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暴

2018-03-16 03:09张恒
湛江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队里队长暴雨

◎ 张恒

每到夏天暴雨天气,我都会想到那次抢暴,想到老瞎。

四十年了。

那个早晨,天气并无异样,东边山头上的杉树林清晰可见,一抹淡淡的云带被喷薄欲出的日头染得红里透亮。头顶上是青蓝篮的天,并渐渐开始泛白,流光。四周的天宇也是条把扫过似的干净,丝毫没有要打暴的样子,按往常情况,这该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可队长依旧不放心,临走的时候特地跑到场基上找老瞎,交代说,今儿个队里的劳动力都去山里借秧,家里没人了,你们在场基上可要留点神,防止天打暴,别到时雨突然来了没人帮忙淌了稻子淋了草。

老瞎有些担心,说,都走了,那要真打暴怎么办?场基上就我们这一老俩小,到时手脚都用上也不顶事的。

队长说,借秧的事等不得,过了立秋就是有秧栽也收不了稻。今天我们必须去。你把眼睛睁大看着,时刻注意天气变化。

我和二狗这时还猫在场基棚里的竹床上,一听这话忍不住就笑,小声说,他睁大眼睛也看不见。队长听见了,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转脸朝我们一瞪眼,瞪的好大。声音也好大,说,那要你们俩小子干什么?做石磙啊!都把眼睛睁大了看着天,别只顾着玩,淌了稻子淋了草,我剥你们皮!

我们立即就沉下头去不敢看他,乖乖的爬起来跟在老瞎后面拆堆晒稻子。

老瞎五十多岁,因为眼睛不好,没人跟他,所以至今孤寡一人。平时在队里做些手面活还能摸摸,到了双抢割稻栽秧就要差些,于是,队长就年年派他看场基。

场基就是晒草晒稻的地方,堆着队里一年的收成,也很重要,而且责任重大。这个暑假我和二狗从学校回来,找队长要活做,想挣点工分。队长说,你们学生娃也干不了重活,就跟在老瞎后面看场基吧。

看场基至少是两个人的活,一个人打不起来家伙,像背木刮,码草堆什么的,都需要另一个人打下手,配合着做。原来除老瞎外,每天队长还派一个人去场基,轮流值转。现在我和二狗来了,队长便不再派其他人,算是两个小屁孩顶了一个劳动力。队里划算,老瞎却不乐意,说派两个屁大的孩子来,这么多事情怎么做得完?

队长就解释,说他们都十四五岁的人了,什么事不能做?男到十五当家汉,要是过去能结婚呢!当然这解释的话语里有点命令的口吻。老瞎无奈,便睁着眼睛瞎咕哝,说耽误了事儿可别怪我。

我和二狗高兴,于是跟在老瞎屁股后面转,按辈分喊他三伯,嘴甜甜的。老瞎可不是随便就好糊弄的,依旧的不大理睬我们。当然,我们估计这气还是冲着队长的,只不过是把脸色给我们看。我和二狗也不恼,依旧地转,依旧地喊,把个“三伯”挂在了嘴边,唱儿歌似的。

老瞎说,别就晓得嘴勤,扛家伙做事情有功夫才行。于是便指派,说二狗你晒草,我和大伢子拆稻堆。

大伢子是我的小名。

我拿来木刮,让老瞎在后面掌,我在前面背。老瞎立在稻堆上,深吸一口气,狠狠一木刮直直扎下去,稻堆便分开一大块,小土堆似的。老瞎一声喊,使劲!我便倾着身子往前用力。可绳子勒得肩膀生疼,憋得脸红脖子粗,木刮却纹丝不动。我回头一看,老瞎在笑,阴阴的,不怀好意的样子。我晓得老瞎在治我,气的心里直骂,坏老瞎,欺负我人小。可却无奈,便喊,二狗,我们俩来背。老瞎说,别动,二狗晒你的草。又朝我喊一声,再来!老瞎又重新扎了稻堆,斜斜的,这回木刮轻多了。

二狗见了朝我做鬼脸,幸灾乐祸的样子。我说,别得意,到时也会有你好果子吃的。

果然,一会儿老瞎就让二狗子搬石磙。稻堆每天晚上要用石磙压脚,防止夜里起风掀了盖草。二狗子就跑到场基的另一个稻堆边,紧了紧腰带,弯下身子两手扣住石磙的凹槽,用力辦。可石磙粘着地面牢牢的,纹丝不动,似是故意和二狗较劲。二狗满脸通红,不晓得是使过了劲还是羞的。现在轮到我幸灾乐祸了,朝他做鬼脸。

老瞎就骂,石磙都搬不动,还来看场基?说着,自己走过去,轻轻的一用力,一两百斤重的石磙乖乖的就跟着他走,看得我们心悦诚服。

其实,我和二狗干了几天就体味到了,这场基上的活儿是一点也不轻松。从田里收割上来的稻和草要晒、要翻。早晨拆堆儿,傍晚码堆儿,白天日头正烈的时候要把整个场基上的晒稻晒草翻上几遍。还要打稻、扬稻,还要把稻和草按照不同的质量分堆儿……而这一切就我们三个人做。

当然老瞎做的多。就说扬稻吧,这可是门技术活,别说我和二狗不行,就是一般的劳动力都未必都能做得好的。首先要有一把力,一木掀的稻要能够扬起来,撂得高甩得远,还不能歇,一口气扬上个三五十木掀不偏不斜,落在场基上稻是稻瘪壳是瘪壳,清清楚楚,银刮切一下,大条把扫一下,就能上堆,风车都不需要过一遍。尤其是风不大或是没有风的时候,要迎面扬,靠木掀送风,这不仅仅是力气的问题,还有手腕上技巧问题,弄不好一木掀稻撂上天落下来还是它对它,稻和瘪壳一片杂,等于没扬。

很喜欢看老瞎扬稻的样子。先是把原本搭在肩上的大手巾往腰上一扎,然后,半睁着眼仰头试着风向,再象征性的吹口吐沫搓搓手,马步一蹲,进入了角色。有风的时候,老瞎基本上是不吱声的,埋头铲,抬头扬,动作协调,节奏感强,像做操,亦像跳舞,那稻粒落在场基上飒飒的声音就像伴奏音乐。没风的时候,老瞎每送上一扬掀的稻就会“吆嗬”喊一声,似是要把风喊来。而且胳膊抡得溜圆,动作幅度极大。看得出,扬稻很累,汗总是顺着老瞎裸露的上身往下淌,淌到大手巾上就被吸收了。有时老瞎也解开大手巾主动擦汗,脸上抹一把,身上抹一把,像洗澡。我忽然明白,原来用土布做成的这种大手巾确实很有用处,既能当衣又能当手巾。怪不得到夏天的时候,队里的男人几乎都不穿上衣,一个大裤衩,一条大手巾,每天一个样。

时间长了,觉得跟老瞎看场基也有乐趣。不做事的时候,老瞎喜欢和我们说话,问这问那。老瞎好像对女人特别感兴趣,总问你们学校有几个女老师,长得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我和二狗就逗他,说学校女老师像画条上人一般,漂亮极了。老瞎就嗒嗒嘴,很羡慕的样子。如果听到女人说话,就会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嘴角撇着,脸上的笑容有些许猥琐的意味。但我们晓得,他或许连个女人影子都没看见。

队长去借秧的山里离我们这里有十多里路,当老瞎带着我们把稻堆、草堆拆散,撒开,摊匀,估计队长他们还没到。我有些疑问不解,就问老瞎,为什么要借秧,还要跑那么远?老瞎说,队里那十多亩边角田原先不准备栽的,是要留着种油菜,明年打点菜籽给社员分点菜油,是公社突然下了指示要全部栽双晚稻,说是全公社的双季稻任务完不成。这附近生产队怕是都接到了这样的指示,所以都没得多余的秧。当初育秧的时候可都是计划好的。今年夏天几乎没下雨,山里遭旱,缺水,有些田栽不下去,所以秧苗多了,正好就了我们急。

别看老瞎眼睛不大管事,可心里装着事,待在场基上不下田照样晓得生产队的事。这让我们对老瞎多了一些敬畏,就像对队长那样。

可场基上事情太多,无论怎么勤快都干不完。老瞎又是个特别尽心尽责的人,不仅自己不歇没完没了的干,还支派着我和二狗不停不歇一桩接着一桩干,放下木刮拿木掀,放下木掀又拿扫把,累得我们就想瘫倒在地上歇一会。

这时,老瞎就耻笑我们,队长还说你们男到十五当家汉呢,这么点活儿就累得屁怂,要是遇上抢暴怎么办?

我们人怂嘴不怂,瘫在地上还僵着颈子撑着面子说,哪个怂了?遇上抢暴也不怕!

老瞎白眼泡一翻,说,别四两鸭半斤嘴,真要是遇上抢暴就怕你们气都喘不过来,说话放屁的工夫都没有。

老瞎说这话我们倒是不抬杠,因为抢暴那确实是件可怕的事情。我们这里有句老话,说的是“田里一季稻,不如抢一暴”,夏天多暴雨,而且说来就来,速度极快,稍不注意满场基的晒稻就会被暴雨淌掉。所以,抢暴就是抢时间,抢粮食,有点电影《南征北战》中敌我双方争抢山头制高点的场面,属于你死我活的性质。以前我和二狗不在场基上干活的时候就参加过抢暴,有体会的。

不过,说归说,老瞎看我们累了,还是允许我们歇一会儿。老瞎向我和二狗解释说,今儿个天气好,是稻子暴晒的好时候,抢时间、抢太阳呢。其实他不需要解释,这些个道理我们懂的,看场基和下田一个样,也是双抢。

队长他们到中午都没回来,看来是在山里吃饭了。这时候天气依旧很好,太阳很烈,场基上的稻晒的像要炸壳似的。脚踩在稻草上,干吱吱的响。老瞎说,看来老天问题不大,你们回去吃饭吧,吃完了来换我。

可就在我和二狗换老瞎吃饭的时候,老天变了。

估摸着老瞎还没回到家就折回来了。老瞎急匆匆跑回场基上喊我们,说,我感觉有点不大对劲,这空气里有一丝凉气,像是要打暴。那时我和二狗正在场基棚里聊天,聊的热乎,根本没这感觉。

我和二狗跑到场基上朝天的四周一看,可不是,真的要打暴了,西边山顶上的黑云头往上直涌,风不晓得什么时候也来了,场基上已经有了草沫灰扬起来。

快拿木刮,收稻!老瞎喊。于是,我们三个人手忙脚乱地向晒稻场跑去……

真是“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朗朗日头,转眼间半边天就黑了,乌云翻滚,风力渐起,场基边上的树稍晃出了声音,哗哗的,伴着灰尘直往人的脸面扑,远远的,还有雷电的声音。

这么多晒稻在短时间内要收起来堆成堆,几双手是忙不过来的,我们快急疯了。这心里一急手脚就越使不上劲,一没劲老瞎就骂,妈的个头,就晓得嘴不怂,关键时候就腿软,你们都给我利索点!

可是,无论我们怎么利索,收稻的速度也赶不上云头快,眼看着暴雨就要落下来。老瞎弯腰撅屁股,动作极快,恨不得把木刮端起来,大手巾被风刮走了也不顾。一急,老瞎脾气也上来了,嘴里不停地发着牢骚,骂人。狗日的鬼天,好端端的打什么暴唦!他又把怨气撒向队长,说早不去晚不去,偏是今儿个去借秧!这下好了,稻没晒干怕是要淌干了……

是啊,事情就这么巧,偏偏劳动力外出不在家这老天打暴。要是劳动力都在家也没事,大家齐上阵,收稻的收稻,收草的收草,码堆的码堆,盖草的盖草,一般都能抢在暴雨落下来之前做完该做的一切,不会有什么损失。可今天不同,劳动力不在家,人手不够啊……

还好,关键时刻队里在家的老老少少都自觉跑过来了,呼啦啦大家一起涌到场基上,拿起工具就上阵,没有工具就用手干,整个场基上人影一片,喊声一片,乱嘈嘈的。

有了人手,抢暴的速度就快了。可云头涌的也快,整个天都暗下来。更要命的是风越来越大,吹得人的衣衫都卷起来,许多人露出了肚皮,被刚割过的稻草锋齿划拉出血痕。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稻堆盖不住草。老瞎就喊,从上风头开始堆,上风头……声音卷在风里发出尖尖的嘶鸣。

暴风雨的来势越来越急,整个天空都布满了乌云,豆大的雨点开始敲打着顶门心。更可怕的是雷电也随即而来,一道道闪电穿过云层,啪啪的发出耀眼的白光。尤其是炸雷,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让人心惊胆跳。

我天生怕雷,缩着头生怕雷滚下来。老瞎那边不停地喊,大伢子你快拿叉羊给我,二狗你去拿扬锨顶着草堆……老瞎眼睛看不清,抢暴的路数却很清晰,什么时候用什么工具,什么时候干什么事情,很适时地指挥着一场基上的人。

我们听着老瞎的指挥满场基转。这时候老瞎又喊,快,把场基棚里的草绕拿来!

我晓得老瞎是在喊我,于是急匆匆搬来草绕。老瞎刚指挥我们把草绕攀在稻堆上,暴雨的前阵也到了,噼里啪啦,场基上溅起带声音的灰尘。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瞬间便浸透了场基上所有人的衣衫。不过,稻堆也终于盖上了草顶,最后几道草绕是老瞎在雨中攀完的。待他站到草棚里,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

“啪——”一声响雷惊退了老瞎刚有的笑容,也惊恐着大家伙的心。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划破人的视线,让人不寒而栗,大家不由自主的往后退缩,整个场基棚似是在惊颤。

暴雨正猛,雨帘被狂风吹得横扫。忽然,稻堆的盖草被掀开了一道缝,我一看,失声尖叫,不好,稻堆刮开了……

“轰——”又是一声滚雷卷着闪电扫过场基的上空,吓得草棚里的人齐声惊叫。忽然,白光下一个身影飞快跑向稻堆。

是老瞎!

老瞎——危险!

三伯——快回来!

可无论棚里的人怎么喊,老瞎都像没听见似的,拿着叉羊拼命压着稻堆。可是,风太大了,小小的叉羊根本压不住。眼看着盖草的口子是越掀越大,整个稻堆有被掀开的危险。这时,只见老瞎举着叉羊往稻堆上一爬,连人带叉羊整个地压在稻堆上……

“啪——”突如其来的一声炸雷裹着闪电从天而降,震耳欲聋,惊呆了草棚里的所有人。那炸响就在场基上,那白光就在稻堆上!待我们回过神来,老瞎却依旧静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草棚里人呼啦啦一起跑向稻堆。

老瞎——

三伯——

没有人回应。只有电闪雷鸣,只有暴雨倾盆。

老瞎死了,双手紧握那把叉扬,脸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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