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头

2018-02-05 16:43金晓磊
野草 2018年1期
关键词:老师

金晓磊

1

“我叫林聪。是聪明的聪,不是冲锋的冲。”

我的话音还没落,他们就笑开了。我本以为上了初中,换了新同学,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惜,我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尽管,新班主任及时制止了他们,甚至还借题发挥,先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耳”字,一边又写写停停,合成一个“总”字,一边说,读书有三到,眼到,嘴到,心到!这就叫“聪”。希望大家在初中阶段,有新的收获!

一切都没用。

过了没几天,就有同学在背地里叫我“豹子头”了。来得比风还快。“豹子头”这个绰号,是我刚上小学的时候,他们就给我起了的。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个子矮,头又小,所以他们才会叫我“豹子头”。他们说:“豹子头,你一定比那条狗跑得快。”我觉得他们在表扬我,就拼了命地去追那条狗。跑到半路,我被一块石头绊倒,摔了一跤,头上磕出血来。这帮人又是笑,又是叫,却没有一个人过来扶我一把。我只好坐在路中央大声地哭喊。直到我妈出来,知道了事情的缘由,朝着他们大骂,那帮人才四下散去。

后来,我才知道,这绰号和《水浒传》里的林冲有关。虽然,林冲好歹是梁山一百单八将的好汉之一,但我已经明白,村里的那帮人喊我“豹子头”,绝对没有把我当好汉的意思,他们是拿我取乐。

“豹子头,你老婆让别人给抢走了!”

只要村里的阿花从我身边走过,他们总是喜欢说这句话。阿花比我大三岁,还整天挂着两串鼻涕,看见鸡屎都会往嘴巴里塞。她三四岁的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

有一次,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股火,冲过去,对着取笑我的一个男同学的鼻子,就是一拳。那男同学还没反应过来,两条“红蚯蚓”已经从他的鼻孔里爬了出来。这个差不多比我高出一个头的男生,居然当着很多人的面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用手背去擦鼻孔。天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大个子男生看到手背上的血,一下子晕了过去。一帮人慌了神,围了上去。我一看大事不好,赶紧撒开腿,朝家里跑去。

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话一点没错。没多久,一个女人就在我家门口骂开了。她满嘴跑的,好像都和生殖器官有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惜,那时候,我妈在纺织厂加班。她总是这样,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候,就像影子一样跟着你;等我有事情要她帮忙的时候,连她的半根头发都找不着。还好,那女人骂人的功夫和程咬金的三板斧也差不多,才一会儿的工夫,声音就小下去了。我趴在窗户后,偷偷朝她瞄了几眼,心里还在担心她骂得找不着对手,会不会气急败坏上来踹门。这样一想,我赶紧跑到大门后,把门锁的保险给保了。等我回到窗口朝外看的时候,她居然转身走开了。真是谢天谢地。

我妈一回来,我就挑了几句自认为那女人骂得最厉害的话给我妈听,让她找那个女人帮我去骂回来。我说,那个女人是这样骂的:

“也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种,下手这么狠!”

“一定是野狗日出来的,我活了这岁数,还没見过这么狠的狗杂种!”

……

很奇怪,我妈好像并没什么反应。我这话,似乎也不怎么准确。我妈的眼睛还是红了,只是没有以往去骂人时跳起来的气势。这实在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想,她大概也是骂人的好手,这样的脏话,对于她来讲,还是稀疏平常了点。我挖空心思想编几句平时听到的、更歹毒的骂人话时,她一把将我抱在了怀里。我感觉她的胸口好像藏了只青蛙一样,“砰砰砰”地,藏都藏不住。

没多久,我感觉头顶有几滴凉意。是我妈哭了。我更想不通她怎么会哭,但肯定不是被骂哭的。我本来还想再问一下那两个我问了很多遍的问题:我爸到底是谁?他到哪里去了?但想想她已经在哭了,我怕这个时候再问她这样的问题,她会越加不高兴,哭得更厉害的。还是算了。

可是,那个被我打了一拳的男生却不肯就这么算了。第二天放学的时候,他在半道拦住了我。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瞪着眼睛,像是要把我给吃了。我不去理他,管自己走路。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倒在地。我挣扎着想起身,他就用身子死死压住我。我差点喘不过气来。后来,他站了起来,一只脚踩在我的肩膀上,用手指了指两腿叉开的空隙,示意我钻过去。

“狗杂种,钻过去!否则,我见一次,打你一次!”

我死活都没有钻。我想,一定不能钻,钻过去,我就真成了“狗”。

他只好从我的身上跨了过去。

往后的日子,我又多了一个绰号:狗杂种!

2

初中的学习,比小学要枯燥无聊多少倍,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每天都被“上不完的课,做不完的作业”塞得满满当当的,时针连转个身的空隙都没有。运气好点,碰上喜欢拖堂的老师和喜欢提前上课的老师“胜利会师”的时候,上个厕所都只能半途折回。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有一次,我是夹着两条腿小跑着去小便的。人家说“乐极生悲”,我觉得应该还可以有个词,叫“悲极生乐”。因为,那次上完厕所,我感觉就像是传说中成了神仙一样快乐。

事实上,这样的日子,真正能带给我欢乐的,似乎只有小黑了。傍晚回到家,就算作业和试卷再怎么多,我也会把书包一扔,陪我们家小黑玩一会儿。忘了告诉你们,小黑是一条狗。它全身上下,除了牙齿是白的,其余都是黑的。它是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来到我家的。自从上次那个高个子男生和他的娘喊我“狗杂种”以后,我就不怎么喜欢出去和别人玩了。我宁愿一个人待在家里看看电视,玩玩游戏。有时候实在无聊,就从书包里挖出课本来,复习一下功课,顺带也看看一些杂七杂八的图画书。大概就是这个缘故,每次上课回答问题,或者考试,我总能得到老师的表扬。老师越表扬,他们越气不过,只好一个劲地喊我“豹子头”或者“狗杂种”。我懒得理他们,躲在家里,一次比一次用功。我想,就用老师的表扬来气死他们。

我妈或许觉得我太孤单了,连个玩伴也没有,又不好鼓励我去外面和别人玩,受他们的嘲笑。也不知道她托了什么人,从哪里要来了一条小狗。那天,放学回家,还没进家门,我就听到了狗叫声。我循着声音,飞一般地跑进去找。一条黑乎乎的小狗正趴在灶间的草堆中,睁着惺忪的小眼睛。大概是见了我这个陌生人,它叫得更来劲了。我赶紧到冰箱里找骨头。我妈说,你也太急了点,它还不怎么会吃硬东西呢!我说,要不你给它煮点米汤吧。我妈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了。endprint

3

“离中考还剩X天”,这几个中文字,像死去的虫子一样,趴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只有那几个阿拉伯数字比跳蚤还动得飞快。100天。只有100天就要中考了。每天除了练习卷,还是练习卷。

一个月过去,我们总会迎来一场所谓的“月考”。按女同学说法,和她们来“月经”很类似——考的时候疼痛,成绩出来的时候难受。

最让人难受的是,以前经常受老师表扬的,到后来,考一次,分数低一次。比如,像我。越临近中考,我越想不通,我还是和小学时一样认真用功,怎么会越考越差呢?每一次,血淋淋的分数,总是提醒我,事实就是这样。这有点像古代的酷刑——行刑的,拿了一把刀,在你身上一块、一块地割,割到后来,“命”就这样没了。

“陪审”的班主任胡老师,大概也不忍看着我这样被“割”没了,一个电话把我妈从纺织厂的机器边拉进了学校里。我妈一直以为我的成绩还像初一初二那样过得去,这些年,她除了期末的时候问问我的分数,平时只顾着上班下班,能让我吃饱穿暖就行。等她听完班主任的情况反映以后,整张脸变幻着颜色,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像是开了个染坊一样。她搓着手,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哪里更合适些,说出来的话,都带了颤音:胡…胡老师,那…那我们该…该怎么办?胡老师说,林聪妈,你也不用急,有时候,成绩上上下下也是正常情况。我妈小鸡啄米样不住点头。难得遇到像我妈这样配合的“学生”,胡老师继续说,平时在家里也多关注一下孩子的学习情况,特别是电视、电脑之类的能留意下。我妈很快就替我洗清冤屈:我们林聪还算乖的,在家很少看电视、玩电脑的。胡老师“哦”了一声,便没有了下半句。未了,他终于接上了一句: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在家你多关心下,学校里我盯紧点,我们及时联系沟通,希望林聪在中考时有个好成绩。

等着瞧,我就不信,我会考不过他们!我对自己说。

我想了想,这应该是我第十九次这么对自己说了。

4

我有一个秘密,只有小黑才知道。夜深的时候,等我妈睡着了,我就会拍醒蜷缩在床脚的小黑。小黑张着嘴巴,晃动着舌头看着我,一声不吭。我们俩蹑手蹑脚下了楼,出了家门,像两团墨汁一样掉进了漆黑的夜里。我在前,小黑在后。我们沿着村里的一条主路跑着。小黑有时候会跑上来,在前面领路,它知道我要去哪里。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村口的古樟树下。樟树边是一条三十来米宽的河流。它像一把剪刀一样,将我们村和隔壁的梧桐村撕了开来。我脱光了衣裤,将它们叠放在樟树下的石块上,顺着河岸边的石级走下水去。小黑跟在我身后一起下水。天气转凉的季节,我会先捧些水,拍在身子上,让自己适应一下水温,然后,蹲下身子,整个泡在水中,再慢慢地朝对岸游去。小黑像个刚学会游泳的孩子一样,扑腾着四肢,在我的身侧游动着。有时候,游着游着,我会在河中央停留一下,伸开四肢,赤条条地泡在水里,和剥了皮的青蛙差不多。没有半丝束缚,感觉身子一下轻了好几斤。闭上眼睛,什么都可以不想,仿佛进入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在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自己。直到河水将我的口鼻淹没了,才惊觉身子已经沉下去了。沉,沉,沉……又沉回了母亲的身体里。

也可以什么都想一想。比如,有月亮的晚上,仰面看看天上。想起小时候听大人们说月亮上住着嫦娥和吴刚,就很好奇她们在上面是怎么生活的。那时候最担心的是,嫦娥和吴刚撒小便,会不会掉下来正滴在我们头顶?后来才知道这个故事又是骗人的。天知道为什么,大人总是喜欢编这么多谎言来欺骗我们。不知道等受骗的我们长大成人了,是否也会继续去骗我们的孩子?

最美的还是有萤火虫的夜晚。萤火虫们提着一盏盏小灯笼,浮游在水面上。这个时候,小黑大概觉得有些异样,会冲着她们轻声喊叫几声。她们倏忽飞散,一会儿又飞了回来。偶尔,我也会捉弄一下小黑。我一个猛子扎下去,在黑如墨汁的水下,伸手去抓小黑的四肢。小黑突然受了惊吓,像一条遇到袭击的大黑鱼一般翻腾起来,发出的“汪汪”声,都变了形。我在别处探出濕漉漉的脑袋,一种恶作剧带来的快感,像河水一样把我包裹起来。

一个来回,我们上了岸。我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沿着来时的路,跑回家去。小黑比我方便多了,它只要抖动几下,身子就干了。一些虫儿在路边的草丛里鸣叫,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和那些夜风迎面相逢。夜风们像一只只温柔的手,在我身上抚摸而过。

这样的夜晚里,我比那些早睡的人,更早地感觉到四季的轮换。

5

“一模”才过,“二模”又来了。考数学的时候,一道填空题把我难住了。我像便秘患者一样,憋着劲,想集中精神,把答案给弄出来,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各种各样的嘈杂声,变成了尖而细的铁丝一样往耳朵里钻。慢慢地,它们纠结在一起,铜镲一般在我耳边炸开来。我一把抓起试卷,将它撕成碎片。似乎还不怎么解恨,我又“腾”地站了起来,大声地骂道:他妈的,你们能不能不要吵了!骂完了,我朝四周看了看。同学们用很异样的眼神看了看我,又都低下头,顾自继续忙着答卷。胡老师就在这个时候走到了我身边。他说,你怎么了?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得双手抱着头,瘫坐在凳子上。胡老师伸手在我额头摸了摸。我感觉他的手真冷。难怪有同学背地里叫他“冷血动物”,看来他的血真的是冷的。

你要不先趴着休息一下,他说,我帮你联系一下你妈,让她带你上医院看看。

不用了,我没事,我说,我想继续做试卷。

他确认了一下,重新帮我拿了一张试卷过来。

……

过了没多久,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

这次,是放学前的一节自习课。我的耳朵里又灌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老师讲课的声音,语文的,数学的,科学的……还有同学回答题目的声音,讨论的,争执的,追逐喧闹的……“嗡嗡嗡”地,就像有百来架直升机在同时降落。成千上万片嘴唇,像蝴蝶拍扇着翅膀一般,在我眼前一张一合的。有个声音突然钻了出来:我考了一百分!是我前面的男同学的声音。我站起身来,一把按住他的脖颈,说道你烦不烦人啊!“砰”地一声巨响。他额头和桌子磕在一起的声音,把我惊醒过来。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一个拳头已经朝我砸了过来。很快,教室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慌乱的脚步声。我的鼻子一阵酸痛,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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