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

2018-03-22 12:03闫耀明
满族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老赵画纸肖像

闫耀明

有人敲门。

可心的心颤了一下。她歪着脖子,听。

确实是有人在敲门。那声音不大,有些拘谨。

可心放轻脚步,悄然来到门前,伏在门镜上,看。门外是一个男子,带着眼镜,脸白白的,文质彬彬的样子,透着几分儒雅。

可心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站好,让自己放松一下,然后轻轻打开了房门。

“请进。”她小声说。

眼镜男子似乎迟疑了一下,先望望屋里,然后看着自己的脚下,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房间。

可心慢慢地关好门,将门反锁。她动作熟练,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眼镜男子一边往里面走,一边到处张望。可心依稀觉得,这个男子有些不同寻常,似乎比自己还要小心谨慎。

他果然是小心谨慎的,一句话也不说,把两个房间都看了,甚至连卫生间和阳台也看了,确信这个房间里只有他和可心两个人,才渐渐地放松下来,坐在了床对面的沙发上。

是可心示意他坐在沙发上的。面对每一个男人,可心都是这样做的。可是,几乎没有一个男人像眼镜男子这样,真的坐了下来,看着她。

可心的心就又颤了一下。

可心的心再次颤动,是因为她惊讶地发现,眼镜男子似乎一点儿也不急,凝神看着她,仿佛在等她说什么。

一抹阳光亮亮地从窗外照射进来,醒目地打在眼镜男子的脸上,让那张脸看上去更加生动。然而可心还是断定,这个不同寻常的男子其实是非常沉稳的。

他的表情告诉可心,他就是在等待可心说什么。

这时,可心才猛地想起她给自己制定的规矩。她有些意外,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小口水,让自己的心稳一稳,然后转身看着眼镜男子,说:“和你商量一下。我是美术学院的学生,擅长人物素描。我能不能给你画一幅肖像?我们不做别的,只画一幅肖像,作为报酬,你给我一百元钱。可以吗?我的家乡是偏僻的农村,父亲有病了,没有能力继续供我读美术学院。”

这几句话,可心几乎背下来了,一字不差。每次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可心都要首先说出这样几句话。她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但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肯定的回答,没人接受她的提议。那些男人到她这里来,不是要画肖像的,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拒绝了她。

眼镜男子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那笑容原本比较淡,但是有阳光的衬托,显得很是灿烂,让这个普通的房间里出现了可心不敢奢求的温暖。

可心的心再次颤动起来。她慢慢地坐在床角,轻轻拉了拉衣襟。

可心很好地把握了衣着的分寸,不像街边的风尘女子,过于暴露。

眼镜男子微笑着,身子前倾,看着可心,说:“可以,我答应你。”

有那么一刻,可心完全失去了意识,她呆呆地坐着,看着眼镜男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你不信?”眼镜男子不笑了,依然身子前倾,看着可心。他居然看出了可心的心理状态,仿佛他对可心的心思早就想到了似的。

可心连忙站起来,说:“哦,好。那好,我来给你画肖像。”她扭过身子,将后背亮给眼镜男子,偷偷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她在努力掩饰自己。

那些用来画肖像的画纸就放在沙发旁边的柜子里,还有铅笔。

可心绕过眼镜男子,打开柜子,细心地拿出几张画纸,夹在画板上。铅笔是她早就削好的,有七八根,立在笔筒里。

这些东西一直这样放着,可心从没动过。

“你是第一个接受我的建议的男人。”可心说。

说完,可心就后悔了。她站着的地方,是窗边,阳光照在她的后背上,让她的身子迅速地热起来。

她低头把画纸重新夹了一遍。她在心里暗暗地提醒自己,不要多说话。刚才的话,就毫无疑问地暴露出了她的幼稚,容易被人利用。

“哦,是呀。我终于得了一次第一。”眼镜男子笑笑,似乎并没有发现可心的破绽。

他很是配合,站起来,四下看看,然后指着沙发说:“我还是坐在这里吧,这里的光线好,便于你画出层次和棱角。”

说完,眼镜男子又坐了下来。

可心忽然觉得,眼镜男子的话倒是暴露出了什么,好像他对画人物肖像很在行。

眼镜男子扭了几下身子,让自己坐得更实一些,然后不动了,平静地看着可心。

可心搬一把折疊椅,放在眼镜男子的斜对面,坐了下来。她把画板抵在腹部,用左手扶着,右手拿好铅笔,开始观察眼镜男子。

可心几乎每天都要在学校做人物素描练习,画一幅肖像,实在是轻车熟路。大概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她就画好了。

“你看看,怎么样?”可心把画纸取下来,递给眼镜男子。

眼镜男子看着自己的肖像,笑了,还晃晃头,说:“不错,不错。你画得不错,很有神韵的。”

可心并没有期望得到眼镜男子的夸奖,他能接受自己的提议,她就很是知足了。

但眼镜男子的话,还是让可心很高兴。她微笑着,看着眼镜男子。

眼镜男子小心地把画纸卷好,捧在手里,样子很郑重,仿佛捧着价值连城的宝贝。

“他还真是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可心在心里暗暗地说。

眼镜男子拿出一百元钱,并没有递给可心,而是轻轻放在沙发的扶手上,然后向屋门口走。

可心快速走过去,开门。

眼镜男子晃了晃手里的画纸,说:“谢谢你。”

他下楼的时候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轻得像一阵风。

第二天,眼镜男子又来了。他的敲门声,依然有些拘谨。

可心却是笑着把他迎了进来。

昨天,当眼镜男子悄然消失的时候,有那么一阵,可心的心里涌起的是怅然若失的感觉,她静静地站在门边,站了好一阵。

可心早已经习惯了那些猴急的男人,而且也有了应对的小窍门。比如当男人抱住她的时候,她总是推托要去准备一下,摆脱男人,让自己有一点做好心理准备的时间。当男人动手解她的衣服时,她总是告诉对方,还是她自己脱衣服更有情趣。当男人在她的身体上忙碌的时候,她总是用手背挡住脸,死死地闭上眼睛,张大嘴巴,用力喘气。

回想起来,可心觉得她接待过的那么多男人,几乎全是一个样子,仿佛像复制文件一样。那些被一次次复制的文件,暴露了男人的本性。时间久了,可心的心也变得简单,男人来了,完事交钱走人,像在菜市场买白菜一样。那个画肖像的想法,倒是显得有些矫情了,甚至麻烦。后来,她干脆不再和男人提起了。简单点,挺好的。

可是,这个眼镜男子不同。可心想来想去,还是希望眼镜男子能经常来。

当眼镜男子坐在沙发上时,可心把一杯水放在了他的面前。“喝水吧。”她说。

纸杯里的水散着热气,淡淡的水汽袅袅升起。

此时,窗外没有阳光照进来,天空布满的是浓重的云团。恰巧电视上正在播报天气预报,预报员用十分肯定的语气提醒市民,每年夏季必不可少的雨季已经正式来临。

没有了阳光的照射,眼镜男子的脸显得没有昨天那么明亮,那稍显昏暗的样子仿佛是在告诉可心,他的眼睛里藏着可心无法猜测的秘密。

眼镜男子拿起纸杯,很小地喝了一口。

喝完了,眼镜男子说:“今天光线不好,我换一个位置坐吧?”他用征询的语气对可心说,手轻轻拍打了几下画板。

可心说:“你还是坐在沙发上吧。同一个位置,不同的光线,就能画出不同效果的肖像来。这样,其实是在考我呢。”

眼镜男子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可心准备好画板画纸,还有铅笔。她关了电视,然后坐在折叠椅上。

“你是怎么知道我这里的?”可心问。

眼镜男子说:“我到你这儿来,是从一个朋友那里知道的信息。他……来过这儿。”

“哦。”可心把画板抵在腹部,说,“我们开始画肖像吧。”

凉丝丝的空气从纱窗外一点点涌进来,带着雨水即将降临时特有的湿润,不停地涌进来。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可心手里的画笔,在画纸上“沙沙沙”地走动。

画完了,可心把画纸拿给眼镜男子看。

眼镜男子看了,很高興,说:“真好。真好。”

可心收拾工具时,眼镜男子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能不能……让我也来给你画一幅肖像画?”

可心愣住了。但是她很快就把画板递给眼镜男子。“可以的。你也会画?”

眼镜男子美滋滋地接过画板,还有铅笔,说:“我哪会?试试吧。”

可心和眼镜男子换了位置,她坐在沙发里,看着眼镜男子。

角色互换了,可心瞄了一眼自己的打扮,拉了拉裙子。她的动作有些下意识,因为她知道,此刻眼镜男子可以大大方方地端详自己。她的裙子不长,多半截大腿和整个小腿都露在了外面。她的皮肤是很白皙的,尽管从小在乡下长大,但是她的皮肤一点没有被晒黑,白得像家乡女儿河水里冲刷出来的白色鹅卵石,闪着瓷器般高贵的光泽,男人看了,是很容易动心的。就连她一个宿舍里的室友,也都用色迷迷的眼神看她的大腿。女孩子们在一起是什么样的玩笑都敢开的,七个室友竟然无一例外地都说希望自己是个男人,拼上老命也要把可心搞到手。

眼镜男子看到了可心的小动作,笑笑。他很有样子地支好画板,端详可心一阵,开始画。

铅笔在画纸上画了几下,眼镜男子停下来。他看着可心,用手指比画着,在自己的嘴角处弯了几下,说:“你能不能……带着微笑?”

可心抿抿嘴角,似乎想配合眼镜男子,笑一下。可是,她觉得自己笑不出来。

眼镜男子轻轻地晃晃头,不再对她提出要求,而是专注于画板上。

他下笔时手很重,铅笔在画纸上走动的声音急切而冲动。

可心静静地坐着,她依稀感觉,这个不同寻常的眼镜男子,应该懂一点美术。昨天他关于层次和棱角的说法,就比较专业。今天他主动提出要给她画肖像,说明他一定有基础,起码是学过。

画好了,眼镜男子把画纸递给可心。“你看看,怎么样?不到位的地方,你给指点指点,别客气。”

可心端详着画纸上的自己。平时练习,室友画过自己,可被一个陌生男人画,这还是第一次。可心发现,他画的肖像还真是很有基础的,像那么回事。

当然,论水平,他还是在自己之下,而且,差距不小。

尽管如此,可心还是说:“挺好的。”

“真的?”眼镜男子喜出望外。

“真的。”可心把画纸卷起来。

眼镜男子拿出二百元钱,放在沙发扶手上。说:“我画的这张肖像,送给我吧。”

可心从眼镜男子的眼神里看出,他非常渴望得到他亲手画的这幅肖像。

“好吧。”可心把画纸递给眼镜男子。

眼镜男子很高兴,把两张画纸卷在一起。“谢谢哈。”

打开屋门,一股湿润凉爽的空气涌进来,扑得可心满怀都是。打开的门和窗子形成了对流,可心闻到了雨水的气息。

看来雨季真的来临了。

眼镜男子轻声对可心说:“这个小区真肃静。这里是个好地方,租下这个房子,说明你很有眼光。”

说完,眼镜男子就下楼了,仍然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仿佛融进了凉润润的空气中。

这个房子不是可心租的。

有眼光的不是可心,是秃顶男人老赵。老赵租下这个房子,就是为可心准备的。

那次,可心和室友一起参加了一个聚会,认识了老赵。老赵年纪不小了,醒目的秃顶给可心留下的印象很深刻。老赵还有很好的酒量,而且喝了那么多酒却一点不走样,依然谈笑风生。朋友们不停地恭维他,让老赵像年轻人那样兴奋和冲动,连喝三杯白酒。

第二天,老赵就给可心打来了电话,约她出去走走。他们在清心茶馆喝茶,谈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老赵说:“我知道你的情况,你父亲病了,家里困难,供不起你了。而你,又那么喜欢这个专业,不想辍学去打工。”

可心依稀觉得,老赵的心里有了想法。

果然,老赵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老赵有自己的公司,效益不错,他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但是可心有些犹豫。

老赵提醒可心好好想一想,还说只要她跟老赵四年,一直到她在美术学院毕业,他可以为可心提供全部的学习生活费用,另外,老赵还会给她一笔不少于二十万元的补偿费。总之,只要可心愿意,老赵不会亏待她。

可心还是犹豫,默不作声地垂着头。

老赵很是理解可心的难处,说:“不急,你想想,想好了,给我打个电话,行还是不行,都没关系。”说完,老赵接个电话,就起身离去。

老赵已经走到茶馆门口了,可心追了出去。他们站在茶馆门前的芙蓉树下,简单地说了几句话。

可心说:“我同意。可是,你不能伤害我。”

老赵很激动,从树上揪下一朵粉粉的芙蓉花,拿在手里,不停地转动。花朵旋转的样子很美,但可心看着,却觉得有点晕。

白花花的阳光透过芙蓉树的枝叶,打在老赵的脸上,可心惊讶地发现,老赵哭了。他的泪水一点点地从眼角溢出来,晶莹着,旋转着,刺眼。

老赵匆匆离去了。临走,他把手里的芙蓉花放在了可心的手里。

可心看着那朵刚刚绽放的芙蓉花,心情复杂,仿佛手里捧着的,是她自己。

没几天,老赵就把可心领到了这个房子里,告诉她,他租下了这个房子,先支付了一年的租金。

老赵出手很大方,给可心买了一件件新衣服,挂在房间的衣柜里,由可心挑选着穿。老赵说可心的身材好,本身就是衣服架子,什么样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好看。他还给可心零用钱,每个月都有几千元,足够可心花的。

当可心和老赵在房子里幽会的时候,他们是很开心的。可心很满足,对于和老赵的关系,她不回避,连室友都告诉了。起码,老赵对她好,这很重要。更为重要的,是老赵能保证她顺利完成学业。

转眼平静的日子过去了半年,冬季悄然来临的时候,老赵出了问题。

那天,天刚刚下过雪。可心记得这应该是这座北方城市入冬以来下的第一场雪。她原本心情不错,做着晚上和老赵一起吃饭一起幽会的准备。老赵突然打来电话,要和她在那家清心茶馆见面。

可心有些疑惑,老赵为什么不来房子这里呢?

老赵平时总是比较稳重的,可心几乎没见过他因为什么事情着急。今天在电话里,老赵语气急促,可心感到他可能是有急事了。

可心急忙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件火红色的羽绒衣。羽绒衣不贵,是老赵执意要给她买的。老赵说她皮肤白皙,穿红色的衣服,有很好的反衬效果。

拿出羽绒衣时,那只衣挂随之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衣挂是塑料的,湖蓝色,静静地躺在地上。

可心急于出去,穿上羽绒衣,就转身离开了,没有理会地上那只倒霉的衣挂。

老赵摸了摸自己的秃顶,语速很快地向可心讲述了自己的处境。

老赵出了问题。不是他的公司出了问题,而是老赵的老婆察觉了老赵和可心的事情。老婆很兇悍,要动刀阉了他。无奈之下,老赵不得不远赴广东,专心打理设在那里的分公司,将来,他会将整个公司的重点都转移到广东。

变化来得太突然,可心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老赵就匆匆消失了。

可心面临的局面是,除了这户老赵租下的房子,还有她手里的一点零用钱,别的,可心什么也没有得到。

站在茶馆门前的芙蓉树下,可心望天。雪已经停了,可天并没有晴,厚重的云团密密地占据着天空,看上去那么像一块硕大而花白的石头,无比沉重。芙蓉树的叶子和花朵早已消失,干巴巴的树枝无声地伸着,伸向空中,委屈得像个哑巴。

可心打老赵的手机,可是,她听到的,是一个好听的声音在提醒她,那是一个空号。

“老赵注销了手机号。”可心自言自语着。她的心里有一丝不祥的感觉在逼近,像一只疾飞的鸟儿那样,迅速而无法回避。

可心打车来到了老赵的公司,可公司的人告诉她,老赵在广东的分公司上个月就已经开张了,他不会回来了。

走在清冷的街道上,踩着新雪,听脚下的“咯吱咯吱”声,可心的心里空空的。她想起了家乡的女儿河,一到冬天,河水就会冻成冰,很厚的冰,她和同学们在冰面上滑冰车,抽冰尜,打滑哧溜,玩得热火朝天。她是女孩子,却玩得一点不比男孩子差。玩完了,疯够了,大家各自散去,带着心满意足。但是可心却比他们多了一项任务,回家在作业本的背面画出他们玩耍的场面。画面简洁流畅,粗线条的,几笔就勾出了人物的神韵。

班主任老师说可心是当画家的材料,可心也在心里暗暗地打定主意,将来考美术学院,当个画家。

脚下的“咯吱”声停了下来,可心发现自己走到了一条陌生的街面上,这里没有了城市中心的繁华,几乎见不到几栋高大的楼房,倒是一溜平房引起了可心的注意。平房对着不宽的街面,每家的门脸都张贴着各式各样的招贴,招揽生意。原来这里全是小吃部。

有人看见了可心,招手示意她进去吃饭。黄昏正悄然降临,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可心忽然发现自己的脸上凉凉的,仿佛有一串冰溜子贴在脸上。她抹抹脸,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泪水原来是这样的冰凉。

可心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走进了那家小吃部。冲她招手的老板很高兴,热情地给她让座。老板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脸上沟壑纵横。可心看得出,他应该没有老赵岁数大,却比老赵显得更加老气。

可心喝了差不多一瓶白酒,把老板看得眼睛发直。后来,老板凑到可心面前,小心翼翼地说:“闺女,你……别再喝了。”

看着老板那张老脸,可心突然觉得,这样的老脸看着竟然如此的亲切,那么像她体弱多病的父亲。

可心冲老板笑笑,付了饭钱。

走出小吃部,可心左右张望了一阵。这里她是第一次来,不熟悉,她得分辨一下回小区的方向。

望了一阵,可心也没有看出,自己应该往哪边走。她索性不望了,走。

天已经完全黑尽了,路灯昏暗,在瑟瑟寒风中闪动着。可心沿着人行道走,不停地喘着粗气。酒精可以麻醉人,但是可心并没有觉得自己喝了一斤白酒有什么不适,她的大脑还是很清醒的。

冬季的街面上,行人稀少,而且大家都是行色匆匆,在坚硬的北风中快速走过。

可心不着急,走得很慢。她拿出手机,想再试试老赵的手机能不能打通。可她按了好几次按键,都没有翻出老赵的手机号码。那个手机号码是可心再熟悉不过的了,可是现在,却变得这样陌生。

翻不出就不翻了,可心收起手机,一屁股坐在了街边的一个长椅上。这里是个不大的小花园,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长椅,围着一个光秃秃的花池。

冬天了,花池里一派肃杀,昏暗的灯光照过来,可心看到里面只有几根花木的光杆,直挺挺地立着,在北风中轻轻摇晃,既落魄又惊慌。远处,灯火亮着,闪动着,那么像一只只贪婪的眼睛。

可心“哧”地笑了一下。她打算在这里休息一下,稳稳神,然后打车,回小区,回到那个房子里。

地面上、长椅上,都落着雪。可心却没觉得冷。

这时,一个陌生的身影晃着,向这边走来。可心使劲眨了几下眼睛,看那个人。

那个人走近了,并没有在意可心的存在,而是闷闷地坐下来,坐在距离可心不远的另一个长椅上。

可心发现这个人衣着光鲜,制服棉袄很得体,戴着眼镜,看上去那么像学院里的某一位教授。

“他要干什么?”可心的心里保持着警惕。冬季的夜晚,一个人跑到这个街边小花园里来坐着,很难说他是不是对可心起了歹意。

可心坐着,歪着头,小心地观察着。

那个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可心,他摘下眼镜,拿在手里,仰头望天空。接着,他就哭了起来,宽厚的肩一抖一抖的。他的哭声很小,但很清晰,从风中渗出来,滴进了可心的耳朵。

可心起身,轻轻地走开了。她不想打扰一个独自哭泣的男人。

回到房子里,可心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个小区确实是很安静的,连隔壁的电视机声都听不到。

可心脱去红色羽绒衣,走进房间,打算把羽绒衣挂进衣柜里。可她的脚还没有站稳,就迅速地滑动起来,接着,她的身子一歪,狠狠地摔在了地板上。

她踩在了地上那只倒霉的衣挂上。身体倒在地上的瞬间,可心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那是高贵的瓷器破碎的声音,轰然响起,带着绵长的尾音儿。

当一切都寂静下来后,可心还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恍惚中她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一件白皙高贵的瓷器,可是,现在,这件瓷器破碎了,再也无法复原了。

可心“哧哧哧”地笑起来,笑得那么畅快,那么无法控制。她的笑声比一只飞翔的鸟儿还要兴奋,在房间里回响。

接着,可心不笑了,泪水转眼间就流了出来。她趴在地上,把脸埋在羽绒衣里,放声大哭。

眼镜男子似乎一点也不忙,每天都要到可心这里来,先由可心给他画肖像,然后他给可心画。几乎每一次,眼鏡男子都会向可心提议,让她带着一点微笑。可是,可心一次也没有做到。

走的时候,眼镜男子照例留下二百元钱,拿走那两幅肖像画。可心发现,他拿着画纸离开时,总是把画纸捧在手里,像捧着他心爱的宝贝。

有一次,可心给眼镜男子画肖像时,他的手机响了。可心记得这是他来这么多次,第一次响起手机。

眼镜男子对着手机说:“我不是说了么,不要打扰我。”可心听得出,他和对方很熟悉,说话不客气。但是他的语气还算平和,没有高声呵斥。

对方在说话,眼镜男子在听。过了一阵,眼镜男子说:“好,这个项目需要很好的创意才能确保拿到手,你去安排吧。两个小时后我就回去了。”

放下手机,眼镜男子冲可心笑笑。“公司业务的事,不好意思。我们继续吧。”

画完了,可心忽然很想和眼镜男子说说话。她试探着问:“公司的事情很忙的吧?你怎么还每天抽时间来这里画肖像?”

眼镜男子拿起画板铅笔,示意可心坐好,说:“因为这画板上有我的一个梦啊。”他认真地端详着可心,开始画。

可心不再说话,看着眼镜男子。

画完了,眼镜男子把画纸递给可心看。可心发现,他画肖像的水平,确实在提高。可心似乎明白了眼镜男子所说的梦。她不是也有这个梦么?

窗外,似乎有雨丝在慢慢地飘,涌进窗子的空气更加湿润凉爽。

“你画得不错。好像……越来越好了。”可心把画纸交给眼镜男子。

“真的?”眼镜男子仍然是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

“当然。”可心冲眼镜男子抿抿嘴。

眼镜男子一边猫腰把两张画纸收拾起来,一边说:“你是专业人士,能给我这个评价,我真的很高兴。”他的后背冲着可心,可心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但是可心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判断得出,他的脸上,正洋溢着笑容。

虽然没有阳光,但是可心还是觉得这个小屋子里,有了一丝灿烂的味道。

眼镜男子把二百元钱放在沙发上,看着可心,说:“当初我做这个梦的时候,家里穷得一塌糊涂,根本不具备条件。我的这个梦是没法实现了,但是我通过奋斗,有了自己的公司,生意还不错。我们……可不可以约个时间,一起喝杯茶?清心茶馆里刚刚进了新茶。”

可心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她曾经叮嘱过自己,来她这里的男人,除了在房间里交易,她绝不跟男人出去进行其他活动。她也绝不了解和过问男人的情况。交易就是交易,简单,了无牵挂。

但是眼镜男子的目光那么热切,带着期盼,可心就犹豫了。

见可心无语,眼镜男子笑笑,说:“我是不是冒昧了?对不起。”他双手捧着画纸,向门口走。

可心望着眼镜男子的背影。他打开房门,小心地歪着身子,免得手里的画纸刮到门上。

可心对着那个背影问:“什么时间?”

眼镜男子很高兴,站在门外,说:“我现在得回公司。下午两点,行吗?”

可心点点头。

可心来到清心茶馆时,眼镜男子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可心就隐约觉得,这样的男人靠谱。

他们品着新茶,慢慢地说话。

眼镜男子告诉可心,他知道可心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听来的。

可心说:“你说过的。”

眼镜男子举起茶盅,喝茶。他的动作有点大,茶盅把他的脸挡住了。可心觉得,他是在掩饰自己。

放下茶盅,眼镜男子说:“是的。我的那个朋友说起你给人画肖像的提议,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是当笑话说的,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动心了,想来看看你。于是,我就按照朋友说的地址,自己找来了。”

可心趁着眼镜男子摆弄茶壶,细心地打量着他。她觉得眼镜男子没说谎。

眼鏡男子说:“我呢,有了一个想法,不知道是不是成熟。反正,我是有了这个想法。”他看着可心。

可心知道,眼镜男子的想法,和自己有关。

眼镜男子往可心的茶盅里续了茶水,说:“我的朋友说了你的情况和你那有些奇怪的提议,我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我想,你能不能不干这个了。你是美术学院的学生,学生求学期间打工的不少,你是不是可以考虑,到我的公司里做个兼职,不用坐班,只要按时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就行。我可以给你高一些的报酬,保证你完成学业,应该没问题。你……看呢?”

可心端起茶盅,喝茶。其实她在考虑。

眼镜男子不再说话,也喝茶。他在等可心思考的结果。

可心放下茶盅,却没有想好。

眼镜男子换了一下坐姿,眯起眼睛,望着窗外。

窗外,云层压得很低,细密的雨丝若隐若现,与南方的梅雨有点类似。这样的天,在北方不多见。这样的雨,是可以慢慢渗入心底的。

后来,眼镜男子说:“我这样想,是因为我公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有用武之地。你为我工作,我付给你报酬,就这么简单。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最后的决定权,在你手里。”他再次给可心续了茶。

“不过,我确实很希望你能考虑我的想法。我是真心的,我就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到你的房间里去的。”眼镜男子看着可心,认真地说。

“可是……我们素昧平生。”可心端着茶盅,却没有喝茶。

“素昧平生往往不是终结,而是很多事情的开端。”眼镜男子冲服务生招招手,买单。

可心觉得自己对眼前的这个眼镜男子印象不错,她依稀感觉,眼镜男子约她来这里喝茶,提出给她一份工作,都是事先想好的,绝不是临时起意。

可心猛地想到了秃顶老赵。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老赵的印象好,对眼镜男子的印象也好,这感觉竟然如此地相似!

可心的心里涌起了巨大的雷声,轰隆隆地在她的心里滚过。

“是外面的天空中打雷了吗?”她不由自主地扭头望向窗外。

窗外弥漫着无边无际的银白色,天空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她愣愣地问眼镜男子:“是外面的天空中打雷了吗?”

眼镜男子说:“这不是雷雨天。雨季来了,雷雨天也会来的。”

走出清心茶馆,眼镜男子撑开一把雨伞。那是硕大的雨伞,靛蓝色的,里面容下两三个人也没问题。

可心拿出自己的折叠伞,粉色的,和盛开的芙蓉花的颜色很接近。她冲眼镜男子抿抿嘴。

眼镜男子走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烟雨中。

可心没有马上离开,站在芙蓉树下,听树叶上落下的雨滴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她的雨伞。

可心依旧每天在房间里接待那些陌生的男人。她恍惚觉得,自己已经被那些色迷迷的男人给掏空了。

一晃,眼镜男子有两天没有来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的时候,可心坐在窗前,发呆。外面,雨已经停了,那种烟雨蒙蒙的天过去了,满天密密匝匝的云层在逐渐分裂成一些巨大的云团,偶尔,会有阳光照下来,给灰白的世界增添一抹亮色,但是时间很短,云团的边缘如同一把锋利的剪刀,将阳光拦腰剪断。

可心的小腹在隐隐地疼,她喝了点热水,仍然不见好转。她决定回学校去,休息一下。在这里,来的人都是贪恋她身体的,都想掏空她。回到宿舍,就好多了,有室友照顾和关心,能让她在这漫长的雨季感受到温暖。

她知道,自己很需要温暖。

走出小区,刚刚走上人行道,可心的手机响了。她看到是眼镜男子打来的电话。

“喂。”可心说。

“你在吗?”眼镜男子问。他说话有些急,仿佛是有什么事情急于和她说。

可心说:“我在街上。”

眼镜男子说:“我来接你了。哦,我看见你了。”

可心四下张望,看到眼镜男子正急匆匆地从街对面跑过来。他的脚踩在斑马线上,便有一阵急密的雷声滚过来。

仿佛那雷声是眼镜男子踩出来的。

“我来接你了,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眼镜男子看上去兴致很高。

可心对他保持着警惕。她在心里暗暗地提醒自己,一定要谨慎。

眼镜男子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可心的谨慎,兴冲冲地拉起她的手,说:“走吧。”

“去哪儿?”可心抽出自己的手。她记得,这还是眼镜男子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以来,他们第一次拉手。

眼镜男子笑嘻嘻地说:“到那儿你就知道啦。”他那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大男孩。

可心的小腹还在不舒服,她不想跟眼镜男子走。

可眼镜男子不由分说,拉上她快速走过斑马线,请她上了一辆银白色的别克轿车。

地面是湿的,眼镜男子开车很慢,也很谨慎。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一幢高大的楼房前。

可心仰头望望大楼,以为眼镜男子把她拉到他的公司来了。可眼镜男子指着一块白色牌子说:“我们到了。”

这里是一家文化中心。他们走进一楼展览大厅,眼镜男子扬起手臂,指了一下,说:“你看。”

可心惊呆了。只见偌大的展览大厅里,整齐地悬挂着两排人物肖像素描,左边的一排,全是可心给眼镜男子画的,右边的,则是眼镜男子给可心画的。

尽管每一张肖像画都大致相同,但悬挂了那么多,看上去很有阵势,仿佛是他们两个人在面对面地交谈,带着不同的充满变化的表情。

“我以这样的方式,欢迎你加入我们公司团队。”眼镜男子美滋滋地对可心说。

巨大的雷声轰隆隆地响起,好像眼镜男子希望可心为他这一得意的创意引起震动似的。

他还神秘地把一根手指竖在面前,摆了几下,然后拉起可心,来到大厅的正中央,面对那排整齐的可心的肖像画。“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他凑到可心身边,与可心头挨着头,指给可心看。“你从这一头往另一头看,看你的肖像画。快速地看过去,你会有不同的发现。”

说完,眼镜男子兴致勃勃地看着可心。

可心将信将疑地看了眼镜男子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在第一张肖像画上。那是她自己,眼镜男子画的。她看到画面上的自己,目光有些滞涩,神情发呆,没有一个女孩子应该有的神韵,更没有一点笑容。

眼镜男子画像时,确实要求她微笑过,可是她做不到。

可心试探着按照眼镜男子的说法,从这边看过去,看向另一边。

她的心悄然颤动起来。接着,她又看了一次。这一次,她看过去的速度更快一些。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肖像连续闪过,画面上头像在动!自己居然活了!

而且,可心看到,活起来的自己,脸上分明带着微笑!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眼镜男子拍了一下手。他知道,可心发现了。

雷声再次在外面响起,眼镜男子合着那滚动的雷声,兴奋地挥了挥手。

可心惊呆了。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漾出来,慢慢地洇过她白净的脸。她没有看眼镜男子,也没有在乎眼镜男子的感受和期盼,好像他早就知道她会做出何种反應一样。她嘴角咧了咧,咧出一丝微笑,宛如善意地重复在快速闪动的画像中自己的微笑,然后走出大厅,脚步很轻地走出大厅,来到开始落雨的大街上。

雷声滚过,大雨从天而降,迅速包裹了可心。

在雨中行走,可心的身影变得模糊。大雨太大了,好像在淹没可心,又仿佛在洗涤可心。

街面上很快有雨水流淌起来,但可心走得很稳,一点没有踉跄。她的脸上全是水,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了。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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