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
——对当前西方女性主义运动的反思

2018-02-09 01:23李进超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父权制恩格斯劳动

李进超

2017年10月15日,美国女歌手、演员艾莉莎·米兰诺(Alyssa Milano)发了一个推特:如果你曾被性骚扰或性侵过,那么请转发这条推特并加上“#Me too”(我也是)。这条推特在网络上得到了热烈的回应,几日之内转发量就达到数百万次。这场由女性发起意在控诉男性压迫的“Me too运动”很快就演变成了声势浩大的社会运动,并在世界范围内传播开。美国《时代周刊》的主编爱德华·费尔森塔尔(Edward Felsenthal)给予“Me too运动”极高的评价,视之为伟大社会变革的开端。运动的几位启动者也当选《时代周刊》2017年“年度人物”。得益于网络传播的便捷,“Me too运动”同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同样发起于美国然后波及全世界的妇女解放运动相比,至少在范围上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最后能结出怎样的果实,是“伟大社会变革的开端”,还是不了了之?仍有待观察。不过这场女性反抗运动却足以引起人们的反思:资本主义女性主义运动进行了一两百年,为什么女性仍然摆脱不了被压迫、遭凌辱的命运?资本主义社会女性受压迫的根源究竟是什么?本文试图从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视角进行一些建设性的思考。

一、根源:父权制意识形态

西方女性主义运动源远流长,且影响深远,硕果累累。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斗争,女性已经获得了选举权、工作权、自由堕胎权、避孕权、控制自己身体的权利等等。进入21世纪以来,在经历了相对较长时间的和平稳定之后,生产力飞速发展,社会财富极大增加,越来越多的女性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进入社会劳动。与此同时,社会也通过立法的形式保障女性权益,消除男女两性之间的不平等。女性获得了空前的独立和自由,女性的完全解放似乎指日可待。然而,“Me too运动”却揭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资本主义社会女性被压迫遭凌辱仍是普遍现象,女性解放仍然任重而道远。

事实上,恩格斯对此早有预言。他在谈到资本主义社会的两性平等时就曾断言:“民主共和国并不消除两个阶级的对立,……在现代家庭中丈夫对妻子的统治的独特性质,以及确立双方的真正社会平等的必要性和方法,只有当双方在法律上完全平等的时候,才会充分表现出来。”[1]76恩格斯认为,建立在财产私有基础之上的资本主义社会,所谓民主制不过是有产阶级的民主制,不可能实现法律上的真正平等,更不可能保障两性之间的平等。历史证明恩格斯是完全正确的,“在大多数西方社会,女性已经(不只是最近)获得男性享有的所有律法上的权利。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就社会和政治层面而言,她们仍只是二等公民”。[2]问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造成两性不平等的物质基础并未打破,父权制虽然让渡了很多的权利但仍根基牢固。更艰难的是父权制并不只是物质结构,还有相应的意识形态,“男权的行使不仅表现在男人不做家务劳动以及确保聘用优先权,同样还表现在精神压制上”。[3]16资本主义社会女性解放首先是意识问题。

在资本主义社会,父权制意识形态把女性定义为从属的存在,同时强迫女性接受这种状态。这种“定义”行为出自一个完整的系统,女性主义者盖尔·罗宾称之为“性/性别体系”,“一个‘性/性别体系’就是一系列安排,通过它,一个社会把生物性别转变成人类活动的产物,在这体系中这些转变了的性别需要得到满足”。[4]159我们生来是女性和男性,是生物意义上的不同性别,但是我们被创造成女人和男人,社会意义上认定的性别。我们是怎么被如此创造出来的?在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者海蒂·哈特曼看来,首先是家庭,在我们社会,孩子通常由女性在家里抚养,女性在社会层面上被认定低男人一等,男性极少出现在家务劳动的场景中,如此养大的孩子一般能够很好地了解她们在性别等级中的位置;其次,教堂、学校、俱乐部等社会机制扮演更重要的角色,“这一认知过程的最重要的阶段发生在家庭之外,父权制的行为方式得以教授,女性低卑的观念被一再强化”。[3]16

父权制意识形态可以被不断地再生产出来。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一版的序言中有个经典论断:“根据唯物主义观点,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蒂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1]3“人自身的生产”并非只是生产相互独立的人,同时还会再生产出相应的社会关系,“性/性别体系”则一代代地发挥作用,男权意识日积月累,根深蒂固,一种社会的产物甚至变成了天经地义的传统,最终成了社会无意识。而且,父权制意识形态不仅是男性的意识,同时也成了女性的意识,后者对女性的伤害、对女性主义运动的阻碍,在某种程度上要远甚于前者。

“Me too”这个话题早在2006年就由女权运动家塔拉纳伯克提出来了——当时意在为有色人种中的低收入青年女性争取权利,直到十多年后的2017年才爆发成了一场社会运动,足见女性打破沉默的艰难。“Me too运动”发展到现在,最激烈的反对意见也是来自女性。2018年1月9日,以法国著名女演员凯瑟琳·德纳芙(Catherine Deneuve)为代表,法国娱乐、出版和学术界一百多名知名女性在《世界报》上发表公开信,对“Me too运动”和法国的相应运动进行公开控诉,认为这些人在社交媒体上描述被性侵犯和性骚扰经历的行为是一场矫枉过正的猎巫运动,是另一种极权行为,公开为男性“骚扰女性的权利”辩护。后来迫于压力,德纳芙不得不公开道歉,但始终不认为自己的观点有什么不妥,事实上德纳芙一直以女性主义者自居,也的确为女性奔走呼吁过。但这恰恰反映了父权制意识形态归化作用之强大。父权制意识形态把女性塑造成了自身的敌人。对于女性来说,有着男权意识的女性比男性更可怕。

资本主义社会女性要想真正打破沉默、自由发声,就必须颠覆父权制意识形态,但是试图以觉醒的女性意识形态对抗父权制意识形态,仅靠“谴责”,哪怕是“运动式的强烈谴责”,来颠覆父权制意识形态,最终都难以成功。因为,一方面根深蒂固的父权制意识形态下的女性意识的觉醒永远是有限的;另一方面,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基础没有改变,就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作为上层建筑的意识形态。因此,还得从父权制的物质基础中寻找答案。

二、路径:女性劳动社会化

毫无疑问,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无论怎样发达仍是父权制社会。恩格斯早在1884年出版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就已经揭示了这一点。通过对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划时代巨著《古代社会》的研究,恩格斯发现,私有财产的发展最终导致了母权制的崩溃。按照恩格斯的说法,早期,男女之间自然的劳动分工是女性负责家务,男性的工作则是提供食物。于是,在生产力低下的社会,女性拥有家族的食物,男性拥有狩猎、捕鱼、种植诸如此类工作所必需的器具。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以及以土地、牲畜和奴隶为主的私有财产的增加,产生了一个糟糕的后果,那就是曾经只是拥有器具的男性现在开始拥有财物。“随着财富的增加,财富便一方面使丈夫在家庭中占据比妻子更重要的地位;另一方面,又产生了利用这个增强了的地位来废除传统的继承制度使之有利于子女的原动力。但是,当世系还是按母权制来确定的时候,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必须废除母权制,而它也就被废除了。”[1]55男性的独裁统治由此开始。为了确保财产能够传给自己的后代,为了确保孩子的父系血统,女性被要求绝对忠贞,于是男性享有绝对权力的专偶制家庭取代了之前女性占统治地位的对偶制家庭。这种个体婚制“是作为女性被男性奴役,作为整个史前时代所未有的两性冲突的宣告而出现的。……同奴隶制和私有制一起,却开辟了一个一直继续到今天的时代”。[1]57一百多年过去了,恩格斯的这个论断仍然是正确的。当代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者凯蒂·米利特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的社会……是一个父权制社会。只要回想下,军队、工业、技术、学校、科学、政治机关、财政——总之,社会的所有权力,包括强制性的警察力量,全部掌握在男性手里,那么立刻就明白了。”[5]25这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女性解放运动的背景,也仍是当前“Me too运动”的背景。

只有推翻父权制,女性才能真正获得解放,而推翻父权制的关键是打破父权制得以建立的物质基础。那么父权制的物质基础是什么?恩格斯指出,在原始社会初期,劳动按自然性别进行分工,女性采集和做家务,男性狩猎提供食物,这时女性劳动是社会性的,相应的社会形态是母权制。私有财产出现后,父权制逐渐取代母权制,直接后果是女性的家务劳动私人化。在专偶制社会,男性占有财富,获得了统治的权力,把女性的家务劳动变成了“私人的服务”,“妻子成为主要的家庭女仆,被排斥在社会生产之外”。[1]75有鉴于此,恩格斯认为女性要想解放,首先要让家务劳动社会化,“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业中去”。[1]76“只要妇女仍然被排除于社会的生产劳动之外而只限于从事家庭的私人劳动,那么妇女的解放,只有在妇女可以大量地、社会规模地参加生产,而家务劳动只占她们极少的工夫的时候,才有可能。”[1]168-169恩格斯把希望寄托在资本主义现代化大工业生产上,因为现代化大工业不仅容许大量的妇女劳动,而且真正需要这样的劳动,所以会把女性的私人化的家务劳动逐渐溶化在公共的事业中。现代大工业不仅培养了资产阶级的掘墓人,也摧毁了父权制的根基。社会主义革命不仅会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也会结束男性对女性的统治。显然,恩格斯的这个妇女解放的愿景至今并未实现,而且短时间内似乎也没有实现的可能性,但恩格斯主张家务劳动社会化,主张女性参与社会劳动,并视之为女性解放的必经之路,历史证明这是完全正确的,“恩格斯(及其前行者)主张女性成为劳动力有助于女性解放,对此现在已经形成了广泛的共识:工作保证了她们经济上的独立,社会服务减轻了家务劳动和养育孩子的负担”。[2]家务劳动或者说女性所从事的劳动,正是当代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逻辑起点之一。

哈特曼基于恩格斯性别劳动分工理论,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父权制进行了具体的定义,其核心观点就是:“父权制的物质基础主要是男性对女性劳动力的控制。”[3]15哈特曼把父权制定义为一系列社会关系,身在其中的男人之间虽存在着等级关系,但他们结成一体,共同统治女人。父权制的物质基础是男性对女性劳动力的控制。如何控制女性的劳动力,方法有两个:一是不让女性获得必需的经济生活资料;二是严格限制女性的性行为。父权制的关键性因素是:异性婚姻(相应的是恐同症),女性养育孩子,做家务劳动,女人在经济上依赖男人(劳动力市场的安排强化了依赖性),国家以及大量机构——俱乐部、运动会、协会、职场、大学、教会、公司和部队,都基于男人之间社会关系而建立。哈特曼深刻地揭示了当代资本主义父权制错综复杂的关系及其强大的势力。但是,如果说这种观点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尚有其现实性的话,那么在女性的独立自由得到极大提升的今天就显得有些过时了,而且尤其不适合用来分析“Me too运动”。这次运动的启动者像埃丽萨·米兰诺、苏珊·福勒(Susan Fowler)、艾什莉·贾德(Ashley Judd)等都是有产者,有的甚至家财万贯。她们不用从事家务劳动,她们所从事的工作都是社会化的,她们不受异性婚姻的制约,经济上也不依赖男性,但她们仍受到父权制的压迫,很多女性也曾受到过男性的侵犯骚扰。

三、突围:推翻父权制的物质基础

为什么即使在女性的独立自由极大提高、女性劳动充分社会化后,仍无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两性平等?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回到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涉及男性对女性统治权的确立和维系,恩格斯实际上强调了两个方面:一是财产私有化;二是家务劳动私人化。两者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恩格斯并未明说。但从恩格斯的论述中还是可以发现,财产私有化是推动社会变革的根本动力,也是父权制最终取代母权制的根本动力,直接决定了女性被压迫奴役的地位,“母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丈夫在家中也掌握了权柄,而妻子则被贬低,被奴役,变成丈夫淫欲的奴隶,变成单纯的生孩的工具了”。[1]57可以说,没有财产私有化就没有父权制,女性的家务劳动也不会被私人化。家务劳动私有化只是财产私有化的后果之一。由此可见,女性家务劳动的私人化,以及男性控制女性的劳动力,只是男权制的结构形式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基础性的结构,但并非其真正的物质基础。父权制的物质基础是被私有化了的财产。因此,女性要想推翻父权制获得真正的自由平等,就必须废除财产私有制。值得注意的是,恩格斯虽强调了女性劳动社会化是“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但并未说是唯一充要条件。实际上,按照恩格斯的论述,在有史以来的已知社会中,只有在原始氏族社会和无产阶级家庭中实现了两性间真正的平等,而它们的共同特征就是没有私有财产。

家务劳动社会化不足以保障两性之间的平等,因为只要私有制存在,女性劳动就逃脱不了被私有化从而被控制的命运。私有制不仅可以把女性的家务劳动私有化,还可以把女性的社会劳动私有化,一如把工人阶级的劳动私有化——正是在这一层面上,女性解放运动和无产阶级解放运动有着共同的敌人,可谓殊途同归。而劳动一旦被控制就难免被压迫奴役的命运,就此而言,现代女性引以为傲的高度的独立自由其实非常脆弱甚至是虚幻的。女性纵使冲出了家庭,纵使在社会上获得了很好的工作,跻身所谓的白领阶层,但只要物质生活资料(财产)被控制在男性手中,也不过是个打工者,还是难逃剩余价值被剥削、人身被摆布的命运。激进的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者达拉·科斯塔认为,从世界层面来说,所有女性都是家庭妇女。一个女性不论是在家庭之外工作,还是“专门从事家务劳动,衡量的标准不只是工作时间和工作的性质,还包括生活质量和工作关系的质量,这决定了一个女性的地位,而不论她属于哪个阶级”。[6]19在科斯塔看来,不论哪个阶级的妇女都是被剥削者,只要参加劳动就被剥削,劳动让女性经济独立的同时也强化了自身被剥削奴役的地位。因此她提出女性干脆拒绝劳动,女性已经劳动够了,她们必须“拒绝劳动带来自由解放的神话”。[6]47这无疑是一种绝望的办法,也不可能实行,但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来看却也不无道理。

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女性在争取到了几乎所有男性所享有的权利之后,女性被骚扰侵害之所以仍是普遍现象,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私有制的存在。只要私有制存在,父权制就牢不可破;只要父权制存在,女性就改变不了从属的地位,被压迫凌辱自是题中应有之义。诚如哈特曼所指出的,女性家里家外都为男性服务,男性不仅在家里享受着女性的伺候,在家外则肆意欺压女性。[3]15“Me too运动”中众多被骚扰侵犯的女性就是因此成了牺牲品。就拿最具代表性的哈维·韦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性骚扰事件来说,他之所以能够骚扰众多像艾什莉·贾德这样经济独立、人身自由的女性,就因为他是好莱坞的电影制片人。他控制着资本,通过资本控制着艾什莉·贾德等人的劳动,由此就可以为所欲为,而艾什莉·贾德表面无论怎样光鲜也不过是韦恩斯坦的打工者,不得不受制于后者。一无所有的街头乞丐是不可能骚扰像艾什莉·贾德这样的人的,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但假如有一天这个乞丐发了笔意外横财,成了权势熏天的制片人,那么骚扰下像艾什莉·贾德这样的“白富美”就不仅轻而易举,而且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正是当下大众的集体无意识,是父权制的必然。

四、结语

可以预见,“Me too运动”不可能像《时代周刊》主编费尔森塔尔所吹捧的那样成为一场伟大变革的开端,因为它既不可能从经济上动摇资本主义私有制,也不可能从意识上推翻父权制。而只要父权制大厦仍然矗立,就少不了黑暗的角落,藏污纳垢自不可避免,所有置身其中的女性都走不出它的阴影。这场运动最好的结果是推动立法,对性骚扰做明确具体的规定,但这又是很难真正实现的,毕竟律法不可能把什么都说清楚(事实上,语言根本不可能说清任何“事实”)。恩格斯认为,只有社会主义革命才能带来真正两性平等,因为这场行将到来的社会变革至少将把绝大部分耐久的、可继承的财富——生产资料变为社会所有,“随着生产资料转归公有,个体家庭就不再是社会的经济单位了。私人的家务变为社会的事业。孩子的抚养和教育成为公共的事情;社会同等地关怀一切儿童,无论是婚生的还是非婚生的”。[1]57

长期以来,经过历史经验的重新考查和女性主义运动的实践检验,恩格斯的女性解放思想在当代仍有重大启发意义。首先,必须坚持男女之间在法律上的真正平等,否则争取到再多的权利也是枉然。其次,必须强调性别压迫和阶级压迫之间的关联性。隐藏在资本剥削系统之后的逻辑必然会强化女性被压迫的状况,这在经济危机中尤其明显。第三,恩格斯在生产和再生产之间建立起联系,这种社会研究方法今天仍然适用。女性解放一直在探索更好的出路,就此而言,恩格斯的妇女解放思想仍然是妇女解放运动的指路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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