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卓
(南开大学 日本研究院,天津 300350)
历法是根据天象变化的自然规律,推算年、月、日的时间长度和它们之间的关系,制定时间序列的法则。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历法的国家之一,对周边国家产生过重要影响。日本历史上经历了长期使用中国历法;根据中国历法自己编撰和历;明治初期彻底放弃阴历、改行公历的过程,即从“奉正朔”到“易正朔”的过程。本文拟考察日本古代历法的更替变化,管窥所谓“奉正朔”的实像,进而探讨“奉正朔”表象下中日关系的实质。
从古到今,历法都是很专门的学问,是科学与文明的象征。古代的天文、数学等科技领域的发达,使中国成为世界上最早发明历法的国家之一,阴阳并用的太阴太阳历(为叙述方便,本文使用“阴历”的提法)长期被周边国家使用。“正朔”是中国历法中的重要概念,它本是阴历中的特定日子:“正”,即一年之始,“朔”即每月之始。在中央王朝统治下,充满科技含量的历法被赋予极其重要的政治意义,历代王朝在政权建立之初,都要通过改历的方式证明帝王的统治权力来自“天命”,以达到政治统一的目的。如司马迁在《史记·历书》中所言,“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厥意”。可以说,“正朔”就是以历法为中心的朝代名号,“奉正朔”即奉行帝王的元号和历法,表示臣服其统治。周边国家使用中国的历法,则被认为是对中国王朝表示归顺,可以将其纳入统治体系,并允许其在朝贡的名义下进行交往。
日本古代早期没有文字,前言往行只能靠“贵贱老少,口口相传”,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高科技含量的历法。恰如《魏略》中记载,公元3世纪的倭国还处于“其俗不知正岁四节,但计春耕秋收为年纪”的状态。①《三国志·魏书 30 乌丸鲜卑东夷传》第三十(简称《魏志·倭人传》)。 陈寿著、裴松之注:《三国志》,北京:团结出版社,2002年,第869页。而到7世纪30年代成书的《隋书》中,对倭国已有“每至正月一日,必射戏饮酒,其余节略与华同”②《隋书 列传 第四十六 东夷 》,魏征等:《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827页。这样的记载,说明中国的历法已经传入日本。
在社会发展比较落后的日本,通过与中国及朝鲜半岛国家的交往,对历法与人们生活的关系有了一些了解,并希望自己的国家也使用历法。有关日本使用中国的历法,有“汉历五传”之说,即日本曾经使用过五种中国的历法。这五种历法包括:604年开始使用的《元嘉历》(南朝宋何承天编纂)*成书于11世纪初期的《政事要略》载,推古天皇十二年(604年)“始用历日”。黒板勝美編:《新訂増補国史大系 政事要略》第25巻,東京:吉川弘文館,1964年,第99頁。;690年开始与《元嘉历》共同使用、并于697年单独使用的《仪凤历》;764年开始使用的《大衍历》(唐僧一行编纂);858年开始使用的《五纪历》(唐郭献之编纂);862年开始使用的《宣明历》(唐徐昴编纂)。《宣明历》是日本历史上使用的最后的从中国输入的历法,到1685年被保井春海(1639—1715,也称涩川春海)编制的《贞享历》取代为止,一直使用了823年。
以上五种历法,除《元嘉历》之外,都是在古代中日交流最繁盛的唐代传入日本的。按照国人的传统思维,日本使用中国历法,是对中国王朝表示臣服的“奉正朔”行为,值得赞赏。如唐代大诗人王维在遣唐留学生阿倍仲麻吕(唐名“晁衡”)归国时曾赋诗“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送别,在其诗序中说:
海东诸国,日本为大。服圣人之训,有君子之风。正朔本乎夏时,衣裳同乎汉制。历岁方达,继旧好于行人。滔天无涯,贡方物于天子。*伊藤松辑,王宝平、郭万平编:《邻交征书》,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第3页。
在王维及他所代表的唐代朝野人士眼里,当时的日本之所以被评价为“服圣人之训,有君子之风”,主要是因为“正朔本乎夏时,衣裳同乎汉制”,这两点的意义似乎重于“贡方物于天子”。9世纪末期日本终止遣唐使派遣后,民间的交流并未停止,在与中国人交往的过程中,日本人很会利用衣冠服饰及历法的相近之处拉近与中国的距离,甚至讨皇帝的欢心。如宋真宗时期,有位名叫滕木吉的日本人在被皇帝召见时做诗“上宋真宗皇帝”:*小島憲之校注:《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 63 本朝一人一首》,東京:岩波書店,1994年,第305頁。
君问吾风俗,吾风俗最淳。
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
玉瓮蒭新酒,金刀剖细鳞。
年年二三月,桃李一般春。
这首诗表达了日本风俗募化中国的情景。“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说的是日本在衣冠之制、礼仪文明方面以汉唐制度为样板,而“年年二三月,桃李一般春”则隐喻日本使用中国的历法,每年桃李盛开是与宋朝相同的时节。宋真宗当时一定是心情不错,“赐木吉时装钱遣还”。*《宋史·外国传·日本国》记载:“咸平五年(1002年),建州海贾周世昌遭风飘至日本,凡七年得还,与其国人滕木吉至,上皆召见之。世昌以其国人唱和诗来上,词甚雕刻肤浅无所取,……赐木吉时装钱遣还。”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36页。这首诗后来流传很广,明代薛俊的《日本国考略》中也有日本使臣《答风俗问》一诗,内容与滕木吉诗大体相同。*一般认为《答风俗问》作者不详,仅把“玉瓮蒭新酒”的“蒭”换成“藏”。薛俊:《日本国考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255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279页。明代更有人记载到:“近代商于日本、占城、吕宋、佛郎机诸国者,问以星斗河汉,皆云躔度方向,与中华毫无差别,*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20 日圭同異,国学导航,http://www.guoxue123.com/biji/ming/wlyhb/025.htm.可见,中国历法对包括日本在内的周边国家影响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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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日本人使用中国历法长达一千多年,说明日本与中国处于同样的时间坐标系统之中,根据阴历衍生出的岁时习俗有很多与中国相似,有的甚至影响至今。*参见刘晓峰:《汉历东传——中国岁时文化对日本的影响》, 《文史知识》 2002年第1期。这种古代日本在文化与科技上与中国的接近,造成国人从古到今的固定思维,即认为使用日本中国的历法就是奉中国王朝为“正朔”,是中华帝国朝贡体系之下的一员。然而,日本长期使用中国的历法果真是为了“奉正朔”吗?对此进行由表象到实像的考察是十分必要的。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古代早期的日本曾在较长时间内被置于大陆王朝的册封体制之下,先有公元57年(建武中元二年)东汉光武帝对倭奴国奉贡朝贺的使者赐以“汉委奴国王”金印,继之有238年(景初二年)魏明帝颁赐邪马台女王卑弥呼为“亲魏倭王”的紫绶金印,5世纪的倭五王时代,均遣使朝贡,接受中国南朝皇帝的册封。但是随着日本国力的增强,到7世纪初的推古天皇及圣德太子时期,已经不再满足接受中国皇帝册封的地位,产生了要把日本变成与中国对等国家的意识,于是便出现了派遣隋使携带写有“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东天皇敬白西皇帝”这样的国书来隋朝,直接挑战中国皇帝权威的事件。现代日本人把这件事解释为圣德太子要“让国人意识到日本是独立国家,同时让外国也承认日本是独立国家”。*内藤湖南:《日本文化史研究》,储元熹、卞铁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40页。但这个“独立国家”毕竟国势不强,在此后不久的朝鲜半岛争端中,日本与唐朝的第一次正面军事交锋便大败而归(即663年的“白村江之战”)。这一仗让日本人着实认识到自己与唐朝的差距,转而放弃与唐朝的竞争与对抗,开始频频派遣遣唐使,全面学习唐代的制度与文化,但此时日本已不再通过请求唐朝皇帝册封来证明其统治的合法性和提高权威性。从唐朝的对外关系格局来看,“东至高丽国,南至真腊国,西至波斯吐蕃及坚昆都督府,北至契丹突厥靺鞨,并为入番,以外为绝域,其使应给料各依式”,*王溥:《唐会要》,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798页。这种区分的依据不仅是空间距离,更是出于对唐朝重要性的综合性考虑。显然,在唐人眼中,日本是非常遥远且并不重要的“绝域”之国,其使臣来了可以给予接待,但不必像蕃国那样定期前来朝贡。在这一前提下,“奉正朔”的政治意义就被大大削弱了。
考察日本“奉正朔”的实态,了解中国历法东传日本的过程至关重要。在古代以天朝为中心的朝贡体制下,“正朔”即历法的授受是王朝对某一地区统治秩序的确认,是古代册封体制中的重要内容,并为王朝统治者所重视。如660年(唐显庆五年),唐将刘仁轨受命率兵征讨百济时,“于州司请历日一卷,并七庙讳”,有人不解,刘仁轨则答曰“拟削平辽海,颁示国家正朔,使夷俗遵奉焉”,*《旧唐书 列传第三十四 刘仁轨》,刘昫等:《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795页。意思是说在征服该地后,令其使用唐朝历法以示臣服。一直到明代,历法的颁赐都是讲究礼仪的。“若外夷,惟朝鲜国岁颁王历一册,民历百册,盖以恭顺特优之。其他琉球占城,虽朝贡外臣,惟待其使者至阙,赐以本年历日而已”,*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20 颁历,国学导航,http://www.guoxue123.com/biji/ming/wlyhb/025.htm.也就是说,只有在周边国家派遣使臣前来朝贡时才对其颁赐历法。这说明“颁正朔”是“奉正朔”的前提,在中国古代对外交往中具有重要政治意义。但考察“汉历五传”日本的过程,并没有历法授受的仪式或类似的经历。根据相关资料记载,这几种历法东传日本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
《元嘉历》:根据《日本书纪》记载,钦明天皇十四年(553年)6月遣使百济,所携敕书中提及以前派遣来的医博士、易博士、历博士等已经到期,要求“依番上下”(即更换新人),敕书中还提到请百济送“卜书、历书、种种药物”。转年,百济应此要求派遣包括“历博士固德王保孙”在内的九人到日本。*《日本书纪》钦明天皇十四年六月条、十五年二月条。2011年9月21日,在福冈西区元冈古坟群(7世纪中叶)出土了刻有显示公元570年的“庚寅”和“正月六日”等铭文的铁制大刀。“庚寅”是《元嘉历》的干支纪年。该考古发现证明,日本在6世纪中期即已开始使用元嘉历,可以作为《日本书纪》上述记载史实的佐证。又推古天皇十年(602年)十月条记载:“百济僧观勒来之,仍贡历本及天文地理书,并遁甲方术之书也。”两年后,日本“始用历日”。当时百济使用的是《元嘉历》,故自百济传入日本的当是《元嘉历》。2003年2月,在奈良县日香村石神遗址中发掘出土了写有持统三年(689年)3月与4月一部分历日的木简,证实日本当时使用的正是《元嘉历》。
《仪凤历》:《日本书纪》记载,690年(持统天皇四年)11月,“奉敕始行元嘉历与仪凤历”,即两历并用。*对于《元嘉历》与《仪凤历》并用,学者王勇先生解释说,这是日本对中国关系急速转型的过渡措施,“即从中介百济汲取南朝文化,转向直接学习更为先进的隋唐文化”。参见王勇:《中国历术对日本的影响》,《文史知识》1997年第12期。到697年(文武天皇元年),日本弃《元嘉历》,单独使用《仪凤历》。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在唐朝不曾有过称《仪凤历》的历法。对此,一般认为《仪凤历》即唐高宗麟德二年(665年)颁行的《麟德历》,676年,唐高宗改元“仪凤”,推测是在仪凤年间传到新罗,后经新罗再传到日本。历法名称不一致这件事本身即可作为在日本缺少“奉正朔”的政治含量的注脚。
《大衍历》:是第一部得以确认的直接传入日本的中国历法。735年,在唐朝留学18年的吉备真备(695—775)学成归国,在他带回日本并献给朝廷的诸多典籍中就有《大衍历经》及《大衍历立成》及侧影铁尺一枚。*《続日本紀》圣武天皇天平七年四月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 2 続日本紀》,東京:経済雑誌社,1897年,第197頁。由于当时缺乏通晓历学的人才,对《大衍历》这部当时非常先进的历法还不能全部理解,故一直被搁置。直到757年(天平宝字元年),孝谦天皇下令在阴阳寮专设历算生,以汉晋律历志、大衍历议等中国历法、天文、数学等书籍为教材进行研读,*《続日本紀》孝謙天皇天平宝字年十一月条。経済雑誌社编:《国史大系 2 続日本紀》,第340頁。其成果,就是在764年(天平宝字八年)开始正式使用《大衍历》。
《五纪历》:779年(宝龟十年),遣唐使成员羽栗翼(719—798)归国时将唐朝于762年启用的这部历法带回日本,并上奏朝廷:“大唐今停大衍历,唯用此经。*《日本三代実録》清和天皇貞観三年六月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 4 日本三代実録》,東京:経済雑誌社,1897年,第89頁。781年,光仁天皇敕令“据彼经造历日”,但由于当时“无人习学,不得传业”,只好沿用过时的《大衍历》。856年(齐衡三年),历博士真野麻吕奏请使用《五纪历》,朝廷答复“国家据大衍历经造历日尚矣,去圣已远,义贵两存,宜暂相兼,不得偏用”,*《日本三代実録》清和天皇貞観三年六月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 4 日本三代実録》,第89—90頁。只允许从858年起将《大衍历》与《五纪历》同时使用。
《宣明历》:859年(贞观元年),渤海国使臣乌孝慎抵日本,献上“大唐新用经”《宣明历》。此次日本方面的反映前所未有的迅速,历博士真野麻吕以正在使用的《大衍历》、《五纪历》与《宣明历》进行比较,“且察天文,且参时候”,又与大唐开成四年(839年)及大中三年(849年)的历本相勘比,得出《大衍历》与《五纪历》“两经之术,渐以麤疏,令朔节气既有差”的结论。真野麻吕遂于861年上奏朝廷,指出“方今大唐开元以来,三改历术,本朝天平以降,犹用一经,静言事理,实不可然”,请求停旧用新,清河天皇立即准予,*《日本三代実録》清和天皇貞観三年六月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 4 日本三代実録》,第90頁。遂于862年正式使用《宣明历》。
首先,东传日本的“五历”中,除了《仪凤历》传入渠道不甚明确之外,《元嘉历》、《宣明历》是经过百济、渤海国间接再传日本的,《大衍历》与《五纪历》虽然是直接传入日本,却是由留学生或遣唐使利用在唐的方便得到后带回国的。也就是说,“五历”东传日本没有一次是中国的朝廷对日本以任何形式的颁赐后而行之,也不是日本方面作为主动请封、表示臣从的具体行动。日本作为“绝域”之国,不同于其他要向唐朝称臣纳贡的“番国”,对唐朝历法的热衷只是为了在生产生活中计算时日的方便,而“奉正朔”的政治意图并不明显。
其次,在“五历”中,只有《宣明历》在传入日本四年后就比较及时地使用,其他“四历”都与中国历法的实施存在较长的时间差。如直到7世纪末年的持统天皇时期,日本一直使用南朝的《元嘉历》,而事实上中国已经以唐代隋,不仅几次改朝换代,历法也多次更改。再比如,《大衍历》由留学生带回日本后,也是拖了近30年,在764年才开始实施,此时在唐朝,由于对月食预报不准,已经在762年以《五纪历》取代了《大衍历》。779年,《五纪历》被遣唐使带入日本后被长期搁置,直到858年才开始使用,与762开始在唐朝使用的这部历法的时间差长达96年。这期间,唐朝不仅在783年(建中四年)废弃《五纪历》,启用《正元历》,而且于822年开始使用《宣明历》了。时间差的存在固然有时空远隔、往来不便等因素,但也正说明因为没有册封关系的束缚,日本人并没有把使用历法与向中国皇帝称臣联系起来。
第三,古代日本人对中国历法的态度是技术重于政治,对传入日本的历法并非原封不动地照搬,而是在认真研读之后再开始使用。前述钦明天皇与推古天皇时期要求百济派历博士等到日本,是因为当时本国还没有这方面的专业人才。经过大化改新并建立律令制国家后,朝廷在中务省下设立了专司占卜、历法、天文的阴阳寮,其中有历博士、历生、天文博士、天文生、漏刻博士等专职设置,标志日本有了专业的历学人才及相应的人才培养机构。这些专业人才的水平在实践中逐渐提高,如8世纪后期对《五纪历》还是“无人习学,不得传业”,到9世纪中期,已经涌现出“历术独步,能袭祖业,相传此道,于今五世”*《文德天皇実録》天安元年春正月条。佐伯有義校訂標注:《增補六国史 文德天皇実録》,東京:朝日新聞社,1940年,第134頁。的真野麻吕这样的历学人才,他已经能够依据自己掌握的知识,发现当时使用的《大衍历》已经过时,积极推动以《五纪历》取代《大衍历》。在从渤海国使臣处得到《宣明历》后,也是他及时敦促朝廷使用唐朝最新的历法。正是有了掌握一定历法知识的历博士的推动,才使《宣明历》在传入日本仅仅四年后就获准使用,与《五纪历》进入日本79年才被允许与《大衍历》同时使用相比,是明显的进步。
总而言之,日本使用中国的历法,重在科技成果的运用,而徒具“奉正朔”的表象。这一点在入唐求法的高僧圆仁(794—864)写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便有体现。圆仁清楚地记载,838年他到达中国的时间是“日本国承和五年七月二日,即大唐开成三年七月二日,虽年号殊,而月日共同”。*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页。不用中国的年号,表示日本在政治上完全独立于唐朝之外;“月日共同”则是因为使用中国的历法而与唐朝的时间序列完全一致。可见,即使是在中日交流频繁的唐代,一意追求与中国对等的日本人使用中国历法,与仿行其他唐代制度(如班田制、户籍制、科举制等)一样,是对先进的唐制度、文化的向往。其中技术层面的意义远远大于表示臣服的政治意义。
中国古代将天文历法置于政治统治之下,王朝更替常常伴随改历。除此之外,古代的历法从产生起,就不断地对其进行修订,以保证与自然界一年四季的更替相适应,预报和反映四季气候的变化,为农业生产提供准确的时间参考和指导。《宣明历》在唐代使用了70年,于892年被《祟玄历》取代,是唐代使用时间最长的历法。而从862年开始在日本使用的《宣明历》却在日本使用长达823年之久。一部历法,即使再优秀,如果长期不加修订,也会产生误差。由于长期的误差积累,到17世纪中期,《宣明历》已经与实际天象出了两天偏差,日食、月食等的预报也不准确,*岡田芳朗:《明治改歴「時」の文明開化》,東京:大修館書店,1994年,第83頁。而且与当时中国、朝鲜使用的历法也不一致。1607年(庆长十二年)3月,丰臣秀吉率兵侵略朝鲜(朝鲜称“壬辰倭乱”)后的第一批朝鲜通信使团抵达日本。朝鲜通信使记载了此行的行程:1月12日从汉城出发,2月29日从釜山出海,从对马府中出发是3月21日,4月8日到大阪,4月12日到京都,5月24日终于到达江户。值得注意的是,朝鲜通信使对这段日程的记载特别标注是朝鲜历。*仲尾宏:《朝鮮通信使——江戸日本の誠信外交》,東京:岩波新書,2007年,第29頁。为何如此,原来日本当时正在使用的《宣明历》在1607年有闰4月,而朝鲜历则是闰5月。如果这段行程按日本《宣明历》计算,当主要在闰4月当中,那么从4月12日到京都再到江户的时间就是72天时间,走了这么长时间无论如何没法向朝廷交代。而使用朝鲜历,则是花费42天左右的比较合理的时间。当时朝鲜奉明朝为“正朔”,其“朝鲜历”实为明朝的《大统历》。显然,即使《宣明历》是来自中国的历法,也因严重过时,致使日本孤立于东亚时间秩序之外。
17世纪中期以后,围棋世家出身的历学者安井算哲(1639—1715,后改姓涩川,号春海)经过对历学的潜心研究,指出《宣明历》的误差,并在元代郭守敬《授时历》的基础上,根据自己二十多年的观察实测,制作了新历,命名为《大和历》。1684年,朝廷决定采用该历,于翌年开始实施,并根据当年的年号命名为《贞享历》。尽管《贞享历》是参照《授时历》编制而成,但毕竟是日本历史上第一次出自本国人之手,标志日本历法完成了由“汉历”向“和历”的转变。
一部历法使用八百多年而不改,造成日本人热衷中国历法的假象,不仅让历史上的中国人以为日本富有“奉正朔”的诚意,也长期被作为中日文化交流史中的佳话。实际情况是否如此?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对这八百年多间中日关系的状况进行综合考察。
首先,《宣明历》以后,中国历代王朝多次改历,为何日本再没有使用新的中国历法?这不单纯是科技与文化选择问题,而是中日关系格局发生变化的反映。日本从7世纪后半期起,放弃对唐朝的敌对心态,开始向唐朝学习,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奈良时代的社会经济与文化繁荣。在此过程中,沐浴唐风文化成长起来的贵族们渐渐丧失了当初的求知欲望和冒死渡海入唐的勇气。唐朝在“安史之乱”后进入中央政权衰落的时代,藩镇割据,民变迭起,盛唐时代的繁荣不复存在,对日本的吸引力也逐渐下降。894年(宽平七年),被任命为新一届遣唐大使的朝廷重臣、汉学修养深厚的菅原道真(845—903)上奏宇多天皇,以“大唐凋敝”和历届遣唐使派遣中“或有渡海不堪命者,或有遭贼遂亡身者”*菅原道真:《請令諸公卿議定遣唐使禁止状》,川口久雄校注:《日本古典文学大系 菅家文草、菅家後集》,東京:岩波書店,1966年,第568頁。的理由请求停派遣唐使,并获得批准,自7世纪初年开始的遣隋使、遣唐使在持续近三个世纪之后终于落下帷幕。虽然遣唐使停派后民间的商贸往来仍然存在,但中日之间的官方交往就此中断,日本对中国制度的兴趣也趋于淡化,甚至在浓郁日本特色的“国风文化”形成过程中,逐渐产生了脱离中国文化语境的自我优越感。到元代,忽必烈两次对日本用兵,使日本人在加深对中国敌视的同时,也产生了对中国的鄙视,“既然以前尊而崇之的中国被犬之子孙统治了,中国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日本人以神的威力打退了灭亡中国的蒙古,日本是相当了不起的”,*内藤湖南:《日本文化史研究》,第145—146页。这种认识的产生,表明日本民族意识进一步增强,其谋求的已不仅是与中国对等,而是要与中国抗衡。中日关系这种格局带来的结果就是,可以容许民间的经贸往来,却不再接受任何带有政治色彩的制度内容。
历史发展到明代,明王朝前期力图重新构筑朝贡体系,并获得日本官方对治理倭寇的配合,先是明太祖朱元璋册封征西府将军怀良亲王为“日本王”,颁赐《大统历》(1371年),继之有明惠帝朱允炆册封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颁赐《大统历》(1401年),这是自5世纪南朝皇帝对倭五王进行册封九百多年后第一次让日本真正有了“奉正朔”的机会。与隋唐时代日本人使用中国历法却完全忽略其政治意义不同,此时的日本人对“正朔”之事却异常敏感起来。足利义满为获得明朝统治者政治上的支持和经济上的利益,以“日本国王”的身份向大明皇帝称臣,此举遭到国内强烈反对,朝廷方面指责曰:“日本虽小国,乃神皇相继独立之天下皇帝,人皇百余代,不受异国王号。今源义满乃武臣,是为日本耻辱,似异朝也。”*《南方紀伝》応永十三年夏,黒川真道:《日本歴史文庫 1》,東京:集文館,1911年,第255頁。足利义满迫于压力,终于未敢使用明朝皇帝正式颁赐的《大统历》,表明了不奉明王朝为“正朔”的态度。足利义满去世后,其继任者足利义持假托神灵语言“我国自古不向外邦称臣”,批评足利义满“受历受印而不却之,是乃所以招病也”,*瑞溪周鳳:《善隣国宝記》中卷,田中健夫編:《訳注日本史料 善隣国宝記、新訂続善隣国宝記》,東京:集英社,2008年,第110頁。再次选择了对明断交的政策,明确表示了脱离中国帝王支配的立场。从室町时代日本拒不使用明代皇帝颁赐的《大统历》可以看出,此时的日本已经一改此前使用中国历法但忽视“奉正朔”之政治含义的做法,开始首先基于政治立场对历法进行审视。到江户时代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在位1680—1709)时期,由于使用了八百多年的《宣明历》与实际天象产生明显误差,1672年(宽文十二年)根据该历预报的月食并没有发生,这对于迷信天命的朝廷与幕府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件。民间学者涩川春海提出根据元代郭守敬的《授时历》进行改历的建议,却受到朝廷内垄断阴阳道的土御门家以“《授时历》是侵略过日本的元寇的学者所作”的理由加以阻挠,明朝皇帝颁赐的被长期搁置不用的《大统历》终于被人提起。1684年(贞享元年)3月,朝廷下达“大统历改历诏书”,拟改行《大统历》。但由于涩川春海等人已经掌握了编历知识,经过其极力向朝廷与幕府游说,介绍自己编制的《大和历》优于《大统历》,遂使朝廷收回“大统历改历诏书”,宣布于翌年实施《大和历》(即《贞享历》)。从室町时代到江户时代,日本虽然仍在使用中国的历法,但从上述有关历法的动向中,还能看出任何对中国王朝“奉正朔”的意愿吗?
其次,长期使用过时的《宣明历》,是日本人既不想奉中国王朝为“正朔”,又在自己还没有能力制作历法情况下的无奈选择。本来,通过学习唐朝的天文历法学问,日本已经有了像前述历博士真野麻吕那样的历学人才,积累了一定专业知识。据史书记载,936年,历博士葛木茂纯与大春日弘范之间曾就翌年要使用的历法发生争执,事态严重到大春日弘范编撰的历本被葛木茂纯毁坏,最后还是由朝廷重臣出面调解才了事,朝廷进而下令重编历本,*《日本纪略》朱雀天皇承平(936)六年十月十一日条:“权历博士葛木茂经申请被给官符,毀历博士大春日弘范造进来承平七年谬历事”;承平七年十月二日条:右大臣“召历博士二人,勘问处论来年历事处申不同由”。十三日条:“仰太宰府,应写进大唐今年来年历本”。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 5 続日本紀略》,東京:経済雑誌社,1897年,第821—822頁。这说明历博士们还有积极追求学问的竞争意识。进入平安时代后期,随着皇权衰落,朝廷的官职与官厅逐渐由特定的贵族把持,一些专业技术部门往往由一家或几家包揽。官职家业化带来学问研究门阀化、世袭化,天文、历学变成安倍家(天文)、贺茂家(历法)的家学,他们越来越沉迷于阴阳道。久而久之,因循守旧,人才匮乏,精通历学的人才越来越少,根本无法实现日本人独立编撰历法。在镰仓、室町幕府时期,战乱频繁,武士尚武粗野,科技事业进入空白期。直到天下偃武、社会秩序趋于稳定的江户时代,幕府推行文治政策,鼓励学问,历学界保守、沉闷的现状才被打破。无官无位的民间学者涩川春海挑战朝廷阴阳寮的权威获得成功,他不仅因为《贞享历》的编撰获得俸禄250石的武士身份,而且被幕府任命为首位“天文方”(天文官),开创了日本历史上使用“和历”的新纪元。对于德川幕府来说,其重要意义更在于把朝廷掌控了近千年的制订历法的权力收归幕府。从1685年使用《贞享历》以后,新晋天文历学人才更加认真研读中国历法,并吸收西方天文学知识,对历法科学的掌握程度突飞猛进,到1873年改行公历为止的188年中,又先后三次改历。*即《宝历历》(1755—1797,安倍泰邦)、《宽正历》(1798—1843,高桥至时等)、《天保历》(1844—1872,涩川景佑)。这几次改历虽然仍以中国历法为蓝本,但不再是汉历东传日本后翻版式的模仿,而是日本人自己独立编撰,在精确程度上也有了很大提高。“最后的和历”《天保历》一太阳年为365.24222天,一朔望月为29.530588天,与公历的平均太阳年365.24219天和平均朔望月29.530589天已经非常接近,被称为日本史上精度最高的阴阳历。*橋本毅彦、栗山茂久等:《時刻の誕生 近代日本における時間意識の形成》,東京:三元社,2001年,第216頁。“和历”的使用,结束了日本不得不依赖中国历法的历史,由过去一千多年中被动的使用过时的中国历法,变成自己制订历法,并做到随时通过改历纠正偏差。自从7世纪初期开始使用中国历法,日本迈出这一步足足花费了一千多年时间。
第三,日本刚刚能够以中国历法为基础自己编撰历法,便开始否定中国历法对日本的影响。1782年,主张复古和国粹的国学者本居宣长(1730—1801)在其撰写的《真历考》中,罔顾日本一千多年来使用中国历法的事实,声称在中国历法传入日本之前,就已经使用日本固有的历法——“真历”。所谓“真历”即由皇祖神所创造,并授予万国的天地自然之历。本居宣长批评中国的历法系人为捏造之物,只有“真历”才是历经千百万年的最高贵、最优秀的历法,它没有丝毫缺陷,也没有修改的必要。*本居宣長:《真暦考》,江戸須原屋茂兵衛等共同刊行,天明二年(1782年)跋本,第24頁。本居宣长这种思想实际上是日本社会长期积聚的民族主义意识的反映,尤其是1644年满族人取代明王朝建立清政权后,日本国内从元代即已开始滋长的鄙视中国的情绪进一步膨胀,思想界有人从不同角度否定与排斥中国文化。本居宣长鼓吹日本是“神国”、“皇国”,日本民族是至高无上的民族,便凭空编造出根本不存在的“真历”。也有人刚刚接受一些兰学知识,就贬低中国的历法,如本多利明在《西域物语》中说:“欲究天地之理,穷数理推步之学,阅读西域之书可近得其理。修支那大清以来天文书,推究历法术路之起源,自不得明。大明以前之书,多臆说杜撰不足取,唯西域之书,周览彼大世界,究善美,难以一见。”本多利明进一步批评日本的现状,“日本国务本末黑暗,对天文历法一向不以为意,仅以支那山国风俗为是,未闻日本有将天文、地理、渡海之道此三类作为一理研究之人”,*塚谷晃弘等校注:《日本思想大系 44 本多利明 海保青陵》,東京:岩波書店,1970年,第104頁。语气中充满对中国历法的不屑。总之,日本在江户时代已经产生清算中国文化影响的倾向,历法便是其中内容之一。
通过以上史实,可以明确的是在唐代仅使用70年的《宣明历》之所以在日本使用了823年,根本原因是在中日两国没有官方关系的历史条件下,孤悬海外的日本在脱离中华帝国文明圈后的被动选择,由于自身天文历法知识贫乏,只能采取使用过时的中国历法。“正朔”犹在使用,“奉正朔”的内涵已荡然无存。
在对日本使用中国历法的情况进行考察后,会发现“奉正朔”的表象之下掩盖着日本对中国并无臣服之意及与中国渐行渐远的事实。故了解中国历法在日本的实施状况,是认识古代中日关系的重要窗口。中国人发明的阴历,是世界历史上最优秀的历法之一。从公元7世纪初期到1685年,日本使用中国的历法长达一千多年时间,即使此后日本人在不到二百年时间里使用自己编撰的历法,也没有脱离阴历的框架,说明中国历法对日本影响之深远。而古代日本使用中国的历法,“奉正朔”为虚,使用和学习中国科技为实。视日本人使用中国的历法为“奉正朔”,只不过是国人天朝大国心态的一种自我满足,也反映出对日本人之中国观在一定程度上的误判。
从日本历法的演变过程,可以看出这样一条轨迹:从最初的仿华——使用中国历法;到脱华——平安时代中期开始长期使用过时的中国历法,最终以自己编制的和历取而代之。在此基础上,明治时代日本人在脱亚入欧的过程中迅速“易正朔”——放弃传统阴历,改行公历。从“奉正朔”到“易正朔”,正是日中关系逆转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