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地方

2018-03-16 03:09彦妮
湛江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牲口河滩

◎ 彦妮

我用一亩水浇地兑换了泉湾的二亩旱地。说是旱地,其实只要铲出土埂,稍加平整,即可浇水使用。

泉湾距村庄五里,南靠大山,北临小河,东边有几眼山泉,故而得名。刚兑好旱地,我心里总感觉美滋滋的,老像捡了多大的便宜。我脑子里有一个宏大的计划,它使我常常半夜不得安眠,老在思考如何将泉湾变成我的世外桃源。

我拉着架子车,携妻与妹,每日早出晚归,硬是将一个胡须杂乱的莽汉,变成了阳刚的小伙。地整好了,又拉土筑坝。泉湾那几眼神奇的山泉,我倾慕已久,我要把它充分利用起来。看着小溪中的泉水被聚在一处,一厘米一厘米地升高,而小坝中央忽然冒出的水泡就像它们联欢时的笑语,我便也唱起歌来。

筑坝费了老大的劲!因为没有夯实,白日筑好的坝堤晚上就像筛子,忽然就哗啦啦地冒出浊水,而且此起彼伏,让人防不胜防。连续几次以后,我们几天的工夫就“溪水东流”了。无奈之下,只好白日筑好土堤,晚上守在堤边,母亲让带了被褥来,打了几天持久战!

整个冬天,我的小坝固若金汤。泉水冬暖夏凉,也不结冰,所以能看清坝底的泥鳅。拉好电线,找来小泵,看着坝里的清水汩汩地渗进刚整好的旱地,我傻呵呵地直笑。

趁着水库结冰,赶紧将农家肥运到坝底,只等开春转进田里,便可直接播种了。新田不肥沃,先种上麦子,妻子和小妹她们,又见缝插针地点了蚕豆、豌豆与芥末,那种急切和有所期待的心情,令人振奋。

春暖花开,我在小坝的四周皆插上杨柳,没过几天,便吐绿绽叶,暖意融融。我又马不停蹄地搞来一百多棵枣树苗,在泉湾的山坡上挖坑植好,然后挑水饮之,接连七八天,不亦乐乎。我啃着干粮,饮着泉湾的凉水,计划将来绿树成阴了,就养几箱蜜蜂,把那二亩水浇地全种上果树;再养数只白鸭、白鹅;然后在半山腰掘一窑洞,盘上土炕,手捧一本汪曾祺的《晚饭花集》;或者头戴草帽,身穿短裤,拿剪刀给树剪剪枝,到小坝边上拿蚯蚓钓钓小鱼,也是陶潜般的闲适。

诗情画意、世外桃源的勾勒,让我全然忘却了困倦。那段时间,我只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在泉湾的四周跑过来颠过去!

然而整个春天,老天没有挤出半滴眼泪。原先水库里的存水,早都被瓜分干净,剩下满河滩的蝌蚪与死鱼。我到处找水泵,想给那二亩麦田浇浇水,可是泵主总以各种借口推脱,然后他们趁着夜色,把我的小坝完全掘开,悄悄放到自家的园子里去了。翌日黎明,我跑到泉湾,看见坝堤被毁,长满绿叶的杨柳被泥沙冲得横七竖八的样子,当时就像被火烤一般难受。我顺河朝下走,看见不少躺在浅滩上的小鱼,那是我梦想中的精灵,是妄想一条一条投进小坝鼓舞我未来的日子的,现在,它们被这些自私自利的家伙草率地毁掉了。

如火的骄阳依旧在天上挂着,它的不厌其烦和顽强的职业操守习惯,令我所有的庄稼都变成了“丁克家庭”:那些被定型的麦子和蚕豆,赤条条垂着无力的膀子,不愿意多结一粒籽。坝毁了,鱼死了,枣树也让有些人拔回去熬了罐罐茶。旮旯里幸存的那几棵枯枝,惟有一撮羊毛挂在枝上,算是对主人留下的最后的念想。我在山坡上竞走,在河滩里奔跑,我含着眼泪,默念着那些尚未请到的鸭子和白鹅的名字,伏在龟裂的地上,连续做了二十个俯卧撑,并让头上流下来的汗水,与干巴巴的河滩接了一个吻。

已经干涸的水库与陆地没有了区别,那些性急的人索性赶了骡子出来,他们在满河滩胡乱犁了几道深沟;还有几个动作稍慢的,更不甘落后,纷纷用铁锹培上几个小土堆,以示这块河滩已“名花有主”。我赤着双脚,连续几天在泉湾转悠,看着我毁掉的小坝里长出的一片蓬蓬勃勃的芦苇和水草,我捧着溪水,深深嗅那带着水草味儿的气息,竟然有种久违的感觉。

趁着月色,水米不打牙地赶到三旦梁。满以为自己就是耕地最早的人,想不到人家三栓已经卸了耕具,正悄悄往回赶。只好马不停蹄地套上牲口,再一刻也不愿耽搁,嘴里“得儿、得儿”,脚下生着风。

晌午过后,我嗓子里直冒烟,牲口也汗流浃背。看看犁过的湿地,黑黝黝散发着蜃气,不禁有些心喜。便解开夹板,磕掉鞋盒里塞满的热土,对驴宣布下班。骡子打个响鼻,找食地上的干草,麻驴则没走两步就卧下来,四蹄突然朝天,翻来覆去地打起滚来。我心疼松软的土地被这老家伙给弄僵了,就赶它起来。老家伙极不愿意的样子,摇摇头,对我很失望。我只好一个人解释:一天磨磨唧唧犁了没两亩,还好意思打滚儿,看看人家三栓的地,最少也有三亩!

第二天,我多装了半壶水,想多犁半个时辰,可是牲口不买我的帐。它们在太阳刚到头顶的时候,就开始走走停停躲奸溜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尤其那麻驴,眼睛就像搜索器,东瞅瞅西望望,一会儿吃草一会儿撒尿,就是不往前头拉。我很生气,打了几鞭子,它便忽然卧在地上不动了,任凭你千呼万唤,它像生了根似的,连眼睛也不看你,一种蔑视你的样子。我只好卸了工具回家。然而此刻,麻驴一个骨碌翻起来,摇头摆尾,精神亢奋,俨然换了一头驴。我不能让它舒服,就把耕具和衣服都驮在它的身上,以增加它的负荷。结果人家走了没几步,突然后蹄一扬脖子一伸,在我紧追慢赶之时,抛掉衣物疾驰前往。

风吹着我的头发,肩上抗着原本该驴驮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像个勇士。在崎岖的山路上,我唱着歌儿,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

连续七天,我没有睡过一次好觉。有时三四点就要起来,给牲口添草、加料,生怕睡过头了。在河里饮完水,头顶还是满天的星斗,一个人走在山路上,只听夜猫子在不远处怪叫。山连着山,到处黑蒙蒙的,经过几块坟地时,头皮不由自主地发麻。但没有退路,我只能大声吆喝牲口,自己给自己壮胆。我手里提着鞭子,那是我唯一的武器,就是如此的武装,是我一天天更加直白地亲近了土地。

犁过之后,晒上几十天,就等着下雨。一旦有雨降临,满山便是吆喝牲口的声音。我哪里还敢落后?“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我风风火火地背着一丈长的耱,想在太阳晒干土皮之前,耱平我的地。可是没有一个小时,麻驴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走着走着就不动了。我只好跳下耱来,采取单脚离地的方式,一只脚踩在耱上,另一脚悬空,牲口走一步,悬空的脚赶紧放下来,在地上蜻蜓点水式地点一下,以减小身体在耱上的压力。我拽着驴尾巴,嘴里大声吆喝,一脚在空中飞舞,那种样子,就像我正在三旦梁表演行为艺术。

耱了半块地,“艺术”被迫终止,因为我快要累趴下了。拿起水壶,“咕嘟咕嘟”狠灌一气,再看毛驴的身上,汗珠子竟然比我脸上的大!坐在湿地上,吹着凉风,我又想起了那句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写文章……

人困马乏,只好装了半袋湿土,绑在耱上。我牵着牲口,牲口拉着耱,耱过的土地自然没有人踩在耱上那么平整,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犁了耱、耱了犁,连续三遍,最后还要赶在中秋左右,再打耱一遍。这样作弄出的土地 明年才会有好的收成。

然而一个冬天只飘过几次雪花。那些被打耱好的“歇地”,非但没有得到足够的雨水补给,反而将我原先压好的“墒”给泄尽了。“惊蛰不停牛”,都念叨着该播种了,可是地却干得能撬出块来。春风倒是刮过好几回,都是满目黄沙一片土雾。一个人去三旦梁转过两次,每次用手抛开一尺深,都不见一粒湿土出来。

在无望的等待中,大哥终于忍耐不住,他赶着骡子,驮着七八十斤麦种,悄悄进了山。老乡们更是蠢蠢欲动,纷纷抗着木耧或铁耧,一个赛一个地往干土里播种。我一边又一边地到公路上张望,既怕误了季节又怕丢了种子,那种焦虑与矛盾,使我睡觉的时候也睁着眼。

风不是雨的情人,雨不是风的念想。整个春天,风将那些埋得较浅的种子都刮了出来,就是没有等来雨的赴约。乌鸦在沟坎下嘶叫,鸽子在满地觅食,那些不知靠什么生长的芨芨和野枸杞,让人记起了春天的颜色。大哥老在计算他丢了多少麦种,他的垂头丧气与绝望的表情,令我心痛。

老天许是动了恻隐之心,终于飘飘洒洒地下了半日雨,村里于是又像得了某种指令似的,全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第二日,我把我的“歇地”都种了谷。

我比大哥幸运,谷子们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基本生了一些幼苗出来。那几天我常常往三旦梁跑,走很远的路,就是想看看那一星星的绿。十几亩坡地,稀稀拉拉地有几棵谷苗长着,人就不感觉心慌了。我喜欢就势躺在地头,嗅着一丝丝庄稼的气息,听远处毛驴一声接一声地长鸣,内心真是踏实而干净。

太阳一如既往地暴晒着,它的执着认真的态度令水库都铺了“瓷砖”,那一片白花花的颜色,使人预想到世界末日的惨状。我趴在滚烫的地上,观察我的谷苗,它们就像被蒸煮了一样,焉得能拧成细绳。有的伏在地上,早已鞠躬尽粹;有的在热风中摇着头,大义凛然决不屈服;还有的就连着一根发丝般的细颈,依然不知靠着何等神力,保持着一抹让人流泪的绿色!我不忍再看这些受着折磨的“圣物”,就像挥手诀别一个垂死的亲人,我可以躲在角落里捶胸跺足,却不能在他们面前流一滴眼泪。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只是觉得有些悲愤。在回三旦梁的路上,我像牛一样地叫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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