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记旧金山华裔市长李孟贤（上）

文_阙维杭（发自本刊驻美国联络处）

2017年12月12日清晨，美国西海岸重镇旧金山刚刚从寒冬中苏醒过来，当地最大媒体《旧金山观察者报》的网站和相关电台电视台相继发出报道，宣称市长李孟贤因心脏病突发去世。这一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了旧金山湾区、加州乃至全美国华裔亚裔社区，也引起美国政坛和主流社会的一片惊愕。毕竟，刚满65岁的李孟贤从无疾病缠身的先例，也没有任何病情预兆，给外界的印象无不充满活力和工作激情。

在超市买菜时突然倒下

扎克伯格旧金山总医院院长苏珊·P·埃尔利希博士证实，李孟贤在周一晚上（2017年12月11日）10点后由救护车送到医院时，情况危急。

据悉，李孟贤是11日晚在自家附近的Safeway超市购物时突然晕倒在地，被送往旧金山总医院后抢救无效，于2017年12月12日凌晨1时11分逝世。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报道称，前旧金山市长布朗向CNN旗下的ABC7新闻透露说，李孟贤是死于心脏骤停。

旧金山市政府对华总监Darlene Chu Bryant在电话里为征询者证实了李孟贤的死讯——这位65岁的华裔市长于周一晚上10点半，在家附近的超市买菜时突然倒下，被同在超市购物的居民救起送往医院。

就这样，在寒冬里，旧金山城里一位和蔼的老人离世了，一位与市民一样常常到超市买菜的市长再也回不来了。这个城市为他降了半旗。市政厅台阶上出现了鲜花，一些市民走到市政厅前，单膝下跪怀念这位市长。

由于加州州长布朗出访巴黎，由暂代州长职位的副州长纽森宣布，加州所有州府大楼全部降半旗致哀。

李孟贤的突然离世，让旧金山华人社区深感突然与惋惜。旧金山中国城的社团华人进步会的社区组织员林德乐说：“我们非常感谢李市长为城市和社区所做的事。李市长事业的一开始就是为中国城公共房屋的居民去争取权益，要把中国城变成更好更健康的地方。他作为旧金山市的第一位华裔市长，也让我们华裔社区非常骄傲。过去的五年，特别是最近的一年，因为联邦政府针对移民社区的打击，他致力于去保护旧金山市作为一个庇护城市，所以我们也非常感激他。还有就是2014年的时候，他支持很多劳动团体包括我们华人进步会，去争取推动每小时15元钱的最低工资法案，那就是2018年7月1日会提升到15元钱一个小时，整个旧金山市的低收入工人都能受惠。我们非常感谢他在这方面为城市做出的贡献。”

自旧金山选区进军国会的众议院少数党领袖波洛西发表声明说，李孟贤曾有社区组织者和民权律师的背景，对主持市政工作很有益，“他对旧金山的节奏和运作了如指掌，奉献数十年来，改善了旧金山人的生活。”

遗憾的是，李孟贤再也回不到旧金山市政厅200号房间（市长办公室）了，他是如此意外地离去，如同他当年出乎许多人意料般步入这间办公室。

度假时意外当选市长

2010年11月，时任市长纽森竞选副州长一职成功，按规定须到州府沙加缅度上班——尽管纽森的市长任期还有一年。旧金山需要指定一位代理市长，市议会为谁接任代理市长一职争得不可开交，因为好几位市议员都窥视着市长大位，期许在来年的竞选中取得优势，他们谁都不愿意把明显有助于竞选连任的代理市长职位轻易交给某一位潜在竞争对手。

最后权衡的结果，居然是让时任市府行政官的李孟贤来“暂时”坐这把代理市长的交椅。那些政客们的想法是：李孟贤从来没有竞选过公职（他服务旧金山市政府的几个职务都是被市长任命的），不可能在一年后成功竞选连任，因此他的“威胁”最小。那些各自打着自己小算盘的议员们还给代理市长附加了一个条件，即要他承诺：明年也就是2011年11月不谋求连任。

其时正和家人在香港和台湾度假的李孟贤，觉得自己在市府行政官任上驾轻就熟，因此对市长一职从无幻想，一再坚辞不就。包括时任市议会议长邱信福等官员继续不断致电，要求行政官“暂时代理”，在无第二人选的境况下，经过数周争论，旧金山市议会以10比1的投票结果选出李孟贤接替加文·纽森完成市长任期。李孟贤于2011年1月接任代理市长。

由于从来没有竞选过公职，李孟贤之前的知名度不高，以至于当时有媒体发声称，“这位市长不知从哪里来的（from nowhere）”。可见，当时李孟贤出任代理市长，于他本人以及旧金山社区，无不是一个极大的意外。

不过，李孟贤所拥有二十余年的旧金山市政府工作经验，使得他在市长岗位上也渐入佳境，甚而如鱼得水般得心应手。在近一年代理期间政绩斐然，声誉渐起。事实上，他的众多前任没有一人有他那般丰富扎实的市政府工作经验。在华裔亚裔社区的拥戴下，在有相当华裔亚裔选民比例的旧金山，要这样一位市长继续做出一番政绩的呼声愈来愈高。原先那个所谓要代理市长承诺不竞选连任的“限制条件”本来就上不了台面，李孟贤于2011年选举季在选民的拥戴和想要继续为市民服务的理念推动下，义无反顾地加入到市长选举战中，终于击败多位重量级民选官员的竞争，于2011年11月正式当选旧金山市第43任市长，成为旧金山市也是美国重要都市的第一位华裔市长。

与此同时，与旧金山隔海湾相望的海港城市奥克兰市，也选出了李孟贤的伯克利加州大学校友、华裔关丽珍为市长，另外还有多位华裔参政者当选为州议员和其他城市议员，这是加州华裔参政的全盛期。

旧金山市民送别华裔市长李孟贤

童年生活十分贫苦

李孟贤，祖籍中国广东台山四九镇茶基村（2013年他曾回乡祭祖），出生在美国西雅图。他的父母是在1930年来到美国的中国移民，母亲是衣厂的一名裁缝工人，父亲曾是一名老兵，退役后在一个家庭式餐馆当厨师，李孟贤还未成年（15岁），父亲就去世了。和那个年代大多数没有什么学历、经商背景的移民家庭一样，李家在西雅图的生活非常拮据，异常单薄的家庭收入要支付六个孩子的生活和学习费用，很艰难。父亲去世后，他的母亲独自承担起照顾全家的重任，就更艰难了。

李孟贤回忆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印象中）我记得儿时住在政府提供的廉价公屋里，生活很苦。”那时候很多东西都买不起，甚至很小就在餐厅做过帮厨以贴补家用。不少同年龄同学每年都有新衣服穿，对幼年的李孟贤来说很奢侈，“我们都是哥哥穿完了给弟弟，这样轮换着穿。我自己拥有的东西非常少。”

李孟贤曾经回忆起童年岁月时表示，父母在那个少数族裔被歧视的年代也受了不少委屈。李孟贤2015年接受《洛杉矶时报》采访时说，在他的父母修建了一个不大的住宅之前，他和五个兄弟姐妹在西雅图的一处廉价公屋长大。他回忆说，在帮那家餐厅送外卖时，他听到顾客用含种族歧视的话辱骂他父亲。 “我在那个时候觉醒了，我们是人，为什么要忍受这些？”

李孟贤中学毕业后以全额奖学金到缅因州的鲍登学院就读，毕业后，他在1975年搬到旧金山湾区，在伯克利加州大学法学院攻读法律。

早先，李孟贤也曾在接受《纽约时报》的采访时说，他被旧金山的多样性和包容性所吸引。“生长于西雅图，我想远离下雨天，那阳光灿烂的加利福尼亚当然就非常吸引我了。”李孟贤说，但最吸引他的还是他感到“一个有着不同种族背景的人可能会在这里受欢迎，有可能成功”。

从民权律师到“明星”市长

1978年从伯克利加州大学法学院毕业后，身为民权律师的李孟贤加入旧金山亚洲法律联谊会，很快便开始关注、参与解决住房这个社会敏感问题，这也界定了他早期的职业生涯。从业第一年他就参与组织了一场罢工，帮助中国城的廉租房租客们发声。他在旧金山亚洲法律联谊会一干就是十年。他能听懂粤语和台山话，这有助于他赢得移民群体的信任，他也不遗余力为他们的住房权益抗争。

离开亚洲法律联谊会后，李孟贤先后于4位市长手下分别在旧金山5个市政部门任职过。1991年被任命为该市的人权委员会主任，到2005年被任命为旧金山市府行政官，其间还担任过市工务局长等要职。当他走进旧金山市长办公室工作时，这位中国移民的后代俨然成为社会精英、政坛明星。

李孟贤出任市长之际，旧金山正和全美国许多城市一样，刚刚经历了经济衰退。尽管要面对巨大的财政赤字和经济衰退之后超过10%的失业率，面对曾经作为主要金融机构大本营正被许多银行和公司撤离的窘况，李孟贤仍力求使大公司雇主回流，使其成为当地发展和经济增长的强劲动力，尤其是设立科技新区和优惠政策，让不少科技企业等总部入驻旧金山，使得经济开始反弹并且迅速发展。

人们看到，旧金山之所以能够和硅谷一样，成为全世界公认的科技重镇，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李孟贤在任时针对科技公司推出的减税计划，从而吸引到包括推特、Salesforce和Uber在内的大批科技公司搬迁到旧金山。市政府还以给选址在市场街的高科技公司减税6年，改造并发展市场街等办法，鼓励大批初创公司、高科技公司以旧金山为家，使旧金山快速从经济危机中复苏。

李孟贤领导了该市一场巨大的财富更迭，得益于科技行业繁荣的引擎驱动，旧金山由此蝶变成全球创新中心，而不仅仅是之前的金融中心。李孟贤说，他要努力让旧金山保持成为一座“国际灯塔”。 “人们来这里搞创新，他们想得到灵感，他们想用不同的语言和不同的文化挑战自己，同时获得成功。”前市长布朗指出，李孟贤将被视为“努力不懈，使硅谷几乎搬到旧金山”的人。李孟贤对旧金山城市经济发展和国际化做出的贡献，获得了社会比较广泛的认同。

应该说，李孟贤的首任市长任期四年，是旧金山历史上经济建设发展最快的时期，这也使得他在2015年11月竞选连任时轻松获胜。

一些媒体评论道，李孟贤象征了旧金山人口构成的变化，从白人为主演变成他所称的一个“由少数族群组占多数”的社会。在2010年的人口统计中，白人占了该市人口的42%，亚裔占了人口的三分之一，拉丁裔则占据15%，非裔占6%。选出第一位华裔美国市长，对旧金山这座在历史上长期歧视华人的城市来说，是一个里程碑。

五年前，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李孟贤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我意识到，作为这个城市首位华裔民选市长具有历史意义，对我父母，对一代代来到旧金山、西海岸和整个美国的华人来说，这也是殊荣，因为我作为伯克利法学院的毕业生，在开始律师生涯时，我研究了那些法律案件，在旧金山通过的，禁止华人投票、拥有财产，禁止多少代华人全面参与美国生活的法律，它们影响了社会对华人的看法，而法律本身的毒素也使得多少代华人、美籍华人不愿参与政治进程，对参政感到恐惧。这也是我前面多少代华人父母，都教育子女为医生、金融专家，不要涉足政治的缘故。现在我认为，这改变了很多。我对此很兴奋。”

李孟贤早期的个人经历和出生草根阶层的生命痕迹，也注定这位市长任内会给予旧金山草根阶级更多的关爱。旧金山市府的一位前部门主管Jeff Kositsky说，在他看来，李孟贤是政坛上的一位实干家，“李孟贤非常关心社会上需要帮助的人士，并不管他们的族裔是什么。有时候，他看到街上有流浪汉，都会发信息给我讨论怎么做才可以真正帮助到他们。”

李孟贤的勤政、随和和毫无官腔和官架子，是留在许多市民眼中及心里的印象。如果说哪个城市的民众以自己曾经和市长握手、合影而自豪甚至沾沾自喜的话，那么旧金山市的民众肯定要笑话：那太“小儿科”吧，因为李孟贤市长在旧金山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每个社区每个商业现场。中国城有几百个华人社团和几百个小商家，每年多数社团的重要聚会都会邀请李孟贤到场，而李市长基本上也不会让社团和民众失望，多位华裔社区人士异口同声地感叹说：“你很难想象，在一个普通的晚餐活动上就能遇到旧金山市长。”无论多冷多晚的活动，你都能看到这个和蔼的老人对每一个人笑，和场内无数要求合照的陌生人合照。至少在中国城不少华裔居民的手机里，都多多少少存着一些自己和李市长在各种场合的合影。Darlene也说，李市长是属于“随叫随到”那超忙一型。包括旧金山湾区很多华人在内的普通人几乎都认同这一点，如果你在各种不同场合见过这位市长（事实上李孟贤确实常常在旧金山的各种场合容易被各种不同的人见到及认识），你也一定会被他开怀大笑的神态和幽默风趣所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