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森林日记

2018-02-07 21:24吴涵彧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17年7期
关键词:矢车菊银色甘草

吴涵彧

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小林一茶

1995.5.5 立夏 细雨像松针扎得我鼻尖红通通

今日立夏。

暑假去外婆家的日子,我已迫不及待了。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想念那片在流动的银色月光下,流光溢彩的森林。虽然同桌小美跟我说前世今生都是骗人的,但是,但是,我以前绝对是去过那片银森林的!

小美说她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床单上有一块巧克力色的世界地图。她得意地耸着鼻子讲(小美连鼻子上都长了雀斑),那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标志了。

当女人有什么好的?我愿意永远是一个五年级的小女孩……唔,还是四年级吧,四年级的时候,我还没有现在这么胖乎乎的。

1995.7.15 大暑 外婆家的风比别处的都要好闻些

外婆家后面的银森林是一个梦境——平时上数学课,我五分钟不和小美说话都觉得浑身难受,可是在银森林里,我一点都不害怕孤独。

今天穿了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条白色的棉麻裙子,跑去银森林。我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啊,矢车菊很热烈地盛放在裙摆上。要我说,哪一个温室大棚的跨季节植物都比不过我一年四季常开的矢车菊。“矢车菊,白花瓣,春天藏在里面……”

春天把草籽温柔地埋进湿润的土壤,到了大暑,它们就变成清雅恬淡的绿,染绿了我的眼睛,染绿了我揉搓草芽的指尖,外婆的抹茶蛋糕也染绿了我的嘴唇。偶尔会有一小撮掉队的蒲公英在我的鼻尖打转,白绒绒的.在风里飘,无数草本的根茎在地下紧握着手,在地上和着风的飒飒领唱。天边是淡淡的青色,同我脚下细嫩的草茎一样的稚嫩色彩。远处鸭青色的天空下,小脚的外婆焦急地大喊“甘草!你在哪!”的声音忽远忽近,最后总是被林涛声淹没。

唰——唰——唰——

从前我去银森林,总是和蛐蛐儿斗嘴,或者枕着草睡上一觉(每根发丝都缀上露珠,像晶亮的王冠)。但是今天,我碰到了一个人。

今天居然写了这么多……不行,我要睡了。如果不早点睡的话,黑暗里会伸出一只指甲长长的手,攥着一只毛笔,在我眼眶下面抹上黑黝黝的一笔。

1995.7.16 星期一 找到一枝唐菖蒲

昨天我碰到的是一只狐狸……不对,是人……哎呀,不是啦,是狐狸!

我嘟嘟嚷嚷满脸不爽,因为一只苍耳从我的衣领里落了进去,奇痒无比。然后我便撞上了他的背,他是这样一个人,连背影都让人觉得一阵清寒。他穿袖子很宽大的衣服,温柔地对我笑了起来。

他问我家住哪里,多少岁,喜不喜欢这片森林,又说我这么大胆,和他一个生人都能说这么多。我看着他蹲在我面前,同我一样高,温软的眼睛、鼻子、嘴巴一下子都放大了。

我告诉他,能在银森林里遇到的人,没有一个是不好的。外婆说森林里原本有矿藏,有松脂,有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森林里老老少少进进出出。她一个人缩在窄窄的屋檐下,听到一棵棵大树尸体轰然倒下。后来,大人们都说森林空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了。所以他们再也没有来过森林。可是银森林明明是满的,无数花草大树满得要溢出来。到雨天的時候,松鼠会在树上窜来窜去,树下青灰色的坑洞里,飘浮着宽阔的桦树叶子。

“哦,当然。”我急急忙忙地补充了一句,“森林最美的时候是晚上,月光流连在树上,像一条银色的河。”

他笑得露出牙齿,摸了摸我的头,夸我说:“银森林这个名字只有千千净净的小孩才能想出来。”

他说我干净。我就知道,虽然我肉乎乎的,脾气有点臭,还不喜欢写计算题,但是我是一个千千净净的小姑娘。

夜深了,我也要偷偷行动了。

他说:“在银色的月光下面,我们还会见面的。”

1995.8.1 星期三 月亮是圆满的

今天我们去湖边坐船,我抱着一捧金丝桃醒来的时候,船不见了。湖不见了,他也不见了。

但我还是开心得不得了。

我要睡了。

1995.8.15 星期三 热得要融化了

风比时光长,我的帽子被风吹走了,我的时光也要被吹走了。

整整一个月我都和他一起在银森林里游荡。他说,甘草,你的名字闻起来就有一股初夏的味道。他又说,甘草,你最好永远都留在十岁,不要再长大了,长大是世界上最辛苦最心酸的事情。说完这句话,他抬眼望了望远方,他的目光像一根线,紧紧萦绕着万水千山,最后绕在我的心尖上。

我答应他我不会再长大了。我又小心翼翼地对他说:“暑假快结束了,我该回家了。”他忽然松开了我的手,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蹲下来,摸摸我的头。

我的记忆又回到一个多月前,他站在草木繁茂的银森林中,伸出双手对我微笑的样子。

他长出了两只耳朵,我用食指戳了戳,软软的,还有细密的血丝。他轻轻推了推我,温声道:“是你该走的时候了……”

我固执地告诉他,我就算肉体坐上绿皮火车回到了城市里,但是我的灵魂就住在银森林中央的湖泊里。我也不会再长大,我会永远当个小孩子。

他微微诧异地笑了,又叹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当第三阵风吹鼓我的裙子,上面的矢车菊绽放得很大很大的时候,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再见。”

我的目光紧紧揪住远方的麦浪,拔腿就跑,好几次我都故意摔倒在原野上,但是没有人扶我起来了,真委屈。无边的旷野,我看不清原野尽头外婆家的红顶小房子,我只知道不停地跑,跑,跑……

风把他的消息从远方带来,他说,甘草,别回头。

2001.1.16 星期四 花落了

我是逃了课赶回外婆家的。外婆家这边果然下起了雪,白得那么苍凉。

因为外婆在电话里不无惋惜地说:“造孽啊,森林又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

挂掉电话我就开始收拾行李,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政府要把一些未开垦的荒地改建成贸易流通中心。没有和上班的爸妈说,也没和老师说,我一个人去了外婆家。隔得很远,我就看到了一股子的青烟。这样的烟,我在城市里看习惯了,每次看见,我都会想起银森林。想着它在仲夏的静夜里披着星光的样子,想着它偶尔升起的缕缕寒烟。我也不知道它从哪儿来,只是嗅起来有浅浅的草木苦寒味。endprint

可是那些人毁掉了银森林。

我恍惚地拖着行李箱,从我打小就知道的一条秘密通道进了银森林。我听到它的啜泣,还感受到无数树木和动物的亡灵,它们细小的脚印从我头顶踩过,踩得我心头一时如死灰,一时怒火起。枯木,残根,我知道银森林的土地有着强大的生命力,我知道来年的春,会有一株矢车菊在风里颤动花茎。

然而我在森林的中间,看到了一小摊积雪。纯白无瑕,不似这污浊世界的凡物。

我走近了瞧,我跪下,我捂住了嘴,我把身子伏在那凄惨的雪上,我痛哭流涕,我的指甲摳进泥里。

那是一张纯白的狐狸皮,还有淡淡的血味。撩开白色的皮毛,我看到了错综复杂的皮下肌肉,跳动的红色。

我慌乱地把皮毛塞进了我的行李箱,拖着它在原野上奔跑,边跑边千呕。风从远方带来他的遗言,他说:甘草,别回头,也别难过。

我今天要回家了,昨天晚上我坐在屋顶上向远处看银色的月光,我再也不愿意眷顾遍体鳞伤的银森林了。暗淡的光线在它身上流淌,像行将千涸的血。

我再不会碰这本日记了,我的银森林,我的千千净净的年华和他,要永远安稳地活在里面。

鸭青色的天空下,小脚的外婆喊:“甘草,甘草啊……”

甘草匆匆地从远处的草丛里跑来,温和的脸上闪烁着歉意的微笑。她笑“外婆,您让我多在森林里待一会儿,明天我又要赶一个野生动物保护会议……”

外婆把手里的柠檬茶往木桌上一放,张开瘪瘪的嘴——

“甘草,你都三十二了,你的小学同学都该结婚生子了吧?”

“甘草,你整天对着花花草草和动物,它们春天也会交配生娃娃的。你呢?”

“甘草,外婆活不过几年啦……”

每次听到这里,一声不吭的甘草才会抬眼:“外婆,你别乱说。”

只有甘草自己知道,她的一颗心都留在一九九五年夏天的银森林了。蝉鸣,热浪,银色月光下的银森林。可是那只狐狸,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只觉得自己眼眶泛着酸,一闭眼就会滚出泪来。甘草抽动着鼻子,温声对外婆讲一

“我遇见过他啊,在银森林里。”

外婆咋咋呼呼:“森林!那么近!你怎么不请他到家里来吃顿饭?告诉他,你外婆自己做的蕨菜可好吃了!你们之间闹什么别扭了是不是?是好姑娘就主动去认个错。”

“哪有别扭,没什么,没什么的。”甘草说。

“只是,他死了而已。”

甘草老了,坐在廊前晒太阳。

死神裹着黑色的长袍,坐在旁边的藤椅上和她一起晒太阳。他恼羞成怒:“你怎么就是不肯跟我走呢?我气啊,但是我更奇怪,其他人不和我走也就算了,他们儿孙满堂膝下承欢,谁肯走啊。你瞧瞧你,七十多了还是一个人。最嘲讽的是,你这辈子保护了这么多野生动物,自己却连只猫也没养,一点牵挂也没有,你好意思死赖在这个美好的世界上吗?”

甘草软软地抛出一句:“我不喜欢猫,我只喜欢狐狸,白色的那种。”

她满头银发在阳光下,倒像当年月光下银森林流连的光彩。她不疾不徐地走到屋子里,踮起脚摘下那块平滑的皮毛,纯白的皮毛。她又从屋子角落里抽出一个笔记本,重新坐回廊前晒太阳。

她想起有一次记者到家里采访,无意中拍到了挂在墙上的狐狸皮。顿时,她“野生动物保护泰斗”的名号被撼动,她被鄙视成表里不一的假圣母——一面在全世界高呼誓死保护动物,一面买着漂亮养眼的狐狸皮,还张扬地挂在墙上。她没有辩解,一如既往做着自己的事。只是深夜十二点,月光踩进她的门户时,她愣愣地盯着墙上的狐狸皮,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不知不觉,她哼起了小时候外婆唱的歌谣,闭上眼睛,走进了梦里的银森林。

死神哼哼着:“这就对啦,我们快启程吧。”但不知道什么样的力量,让他忍不住折返,把那张白狐狸皮和日记本一起埋在了一株唐菖蒲下面。

甘草看见了一九九五年的银森林,什么都没变,连成片的森林在月光下流动着碎银样的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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