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小说《身份》的主题变奏

2018-02-04 09:08韩依言
青年文学家 2018年33期
关键词:上海译文出版社塔尔昆德拉

韩依言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33--03

在音乐中,完全重复和变化性重复都是很重要的作曲手段,其中对主题有规律的变化性重复又称为变奏。与传统的小说在文章中缓缓铺垫,逐渐在叙述中渗透出小说主题不同,现代西方小说中对于主题的处理方式,很多都与这种变奏音乐相类。即在小说甫一开始,就明确交代出小说主题,随着情节的进展和内容的充实,通过多角度地充实主题,使主题不断演变进化。

昆德拉是一名自觉在小说中加入音乐技法的小说实验者,十分重视变奏在小说中发挥的功能,经常在小说中对其主题进行结构性和装饰性的变奏。在他看来,变奏技法的应用既可以让音乐和小说“只谈及最根本的东西,做到一语中的。”无限指归原始主题;也可以越来越远离原始主题。于内部探索主题,于外部放逐主题。好像挖掘“每一件事物里的内在世界的无限多样性”。又“好像在广袤无际的外部世界中穿越的一场旅行,从一处到另一处,越来越远。”[1]在远与近之间往返穿梭,使音乐或小说在统一与变化之中达到最大程度的浑然一体。

一、《身份》的主题

于是为了弄清楚变奏在文章中的应用方法,我们需要首先提取出小说的主题。纵观全文,小说始终围绕着“身份”和“爱”这两个关键词进行叙事。小说的思考性正是由“身份”“爱”这两个抽象词组成的支架撑起来的[2]。我们首先来看一下昆德拉笔下的“身份”意指为何。如果单从译文角度进行揣摩是难以实现的。事实上,《身份》一书原以法文写成,原书名是Lidentité。Identité一词来源于拉丁语,词根identitas的本意是“le même”,即“一致”。词意为 “Ensemble des données de fait et de droit qui permettent d'individualiser quelqu'un (date et lieu de naissance, nom, prénom, filiation, etc.”(确定某个体所需要的一系列数据和事实,包括出生日期、姓名、父母子女等)。由此,“identité”一词在法文原意中存在着个体与他者的一致性、人存在于社会中的个体性两个纬度上的冲突。与此同时,另一关键词“爱情”中也同样包含着个人与社会的矛盾。爱既是个体的,也无法脱离社会而存在,是个人受到社会熏陶形成自己判断后锁定的个人需求,是个体与群体双重作用下的产物。

于是,我们也不难理解小说的主题:人应该怎样面对个体独特性与群体一致性之间的矛盾,以及如何在两者当中协调人对个体特性的坚持和对社会共性的妥协。小说中描绘的对身份、对爱情的迷失与复得正是这样紧紧衔扣着个体与群体的矛盾。这个主题“毫无例外地存在于作品的各个部分,不管这些部分占据什么样的位置,涵盖的范围如何,类别如何,叙事功能如何,本体意义上或虚构意义上的地位如何,它们都只是这个共同主题的特别变奏。”[3]小说《身份》中两个关键词“身份”和“爱”共同指归个体与群体必然存在、无法规避的矛盾。对“身份”和“爱”的甄别与选择融入了对个体的坚持和对群体的妥协。而小说正是围绕着这样两个主题词进行叙述,从而实现主题的一系列变奏。

二、让-马克与尚塔尔对待爱与身份的原始态度

在让-马克这条旋律中,自从让-马克在沙滩上将别人“可笑地”错认为尚塔尔,他开始在潜意识(梦)中发觉尚塔尔的社会性,乃至意识中发现自己的尚塔尔“变形”了,变成他认不出的爱人。他不能接受这样拥有两张面孔的尚塔尔,他不爱尚塔尔社会性的那张面孔。他只认识尚塔尔个体性的那一面,也只爱那一面,他并不完全了解他的爱人。与此同时,他对尚塔尔的爱是清晰可见、毋庸置疑。他真诚地爱着尚塔尔,唯恐失去她。至此,让-马克方面的主题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与此同时,作为与让-马克的主题形成复调的尚塔尔的主题是这样呈现的:为了生活中有足够的物质保障,尚塔尔选择了自己并不喜爱的工作,违背自己兴趣和意愿融入到社会当中,自愿选择同时拥有双重身份。尚塔尔骄傲地看着自己成为一名“双面的叛徒”,并把这当作是一种“战绩”。她似乎忘记了自己当初选择社会性身份的原因:摆脱自己厌恶的婚姻身份(事实上,这也是社会身份的一个分支)。尚塔尔是对待个体与社会的两难选择中如此地矛盾,不断摇摆。她真的在心理上需要社会身份吗?答案并不是完全肯定的,她很愉快地享受着不被其他男人注意的生活,远离“人类社会不成文法”,沉浸在对让-马克的纯白的幸福的爱之中。

至此,呈示部结束,尚塔尔和让-马克两条旋律共同奏响的关于身份的主题已清晰地展示出来。身份和被身份认知影响的爱情、个体性与群体性的矛盾已经陈述完毕。至此,作者画好了小说的主题之树,有待接下来的变奏为主题之树填充枝桠。

三、对原始旋律的变奏

1、让-马克身份观与爱情的变奏

小说来到发展部后,主题的结构发生改变,关于让-马克对尚塔尔爱情的变奏一共发生了四次。首先第一次变奏是让-马克方面,他对尚塔尔的爱的旋律中加入新的元素,對尚塔尔的爱愈发强烈。这个始终与世界保持距离的男人,只有通过尚塔尔才能产生对这个世界的热情。这一时期,让-马克对自觉归属社会抱持着不屑的态度,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他拒绝登上社会的这辆他所厌恶的“火车”,拒绝拥有社会身份。(第28节)

大姑子的到来瓦解了他的爱与信任。让-马克恐惧而烦恼地意识到尚塔尔一直好像一个叛徒一样生活在她自己讨厌的世界里,还跟那个世界和睦相处时,他否认了对尚塔尔的爱情。他的爱情线索迎来了最彻底的颠覆性变奏。(第34节)。他的意识中她变成了“强者”,因为她更有钱。(第37节)

接下来,争吵过后失去了尚塔尔经济依靠的让-马克也在贫穷和孤独中更加看清自己的社会地位。“他突然明白他以前经常对尚塔尔说的话,现在终于得到了确认:在他最深的内在召唤里,他是个边缘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流浪汉”,一个没有片瓦可以遮孤避寒的穷人。(第44节)

在强与弱的颠倒中我们隐约看得出让-马克潜意识里对待社会身份的态度。他真的那么不在乎社会身份吗?不是的,尚塔尔的年纪正是她女性价值的体现,具有群体属性,与她个体价值并无关联。通过年纪大否定她的群体价值,正表现了他对主流社会对群体价值判断的认可。他真的那么不在乎金钱所体现的社会地位吗?也不是的,他虽然宣称骄傲于自己忠实地做一个“社会边缘人”,却在矛盾爆发后终于承认贫穷令他成为了弱者。“两个人都在自我与自我身份的不确定面前感到惊讶。”[4]

发散性的变奏使让-马克的真实想法在暗流中激烈涌动,让-马克对尚塔尔的感情的变奏从清晰呈现到补充阐释(深刻)到怀疑模糊到暂时信任原谅再到想要“毁掉”两个人的“小世界”和完全否定爱情。对自身与对方社会身份价值的态度从自傲于自己与社会的疏离不喜对方在社会中的融入逐渐变奏到客观审视双方在社会中的地位。变奏使两人潜藏的矛盾经历了压抑和爆发,使小说充满了传统小说的戏剧张力。

3、尚塔尔身份观与爱情的变奏

自从尚塔尔发觉了匿名信的真正作者,她对让-马克纯白色的爱全部变成了怀疑和愤怒。(第29节)在愤怒中,她宣示房子的所有权,从房子中驱逐了让-马克。起初的“纯白色的爱情”变成了“没有廉耻”的、“放肆的、充满敌意的谎言”(第36、37、38节)。这一情感的转折伴随的是对于自身社会属性的追索。“她心里想,让—马克一直都在拉她脱离原本就应该属于她的生活”[5](第40节)。

与此同时,小说终于为我们解开了一个疑惑。究竟尚塔尔如何看待她的社会身份,怎样看待她所融入却并不喜欢的集体呢?“她觉得非常恶心”,一种“沉默的、不会背叛的恶心”。与让-马克一样,尚塔尔也不喜欢科技发达的人类社会。那么为什么还要违背本性,甘心做一名附敌分子呢?小说的第43节为我们揭开了她主动融入社会的动机。尚塔尔认为“人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也永远不可能改变它”。

小说的最后,尚塔尔对身份的态度和对于让-马克的爱情发生了最后一次变奏。无情的世界让尚塔尔冷静了下来,她意识到只有通过爱她的让-马克,她才能够找到自己。只有爱人才在乎她的个体特征。在具有强烈的同化个体性的社会中,当她忘记自己独特性的时候,她只有从爱情中获得拯救,从爱人的珍视中获得对自己独特性的认可。(第49节)

追根究底,两人对身份与爱情的矛盾来自于对自我的迷茫。与对让-马克的爱情一样,尚塔尔对自己的身份定位也经历了清晰认定到彷徨犹豫,然后回到更加坚定的清晰这样一个过程。事实上,无论对身份的态度还是对爱情的态度,都是个体与社会的摩擦与平衡。他们所共同经历的是寻找自我和摆脱迷茫。

四、变奏的意义

1、并置对比

以上我们分析了小说是怎样逐一交错地对尚塔尔和让-马克两条线索进行变奏的,情节随着变奏的展开而不断推进。基本形成了这样的发展次序:

尚的爱情/身份观变奏1——让的爱情/身份观变奏1——尚的爱情/身份观变奏2——让的爱情/身份观变奏2……

两条旋律的情绪经过逐渐上升的变奏先后紧随地骤然降落。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尚塔尔的爱情变奏2不仅挨着让-马克的爱情变奏2,也紧靠着让-马克的爱情变奏1。逐一变奏产生的滞后性使一方还处于高点时,另一方已经先行降落至低点。也就是说当让-马克的爱情还处于顶峰时,尚塔尔的爱情已经骤然降落至谷底。顶峰的爱与谷底的爱形成另一组更强烈的对比,牢牢抓住读者的情绪。

第28节,我们看到让-马克沉浸在偷偷给尚塔尔写信的快乐中。别人所经历的痛苦只有想象为尚塔尔在经历着,他才能有怜悯之心。关于讓-马克的情感的变奏还处于较高的位置。然而,尚塔尔感情的颠覆性变奏却先于让-马克的变奏来了,紧跟在让-马克还处于高点的前一个变奏之后。第29节,尚塔尔怀疑让-马克写信的动机是“想要陷害她”。因为她老了,他想要离开她了,一旦她可能背叛,他就可以“轻易冷酷”地离开她。与29节形成复调的让-马克的复调在第34节来到。滞后的让-马克的变奏线索认为这个“附敌分子”不是“他所爱的那一个”,这个尚塔尔只是一个虚幻的幌子。他想要摧毁与这个幌子组建的爱情世界。

尚塔尔和让-马克这对膨胀的情绪经过双重旋律和变奏的联合应用实现了最大程度的对比并置。我们看到这对情侣之间已经“越来越远,越来越失去对方,越来越不协调”。[6]作者带领着我们来到了一处边界。

2、不断定义主题词

在发展情节的同时,作者也不忘继续对人的群体性、从众性,即人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身份”,进行补充再定义。在尚塔尔眼中,人主动融入群体这种随和流俗的行为能够与别人“更贴近”,跟众人共同参加一场大聚会。“无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是幸运还是不幸”,“任由自己被带着走”都是“度过人生的最好方式”(40节)。与此同时,而紧接着在下一节(41节)中,让-马克看来,这些从众的人群正在微笑地奔赴死亡隧道,“都准备好冒生命的危险进行这场大征战。”[7]。“身份”的主题在两条旋律中的变奏出现悬殊的差异。妥协于社会群体既可以是必须遵守的律令、与别人更贴近的大聚会,也可以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大征战。到底应当如何看待个体与群体的冲突?小说并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它只是带领我们持续探寻。

从内容上来说,是在探寻的过程中对主题词“爱”与“身份”的“定义”、“再定义”[8],从意义上来说,变奏的过程就是一次对自我的永恒寻找。这样一次变奏的旅行就“贯穿在这主题,内在思想,和独一无二的内在情境”[9]之中了。并通过这种疏离与汇聚将小说整体聚焦于“个人身份究竟基于哪一点而存在”上面,而这,恰好正是“昆德拉所有小说都试图解答的问题。”[10]

选择远离社会群体随心所欲,意味着被边缘化,衣食无着。选择另一极端,被卷入生活的洪流,丧失对自我的坚持与追寻,则生命也无异于死亡。就这样,小说《身份》赖以延展的是一直处于变动中的主题。

3、决定小说结构

小说主题的推手“爱”和“身份”两个关键词决定了小说的情节。最初两人安于自己的位置,对待身份和爱情的态度都清晰明确,但这个位置是潜藏着危机的、不稳定的。于是对个体身份和对方身份的态度从清晰到模糊再回归清晰,两人的爱情也经历了深爱到出现裂痕再到渐行渐远最后回归深爱的过程。情节随自我在社会中的偏离、寻找和定位而发展。两人在面对自我时的不确定逐渐找到了出口。能否在社会与个人的冲突中找到舒适的位置决定了对待自己身份和爱情的态度。就这样,“主题——而不是情节、人物、背景或环境——决定了小说的结构”[11]。

到小说结尾,个人与群体的矛盾这一主题之树已经画成。身份到底是什么,爱到底什么,如何面对社会与个体之间的冲突矛盾,小说并没有作出决断,以至于没有任何理论可以结束疑问。“直到最后,真理都是无法抓住的,或者更确切地说,真理无法脱离多元的阐释与话语,而所有这些阐释与话语也只能紧追真理不放,却永远无法抓住它。”[12]昆德拉只是不断绘制着主题之树,定义再定义个体与群体的冲突,通过人物和人物的行为带领我们一次次地探索主题的变奏。

注释:

[1]米兰·昆德拉:《笑忘书》,王东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255页。

[2]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157页。

[3]弗朗索瓦·里卡尔:《阿涅斯的最后一个下午》,袁筱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73页。

[4]弗朗索瓦·里卡尔:《阿涅斯的最后一个下午》,袁筱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25页。

[5]米兰·昆德拉:《身份》,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49页。

[6]弗朗索瓦·里卡爾:《阿涅斯的最后一个下午》,袁筱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24页。

[7]米兰·昆德拉:《身份》,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53页。

[8]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102页。

[9]米兰·昆德拉:《笑忘录》,王东亮译,2011年,第87页。

[10]弗朗索瓦·里卡尔:《阿涅斯的最后一个下午》,袁筱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25页。

[11]《阿涅斯的最后一个下午》,弗朗索瓦·里卡尔著,袁筱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75页。

[12]同上,第122页。

参考文献:

[1]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

[2]米兰·昆德拉:《笑忘录》,王东亮译,2011年。

[3]弗朗索瓦·里卡尔:《阿涅斯的最后一个下午》,袁筱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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