薇?”

方紫薇机械地答道:“是。你好,燕子。”

燕子并没有答她的话,而是转过头去对胡子昂说:“爸,我要喝水。”

在胡子昂给燕子倒水的那一刻,方紫薇只说了一句:“子昂,我去买点水果。”没有等胡子昂的回答,就急忙逃跑似的走出了画室。

方紫薇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可是从见到胡燕子的那一刻,一种拟制不住的恐惧感笼罩了全身。燕子简直就是洪雪纯的青春翻版,可是她身上的那种独特气质,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使方紫薇透不过气来。她是早已做好了为了命运而拼死一搏的准备,面对洪雪纯,面对胡燕子,都是她必过的关口,遭遇咒骂,甚至肉体遭遇侵害,她都能忍受。而面对洪雪纯貌似大度的冷静、胡燕子冰冷似箭的目光,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方紫薇落荒而逃。

胡子昂给燕子端来了水,父女两人相对而坐,竟然都默默无语。燕子固执地不开口,她什么也不问,往日在父亲面前的调皮,亲昵举动一点都没有了。胡子昂知道燕子想说什么,他也十分想和女儿好好地谈一谈,可事到临头又觉得难以开口。他知道今天这一关是躲不过去了。

“燕子,爸早想跟你谈谈和你妈的事了。”胡子昂硬着头皮开了口,心中原来顾及的什么尊严、形象、自尊都远远地抛到了脑后。

“燕子,爸爸已经人到中年,想不到还是做出了这样的事,我真的对不起你妈妈,我愧对你的母亲。燕子,我希望你能理解爸爸,我不能欺骗自己的感情,更不能欺骗你的妈妈。燕子,你能理解和原諒爸爸吗?”

听到胡子昂脆弱的情感表白,看到他眼中那带有乞求的目光,燕子一肚子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她在心里问道:“这就是我的那个艺术家爸爸吗?那个我崇拜,我为之骄傲的爸爸吗?”在这一瞬间,父亲的形象在燕子心目中垮掉大半,她看到的是一个羸弱的老人,一个絮絮叨叨不断忏悔的祥林嫂。她宁愿自己的父亲现在大声地、理直气壮地喊出自己的爱情宣言,高声说:“我错了,但我决不放弃对爱情的追求。”endprint

燕子站了起来,对坐在面前的胡子昂说:“爸,你使我感到失望。”说完向门口走去,在临跨出门槛的那一刻,燕子回过头来对胡子昂说道:“以后抽空常回家看看妈妈。”

望着燕子的背影,胡子昂并没有真正理解燕子失望的是什么,只是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燕子住校,只是在周末才回家,这一段时间她还是感到家中的气氛不太对头。周末休息,家里却很少看见父亲的身影,母亲尽管还是像以往那样给她做不少可口的饭菜,拉家常的时候眉宇间却隐隐地凝聚着一抹愁云,这是怎么了?

周末晚上,在母亲的卧室里,燕子拉着洪雪纯的手坐在床边,她的眼睛看着母亲,嘴里轻轻地叫了一声“妈”,一种询问的眼神充满了女儿的关爱。

洪雪纯的心里一下涌起了阵阵暖流,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圈慢慢地红了起来,胸脯的起伏渐渐地加剧,她太需要诉说了,太想把心里的苦、心里的冤屈都倒出来。面对自己的女儿,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心酸的泪。

“燕子,都是妈不好。”洪雪纯慢慢地把事情的原委和经过讲给燕子听。

听着妈妈的诉说,燕子感到非常的震惊,她没有想到在这个外表平静的家里居然發生着这样的大事,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她一直为这个充满艺术氛围的家庭感到骄傲,到头来却像一个梦,而且这梦竟然是如此的脆弱,在瞬间就化为乌有。

燕子对父亲胡子昂是崇拜的,她爱她的父亲,她一直深信父亲是深爱母亲的。听到母亲的诉说,她的第一个念头认为这是一个幻觉,是不真实的。当她明白一切是确确实实的现实时,立刻产生了对父亲的怨恨和不满。这不该是他胡子昂的作为,简直是一个现代版的陈世美。一个富家小姐和一个穷小子好,一个善良的大姐姐为了爱不惜以鲜血和生命来拯救亲人于危难之中,在贫穷中并肩走过,现在却要在富足时决然分手,这怎能是那个自己爱戴的父亲所为呢?燕子定要讨个说法。

她一定要见见那个方紫薇,看她是哪方神圣,竟然有如此大的魅力勾引父亲,让他抛妻别女,尽毁前程。她饶不了她。燕子站了起来。

洪雪纯拉着燕子的手臂,眼睛里流露出恳求的目光。

燕子等心里完全平静下来以后,去了胡子昂的画室,听了父亲的诉说,见到了方紫薇。从画室出来之后,她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学校,她需要梳理一下思路,好好地把父母各自的诉说细细品味一番,把方紫薇这个人物再琢磨琢磨,然后再和母亲认真冷静地谈一谈。

见到方紫薇,虽然没有说话,在那短暂的时间里燕子觉得心里的那种敌意减轻了不少。她几乎没有正眼去看方紫薇,可她的余光从走进门的那一刻就一直在捕捉着这个女人的行踪。眼前的方紫薇穿着一身牛仔式的工作服,上面滴落着不少色彩的斑点,脸颊上也有几处被涂抹上了色彩,她一直在忙前忙后地为父亲准备作画所需的工具和颜料,天已经有些冷了,她的脸上还挂着几滴汗珠。对于燕子的到来,她的眼里写满了胆怯的歉意。这跟燕子事先头脑中的形象是这样的不一样,以至于她完全忘却了此行要去谴责方紫薇的目的。

事后燕子想想觉得有点可笑,那个原来高大的男人形象消失了,而这个破坏自己家庭的坏女人却以一种新的形象在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

世界上的事有时真逗。

洪雪纯接到燕子周末回家的电话以后,就开始用清水发泡银耳、大枣、莲子、人参果等备料。自从胡子昂走了以后,女儿燕子就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每到周末早早地开始准备燕子爱吃的东西,眼巴巴地等燕子回来。

燕子回家,母女俩也没做晚饭,客厅沙发前的茶几上摆放着小茶点。燕子拿出水果托盘,把荔枝和桂圆放入托盘中,等莲子羹熬好,用青瓷小碗盛了端到茶几上,放入一个素色汤勺,母女俩背靠在沙发的靠枕上坐下。

快到十五了,月亮已经变成椭圆形的了,月光透过客厅大大的飘窗射进屋里,那一缕银白色的光和客厅里的灯光融为一体,才显得不是那么清冷。

“一个月又快过去了。”洪雪纯望着悬挂在晴朗天空上的月亮,有些伤感地轻声念叨着。

燕子仔细地端详着母亲,才短短的一个多月,妈妈明显地消瘦了许多,皱纹不经意地出现在眼角边,白发似乎也在疯长,每一根都拼命地向上窜。

“情最伤女人,妈妈还不到五十岁呵。”燕子在心里轻轻地感叹着。

“妈,再别伤感了,一切都过去了。”

“燕儿,你爸冬天的衣服还在衣柜里,有时间我整整,你给他送过去。”洪雪纯好像没有听见燕子的话,转过头来对燕子说。

燕子心里一股酸楚涌上来,她又有些恨父亲的绝情。“别管他,让他冻不死。”

“燕儿——别这样说,他是你爸爸。”洪雪纯不愿意女儿燕子对胡子昂产生那样的情绪。

“妈,你既然和爸已经这样了,你们都是明白人,干脆离了算了。”燕子的话锋一转,突然转了一个话题,把她经过详细思考的问题直接说了出来。

“我不能和你爸离婚,我们在一起快五十年了,不管哪方面都习惯了,三个人突然少了一个,那怎么成?你说这《白鹅戏水图》上,要是没有这个大白鹅,还算是白鹅戏水图吗?”洪雪纯指着被挪到客厅墙上悬挂的那幅胡子昂的画作说道。

“可是爸爸已经另有所爱了呀。”燕子为母亲的糊涂而有些着急。

“你爸爸他还是爱这个家的。女人一生可能会只爱一个男人,男人嘛,同时爱两个、三个女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你爸爸他现在虽然有了方紫薇,我相信他还是爱这个家的,他最终不会抛弃我们母女的。”洪雪纯此时的神情是淡定的,刚才的那种伤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听她的口气,这件事好像很平常,不再值得那么激动。

燕子为母亲此时的糊涂有些生气了:“就算他不会抛弃我们,我们还不要他呢。”

“燕儿,我本来也非常想不通,可想来想去想不通有什么用呢?想想也算了,你外婆和你外公还不是也那样,你外公有三房妻室,最终外公和三姥姥走了,你外婆还不是一样过了一辈子,也没有寻死觅活的。人啊,都是命,命中注定的事,人是没法改变的,真是天命不可违。”endprint

燕儿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母亲,她不能理解这个在新中国长大的知识分子的母亲,竟然说出这样陈腐的话语,好像她仍然生活在那个旧时代,仍然是那个洪宅的大小姐。命,这个虚无的命题,从她的当教师的母亲口中说出,令她颇感意外。

“妈,那是在旧社会,现在时代变了,你有选择的自由,你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年龄还不算太大呀。”

“时代是变了,可男人变了吗?男人心和欲望是永远不会变的。”

燕子无言以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不甘心就这样,仍然想说服母亲。“妈妈,你还不算老,完全可以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前面的路还很长,你有选择的自由,你不能像外婆那样用一生做赌注,做那个封建大家庭的殉葬品。”

“我不离婚,这就是我的选择。”

“妈,你想过后果吗?你做出这样的选择,是要用后半生为代价去承担的呀。”燕子仍在坚持,她没有想到母亲这样固执,心甘情愿地为了一个抛弃了她的男人而做出如此的牺牲。

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青瓷碗里的银耳莲子羹已经不冒热气了,水晶般的汤显得有些粘稠,红红的大枣胖胖的身躯躺在碗中,周围都是奶油色的莲子,散乱的人参果无聊地飘浮在上面。母女俩都没有一点心思去品尝眼前的美味。

洪雪纯此时心里早已下了决心,她绝不和胡子昂离婚。不是她不愿意重新选择,她仔细地想过,和胡子昂相处了已经近半个世纪,到头来都是这么一个结果,重新做别的选择,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呢。再说了,她的母亲洪焦氏不也是一个人过了大半生,虽然和父亲洪子轩离了婚,可后半生一直惦记的关心的还不是父亲洪子轩,她从来没有后悔过。母亲能这样,我为什么不能呢?也许这就是命吧。

时代是变了,有些东西深深地根植于这片土地之上,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轻易抹去的,历史的长河给予我们的文化是厚重的,这厚重的背后隐藏的艰辛与磨难,需要多少代的人,才能将这一页彻底翻过去?

胡子昂走了,燕子也上班去了,一个浩大的家里只剩下洪雪纯一个人,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尤其是在深秋的夜晚,窗外秋风刮得树叶纷纷飞落下地,风拍打着家里的窗户啪啪作响,从窗缝里溜进来的风似乎钻进了她的骨头缝里,使她感到孤寂难耐。洪雪纯常常会把墙上的照片,胡子昂画作的镜框,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搬个椅子坐在它的下面,呆呆地看望很久,任凭时光在眼前一刻一刻地溜过去。她越来越多地在此刻回想起许多往事,这些已经逝去的往事会填充她的心灵,给予她一些精神上的安慰。

燕子常常会带一个姐们回家度周末,常来的那个姑娘叫小玉。

小玉和燕子是大学同学,她读的是历史系,毕业后在出版社当编辑。她个头没有燕子高,脸圆圆的,喜欢烫个大波浪卷发,这姑娘皮肤很白,是那种欧美人一样的白皮肤,燕子曾开玩笑地说她祖上一定有欧洲血统,但她的脸型却很中国,并不是欧美人的那种高鼻子深眼窝。小玉的嘴很甜,每次一见到洪雪纯就笑着叫“洪妈妈”,洪雪纯乐意这孩子这样叫她,常说干脆小玉做她的干女儿算啦。

工作以后的燕子忙忙碌碌地表面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实际上她父母感情的破裂给她思想上以沉重的打击,她对生活的看法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在大学里,燕子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姑娘,她的漂亮和优雅带着一种高贵,周围总有许多年轻的小伙子远远地眺望,对于那些勇敢的追求者她只是报以温文尔雅的微笑来拒绝他们的盛情。她不是在拒绝爱情,只是在等待,只是不想轻而易举地陷入爱情,她心中的爱情是神圣的,是像父母亲那样充满浪漫的,

然而,现实就是这样的残酷,昨天她还冷眼看现实社会中人们的儿戏婚姻,现代人群的物质感情,她对这世俗的感情世界给予极大的蔑视,沉浸在崇高爱情的梦想之中,今天,这些悲剧竟发生在自己的身边。这世界上还有没有真爱情?难道有的只是逢场作戏?父母感情的破裂砸破了燕子的爱情梦想,她不再、也不敢相信爱情了。燕子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她渴望远离这现实的花花世界。

平静下来的燕子,此刻再不相信爱情,不相信男人,甚至有些憎恨男人。她用外表的冷漠紧紧地包裹着内心的痛苦。

燕子工作已经都两三年了,还没有男朋友,这是洪雪纯的一个心病。

一个偶然的机会,洪雪纯揭开了谜底,这使她心惊肉跳了很久。

那年夏天热得比较早,还是初夏温度一下就窜到了三十度以上,到处都火烧火燎的。周末,燕子和小玉像往常一样地回到了家里,吃完饭看了一会电视,两人就躲到燕子的卧室,叽叽喳喳地说笑不止。

洪雪纯经常睡眠不太好,常睡到半夜就会突然醒来,有时一直到天亮都再也无法入眠。

那个周末的凌晨两三点钟,洪雪纯又早早地醒了,她拉开卧室的门准备到卫生间去,突然一种奇怪的声音传到了耳边。她仔细一听,竟是女人的呻吟声,一声接一声绵长的声音从燕子的卧室传来。洪雪纯起初以为是孩子们在做梦,她走到燕子的房门前准备叫一叫燕子。门半开着,她抬眼一看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屋里大床上两个女人赤裸裸地交缠在一起,尤其是小玉雪白的胴体在夜色里分外醒目,她们的呼吸粗重而急促,身體运动的幅度在不断地加剧,两人都紧闭双眼,一副陶醉幸福的神情。

洪雪纯耳鸣心跳,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两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了,她感觉自己的下身处有一股肿胀的感觉,脸上一阵阵热浪潮水般地掠过,她的思维一片空白。蓦然,她突然惊醒,拔腿疾步奔向卫生间。洪雪纯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半天没有动,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燕子的房门从里边关上了。

第二天一早,小玉没有吃早饭就离开了燕子家。

回到卧室的洪雪纯,整整哭了后半夜。她惊恐、害怕、不知所措,她觉得这是老天对她的惩罚,燕子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天亮了,洪雪纯决定和燕子好好地谈一谈,劝她悬崖勒马,不要再糊涂了。endprint

她早早地就起床了,下楼买了燕子爱吃的油条,又用搅拌机打磨了一小锅豆浆,煮熟后煲在锅里。看看时间还早,忍不住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她不住地看墙上挂着的石英钟,感觉时间像蜗牛一般地向前挪动,瞧燕子的卧室门还紧紧地关闭着,几次上前想敲门叫醒燕子,抬起的手一次次地放下来,她无奈地抬起头摇了摇,又坐在了沙发上。

燕子起床后,洗漱完毕,走到饭桌前,打开锅盖盛了一小碗豆浆,坐下来就吃。她对坐在客厅的母亲大声说道:“妈,豆浆真香,你怎么不吃呢?”

看着燕子若无其事的神态,大口嚼着油条,喝豆浆也弄出很大的声音,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洪雪纯心里一下来了气。

“燕子,快吃,吃完妈问你话。”洪雪纯没带好气地说道。

一会儿,燕子吃完早餐,满意地伸展了一下双臂,来到客厅坐在洪雪纯的对面沙发上。刚一落座,她就惊呼道:“妈,你怎么啦,昨晚没睡好?眼睛肿得跟蜜桃似的。”

洪雪纯没理那个茬,直截了当地问道:“燕子,昨晚你和小玉是怎么回事,你给妈说清楚。”

燕子和小玉的事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开始的时候,两人只是相互倾诉自己心里的烦闷,把那些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破事、烦事、痛心事倒出来,发泄一番,寻找精神上的安慰。小玉也有自己不幸的遭遇,大二她和学校的一个帅哥爱得死去活来,两人都同居了好长时间,最终她被那个小伙甩了,当时她连死的心都有了。真是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燕子和小玉像两个溺水的人,相互拉扯着向岸边爬行。慢慢地她们觉得好像难以分开,并且开始有了肉体的接触,在相互地拥抱中得到安慰,在轻轻地抚摸下忘却现实的烦恼,有一种轻飘飘的升华的感觉。当她们意识到自己的倾向时,只是稍稍地有片刻的惊愕,继而就陷入了深深的爱恋之中。她们觉得她们的爱是纯洁的,不带一点物质和相互利用的色彩,在内心没有一点龌龊的感觉,比现今社会上那些充满着物质铜臭的所谓婚姻要高尚得多,干净得多。她们在一起的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在静静地阅读,轻松地交谈,只有在激情膨拜的时候才会陷入那肉体的欢愉。

燕子清楚,母亲一时半会是不会理解这些的。这种事和世俗距离太远了,和传统相距更远。

“你都看见了,我和小玉在相爱,就是这么简单。”燕子话语里没有惊慌,没有辩解,更没有一丝的歉意。她平静地回答母亲的问题,眼光温和地看着母亲。

“你和小玉相爱?她跟你一样,是一个女的呀!”洪雪纯对燕子的平静感到愤怒,感到不解。“燕子,你知道同性恋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吗?太令人难过了,你让我都没脸见人,你怎么能做出这样有辱祖先的事,太令人失望了。”想想女儿竟然做出这般出格的事,洪雪纯不由得流出了两行热泪。

燕子知道母亲一时很难接受,但还是决定讲给母亲听:“妈,我能理解你现在的感受,我只是希望你听听女儿的想法。”看到母亲没有做出进一步的反对,燕子继续说道:“其实,人类在这个地球生存以前,动物界早就存在同性恋,它只是性行为的一种,没有好坏之分。人类的早期文明,古希臘文化中就有同性恋,他们把这称为‘莱斯比之爱,在‘莱斯比岛上聚集着许多同性恋者,她们愉快地生活在一起,并未被社会所排斥。萨福就是古希腊一位著名的艺术家、一流的女诗人,她也是一位同性恋者。就连中国古代,在明清时期,同性恋现象也并不少见,甚至在宫廷里面。”燕子极力在说服着母亲。

“我们不能和动物比,这里也不是外国,更不是生活在古代,这个社会是有它的道德标准的。燕子,你糊涂啊。”

“妈,你也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你也是学中文的,道德是人定的。新中国成立以前,男人可以娶无数个老婆,那道德吗?可是他们不是照样敲锣打鼓地骑着高头大马娶回一房房妻室。现今社会,似乎一张纸就可以定终身,不管这婚姻如何糟糕,夫妻之间同床异梦,甚至许多人连夫妻生活都没有兴趣,这道德吗?”燕子把昨晚思考了很久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今天她必须把话说完,哪怕明天被赶出这个家门。

“妈,我和小玉是相爱的,我们一片真情,也没有妨碍别人,为什么就是大逆不道呢?对人生的道路,感情生活,我有选择的权利,我也会对我的选择负责任。”燕子的语气是平和的,在平和里透出一种坚定的倔强,说话间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

“燕子,你为什么不能找一个男朋友呢,你是一个优秀的女孩,漂亮,有才气,工作又好,多好的条件,找一个你所中意的白马王子,多好?”

“男人,男人可信吗?父亲和你青梅竹马,共同在一起生活了快半个世纪,说背叛你,还不是一走了之?他想过你们的爱情,顾及过你的感受吗?小玉为了爱情,把女人唯一的贞操都献给了他的男友,换来的还不一样是被抛弃的命运。你不是也说过:男人的心理和欲望是永远不会变的。我厌恶男人。”燕子激动地站起身来。

燕子的话直戳洪雪纯的心窝子,像是给人打了一闷棍,她哑口无言。她没有一点再和燕子理论的兴趣,只是在心里不住地念叨:“作孽啊,作孽啊。”不知是说自己,还是在说燕子。她觉得世界变了,变得都快不认识了。

“燕儿——”洪雪纯站起身来,把燕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心里呐喊着:一切都冲我来吧。

和燕子那次交谈后,洪雪纯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生着某种奇怪的变化,尤其是在冬天的夜晚,她独自一人睡在暖洋洋的被窝里,常被莫名的声响弄醒,醒来后眼前一片幻影。

一天夜里,她又被自己的这种声响弄醒了。醒来发现双手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两个乳房,心里麻酥酥的,一种久违的感觉充满着全身,她的胸口砰砰地直跳,两颊觉得热乎乎的。她感到被单上有些异样,低头一看,用手一摸,湿漉漉的,裤衩和床单被黏液浸湿一片,像一副不规则的地图印在那里,她心里涌上了一种强烈的想让人拥抱的欲望。

她没有动,静静地坐在床上,回忆着刚刚在脑海里呈现的那些情景。

印象不太清晰,好像有她的子昂,还有那张新婚的大床,那床绣着一幅鸳鸯的红缎面被子,热吻,嘴唇发烫的热吻,很疯狂,还有……endprint

洪雪纯就这么坐着想着,一直坐到东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的白色,她才在疲乏中又睡了过去。

洪雪纯平静如水的生活消失了,体内好像释放出了一个魔鬼,不时地敲打着她的肉体,唤醒心底欲望的躁动,使她在煎熬中度过一刻难忍的时光。这挥之不去的梦魇,搅乱了她的生活。

又一个清明节快到了,在一个薄云笼罩天空的日子里,洪雪纯独自一人前往墓地给母亲上坟。

天上的云层虽然不厚,却低低地压在空中,给人一种要窒息的感觉。墓园在一处宽宽的深沟旁边,沟里的小溪有一米多宽,溪水无声地缓慢地由北向南流去,据说这里是龙抬头的地方。初春的大地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有迎春花嫩黄色的小花朵在微风中开放着,枝头散乱的绿色叶芽争先恐后地向上生长,展示着生命的无限生机。偶尔,天空划过一只不知名小鸟的身影,它鸣叫着一闪而过,冲向高高的天空。

走到母亲的墓碑前,洪雪纯点燃了香烛,跪倒在地,向着母亲的墓碑叩了三个头。然后半蹲着继续烧纸和纸钱币,纸钱的灰烬在燃烧的火焰上方冉冉上升,伴随着一股股青烟奔向天空,寻觅那通向天堂的路径。

看着墓碑上篆刻着焦洪氏的名字和镶嵌在小小方框里的照片,洪雪纯早已泪流满面。对着母亲的遗像,洪雪纯尽情地宣泄着。想到自己下半生的生活,洪雪纯不由得放大了声音:“妈,我该怎么办?我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啊?妈,你一定要告诉我呀。”洪雪纯失声痛哭,跪倒在母亲的墓碑前。

天空的乌云越来越浓了,它们成团成团地像一匹匹奔跑的骏马在空中行进,忽而集中,忽而散开,它们的咆哮声变成了一声声春天的惊雷,在天空中炸开,瞬间,闪电像无数条巨蟒划破太空,瓢泼大雨洒向大地。

洪雪纯浑身是雨水,站在墓地旁的小亭子里,望着茫茫雨中那蜿蜒崎岖的小路,不住地在问自己:“这回家的路,我该怎么走啊?”

雨一直在不停地下着,整个天空雾蒙蒙的,云层低低地压在人的头顶上,让人喘不过气来。雷声逐渐地消失了,闪电也偶尔在远远的天边划过一丝亮光,雨却时大时小地下个不停,整个墓园笼罩在雨中,树木时隐时现地在雨中摇曳着,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洪雪纯感到头晕晕的,有些头重脚轻,浑身没有力气。她环顾四周,除了雨声再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响,黑黑的墓碑在雨中显得十分阴森,好像阴间的人群随时都会跑出来在雨中狂舞,她感到有些恐怖。看看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洪雪纯把随身背的挎包顶在头上,冲进了雨中,顺着崎岖的墓园小路向外走去。洪雪纯浑身上下已经淋湿透了,两条腿机械地摆动着向前走去,眼睛木木地看着前方,她感觉浑身发冷,只有额头发着热,两条腿软绵绵地有些不听使唤,感觉随时都会跌倒在地。她想快点回家。

雨下得更大了,周围似乎只有雨声,此时耳边好像出现了一点别的什么声音,很快又被雨声遮盖过去了。洪雪纯顾不得仔细看路,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走去。突然,右侧大道雨中冲出一个庞然大物,直向洪雪纯扑来,到了近前她才察觉,在那一瞬间她愣愣地盯着这个从侧面冲向她的怪物不知所措,随后只觉得自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在空中翻了几个滚,而后重重地跌落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她感到一阵狂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一切都淹没在黑暗和寂静之中。

一辆农用大卡车在乡间大道上撞倒了洪雪纯,丝毫没有减速就消失在茫茫雨中。

十一

怎么这样热?洪雪纯看见父亲洪子轩和母亲焦洪氏都穿着花缎子棉袍,连奶奶也穿着棉袄,只有自己穿着一身秋装。洪宅的院子还是那么大,可是这套房子却变了样,像是她和胡子昂住的那套房,四室两厅的屋子摆放着黑红色的楠木家具,桌上摆满了瓜果点心,茶几上还点燃了一对大红色的蜡烛,火苗一闪一闪地跳着。父母和奶奶在大声地说着什么,只见他们的嘴巴在动,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子昂呢?怎么不见自己的丈夫胡子昂呢?洪雪纯用眼睛四下里寻找,忽然看到胡子昂从洪宅门前走过,他也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袍子,围着一条黑色的长围巾,正步履匆匆地从门前经过。他怎么不进来?“子昂”,“子昂”,洪雪纯边喊着胡子昂的名字,边挥着手追出门去。

“雪纯,雪纯。”洪雪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轻轻地叫他,她用力地睁开眼睛,一个模糊的人影慢慢地清晰起来,她认出来了,是胡子昂。

“妈,妈,你醒了!”一个声音激动地喊着。她听出来了,这是自己的女儿燕子。

“我这是在哪儿啊?”洪雪纯环视了一下四周,她想动一下。立刻,一阵钻心的疼痛传遍全身,她连脖子都不能转动。

她看到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一大袋鲜红的血挂在床右边的支架上,血一滴一滴地向下流淌着,床左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台什么机器,上面的线条不住地在闪烁,周围的人都穿着白色的大褂,女儿燕子脸上挂着眼泪看着她,双手紧紧地扶着床边,胡子昂半弯着腰,用手轻轻地扶着她的左臂膀。

“雪纯,你昨天被车撞了,现在在医院。医生说了,不要紧,很快就会好的。”胡子昂小声说道。

洪雪纯看到胡子昂和燕子都在她的身边,眼睛里露出了欣慰的光。她的意识现在清醒了一些,看到胡子昂滿眼的焦急和担忧,她感到了一种亲情的抚慰。这时,洪雪纯突然觉得自己的一些想法是有些迂腐,既然胡子昂另有所爱,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死缠着他呢,把他再作为弟弟对待也不同样是亲人吗?母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再像她那么牺牲后半生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价值,燕儿说的对,时代是变了。

在这生命的最后关头,洪雪纯似乎悟出点什么,她觉得不应该去走母亲的老路,她可以有更新的选择。

在她生长的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千百年的文化传承浸润着人们,像粮食和水一样融化在他们的血液之中,厚重的文化积淀给予她们辉煌和骄傲,同样也带给她们艰辛和痛苦,历史的进程可以在短短的时间就翻开崭新的一页,建立起一个新的时代,可是那些长久浸淫在他们思想中的一些陈旧意识,则是需要经过漫长的岁月才能洗刷殆尽。

看着站在床边的胡子昂,洪雪纯费力地抬了抬左臂,她想握住胡子昂的手,她动了动嘴唇,慢慢地说道:“子昂,对,对不起,我,我不该,那么,固执。等我,病好一些了,我,就和你,一起去办,离婚,手续。”说完,她想笑一下,只能看到被白色绷带缠裹着的头上露出的那双善良的眼睛眨了眨。

“雪纯,你,你别说了,——我对不起你,我不会离开你的。”胡子昂听到洪雪纯的话心如刀绞,他紧紧地把洪雪纯的左手抱在自己的双手中,把头抵在手上,用泪水洗刷着内心的歉疚。他在忏悔,在祈祷,在鞭打自己灵魂。他跪在了床前,不由自主地哭出了声。

洪雪纯把眼光转向女儿燕子,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费力地对燕子说:“燕儿,我的,乖女儿。都怪,妈,不好。找,个,男朋友,不,要,再,任性,了。”

燕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泪水顺着脸颊哗哗地流着,她不住地点着头,两只胳膊抖个不停,看着母亲眼睛里的光泽越来越弱,她感到害怕。

洪雪纯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好像熟睡过去了,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鸟,全身赤红,正摆动着巨大的双翅,朝着远处那熊熊燃烧的大火扑去,她渴望扑向烈火,去迎接一次次的浴火重生。

“妈,妈呀,——”燕子绝望的哭声回荡在空中。

洪雪纯的墓地紧挨着她母亲的墓,也在那棵高高的柿子树下,上面那巨大的树冠像一把大伞终年为她们遮阳挡雨,守护着地下掩埋的两颗平凡善良人的灵魂。墓地四周新栽了一圈小松柏树,一大捧白色和粉色的百合花静静地躺在墓碑前的大理石上,迎春花黄色的花瓣散乱地撒在花丛和大理石上,像是期盼那灵魂早日再次返回人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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