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舞者
——姚鄂梅小说创作论

2018-03-07 14:58田宏宇
梧州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人性灵魂爱情

田宏宇

(淮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安徽 淮南 232001)

“楚人好巫鬼”,出生于湖北宜昌的小说家姚鄂梅,对于神秘、幽深和黑暗的东西总是情有独钟。她的小说,充满了命运的阴霾、生命的黑暗、痛苦的挣扎和晦暗的情绪。黑暗,像一道鬼影,藏身于阳光照耀的人世,在不经意间,裂开生活的缝隙,绽露出存在的深渊和本相。从《死刑》《黑色》《黑眼睛》《黑键白键》到《穿铠甲的人》和《在人间》,黑暗始终都是逃避不开的话题。它触摸到了生命的底处,升腾出一股阴郁和恶的力量。正如姚鄂梅所说:“我在嘈杂和喧嚣中行走,内心却在黑暗和孤独中日益靠近文学这颗种子。”[1]阳光下的生活总是潜藏着无穷的鬼魅。黑暗,这个融化了所有颜色的极端,在静寂、恐怖、死灭和疯狂中,赋予了生命另类的力量。它诠释了人性的恶与苍凉,同时也散发了生命别样的沧桑。这就是姚鄂梅——黑暗中的舞者,游走和舞蹈在命运晦暗的怪圈中心,以写作为拐杖,寻觅和探索着最耀眼也是最理想的光芒。

一、生命的痛感:存在的痛苦和挣扎

王安忆说过:“艺术的创造者还是一种特别具有情感能力的人,他应该具有敏锐的感受能力,就是说他应该具有痛感。”[2]姚鄂梅的身上始终挥发着对生命和疼痛极度敏锐的感觉。她的创作史,毋宁说是女性生命的生理和情感疼痛史。她的残忍和疼痛并行,黑暗与冷酷同在。肉体的剧痛,往往伴随着灵魂的巨大变化。姚鄂梅在书写现实的黑暗之时,同时也紧紧地抓住了灵魂的痛感和呐喊,揭示了人性存在中更为深邃的东西。

在姚鄂梅的“李默”系列小说中,这种痛感就贯穿始终。《黑色》中,李默在身体上遭受到继父凌辱之后,灵魂也沾染上了黑色的冷漠。她的语言、穿着和个性,都透露着一种尖锐的、被刮伤的痕迹。

她们把小谢拉到窗前,站在八楼的窗前,顺着女编辑们敲起的食指,小谢看见了街那边李默细细黑黑的身子,一款奇大无比的黑色皮包挂在肩上,单薄的肩越发显得脆弱不堪。从头到脚的黑色,高举着一张淡淡的灰白的脸。她不疾不徐的冷气流,在早春暧昧的空气里投下一团小小的阴影。

李默的冷漠和高傲,显示了她内心世界的彷徨与无助。在后来又遭遇到浪荡公子小谢的抛弃后,她那个保护自己的铠甲丢弃了,赤裸裸地站在人群的中央,就像摔碎了的花瓶,一无是处。她开始报复,打开煤气炉,想要毒害自己的母亲,乃至于谋杀自己的情人。在这个近似疯狂的女性身上,生命折射出了受到创伤后激烈的报复和攻击本能。人性之恶在此显露无疑。灵魂被逼仄到了死胡同,整体的压抑和绝望又加深了痛感的沉重。“他人就是地狱”的诅咒久久地回旋在每个人的头上,形成了人与人之间互相伤害和互相抹杀的过程。

如果说《黑色》侧重的是身体之痛的话,那么《穿铠甲的人》和《像天一样高》则指的是精神之殇。在《穿铠甲的人》中,主人公杨青春,作为一个没落的文学青年,在没有知音的农村,依旧坚守着自己的追求。面对村人的谩骂和不解,面对老婆的鄙视和厌弃,他依旧像孔乙己一样嘟嘟囔囔着自己的生存哲学,抵抗着现实生存的压力和打击。正如《像天一样高》中的康赛,他乐于贫穷,并且竭力在其中寻找诗意的生活和精神的向度。然而,这种对精神的追寻越纯粹,其跌落和破碎,也就越加触目惊心。这里就出现了疼痛的悖论。肉体上越安逸、越舒服和越麻痹,精神上就越痛苦、越迷惘和越空虚;相反,肉体上的贫瘠和受苦,反而增加了精神的厚度和载重。杨青春和康赛在物质的贫困和穷酸中,都保持着乐观向上的精神。杨青春夜里偷偷写日记的习惯和他踩着水车乐淘淘地思想的“毛病”,都显示了精神的丰富与天真;对于康赛来说,陶乐那天天吃野菜,没有任何营养供给的生活,反而给了他的天使——诗歌更多的灵感。然而,二者看似坚定的追求,在现实面前虽然做好了飞蛾扑火的准备,却只是在一瞬间,轰然崩溃。杨青春因为李吉酒后失言,称他不过是中学生水平,一下子变得目瞪口呆,精神几近颓废;而康赛在母亲的劝说和威逼之下,终于不忍心母亲的付出,从一个坚定的诗人做回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公务员。这是一种理想之殇,这种痛犹然胜于前者。原来,精神的铠甲,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何处去寻找精神信仰的栖息之地,才是在痛苦中真正值得深思的问题。

二、人生的悖论:悲剧只道是无常

悲剧是人类无力挣脱的苦难和命运。当人类以求善和圆满为目标时,结果却总是出乎意料。西西弗斯遵从了众神的命令,去推山上的石块。当他终于汗流浃背地将石块推到山顶时,石块又重新从山顶滚落下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努力与辛劳付之东流。悲剧的本质就在于此。它让你无可奈何地面对无常的事情发生,然后又束手就擒地掉入了社会的陷阱。悲剧看起来是无缘无故的。所有的个人付出和努力,其结果归空为零。鲁迅说过,“无物之阵”[3],福克纳则指出:“到处都同样是一场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越野赛跑”[4]。尽管阿Q的精神胜利法和加缪的自我意识存在其中,但毕竟是自我欺骗和自我慰藉罢了。无常统摄人心,罪孽降临人间。何去何从?人们陷入了生存的惶惑和恐惧之中。

《在人间》就揭示了这样一个无常的悲剧。主人公贾南(出家前名为慧真)从小生活在晨钟暮鼓之中,偶然的机会,她碰到了浪荡子艾津,少女怀春的情怀,使得她喜欢上了艾津,并被他引诱,犯下了孽缘。沉重的锁链,产生于心狱;反抗的悖论,却造就了辛酸和无常。贾南还俗后,立志行善积德,悔过赎身,结果却总是遭遇无常。先是治好了队长父亲的痔疮和高血压,没想到队长父亲却利用强健的身体猥亵了五岁的小女孩。后来,她帮助许阿姨照顾她的傻女儿慧兰,以假结婚的名义给了慧兰安稳的生活,然而慧兰的妹妹慧珠结婚时,却因为没有住房抢占了她和慧兰的房子。傻女慧兰一气之下烧了他们的婚房。之后,贾南又帮助古师傅拾垃圾,被看成存心不良;收养没人要的孤儿,却早早地送了孤儿的性命。无常的命运总是在作祟,而善行的举动却又被罪恶消解,反而带来更大的存在阴影。“何处是归途,长亭加短亭。”贾南恐惧了,她在控诉,也在渴望。善因不得善果,那么作恶呢?人间有着人间的处事法则,这就是俗世的逻辑。于是她想到了报仇。她吃的苦、受的罪还不够么,她要向艾津讨个说法,报仇雪恨。然而,当她满怀怒火地赶到艾津面前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发现了一个更为不幸的人。报仇的野心顿时化为生命的空虚和无常,贾南哭了。

有着类似情节的《黑眼睛》同样揭示了生命的无常和悖论。理发师阿昌的妻子眼疾,因为医生的失误,导致双目失明。阿昌决定复仇,可是在医生赵明终于被阿昌逼入池塘的那一刻,阿昌逼迫赵明自己做出选择,要么抠出双眼作为补偿,要么冻死在池塘之中。赵明竟然放弃了,他甚至祈求阿昌一棒子把他打死。阿昌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赵明也是一个不幸的人:老婆出轨,孩子讨厌,事业全无,一辈子背着庸医的罪名永远地抬不起头来。他早就不想活了。文章中描写了赵明沉没到水中,阿昌开始用棒子拯救他的过程:开始还试试探探、晃晃悠悠,到后来就是急躁地乱骂,当终于看到医生没到头顶的时候,阿昌就用棍子往深水里乱搅,终于杀人者成为了救人者。原来,不幸的背后揭示了更大的不幸。而在《忽然中年》中,李华马上要功成名就了,却兵败垂成。为了报复当年丈夫出轨的行动,李华私自和另一个男子发生了关系。可是这种复仇,并未给她带来快乐,反而更大的罪恶笼罩其心;生命的沧桑和老态重新覆盖了整部小说。生存意义的陨落和行为目的的消解,再次显示了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轻带给人的创伤和悲痛。

行善,未必救赎;以恶对恶,却换来更大的空荡和虚无。人的生命完全掉入了无常的掌握之中。也许“天下的许多事情都是在翻筋斗,未翻之前这么站着,既翻之后还是这么站着,然而中间毕竟有这么个筋斗。”[5]是善,还是恶?心灵的博弈从来没有停止,黑暗与光明的交替却频繁闪烁。黑暗中蕴藏着不幸,光明中却也压抑着蓬勃生命力的挣扎与探寻。漫长的岁月打磨,无法销迹的是那些抹不去的伤痕,却让晦暗更加地刻骨铭心。如果抛却道德的愤怒和伦理的批判,人性中也蕴含着某种无辜和受难。如何理解、如何救赎,小说在无常的迷宫中设置了人性最大的难题。

“这是一种愚弄,一种灵魂的自我嘲弄,天使见了会羞惭落泪,魔鬼也会哑然失笑。悔罪的冲动到处追逼着他,将他驱赶到这里来。”[6]罪恶隐藏在人的本性之中。“但文学是写实的,要写善恶相生的复杂性,才能写出人性的深度。”[7]小说借助人物在社会中的挣扎,深入到了人性背后的心灵动荡。它在朝着原罪的观念前进。在这个观念的统领下,人类的处境和命运、灵魂的遭遇和挣扎迤逦展现,成就了一副苦难灵魂的人间图像。

三、灵魂的受难:意志的淬火与强韧

对于伟大的作家来说,受难是他们的第二故乡。没有经历过人生的苦难,落笔总是停留于浅薄和表面,无法深入生命的深处。黑暗,蕴藏着人性的丑陋和恶劣,饱含着社会败类和腐朽。同时,在黑暗中,灵魂也得到从未有过的经历淬炼和升华。尼采说过:“通往人们自己天堂的道路,总须穿过人们地狱里的肉欲。”[8]黑暗是意志淬火的地方,同时也是理念和灵魂最终升华和飞腾的地方。没有经历过黑暗的作家就不能洞悉人性的深邃。一个距离黑暗最近的作家,距离不幸和苦难最近的灵魂,同时也离着光明和希望最近。只有经历了黎明前最痛苦和最无望的黑暗,人们才能守得云雾见日开,才能守护到希望的来临。

在姚鄂梅的小说中,女性不是柔媚的、悲伤的或者追怀的,更多的则是复仇的美狄亚,是被欺凌和被侮辱的对象。可是,她们同样高昂着命运的头颅,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在黑暗的泥浆中舞蹈着自己的生命,蔑视着无常命运的压迫,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跳出最为绚丽的乐章。

在《白话雾落》中,麻姑家的三代人就是这样一种形象。《白话雾落》叙述了三代女人在黑暗中对爱情坚定的信仰和疯狂的追寻。姚鄂梅有很多涉及爱情的作品,不是欲望占有,就是丑恶欺骗。这篇也不例外,然而却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蓬勃、坚韧、超强的生命力量。麻姑在很早之前就做了童养媳,受尽了婆婆和丈夫的虐待。婆婆死后,她终于做了大,然而生活并不平坦。丈夫不久就死了。丈夫去世后,她的爱情就像迟到的花朵,悄然而固执地绽放了。在此,她的忠贞和热情一览无余。她为丈夫请了三年的饭,这几乎是在孤独和痛苦中的三年牢狱般的坚持。每顿饭,她都像宗教仪式一样的隆重。麻姑的痴迷和执着,有着一股疯狂的坚贞和爱情的意蕴。它蕴藏在辛酸的苦寂和孤独之中,却迸发出生命别样的光彩。麻姑的这种坚持,藏在骨子里,同时也一点不剩地传给了她的下一代阿山和阿水。

阿山由于梦的暗示,遇到了她所认定的命中王子——高工。可是高工另有家室的隐衷,使得他离开了阿山,剩下了阿山苦等了他大半辈子。高工走后,阿山的精神已经崩溃了,神经也出了问题。她吃饭睡觉啥事都想着高工,即使女儿小鱼的出世人间,也不能丝毫减缓她对他的思念。这种痴迷近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后来她终于不提了。然而麻姑看得出来,她只不过把高工从口头转到了心上,并且刻骨不忘。

与此相对的是阿水。她是雾落有名的美女子。表面看起来浮浪,实际上却有着对爱情独特的看法。经历过两次离婚的挫折后,她一度颓废。然而在这时她遇到了和她第一次相亲却没有见到的男人——秦自清。重新相遇的他们,飞快地陷入了爱情的汪洋大海。他们不顾伦理,忘记家庭,甚至到了不知廉耻的地步。任何的谩骂威胁,乃至于秦自清老婆的以死相逼,都没有动摇二人对爱情的坚持。姚鄂梅在写这一点时,确实有着独特的一招。每个人的爱情都有着特别的光彩。麻姑的爱情,就像老年人追忆似的痴迷和沉醉;阿山的爱情是在苦楚中的一厢情愿的枯守;至于阿水的爱情,则是在苦难中迸发着的热烈火焰,几欲把整个雾落村弄得地动山摇。先是秦自清老婆扔砖头报复,后是秦自清的老婆拿刀相逼,再就是阿水为了躲避四处逃难,到最后乃至于二人在经营“阳光工程”时相继落难。秦自清被阳光灼瞎了眼睛,而阿水则被阳光强劲的光芒烧毁了面容。然而,二者的爱情,却像守着前世的承诺一样,不为所动。他们甚至在阳光工程的玻璃后面挖好了坟墓,准备一起葬在那里。这使得我不禁想起了格里高利和阿克西妮亚。他们就像无所畏惧的英勇战士,在苦难中水乳交融,相濡以沫,高亢而激情澎湃地走在最前列。他们的爱情,在罪愆和梦魇的追逐下,也绽放出最为壮观也最为轰轰烈烈的光芒。

残缺中蕴藏着圆满,不幸中暗示着追寻。姚鄂梅的写作,以深远的悲剧意味和苦难性质,赋予了文学以感染力和生命力。她在用苦难写作。尼采说过:“一切文字,我只爱以血书写者。”[9]没有生命的剧烈创痛,没有面临绝望和苦难的黑暗和罪恶,生命力就会消弭而变得软弱。姚鄂梅的语言冷静中透露着苍劲,抑郁中也有着坚持,那是蕴藏在生命深处对光明的渴望和追寻。也正是它,在最艰难处逼仄出了光亮,在最黑暗的地方为人们指引了前进的方向。

姚鄂梅在《在写作中觉悟》中说过,“我以我的写作为杖,执著于向人性深处的东西靠拢……但人的内心不一样,修行过的眼光就不一样。但是肯定会有。这是一个勇敢的修行者的呓语,也是一盏虚弱的灯光,闪闪烁烁地出现在又深又长的隧道里。”[10]从生命的痛感到人生的悖论,再到灵魂的受难,姚鄂梅的小说始终直面于人性深处的惨烈阴郁,并着力挖掘灵魂的深层内涵。它是一场心灵解构和拯救的过程。黑和冷是永恒的色调;挣扎和抗争,也构成了无路可走时的艰难的救赎。然而,救赎在哪里,同样也成了姚鄂梅创作的瓶颈。她在小说中很少揭示。这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创作者思想的圈囿和局限:《在人间》中贾南无望的救赎,《穿铠甲的人》中杨青春的自暴自弃,《大约在冬季》中李默的无言哭泣等,都暗示了姚鄂梅并未寻找到真正的解脱之道。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认为文学“其精神存于解脱”[11]。然而,光明在哪里呢?在“虚弱的灯光”和“闪闪烁烁的隧道里”,这个黑暗的舞者终究落于迷茫和无助的状态,不能不说是创作中的一个不足之处。

[1] 陈竞.姚鄂梅:“十年坐冷凳”的修炼[N].文学报,2007-10-11.

[2] 王安忆.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论稿[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357.

[3] 鲁迅.鲁迅全集(第七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04.

[4] 威廉·福克纳.我弥留之际[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12.

[5] 梁遇春.春醪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183.

[6] 张心嘉.美国早期文学中上帝形象的变化[J].长春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3).

[7] 孙婧.寻找失落的精神——裘山山小说的日常生活书写与当代的文学理论价值建构[J].当代文坛,2011(4).

[8] 尼采.快乐的科学[M],转引自米勒.福柯的生死爱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18.

[9] 李建军.穿越人性黑暗的文学远征——读章诒和小说《刘氏女》[J].小说评论,2011(4).

[10] 姚鄂梅.在写作中觉悟[J].青年文学,2006(23).

[11] 王国维,蔡元培,鲁迅.王国维、蔡元培、鲁迅讲红楼[M].北京:长征出版社,20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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