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责记

2018-02-03 13:17梁智强
延河 2018年1期
关键词:银行卡妻子银行

梁智强

1

当柜员机的屏幕显示“余额为零”时,邱念龙的心仿佛瞬间被掏空了。

邱念龙暗想自己这回彻底完蛋了。银行卡里的钱一夜间不翼而飞。卡丢了,还可以补办一张,可钱没了就真没了,除非追溯到没了的原因,否则踏遍海角天涯也别指望失而复得。

邱念龙觉得事有蹊跷。他瞪着那双龙眼般的眼睛,拿着放大镜打量那张没精打采的银行卡,试图从卡面上窥探到一点蛛丝马迹。但卡面上除了错落地泛着几丝尘埃外,根本没有任何破损或刮擦的痕迹,依旧那么光滑如新,就像一个脱胎换骨的女人。这就意味着,卡是没问题的。那制造卡的地方呢?

邱念龙决定找涉事的银行理论。

涉事的银行刚开业不久,私营企业,门面不大,连分行都没几家。储户大多是些散户,他们中又以打工族为主,存款至多不超过两万块。但这些钱可是他们积攒已久的血汗钱,钱在命在,钱没命没。

邱念龙卡里的钱也是存了很久,具体有多久他好像也忘了,反正是一个天文数字。卡里的钱对邱念龙而言也是天文数字,他长那么大也没碰过那个数字的钱。有一次老板让邱念龙帮忙进货,给了他五万块钱现金,他拿着那沓厚厚的东西,感觉像是搬着一堆岩石,手心颤抖得直冒汗。他担心路上会有小偷把钱抢走,或者坐公交时自己会把钱落在车上。邱念龙无时无刻都会幻想出许多丢钱的情景,以满足他对金钱的恐惧。可如今,邱念龙丢的钱不是触手可及的。钱是在卡里丢的,按理说银行是责无旁贷的。邱念龙觉得自己找银行“算账”是理直气壮的。

邱念龙穿着一套米白色的二手名牌西装,怀着一股“正气”走进银行。银行前台以为遇到贵客,便用接待“上帝”的语气问:“先生,请问您需要办理什么业务呢?”

邱念龙拙嘴笨舌地说:“我……我不是……办业务的。”

前台听罢依然不太理会,仍在稀里哗啦地推销一通,什么房屋按揭贷款、汽车消费贷款、私营企业主贷款、小额质押贷款……当然,这些业务在邱念龙的记忆里也不是从未浮现过,电视报纸上看得最多,但仅限于字面上的,至于它們的操作方式和功用,邱念龙仍是云里雾里。

邱念龙不禁反问自己:“我需要贷款吗?”他又接连说了两遍,像是故意说给前台听的。

前台怔怔地说:“贷款可以大大减轻您的生活担子,您不妨试试。”

“我是来讨债的。”邱念龙把话题扔到一个遥远的山头。

“讨谁的债?这里不是债务公司,是银行,银——行!”前台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

“我是说,你们欠我的债啊!”邱念龙说“你们”的时候故意将音调抬高,装作一副债权人的模样。

可能是邱念龙的样子有点囧,且不像追债的,乍眼看去还像是患了精神病,所以前台对他格外警惕。为了防止发生诸如持刀伤人之类的突发意外,前台慎重地向守门的保安使眼色,示意他必须格外留神,不能让邱念龙弄出些什么意外来,更不能让储户发现邱念龙的异常举动。

前台处理突发意外的经验和能力确实毋庸置疑,但对于这种未知又无法消除疑虑的潜在意外,她却是闻所未闻。她唯一可做的,就是尽量安抚邱念龙的情绪。

邱念龙被隆重“邀请”到银行招待贵宾用的会客室,接待邱念龙的是一位客服经理,女性,约莫三十岁,披着一袭飘逸的长发,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香水味。邱念龙天生就对香水敏感。他觉得香水是妖娆的象征。在他眼中,“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女人才是最有吸引力的。

面对眼前这位浑身香气的女经理,邱念龙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女经理说,“先生刚才说来讨债,是不是之前我们银行对您有冒犯呢?”

邱念龙仰起头,视线投向天花板,说:“你们把我多年的积蓄弄丢了。”

女经理顿了一会,依然微笑着说:“那请您把事情的始末详细说出来,好让我们客服跟进。”

邱念龙板着那张平庸的脸说:“要是我说出来你们是不是就赔我钱?”他的潜台词其实是,你们不赔我钱我就不说,而且还赖着不走,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为了配合自己即兴的“表演”,邱念龙还极力把自己想象成无赖或痞子,有理无理都得让自己处于上风,看你银行还能耍什么花招?

“我们每年都会接到一些客户的投诉,他们起先振振有词地说在我们银行丢了钱,但当我问钱是在银行的哪个角落不见的,他们却哑口无言。”女经理对于邱念龙的回答反应甚微,无论是表面抑或内里,都像若无其事似的,“所以为了避免这类事情的发生,我们接到投诉后都会先调取监控录像,核实情况是否属实。如果先生您真的在这丢了钱,那么请提供具体的日期时间,好让我们马上展开调查。”

邱念龙越想越不对劲,他感觉自己陷进了银行早已设定的天衣无缝的圈套。但他没有被这些狂砸下来的机械式的话语吓到,继续据理力争,“调就调吧,柜员机是你们银行的范围,监控录得一清二楚,事情尘埃落定的时候可别后悔啊!”

女经理领着邱念龙来到银行的“心脏”地带——监控室。监控室位于银行的负一层,大门是那种苍蝇蚊子也飞不进的防盗门,不锈钢材质,门禁也严密得像个保险库。房间里端坐着两个男的,一个剃了光头,一个留着长胡子。他们正聚精会神地察看银行各个角落的动静,像是两座死气沉沉的山峦。

女经理使唤光头把邱念龙取钱那天的录像调出来。光头在监控台前蹑手蹑脚地糊弄了半天,都找不到邱念龙想看的录像。但奇怪的是,除了那天之外,几乎所有日期的录像都能找到。

“我们也无能为力,希望您能理解。”女经理继续用客套话打发邱念龙。

“那些钱可是我的血汗钱,我必须找回来!不然……不然我就……”邱念龙欲言又止,神情有些激动。他本来想用“自杀”来威胁银行赔钱,但他又说不出口。原因有二:一是打工者利用“自杀”的伎俩威迫老板客户还钱的新闻时有发生,就算使出这招,相信银行也不会就范。二是他过不了自己这关,坑蒙拐骗的事绝不是他这种光明正大的人做的,虽说银行在这件事上确有过错,但要讨回公道,就得循着正道据理力争。endprint

2

从银行赶回家,邱念龙早已迫不及待地在“百度”上搜索起有关“银行卡”的新闻。结果,显示最多的是银行卡被“盗刷”的新闻。邱念龙不觉愣了愣,他尝试回放脑海里过去几个月刷卡的经历。而后得出一个结论:他用卡频率最多的地方是超市。在超市买东西,无非是买些日常用品,因此一般人大多是用现金结账的。唯独邱念龙例外。他觉得身上如果带着现金,危险便会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为此,邱念龙每次上街只带着一张薄薄的银行卡。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敢带。邱念龙心想,现在可糟了,连银行卡都不安全了,这叫人怎么活?难道以后出门要把钱藏鞋底?

为了追讨银行卡里的五千元,邱念龙不惜把家里的柜子翻了个遍找来一本同学录,里面收藏着一些久未联系的中学同学的联系方式。虽然多年没见,但邱念龙还是对那种功成名就的同学的情况了如指掌。特别是那个李彬,邱念龙经常能在电视上看到他的身影。他现在已贵为电视台新闻频道副总监兼资深主播。假如找他帮忙曝光银行的恶行,说不定银行会妥协呢!但细想下去,邱念龙又有些犹豫了。虽说他跟李彬是同学,可人家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身份。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也没跟人家联系过几回,现在一联系就开口要人家帮忙,怎么说也说不过去啊!

邱念龙还是鼓起勇气拨打李彬的手机。电话接通后,对方却说不认识他。经过一番莫名的扰攘后,李彬终于记起了邱念龙,但只局限于记起邱念龙的名字,其他的一切仍是云里雾里。尽管如此,邱念龙还是厚着脸皮,交代了银行卡被盗刷的来龙去脉,以及银行不肯负责的经过。李彬听罢,认为这桩新闻有看头,并决定派记者跟进采访。那天早上,邱念龙约好记者在涉事银行的门口碰头。银行的大门一开,他就带着记者、摄像不紧不慢地走进去。坐在一角的保安早已认出了邱念龙,便迎上来问,“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呢?”邱念龙这次不再拐弯抹角,义正词严地说:“快叫你们经理出来,我是来讨公道的!”

很快地,客服经理出来了,但不是上次那位女经理。是个男的,额角的一颗黑痣格外引人注目。眼见换了人,而且那人还长得一副憨厚诚恳的模样,邱念龙的心忽地踏实了不少。他于是装腔作势地说:“我跟你说,电视台的记者我都请来了。如果你今天不给我个交代,这事就等着曝光,让全世界都看清楚你们银行的真面目吧!”

黑痣男仍然不为所动,他好像听不明白邱念龙的话。但看见邱念龙身后的记者和地上的摄像器材,他隐约猜到了一二,便佯装热情地说,“先生,您跟我们银行在业务上产生摩擦了吗?如果是这样,请先跟大堂经理沟通,惊动媒体我想对双方都影响不好吧!”

“沟通?我也想沟通啊!可怎么沟通?跟谁沟通?我总不能对着空气沟通的吧?”

“那我们现在沟通,有事好商量嘛!”

“好,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我现在没钱吃饭,是不是你们给我饭吃?”

“一事归一事,目前我们得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然也很难替您处理的!”

“事情很简单,就是你们……你们把我卡里的钱弄丢了。就这么简单,况且之前已经问过了,还用得着调查吗?”

“我们需要按程序办事。请您稍等!”

“等多久?我已经等好久了。”

“我们会给您一个答复的!”黑痣男实诚地说。

邱念龙委实没辙,只好沒日没夜地等待。

不知在什么时候(至少有两三个月),邱念龙忽然收到一封信,信封上印有涉事银行的LOGO。邱念龙霎时欢呼雀跃,他想处理这么久都能等到回复,可算是不幸中之万幸。邱念龙暗暗发笑,还差点被隔壁的同事听见。

没想到却迎来一个噩梦。

银行告诉邱念龙,经调查事情的原委查明了:银行卡没被盗刷。也就是说,卡里的钱是卡主提走的,银行可以拿出证据,任凭邱念龙查阅。这是铁一般的事实。银行又说,邱念龙在银行卡的保管和使用上,违反了双方关于“银行卡由合法持卡人本人使用”及“持卡人应妥善保管银行卡密码”等约定。银行不存在任何过失,邱念龙应负全责。

邱念龙开始怀疑自己了。“难道我失忆了?”他成天重复着这句话,幻想能勾起些许有用的片断,然而没有任何效果。邱念龙三岁时曾经失过忆,这是他父亲告诉他的。父亲说,那时候邱念龙高烧不退,看遍村里几个大夫都不行,幸亏后来奇迹出现,邱念龙烧退了,也没落下后遗症。

“如今会是旧病复发吗?”邱念龙慌乱得胡思乱想。“要是这样就完了,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昏头昏脑之际,妻子下班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箱东西。邱念龙问她这是什么?妻子说是“脑灵通”。邱念龙问给谁买的?妻子白了邱念龙一眼,说给你买的,行不?然后径直向厨房走去。

吃过晚饭,妻子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正重播韩国版的《西游记》,片中孙悟空的形象帅得不行。妻子边看边尖叫,让邱念龙喘不过气来。妻子还顾自说,猴子不但酷毙,还挺惹人爱的!邱念龙忍不住说,有这么夸张吗?我倒不觉得。邱念龙向来对猴子没什么好感。每次去动物园,他最讨厌的地方就是猴山。至于原因,邱念龙也弄不清,反正他看见猴子就想吐,条件反射似的。

“猴子聪明嘛,还有就是……”妻子列举了一大堆喜欢猴子的原因,然后又说:“晚了,快去洗澡吧。”

邱念龙继续穷追不舍地问:“那你觉得我跟猴子谁聪明些?”

“神经病啊你,这有什么好比的?!”妻子不想作答。

“我认真的,你快说啊!”邱念龙正眼盯着她,透露着近乎哀求的目光。

妻子只好无可奈何地说:“你——你——满意了吗?”

邱念龙不相信妻子的话,他觉得妻子是在敷衍自己,甚至还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邱念龙灵光一闪,联想起银行卡的事。他记得卡的密码除了自己,还有妻子知道。“钱难道是她提走的?”邱念龙想,自己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最近妻子的行为委实有点怪异,不仅早出晚归,对自己冷言冷语,而且她的消费观也发生了旋风似的变化。比如说,妻子从来不化妆,邱念龙为此也抱怨过。但前几天妻子竟买了一套“雅诗兰黛”,说要学习化妆。邱念龙知道,这套东西是名牌,起码要上千块钱,凭妻子那丁点工资压根买不到。还有以她的性格,根本不会买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又比如说,妻子从不出入高档餐厅,但昨天邱念龙居然看到她跟几个朋友在戈克斯餐厅聚会,幸好朋友是女的,不然邱念龙会像孙悟空那样大闹天宫。虽说这样,可邱念龙还是耿耿于怀,他不相信那顿饭是妻子的朋友请的。妻子的朋友邱念龙都熟悉,他们大多是工薪阶层,成天省吃俭用的,怎么会有钱到那种地方消费?endprint

邱念龙想,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

3

虽然十年前邱念龙已经到城市打工,但他始终摆脱不了“农民”的身份。他越想忘记,记忆就越容易被唤起。每次回家探望父亲时,邱念龙的脑海总会浮现出一幕幕小时候在田野上与伙伴们嬉戏的情景,当然还有在田里干活的父亲高大的背影。对于父亲,邱念龙直到现在仍心存抱怨。与一般父母“望子成龙”的想法相反,邱念龙的父亲更希望邱念龙能踏踏实实地留在家里干活,当个彻头彻尾的农民。

每当看到电视上关于农民工进城打工的新闻时,父亲的脸上便若有所思,像是涂了几层厚厚的灰泥一样。然后点上一支烟,吐出充满愁绪的烟雾说:“人人都想到城市去,你说城市究竟有什么好?还不如我们这里自在!那明摆着不是自己的地方,还要成群结队地去,岂不是让人家笑话?”听完父亲的话,邱念龙对父亲的怨恨更深了。

可以说,邱念龙的父亲是邱念龙跨不过的一道坎。邱念龙五岁的时候,母亲就离他而去了。也就是说,父亲是邱念龙的唯一亲人。但“唯一”这词对邱念龙来说意义并不大。因为邱念龙在父亲的心目中基本上是可有可无的。不是说邱念龙对父亲不孝顺、不尊重,而是父亲从来没将邱念龙当儿子。

邱念龙犹记得父母离婚时,母亲哭得稀里哗啦地争夺邱念龙的抚养权。事情本来进展得一帆风顺,法庭也同意母亲成为邱念龙的监护人。没料到父亲竟从中作梗,握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威迫母亲放弃抚养权。面对如狼似虎的父亲刺刀一样的目光,善良怕事的母亲最终默默地妥协了。就这样,邱念龙跟着父亲开始了前景未卜的新生活。邱念龙的母亲似乎也在失去中获得了解脱。

邱念龙害怕自己会走上父母的那一步,所以他决定试探妻子。但他一时不知如何着手,只好找朋友莫斯帮忙。莫斯是开侦探公司的,这类公司在越城比较鲜见,而且不太正规,据说莫斯办公室都换好几回了,为的是规避工商局的彻查。

“我想找点证据。”邱念龙说。

“关于谁的?”莫斯问。

“我老婆。”

“我们公司没有婚姻调查的业务了。这比较危险,我可没熊心豹胆啊!”

“我只想查一下她最近的行踪。”

邱念龙恍惚的眼神使莫斯感到恐惧,他不想跟邱念龙纠缠下去,这于他毫无意义。他不想节外生枝。“放心吧,我帮你观察观察,有情况再跟你说。”莫斯诚恳地说。

一个月后,莫斯果然找到了证据,但这都不是邱念龙想要的。说是“证据”,其实并不确切,充其量是些蛛丝马迹。莫斯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你看满意不?我多怕被你老婆发现啊!”邱念龙说,“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吧?”照片里一对男女正坐在餐桌旁聊天,但女人是背对镜头的,她的脸完全看不到,也许这个根本不是邱念龙的妻子。更何况男女单独吃饭可以有各种原因,哪怕普通朋友也可以。这显然没什么说服力。

邱念龙问莫斯:“你还有别的东西吗?”

“有倒是有,不过我怕你不敢听。”

“有什么不敢的!”

“我有一段录音,足以证明一切。”

莫斯从电脑里调出录音,音箱噼里啪啦地播放着。尽管听得不太清晰,但还是能听出点端倪来。说话的也是一男一女,他们围绕银行卡的话題谈了一通。女人说,银行也够糊涂的了,居然连鸡毛蒜皮的事都查不到。男人说,只能算他倒霉了。接着是一连串阴冷的此起彼伏的笑声。

邱念龙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段录音。他觉得妻子也不至于这么狡黠。邱念龙宁愿相信妻子是有苦衷的,或是被迫的。他这样想内心会踏实些。

“这声音不大像她?”邱念龙说。

“别再自欺欺人了,”莫斯咬牙切齿道,“我难道连你老婆都不认得吗?”

“其实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那我爱莫能助了!”

离开侦探公司,邱念龙悬着的心并没有放下,他宛如一只断线的风筝在天空中飘荡。回到家,妻子正窝在厨房做晚餐,屋里飘散着浓烈的油烟味和菜香味。

邱念龙想,晚餐时一定要和妻子好好谈谈。

晚餐很丰盛,出奇地丰盛。三杯鸡、西兰花炒虾球、清蒸福寿鱼、冬瓜羹,全是款待贵宾的菜式。这么多年了,妻子从未做过这种规格的晚餐。“不会有什么特殊寓意吧!”这让邱念龙受宠若惊。妻子很体贴地拿来餐具和餐巾,又点上两支红烛,忙活了一会后才安然落座。

“这是我们最后的晚餐。”妻子冷静地说。

邱念龙像哑巴一样无言以对,呆头呆脑地看着妻子。

“我们总不能这样下去吧!”

“你觉得我们之间有问题?”邱念龙恍然大悟地说。

“不是我们,是——你——”

“我有什么问题?”邱念龙据理力争。

“你老是疑神疑鬼的,跟你一起我没有安全感。”

“这算什么问题,是你不懂我。”

“你不觉得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邱念龙想,这不是贼喊捉贼吗?明摆着是妻子的错,现在却被她反咬一口,而且还咬得滴水不漏,如同一匹久经磨炼的战马,使他毫无招架之力。这顿饭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痛苦的饭,仿佛永远不可能吃完。

邱念龙不想再争辩什么。

过了几天,妻子拖着疲惫的身体和鼓鼓囊囊的行李离开了。邱念龙也没作挽留,只是寒暄了几句“保重”之类的话,就像出差前的道别一样。似乎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结果。

与妻子离婚后,邱念龙索性把原来那张银行卡取消了,换成了另一种卡。这种卡是芯片介质的,安全系数较高,卡内的数据很难被复制。当然银行也换成了另一家。这家银行比先前那家规模更大,他们还在服务条款上承诺,一旦发生任何非人为的意外,银行必定负责到底。邱念龙突然想起了一句哲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想这句话应该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虽然不知道现在这条河会否细水长流,但总比之前那条要清澈吧。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邱念龙还开通了网上银行和短信通知,客服说如果有什么状况会及时告知。有一天,邱念龙忽然收到一条短信,说他的账号进账了五万块钱。这让邱念龙喜出望外。邱念龙想以前老是丢钱,天下掉馅饼也不会砸到他,孰料一掉就掉了个大馅饼,而且够他吃一年了。但同时还有一个问题,这钱不是他挣来的,而且来得不明不白,假如哪一天东窗事发,说不定会惹上麻烦事,可游到嘴边的鱼总不能就这样浪费了。endprint

邱念龙悄然提走了五千块钱,算是补偿了之前的损失,余下的钱先原封不动。

“反正这些钱又不是我的,飞走了也不心痛。”邱念龙吹着口哨道。

4

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如果能看到一丝亮光,做出的举动通常会丧失理智。

邱念龙拿着那五千块钱到处挥霍,用得最多的是请朋友吃饭。朋友问邱念龙:“走大运了吗?平时约你老说没空,怎么这次会自投罗网啊?”邱念龙吞吞吐吐地说:“运倒是运,但这运只能说好坏参半,霉运完了走好运,谁知哪一天又……”邱念龙不敢说下去,他担心老天爷听到后,会马上收回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邱念龙终于嗅到了金钱的魅力,他不想过回穷光蛋的生活。这些天是他过得最欢愉的日子,他什么都不用管,只管怎么花钱。他甚至把自己当成大款,在街上二话不说就往流浪歌手的吉他包里砸钱;到餐厅吃饭也学着老外那样给小费……金钱在邱念龙眼里简直像自来水一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过了一星期,邱念龙发现那五千块钱花光了,又到柜员机去提钱。这次他干脆提了两万块钱。由于柜员机每次的取款额度只限两千多块钱,而且每天只能取五次,所以邱念龙要分两天才能取完。不到一个月,邱念龙已经花完了五万块钱。邱念龙花钱的速度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为啥这么快就用完了?不可能、不可能……”邱念龙托着下巴喃喃自语。他甚至对着墙壁大骂:“钱啊钱,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啊?”

邱念龙现在跟金钱的关系变得更紧密了,就像“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样,而他就是一个满身铜臭的拜金主义者。他每天都留意着账户变化,祈祷着进账短信的出现。可一天又一天逝去了,除了偶尔会有些垃圾短信发来,就什么都没有了。邱念龙的脑海闪现出那些破产富翁的容貌和表情,他甚至把自己代入了他们的角色,但他想自己的状况比他们更糟糕,骤晴骤雨似的,也没有风雨欲来的前兆。每当忆起先前的疯狂,邱念龙会有头疼欲裂的反应。

邱念龙很后悔这么快用完那些钱,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哪知再严密的布防也会有疏漏。

不久后,邱念龙接到了银行的电话。银行说,一个月前有客户把五万块钱转账到一个错误的账号里,那些钱对她来说是救命钱,是她患重病的儿子的医药费。邱念龙冷冰冰地说,这关我什么事呢?银行说,那个错误的账号就是您的!邱念龙说,我可没收到什么,就算有……也是……她的错。银行说,现在不是追究谁是谁非的时候,只要您把那些钱还给那位客户,我们承诺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邱念龙急切地问,怎么没发生过?银行说,我只是打个比方,请您尽快把錢转回去,救人要紧!

第二天早上,邱念龙出门时看到一个中年女人蹲坐在门边地板上。女人面黄肌瘦,衣着朴素,脚穿一双沾满黄泥的破布鞋,怀里还抱着一个掉漆的旅行包,像是刚从农村跑出来似的。她一见邱念龙便迎上前问:“你是邱念龙吗?”邱念龙没来得及回答,女人又握着邱念龙的手含泪说:“您做好心放过我儿子吧,我们会报答您的!”邱念龙惊愕地说:“干嘛?我不认识你的!”女人凄切地说:“你不需要认识我,你还我钱就行了。”这突如其来的巨浪汹涌地扑向邱念龙,使邱念龙本就羸弱的身体完全地淹没。他不敢正视女人,像只栖居下水道的老鼠一样低着头,企盼着星光般的奇迹光临。过了一会儿,女人就像机器人一样突然止住了哭闹,心情也平伏了下来。她憋着气说:“你跟我去见见我儿子,也许你会明白的!”

女人和邱念龙来到一家公立医院。医院大楼是新装修的,到处充斥着甲醛的味道。邱念龙捂着口鼻,像战地记者一样步步为营,生怕会踩到地雷。女人倒是不紧不慢,毫无遗漏地捕获着身边发生的事情。她领着邱念龙爬上住院区的五楼,在病房间狭长的走廊止了步。走廊里见缝插针地摆着几张像被击毁的战船一样的病床,床上躺着几个蜡像般的病人。他们痛苦地呻吟着,奄奄一息的样子。女人指着当中一个瘦削的男孩说,“他就是我儿子。”那男孩半闭着眼睛,手上还打着吊针,看上去像很久没吃饭似的。他苍白的嘴唇一张一翕,模糊地吐出几个字:“让……我……走!”女人把头靠在男孩耳边,和蔼而安然地说:“斌斌,别怕,没事的会过去的。”男孩颤巍巍地说:“是……会……过……去……的。”

眼前的一幕让邱念龙回忆起童年的苦涩经历。那时邱念龙体弱多病,病得严重时只能卧病在家,连学也上不了。但邱念龙的父亲却对邱念龙不管不顾,像座雪山一样矗立于远方。邱念龙就是在孤独的冰窖里度过了最难熬的童年。

“你很幸福、很幸福,”邱念龙对男孩说,“至少还有个爱你的、对你不离不弃的妈妈!”

男孩没有回答,昏厥过去似的,蜡黄的脸上不住地渗出汗珠。女人紧紧地搂着男孩,像拥着一团沾水的棉絮。她似乎忘记了白天黑夜,只沉醉在杂乱的混沌里。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一片宁静,如同满目疮痍的沼泽地。迷离的白炽灯闪烁着暗淡的光芒,疾驰的时间仿佛陷入停顿状态。

邱念龙俯身对女人说:“你说的事我会照办,不管上山下海!”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沉重的包袱,”女人扭过头,哽咽道,“您的难处——我懂的!”

“我希望能扶助你们,帮你们度过这关。”邱念龙说。

“您有好多好多钱?我们的难题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女人蹙着眉说。

“除了钱,我可以在别的地方上帮助你。”

“我现在最需要的是钱,没有钱什么都做不了。”

“不至于吧,这我再想办法,比如求助慈善机构或社会人士……”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女人绝望地叹息,“谁也帮不了谁。”

走出医院,阳光猛烈地打在邱念龙头上,但邱念龙却浑身发抖,像个重感冒患者似的。女人撕裂的脸像幽灵一样在他眼前晃荡、徘徊。邱念龙很后悔自己对女人所做的承诺,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可假如不那么说,恐怕女人会做出更加激进的行为。在这方面,邱念龙是感同身受的。

回到空荡荡的家,邱念龙试图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然而思前想后也毫无头绪。像往常,还有妻子做参谋,如今却要孤军作战。想起妻子,邱念龙脑海里忽然蹦出两个字——责任。在邱念龙看来,这是多么正式而遥远的一个词。他干事情从来都是吊儿郎当,对于别人(尤其是妻子)的指责更是无动于衷。此刻,邱念龙逐渐咀嚼到“责任重于泰山”这句话的分量。

第二天,邱念龙到银行办了张信用卡,贷了五万块钱,条件是以他的房子作抵押。邱念龙约了女人去肯德基见面。在门庭若市的餐厅,邱念龙递给女人五万块钱,女人飞快地拿报纸把钱捆住。她四处张望,惧怕钱会被小偷盯上。

“谢谢您,我先走了。”女人说。

“我……可以……再帮忙。”邱念龙说。

“帮忙?”女人半信半疑。

“是的,我可以照顾你儿子。”

“你不需要负这个责任,也没这个义务。”女人摇了摇头。

“我会把他当儿子一样地照顾。”

“可以吗?”女人凝重地说。

“一定可以,只要你相信我。”邱念龙义无反顾地说。

女人同意了邱念龙的照顾“申请”。就这样,邱念龙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到医院做全职陪护照顾女人的儿子。陪护的工作沉闷而繁琐,爱心和耐心是延续工作热情的动力。做了几个月,邱念龙已感到力不从心,腰酸背痛之余还患上失眠症。他渴望有人说句鼓励的话,哪怕不是发自肺腑也好。然而没有。他只好自我鼓励:“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也想过逃离,但这个念头一闪即逝。

半年后,女人的儿子在邱念龙的悉心照料下病情有所好转。除了恢复意识,生活也能自理。

女人坐在男孩的床沿,笑着说,“儿子,这些日子都是这位叔叔照顾你的,快感谢人家!”

男孩泪流满面地说:“……叔叔,谢……谢!”他羞涩地靠在女人的背上,不想让邱念龙探测到他的愧疚。

“你长大后要照顾好妈妈,做个有责任感的男人。”邱念龙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我会的,我会的。”男孩斩钉截铁地说。

听完男孩的回答,邱念龙深感安慰。他看着男孩水灵灵的眼睛,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的成长。那是一个化了妆的自己:勇敢、自信、责任心强。

那夜,邱念龙梦见自己的身躯坚如磐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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