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山水画中的“扁舟”意象阐释

2018-02-03 16:59丁友芳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7年9期
关键词:扁舟山水画艺术家

丁友芳

摘要:在中国艺术中,扁舟意象颇为重要,无论是在诗词曲赋、音乐绘画,还是园林设计中,扁舟都是不可忽视的元素。在长期的文化积淀中,它已经从一个实用工具变成了一种情感的表达、一种精神寄托的方式。在传统的山水画中,每一叶扁舟的背后,都有着一份心灵或情感的寄托。

关键词:山水画 艺术家 归渡情 渔父情 寂灭感

中国文人艺术是写意的艺术,写意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灵魂,再加上温婉含蓄、托物言志的表达方式,使得中国传统艺术中出现了许多审美符号,他们被赋予了精神情感意义的标签。扁舟就是这样一个备受青睐的符号,它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深刻的哲学意义,成为历代文人艺匠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

从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中的巨幅舟船,到唐代李思训的“片帆而有渺渺之思”,再到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扁舟在绘画中实现了从“物”到“意”再到“境”的转变,从具体的载人之舟,变成了渡人精神的工具。因此扁舟在中国艺术中联系着世俗与世外、红尘与极乐。当人们想要逃离此岸时,以扁舟为具;当人们逃离了此岸时,则以扁舟为居;当人们泯灭了一切色相之时,一叶扁舟即是一个宇宙。

一、“茅茨落日寒烟外。久立行人待渡舟”的归渡情

自东晋山水画的萌芽至宋元山水画的发展,山水画一直是文人艺客最爱描绘之物,它为作失志文人舒缓情怀的媒介,表现的情感虽多有不同,但都希望借此来解脱现实中的苦闷。在一部分抒发“故国旧都,望之怅然”(庄子语)的归渡情的作品中,扁舟承载的是满满的期待与希望。

南宋画家夏圭的《烟村归渡》就是一段扁舟的回归之旅。画面左面部分是空旷的江面,江面的近处和远处分别有一人一舟,独自摇浆。中间部分是烟波浩渺的树木和矮山,隐隐约约可见村庄人家;远处是暮色重重的连绵群山,大片大片的留白,增加了归途的遥远;浓浓的雾色,衬托出回家的迫切。然而村庄人家却缥缈不及。一痕山影,将山居连向广袤的世界,那里既是身体止泊的处所,也是精神止泊的港湾、灵魂的栖息之地。然山居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但一旦踏上了归乡之途,即使是海市蜃楼,也依然前进不止。此画表达了客中思居的呼唤,无论是谁,在一川烟波中,大家都急速进行着自己的返乡之途,那种匆忙中坚毅、专注使人深深体会到,谁都会有吾亦思吾庐之情,这不仅仅是身体之庐,更是精神之庐。

在茫茫人世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舟”,就像在这幅《烟村归渡》中,那独自摇浆的人,就是寻找归路的芸芸众生。人在路上,总有日暮,煙水茫茫芦苇花,一叶孤舟系梦魂。寄于尘世,何人不向往精神家园,每个人都是红尘中的待渡者,渡到彼岸是人永恒的愿望。赵孟頫有诗云:“木兰为舟兮桂为楫,渺余怀兮风一叶”,试图借画中的一叶扁舟,渡到精神的彼岸。人都需要在对彼岸世界的向往与期待中活着,“扁舟”就是这份期待与向往的寄托。

在传统绘画中,此类待渡之舟还有很多,如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李东《雪江归渔图》、关仝《山西待渡图》等。水墨轻笼,抹出一片暮霭苍苍的村落,或隐或现。苍茫旷远的寒江、沙滩、渚汀,几叶扁舟,简单的景物构成却衍生出无限的意蕴,两岸间的距离对于待渡者来说是漫长的,身处现实红尘的此岸欲通过舟子渡向彼岸,回归到生命的故乡。无论为了单纯的乡关之情,还是向往精神的归宿,那一叶扁舟都载着通往“吾庐”的希望。艺术家借扁舟,表达的是理想的期待,对精神家园的寻找,对生命止泊境界的向往。

二、“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的渔隐情

在中国传统中,凡隐逸者,多与舟有关,自范蠡的扁舟一叶五湖游开始,直到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再到苏轼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元代赵雍的“吴兴山水何清远,一棹扁舟归去来”,扁舟已化为艺术家表达他们内心闪现归隐意绪的独特意象。

在文人画史上,元代的吴镇是一位创作过大量渔父图和渔父词的作家,他的很多《渔父图》,并不像人们想象的渔隐生活那般宁静祥和,没有渔舟唱晚的自适,却多了雁阵惊寒的风波。没有风平浪静的画面,总置于浊浪排空里。暮色苍苍,夜色沉沉,一叶之舟,独横江上,几多萧瑟,几多险恶,使人不自觉想到“江湖”。这才是真正的寄身江湖,在烟波中打发了自己的生涯,而他真正的容身之处仅是一叶扁舟。

他的《芦花寒雁图》,描写的是在蒙蒙的江面上,芦苇参差,随风摇曳,画面正中一叶小舟穿行于芦苇之中,舟中人意态悠闲,坐于船头,仰望前方。芦苇丛上面,大雁点点,远方是朦胧的村落,模糊的山庄。此画并不荒凉绝尘,而是一种萧散历落的情感,是一种渔父的情怀,远离世俗,但又不天地寂寥的感觉,其中传达的是一种隐逸之思。世海沉浮,惊涛骇浪,他找到了自己宁静的港湾。绝弃繁华、诱惑,他选择以舟为伴、泛海游湖。

就像吴镇的《渔父图》表现出的那样,渔隐的生活并不是那样的祥和,那是一个真正有险恶的江湖,他们生活在风波中,出入风雨、卷舒浪涛。然而即使这样,艺术家们依然向往“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浊浪排天,他用隐将险恶之地变成鱼乐之园,不是追求远离江湖风波,而就是在江湖与风波中,在一叶扁舟里寻找悠然,创造宁静。

除了吴镇,用一叶扁舟来表达乐在风波精神的艺术家还有很多,夏圭《雪堂客话图》,赵干《江行初雪图》,及明代吴伟《渔家乐》等。无论是渔夫真实生活的写照,还是表达渔隐精神之娱,这类画作中隐喻着一份安稳,有一叶扁舟,就有了一个安稳的世界。“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此处的“舟”没有寄托归家的期待,更无置身江湖险恶的忧惧,它突出的是人心的宁静,是没有路途感的平和。

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寂灭感

除了归渡的寻找与期待,渔隐的宁静与超脱,中国艺术中的扁舟还承载一种超越,不仅超越了期待,也超越了超脱,不是心隐,而是心泯。

在中国美术史上,南宋画风的杰出代表之一是马远,其《寒江独钓图》颇有意境,画的是在清冷寂静的湖面上,一人一舟垂钓的情景。静谧的夜晚,淡淡的月色,空空荡荡的江面,一叶孤舟静横,一翁把竿垂钓。人坐船头,身体略微前倾,凝神专注水面。舟尾微微上翘,舟边几丝柔痕。整个人舟位于画面的中央,四周除了寂寥的水波外,不着墨迹,一片空白。一叶扁舟一渔翁,茫茫寒江皆是空。此画构图简单,描写平常,不过空旷的江面,一条钓鱼的小船,但细细把玩,却不简单的是在摹写外象,而是立意于境的创造,与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殊途同归。林同济先生曾提出,艺术的最高意境是与天地同脉的“宇宙感”。这幅画可谓达到了艺术的最高境界:夜深人静,冷月高悬,寂寞的秋江悄无声息,一切的喧嚣远去,一切争斗荡尽,一切人世的苦恼都在冷夜的屏障下退出。一丸冷月,一叶扁舟与渔父相依为命,孤独成为一种安慰,心灵被浸润在这茫茫宇宙中,已无此岸与彼岸之分,亦无物我之辨,一切色相寂灭。在这茫茫的宇宙之境中,万相寂灭,本心自现,世界光亮明朗,我心自在澄澈。endprint

在马远的艺术世界里,人的活动由陆地转到了水上,转到了扁舟上。除了他的《寒江独钓图》,他还有一副《苇岸泊舟图》,复杂的色相世界被过滤得只剩下几杆芦苇,几点乱石,一痕山影,一叶孤舟。画形虽简,然见义极远,看似淡实则意浓,虽惜墨如金,意臻极致。泊于野岸的这孤舟和孤舟上进入黑甜乡的人在这天地间得到了永恒的悠然。这幅画表达的是对终极故乡的超然,他不再渴望渡过此岸,也无意于乐在江湖,归渡也好,隐逸也罢,人始终都是无法摆脱寄客的命运,人没有终极的故乡,人的终极故乡就在漂泊中,无归处才是吾乡。于是他放下一切,在波而无波,于念而不念,安然与漂泊相依为命,不再寻找,不再归隐,一切皆寂,眼前就是“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

用极简的笔墨,表达极深的寓意,真正的文人画家,总是不为名、不为利,他们能把整个身心浸沉在艺术世界里,不仅仅是为了排遣、释放内心深处一种说不清楚的乡愁和孤寂,获得似是而非的精神慰藉,而是为了說明在这一片迷茫的世界中,那孤舟独钓的寒江上,一棹冰,一蓑雪,人的自性里原来有个自在澄澈的清绝世界。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扁舟承载的是对归依的否定,泯灭了岁月,也超越了时间,人在舟上,无古无今,万相寂灭,我心澄澈。艺术家超越了一切有形的存在,获得了“天地与我并存,万物与我为一”的宇宙感:一叶扁舟就是一个宇宙。

中国绘画和画论在长期发展中,吸收了儒道禅三家哲学精髓,宋元之后文人画家修于道,逃于禅。他们在道禅哲学的启发下,通过水墨的语言,做出超越表相的努力,呈现生命的体验,所创造的世界总有空荡之感,没有繁复的色相,却有内在的潆洄。许多荒寒历落的作品,总是小舟轻荡,枯苇历历,云树飘缈,江面迷蒙,舟似前非前,似荡又非荡。这样的画境是道禅哲学深刻影响的结果。

山水画自古以来都是文人寄托性情的媒介,“扁舟”意象跟随中国传统山水画的发展经历了自东晋到宋元的变化,由具体走向了抽象,从实用工具变成了一种情感的表达、一种精神寄托的方式,显示了“扁舟”这一意象的独特价值。而这也正是它为历代艺术家家所喜爱的根本原因,因为他们所要寻找的性灵之所就是要通过“扁舟”的“渡”、“隐”和“寂”来完成和实现。

“扁舟”作为中国传统山水画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其存在有其必然性。山水画中的“水”为其创造了表现的空间,作为画面景色中的重要部分,它是人与自然联系的纽带。人在自然里,有一叶之舟作为容身之所,舟在山水中,是可游可居之具,人赋予它特殊的符号意义,小舟也就无往而不至了。小小的一叶扁舟满载着艺术家丰富而又深邃的灵魂世界,因此解读“扁舟”,也就是解读艺术家的心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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