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心

2018-02-05 16:39徐畅
野草 2018年1期

徐畅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象伊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

——周作人

1

去年,旧历年的年末,我把家搬到了西郊。那里挨着苏州河,十年前是一座渔村,后来改建成住宅。

住在高层的缘故,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香樟林和一处坡地。附近立着几间农舍。土坡上一畦畦的菜地,大概是这几户人家开垦的。正值隆冬时节,菜地里搭着竹架子,缠着几根干藤。地上只有半行青灰的菠菜。

住到来年,不知谁撒了种子,地里冒出一小片向日葵,有两分地。有只白鹅常在垄间走动,一副主人的模样。附近还种了梅豆角、油菜、芹菜和茼蒿,丝瓜和西葫芦的秧子也攀到了架子上。小时候常去菜地摘甜瓜,看到那些蔬菜都很亲近。有时看完书,我就走过去散散步。只偶尔看到有人在打理。

去过几次后,我发现香樟林旁有处奇怪的处所。起初,我以为那是一片燃尽的篝火,走近才发现积着的是香灰。好在有过雨水,不至于四散。香灰和泥混到了一起,厚厚的一层,像铺开的棉被。我绕走一圈,长有六步,宽有三步。我没有多想,回来后没多久就忘记了。又过了一阵子,我门边想事情,看到有人蹲在那里。晚上我又去散步,香灰深处在闷烧着,露出饼状的红。

清明前的一天,那里的土地上果然立起了香柱。有细散成排的,有芦苇杆粗的。有位妇人捧着一把豆角,从瓜藤里出来。怎会有那么多香灰。我问着,又像在自语。她不好意思一样,笑着看远处,又看我。说那是个庙。她用手背擦着额头,又说,过去那是个庙。

我不觉得惋惜,只是感到不可思议。

2

这间一室户采光不好,拉上窗帘,分不清白天还是晚上。我没有什么朋友,也害怕跟人有亲密的关系。除了日常采购外,对社会没有所求。为此,我找了一份在家的工作。每两周跟同事见一次面。与同事交往,也适可而止,极少参加他们的聚会。可能一个人待久了,在外面捡到蜗牛,都想拿回来养。

我每天待在昏暗里,点一盏不亮的灯。除了看书和工作以外,完全是一个消极的人。刚过三十岁,就有了未老先衰的症状。有时走在街上,看到忙碌的车流和人声,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只是不是屠格涅夫式的,而是能自食其力的多余人。

当初去太湖经过西郊,看到一大片田野。当时想,要搬就搬这里吧。住在城里,人容易浮躁。后来,看了几处房子,找到了这家房东。屋子整洁,更重要的是,她急着租出去,出价低。她说,她住浦东,穿过上海来回跑,比挤早高峰还辛苦。

住下后,我收拾房间时,在厨台下翻出旧碗和盆。有人住过,这本是平常事。但是那些老物件都舍不得扔掉。我怀疑之前住过一位老人。我花了一整个下午清理出杂物,木凳、布鞋、酱油瓶、旧碗和一坛咸菜。我没有扔掉,而是用床单打了一个包,塞进洗衣机后面的夹层。

舟舟打来电话时,我正将那个大包挪位置。拿过电话时,上面已有两个未接。我回过去,还没有嘟出声,电话就通了。我有些吃惊,好似他在守着电话。他客套几句,里面传来车鸣,大概是站在西安的街头。他说下周想来上海玩几天。他说的玩几天,是指住在我这里,然后玩几天。过去他每次出差或路过,都是这样。我说好啊。那就十号吧。他说得有点着急,大概是买好了票。陈怡来吗?我问。他说,来的。

挂了电话,我去洗澡。淋浴温热,让人心情烦乱。我索性调成冷水,身体躲躲缩缩,心跳不觉加快了。它还健壮地活着。我摁着胸口,感觉血液流向各处末梢,皮肤透出隐隐的红,我想到毕业后不久,舟舟来上海时的模样。他晒得黝黑,穿着旧运动鞋,跟他站在一起,能闻到汗腥和机油味。他说,他买了一辆山地车,从烟台南下,一直骑到湖北。他计划骑到昆明,但是过了安徽,他的腰就受不了了。这趟骑行他谁也没有说,那一个月里,他每晚住帐篷,自己做饭。快骑到汉江,他睡在帐篷里,腰疼得翻不了身。他以为只是太累了,但是第二天疼痛加剧,跨到皮座上,都感到吃力。他推着车,走到附近的镇上。医院的人诊断后,说腰部囊肿。不能再骑了。他在医院大院搭起帐篷,想了一夜,还是放弃了。我和他在托运厅等行李,排到号后。工作人员推出一辆旧车。车斗上驮着两只鼓囊囊的大包。

到我家里,他拆开包,倒在地上。水瓶、汽炉和几块固体酒精,还有一顶补过的帐篷。他说,这一趟,他把钱都花完了。我请他去吃饭,点了一盘炖鹅。他开始有点拘谨,聊了一会大学时候的事,他整个人放松了。他抓着鹅腿,喝酒时也不忘放下。我们俩好似回到了大学时代,我们大吃大喝,聊社会上的事,谈各种主义。每次他都抢着结账。有时候,我真羡慕他的大大咧咧。有一次,我们年级组织一次演讲,不知辩论了时政,还是思想自由,我和他在讲台上跟另一个班辩论。最后那个班的人都站起来,跟我们吵。眼看控制不住了,舟舟跳下台,将那个挑事的人揍了一顿。会场又恢复了秩序。过了非典,闹游行时,他也深夜带同学们去市里。他冲在前头,弄清楚前面又在砸车、又在烧火,就回来报信。最后一次,他拾着一根扫大街的扫把跑回来,说武警来了,局面不稳定。我们一道往人群尾部跑。最后吃晚饭时,他愤膺地摔掉一只花碗。

吃完盘里的老鹅,我问他为什么要骑行。他说就想磨练磨练,我给他斟了一杯酒,他抿了一口,脸红了,连头发深处的头皮也发红。他说,其实是摊上了一件事。他说,毕业后,他四处找工作。最后在烟台落脚。给一家布料公司跑业务。我说怎么跑?一卷卷扛着吗?他鼻子里喷出一点气,拿过菜单翻了又翻。说就是这样跑,拿着一个本子,本子里每一页都贴了布样。跟西服厂、床单厂,谈花色和布质就行。他说,那半年他跑遍了东北三省,再也不想看见饺子。后来,谈了一家军工厂,两百万的单子,谈妥后,厂里生产几卡车的布料,运过去后,才发现上面的斜纹错了。我看错了花色。他说。舟舟喝尽酒,眼睛里有了点血晕。那几卡车布料废掉了。他说扣两月工资不算什么,只是在厂里抬不起头。

在我这里住了两个月,他也没找到像样的工作。他闲在家里,也看起书来。开始是时尚杂志,后来也翻翻古詩。晚饭后,他靠在沙发上看王维。他突然坐正,从书里抬头说,我准备走了。我问去哪里?他手机上转给我一条消息。是某个寺院在招人。地点在西安。他说,三个月,吃住全免。我问是不是骗子?他说应该不是,早上打过电话。我说寺院还有电话?他说有的,那边人说,每天还可以看电视。听舟舟的口气,他是想去寺院白吃白住。他又说,顺便想想今后的打算。endprint

我帮他买了车票,过了几天,他发给我一张剃度后的照片。他原本头发短,剃光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同。他说庙里很清苦。早上四点半起床,去山上挑水。我以为和尚挑水,只会在故事书里有。过了半个月,他说身体恢复了很多,也戒掉了看手机的毛病。那时我觉得他终于安定下来,在寺院里生活也不错。按他的性格,长待下去,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我担心,他是因为好奇,还是在逃避社会呢?

但是到了四月里,飘起了梧桐絮。他突然来电话说,他春节时下山了,现在一家餐馆打工。原来那行呢?他说不想干了,想找不费脑子的工作。

往后几个月,他似乎每天都在加班。我们就很少来往了。

3

一进入六月,气候晴雨不定。宋人赵师秀写,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池塘不多见了,蛙声在草窠里经常听到。雨水多的几日,蛙声更是聒噪,把夜叫得一阵阵凉。

上午都在下雨,屋内昏暗,醒来后以为下了傍晚。午后停了一阵,路面露出一块干地。我出了门,天空开了太阳,周围有白白的晕。气温高起来。我心想着,去车站应该不用伞。正当穿过一排广玉兰,雨又落下来。

我接到他们时,雨正是大的时候。舟舟个子高,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望见。他拖着黑行李箱,身旁站着陈怡。舟舟也望见了我。他走上來,揽开胳膊抱住我,因为身高的差距,他的拥抱更像一个熊抱。

打了一辆出租,聊起近况,他说了很多工作上的事。他语速快,我看着打表器,神经不觉紧张起来。跟舟舟在一起就是这个好处,不用花心思找话题,只要问他一句什么,他就能由点及面。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陈怡。她望着窗户,心思好似在雨中飘忽。车速加快了,玻璃上的水在横向流动。

前两天我订了酒店,告诉舟舟后,他微信发我三个惊叹号。我说,不贵的。他又发了三个问号。到了晚上,他大概下班了,给我打电话说,实际上只待两天。我说,那只有沙发。他说,沙发就可以。我把客厅收拾出来,并拢两张沙发。关上卧室门,也算两室了。

推开门后,客厅整洁,地板拖洗一新,花瓶插着两株天竺葵。平时一个人邋遢惯了,看到能打扫成这样,多少有点惊讶。舟舟各个房间都打量了一番。我去烧水泡茶,陈怡在客厅里走动。你还养了蜗牛?她说。我点点头。这才想到她并不能看到。一天雨后捡的。我小声说。那以后我一直将它囚在透缝的玻璃罐里。

坐下后,舟舟抹了一把头,从后脑到前额。他抬起头说,这边除了瑞金、华山,还有什么好的医院?我没有去想哪家,而是感到一阵突然。想到舟舟腰部的囊肿,我对陈怡说,看来,你没照顾好他啊。陈怡脸上没有荡漾起笑容,反而苍白下去。我又去看舟舟。他从背包里,掏出硕大的CT照。照片里两边的肋骨分明。这时我才知道,他们并不是来游玩的。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趁着陈怡去卫生间的工夫,舟舟凑到我跟前说,是体检时发现的。去医院复查,说不容乐观。他指着右肺叶半截烟盒大的黑块。我说她不抽烟吧?他说不抽,我们都不抽。家里人也不抽。陈怡回来后,舟舟就闭嘴了。我说,明天去市里看看。

晚上点了外卖。吃了一点蔬菜,陈怡就想休息了。我在沙发上铺好被子,调好空调温度,关上门,躲进了卧室。舟舟走进来,坐在床头。他双手捂着脑袋,鼻息凝重。他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最后推门出去了。

我用手机查了几家医院。有家专科听人说过。定下计划,我在黑暗里躺着,客厅里没有任何响动,大概坐火车太累了。附近建筑工地仍在施工,能听到挖掘机使劲时的沉鸣。我想起初次见陈怡时,她扎着马尾辫,还未脱高中时的学生气。她的家在韩城,舟舟跟我说,司马迁就是韩城人。到了五一长假,她准备回家。我说,我和舟舟也去吧。她说好啊。住在县城里,她带我们逛了三天。最后她带我们回家,她母亲热情地煮一锅面。她领着我们去山坡上,那里一大片矮树,开出星星白花。她说,那是花椒。舟舟抹了一点花粉,涂在手掌里说,哇,这就是花椒啊。陈怡说,过去一到暑假,她就来采,从清晨到傍晚。采多少就能挣多少钱。她家也是靠此维持生计的。她翕动着鼻翼,脖颈上出了汗水。不难想象,少女时期的陈怡,背着大竹篓跌跌撞撞的模样。她大概是要踮起脚尖,额头也晒黑了。

现在想来,她身体不好,跟那时受苦是不是也有关系?我这样想着,意识滑进了睡眠。

到了后半夜,我在痛苦里醒来。我回想刚才那个梦,我变成一条大鱼,在海洋里游走。过了一千年,海洋水位开始下降,我只能沉到海底。又过了一千年,海洋干涸了,周遭变成了沙漠。我从海底爬上岸,变成了人。但是身上还是鱼的鳞片。我顶着烈日在沙漠里,走啊走啊,身体在溃烂,喉咙像个煤炉。远处有个木屋,我腿上没有力气了,只好用手走过去。我爬进屋子,看到石凳上有半杯澄澈的水。我慌忙捧起来,往咽喉里倒。但是水怎么也流不出来。水像是固定住了。我躺在地上,一点点渴死了。天亮前,我辗转在这个梦里。听到敲门声,我看了眼手机,已经八点半了。

舟舟做好早餐,还热了三杯牛奶。他这样忙活着,好似他才是屋子的主人。

九点前,我们赶到市专科医院。办了挂号手续,我们坐在候诊室里。舟舟磋磨着号码纸,陈怡望着CT照,一声不吭。我抓住舟舟的胳膊说,没事的,不会有事。他咬着嘴唇,点点头。其实我心底也在打鼓。

叫到号,医师端坐着整理衣领,也不抬眼看我们,说说看吧。舟舟将CT照拿给他,说那边医生说要手术,我们想再确诊一下。医师用眉梢看了他一眼,小心转动指根的戒指。他将CT照搁到强光底下。舟舟有些着急,用手去指腹部。医师推开他的手,有些厌烦。医师转过身来,他脸涨得通红,像在忍住不发脾气,你叫我怎么说?我们想听他发落,但是他扔下CT照,瞪着舟舟说,别的医院要手术,我说是良性的,将来出事了,岂不是我的责任。舟舟像挨了训一样,点头说是、是。医师喘着粗气,舟舟趁机说,那怎么办?医师站了起来,说你们真是年轻,不要到处乱问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手术。

他们很远赶来的,就是怕弄错。我说。endprint

哪里?他问。他突然较真了。

西安那里。舟舟说。医师皱了一下眉头,似乎在想方位。他看了眼陈怡,往椅子后面靠了靠。他说,这样吧,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我给你们开张单子,我尽快安排手术。

我们拿了那张单子,走出了医院。他们两人都慌了,不知道要不要去另一家医院。我带他们去对面的快餐店。我说吃完饭再想办法。我给舟舟点了卤肉饭,陈怡说只想喝点果汁。

舟舟吃了几口饭,我说下午再去另一家看看。舟舟嚼着一根青菜低着头,我问怎么了。他歪过头,抹了一把眼睛,说行。陈怡想了一会,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听她这么说,我们都望着她。只有她还保持着冷静。她说,问过就死心了,还是回去吧。

问问别的医院?我说。

不看了,她说,我不想看了。

4

晚上,陈怡想烧一桌菜,舟舟去附近菜场。她坐在沙发上无事可做。她问我,平时看的书呢?我指着墙角堆垒的书籍,上面盖了一层旧床单。我现在都在电脑上看书,那些纸质书都堆在一起。有时看过的新书杂志、用过的本子和画册也堆在里面。许久没有晾晒过,揭开床单后,有股霉味。陈怡干脆坐在一摞书上,翻了起来。

你没有找女朋友吗?她问。她拿起一本《日瓦格医生》。

家里让相亲过,都不合适。我说。

明年你就三十了吧?她说。

差不多,我们不是同岁嘛。我说。

她放下书,又拿起一本。似乎那本也不满意。她就一本本往底下翻。她拿出一沓杂志翻了几页,也丢到沙发上。我正要推荐詹姆斯的书给她,她从书册里抽出一本大书,那书又宽又厚,大概很显眼。可能是杂志的合订本,或是盗版作品集。我看了一眼,才发现那是一本相册。我想要拿走。

没什么可看的,你还是看书吧。我走過去说。她抬起头,紧紧抱住相册。她仰着脸,装出一个阴森的笑。是不是有小时候的裸照啊?我说,这是个空相册。她并不管这些,直接翻开了。

没什么稀奇嘛,只是毕业照。她说着,又翻开一页。都是大学时候的照片。有一张是去郊游时拍的,我们站在老旧的炮楼上,又有一张是在湖上划船。舟舟狰狞地看着镜头,陈怡的头发湿透了。她翻着照片,小声说,怎么每张照片都有我啊。她翻到后半部分,只剩一些单人照,有些是裁剪后的,有些只是半身照。到了最后一页,整齐得贴满了她的头像。每个头像都有不同的神情。我想到阳台上透透气。

她放下相簿,小心退到沙发上。我看着地板站在原地,感到墙壁在倾斜,脚下棋盘状的条纹让我晕眩。我想到舟舟那个漫长的电话,他说,陈怡跟他在一起了。那是他在餐厅工作的第二年。陈怡因为想家,也回到了西安。后来我想他离开寺院,也跟此有关。

我收起相册,说做着玩的,没什么大不了。她点点头,没有看我。我看着她的嘴唇,带着一点血色,我走近两步,又停住了。这时敲门声响了,她受了惊吓一样,抓起一本杂志,在手里翻。舟舟提着菜走进来。他勾勾手指,示意陈怡跟他一道进厨房。

我用床单盖好书,坐回电脑前。我浏览着网页,心思却不在任何一则新闻上。没多久,舟舟端上一盘菜,我看着陈怡系着围裙的背影。半个小时的工夫,菜都上齐了。我去收拾桌子,陈怡满头汗水走出来。舟舟说,你怎么心不在焉的。陈怡说,可能有点累。

吃饭时,我吃了一口鱼腩,舟舟问我如何?我吃出一点苦味,但还是说味道真好。舟舟似乎有点不高兴了,他说味道没有家里烧的好。陈怡低头舀着蛋花汤,默默喝着。

舟舟说,他准备周六回去。刚才买菜时,他给西安的医生打了电话,医生说,现在床位紧张,提前进来也没有必要。先安排她周一住院。我喝着茶,看了眼陈怡。她的目光已不避开我了,她说都可以。

她站起身,走到冰箱那里,拿出一杯牛奶。那是她早上喝剩的,只有半杯。她抬起杯子,想要喝一口。但是牛奶怎么没能流出来。有那么一瞬间,我又感到梦里的那阵焦急,想到沙漠里的那杯水,耳边仿佛吹过阵阵热风。牛奶凝固了?舟舟问。陈怡说,不是,冰箱温度低,冻住了。

这句话就像一则提示:冻住了。原来在梦里喝不到水,是因为冻住了。如果在梦里想到,我就能活下来,找到另一片海。我猛然觉得世界变了模样,那些规则和道德,就像棋局一样,将人网在其中。除了前进,就是后退。没有迂回的可能。但是意识到杯中盛的是冰而不是水,那势必出现第三条道路,就是摔碎棋盘。

我带着一点挑战心理,望着陈怡。我看着她的眼睛,期待那里扑朔起一点火焰,但是那里却是木然的,一点遗憾、哪怕疑惑的眼神也没有。我曾经为那双眼睛而疯狂。如果大学时,在舟舟走近她之前,我袒露了心迹,后果会是怎样?我想起大学三年级,我私下约陈怡打羽毛球,结果球飞到了围墙外。我们翻过围墙,看到不远处有座不大的庙。她好奇想走进去:庙门狭窄,进去后才知是两进的院子。石板路中间种了一棵海棠。厅堂有尊佛像,她拉着我一起拜一拜。拜完后,才发现那是尊月老。她嘻嘻笑着,说对不起,我没看见。正说着,月老后面闪出一位方丈,他持着念珠,问施主从何处来?我们吓得转身跑了出来。我们沿着门口的小径,一直走到学校围墙附近。她抓起一颗石子,写我的名字。我也抓起一颗写她的。如果那时从身后抱住她,或者鼓起勇气问,可以吻她吗?事情会怎样?

一时间,内心涌起两股截然相反的情感。一方面,我想告诉他们我的真实想法,跟舟舟大吵一架再不往来,从此我就能解脱。一方面,我只想安心当一个失败者,在不为人知的时候,一点点咀嚼着苦楚。人们为何要因为人情,而留有交往的余地?我渴望强烈的爱与恨,但我也心知在两种力面前,我只是一个羸弱者。

我放下筷子,小声说,你们明天就回去吧。舟舟好像没有听清,我又说,你们明天就走吧,不要在这里待了。我走进卧室,关上了门。他们可能愣住了,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我躺在床上,听到他们在收拾碗筷,小声说着什么。我缩进毛毯里,过了一阵子,舟舟来敲门。我没有说话,他小心推开门。床角下陷了,我知道他坐在那里。

这两天麻烦你了。他说。他先客套起来。

又没帮上什么忙。我说。

你还……舟舟说,你还爱着她吧?

我坐起来,昏暗中看到他的眼睛。陈怡告诉他了?舟舟这样问,我像被端在那里。之前愤懑的情绪,池水一般泄空了。我吸了一口气说,都是以前的事了。

你生气了?他又问。这样的问话让人反感,就像在那个漫长的电话里,他问,他跟陈怡合适吗?其他人会不会觉得好笑?

不好意思,我刚才表现不好。我说,可能我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接受。

接受什么?舟舟问。我没有说话,他自己点了点头。

你们住着吧,随便到什么时候。我说。

那就好。舟舟说。我想他是看重物质上的情义的。我逼绝的内心,反弹出一点希望来。

陈怡手术后,我想去看看她。我说。

可以啊。他说,他看着我,如果手术不成功的话。

我吓得跳下床,不成功的话?你是说她死了?她死了,我才能看她?

我也不想这样。他说。他站起来,床角弹了起来。他关上门,走了出去。我瘫在床上,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5

第二天醒来,客厅空荡荡的。沙发收拾整齐,被褥也叠好了。茶几上放着做好的早餐。我在沙发上坐下,看到粥碗底下压着一个纸包。纸包上写,我们赶六点的火车,就不打扰你了。我打开纸包,里头包着一百元钱。这多少有点互不相欠的意思。我发去短信询问,舟舟却没有回我。

我呆坐了一会。桌上的玻璃罐是空的,没有人为的迹象。缝隙处留有干掉的粘液,粘液通往地板,我跟着去寻找,那条粘液凝结的道路,一直通往阳台。我在窗台上,只发现最后一段粘液。这天早上,蜗牛不知何时离家了。

我看着洗衣机后面的大包,觉得从没有过的拥挤。我换上脏衣服,重新将包拉出来。我拖着袋口,去厨房找地方。越过茶几时,袋口松掉了,掉出一捆香烛。

晚上,我拿出一把发霉的陈香下了楼。老人在过道里闲聊。走到外面的田垄上,五月初,没有割尽的茼蒿,开出米黄的花盘。香樟林旁停了几辆挖掘机,我穿过去,摸索着口袋里的打火机,但是远远看到,那一层厚厚的香灰散乱了,中间只剩下两道宽阔的车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