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杜诗歌中的凤凰意象

2018-03-22 12:03刘燕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凤凰杜甫比较

刘燕

摘 要:凤凰作为华夏民族的原始图腾,凝结和包孕着华夏民族丰富的情感、观念和文化内涵,在诗人李白和杜甫的诗歌中被开拓出了更深广的内涵和意义。李白笔下的凤凰是自由和高洁的象征,象征着他狂放不羁、卓立不群的个性风神,而杜甫笔下的凤凰则是诗人儒家仁爱精神的化身,是杜甫仁爱济世自我形象的具体体现。凤凰意象蕴含着多元化的文化意蕴,是一个有意味的文化象征符号,寄托着诗人各自的人生情怀和思想意识,完美地体现了二人在思想倾向和审美趣味上的个性差异。

关键词:李白 杜甫 凤凰 意象 比较

《易传·系辞上》曰:“圣人立象以尽意。”{1}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窥意象而运斤。”{2}意象作为诗歌言志缘情最主要的艺术表现方法之一,为历代诗家所重视。而选择什么意象,又将如何诠释这些意象,便全凭诗人内心之情之意了。即使不同诗人在选择相同的审美意象时,也会因为诗人各自不同的思想倾向和创作风格而表现出不同的审美情趣。“凤凰”这一意象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心灵化符号,包孕着中国传统文化深厚的底蕴和内涵,故而受到历代诗人的青睐。李、杜诗歌中的“凤凰”意象便倾注了诗人不同的情感寄托和风神韵味。通过比较各自笔下不同的凤凰寓意,借以窥探二位诗人的思想倾向和审美趣味,亦可深化中国传统诗学的意象理论,并为文学意象的多义性和复杂性做出合理的探讨和诠释。

一、“凤凰”意象的原型意义及其演变发展

凤凰作为古老中国的原始图腾,属于“四灵”之一。许慎《说文解字》卷四说:“凤,神鸟也。天老曰:凤之象也,鸿前鹿后,蛇颈鱼尾,鹳颡鸳思,龙纹虎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3}可见,凤凰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般的凡鸟,而是一种祥瑞的象征,它的降临预示着天下太平。在经过历史文化的不断积淀后,凤凰这一意象所蕴含的文化内涵也在不断地丰富和发展,其含义主要体现为以下三个层面:

第一,原始意义,即凤凰这一神鸟形象本身。凤凰是古老传说中的百鸟之王,其名字除了“凤凰”这一称呼外,还有鸳凤、鸾凤、雏、宛雏、宛鹑、鸳鸾等。其身体是由多种动物的不同身体部位形成的,是华夏民族丰富想象力的结晶。《山海經·南山经》记载丹穴之山曰:“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皇(凰)。”{4}雄的叫“凤”,雌的叫“凰”。凤凰的原始含义还只是一种概念性的象征,但在后世文化的不断演进过程中,凤凰逐渐被赋予了其固有的文化内涵。

第二,由凤凰是一种祥瑞之鸟而引申出来的仁义道德的象征。《山海经·南山经》曰:“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5}“仁”是儒家文化中最高的道德标准,凤凰这一形象便是儒家仁德仁义的化身。凤凰出现“则天下安宁”,征验着国家太平的神异之事,凝结着上古人民对社会政治的原始神秘心理体验和对凤凰这一古老图腾的崇拜。《论语》云:“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6}孔子感叹没有出现圣贤的君主,于是凤凰的出现便具有了圣君的涵义。《诗经·大雅·卷阿》:“凤凰于飞,其羽,亦傅于天。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7}在这里,凤凰象征着贤才之士,当天下太平、政治清明时,凤凰便翩然而至;当君王无道、政治混乱时,它便乘云而去。这是一只被政治人格化的凤凰,是人们政治理想的寄托和象征。《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凰来仪。”{8}凤凰作为一种瑞鸟,还被后人赋予了“德、义、礼、仁、信”的道德理想,有着极强的政治道德色彩。

第三,由凤凰“非梧不栖”而引申出来的高洁不群之义。《庄子·秋水篇》中云:“南方有鸟,其名曰雏,子知之乎?夫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郭象《庄子注》云:“雏,鸾凤之属。”{9}庄子以雏自喻,象征着其高洁的精神品质和独立不群的个性气质。鸾凤作为庄子人格思想的写照,承载着他以及后人对自由精神的企盼和对高洁人格的追求。《说文解字》中还描述了其“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10}的自由翱翔天地的逍遥游精神。凤凰代表高洁不群的涵义在屈原和宋玉的笔下得到了进一步的延伸和拓展。屈原的《惜诵》:“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11}在这里,屈原将自己比作卓尔不群的凤凰,以抒发贤人不得其位,而那些小人(燕雀乌鹊之类)占据朝堂高位的愤懑之情。宋玉《九辩》中曰:“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12}凤凰的落寞和众鸟的得志形成鲜明的对比,尖锐讽刺了朝廷中贤者与小人地位颠倒的不合理现实,宋玉借凤凰形象以寄托自己卓立不群的高洁情怀。后经刘桢、桓谭等历代文人的继承和发扬,完成了凤凰自由高洁精神这另一层意蕴的开拓,成为历代文人志士追求精神自由和个性解放的化身。

凤凰这一古老的文学意象,经过历代人的不断开拓和发展,包孕着多元化的文化意蕴和内涵,也就为后世的诗家各取所需、各尽其义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和可能。李、杜二人由于在个性气质、思想倾向和审美趣味上有着诸多主体性差异,故而在歌咏“凤凰”这同一审美意象时,寄寓着二人不同的政治怀抱和情感寄托。

二、李白笔下的凤凰:自由高洁的精神象征

李白诗歌中有很多歌咏动物意象的诗篇,性本天然的李白尤其钟情于自由翱翔、不受拘羁的鸟类动物。“在这一鸟类王国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并非大鹏,而是凤鸟。”根据李浩统计,“李白诗中仅以‘凤字单独构成的句子就有18句,另外还有孤独凤、高凤、彩凤等12句”{13}。李白笔下的凤凰是一只高贵自由的凤凰,其高贵自由的内质源自《庄子·秋水篇》中“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高洁形象。凤凰对其所栖之地、所食之物、所饮之水的超凡脱俗的要求正好契合了李白高洁傲岸、卓尔不群的人格追求,故而李白借歌咏凤凰以言志抒怀,谱写出了一曲曲高亢嘹亮的凤凰之歌。

李白在诗歌中常以凤凰自喻,并与众鸟、燕雀、鸡犬等凡物对举,从而在鲜明强烈的对比中突出诗人孤高傲世、独立不群的高大形象。如《赠郭季鹰》:“耻将鸡并食,长与凤为邻。一击九千仞,相期凌紫氛。”李白自比高贵的凤凰,而视朝廷上的小人为群鸡,并抒发不愿与这些屑小并处争食的高洁不群的襟怀。一生执着于自我人生价值实现的李白,怀着“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宏伟抱负,在四处游历、干谒高官后,终于时来运转。天宝元年,李白被召入朝,供奉翰林。本以为可以一展宏图,然而供奉翰林只是侍从游宴,奉诏应制之类,并不能实现其政治抱负。再加上群小的嫉妒和诽谤,于是毅然选择了“还山”,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凤凰。其《古风·四十》这样写道:“凤饥不啄栗,所食唯琅。焉能与群鸡,刺蹙争以餐。”诗人再一次将自己喻为“食琅”的凤凰,而对“刺蹙争以餐”的群鸡表示深深的不满与鄙弃,从而在强烈的反差中突出自己高标卓绝的人格魅力。诗人在诗中反复咏叹凤凰的高洁和不凡:“朝饮苍梧水,夕窑碧海烟”(《赠饶阳张司户燧》),“朝鸣昆丘树,夕饮砥柱湍”(《古风·四十》),“凤飞九千仞,五章备彩珍”(《古风·其四》)。诗人从凤凰的所食、所栖、所饮、所鸣等方面突出凤凰的与众不同,而这不正象征着诗人狂放不羁、卓立于世的个性和人格吗?李白笔下的凤凰,已经不仅仅是传说中的神鸟,更倾注了诗人对自我独立价值的向往和体认。

当诗人执着追求的政治理想破灭后,其笔下的凤凰是一只孤独而骄傲的凤凰。“凤鸟鸣西海,欲集无珍木”(《古风·五十四》),“凤凰宿谁家,遂与群鸡匹”(《送薛九被馋去鲁》),“凤苦道路难,翱翔还昆丘。不肯衔我去,哀鸣惭不留”(《留别贾舍人至二首其一》),“鸡聚族而争食,凤孤飞而无邻”(《鸣皋歌送岑征君》)等等。这里的凤凰无以为栖,无以为居,无以为邻,孤独而骄傲,凤凰高洁而独立不群的形象仿佛成了李白孤高傲世的化身。“云卧三十年,好闲复爱仙。蓬壶虽冥绝,鸾凤心忧然。”(《安陆白兆山桃花岩寄刘侍御绾》)此时的诗人仿佛化作了一只鸾凤,与仙人一同在蓬莱、方壶山上栖梧桐之枝,饮醴泉之水,食琅之食,驰骋于广袤无涯的精神自由的天空。这是李白在政治失意后对“鸣凤托高梧”这一高洁和自由的凤凰形象的价值体认,并与庄子、屈原、宋玉笔下的凤凰形象一脉相承。

三、杜甫笔下的凤凰:儒家仁爱济世精神的化身

与李白喜欢吟咏凤凰意象相同,杜甫诗歌中也屡屡出现凤凰意象。根据陈植锷《诗歌意象论》统计,“杜诗中的凤凰出现了50次,鸾(凤凰的一种)出现了14次,二者相加,计64次”{14}。仅次于雁意象(出现78次),位居杜甫意象群的第二位。冯志说:“杜甫,这个歌颂了人间与自然界许多壮美事物的诗人,生物中除却马和鹰外,在他诗里占有重要位置的就要算想象中的鳳凰了。不管直接作为歌咏的对象,或是作为比喻,提到凤凰的地方不下六七十处。”{15}杜甫在诗歌中反复咏叹凤凰,实则是对华夏民族文化心理的认同。杜甫不仅是凤凰原型意义的传承者,更是凤凰独特意蕴的开拓者。在这一承载着丰富文化底蕴的凤凰意象里,杜甫倾注了更多自我的政治情怀和生命体验。与李白笔下高洁自由的凤凰不同,杜甫笔下的凤凰是诗人仁民爱物、济世安民的政治情怀的象征。杜甫自觉地将凤凰之德与儒家仁爱济世的精神结合起来,从而实现了对儒家文化观照下凤凰意蕴的开拓和发展。正如袁行霈先生所说:“凤凰仁爱善良,正是诗人自身的写照。”{16}

出身于“奉儒守官”家庭的杜甫从小服膺儒学,忠贞持守,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襟怀。“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壮游》)。七岁即咏凤凰,表现了诗人宏大的抱负和强烈的求仕愿望。闻一多先生在《杜甫》一文中对此有精到的评价:“子美第一次张口歌颂的,不是什么凡物,这‘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小诗人,可以说,咏的便是他自己。禽族里再没有比凤凰善鸣的,诗国里也再没有比杜甫更会唱的。凤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诗中之圣,咏凤凰简直是诗人自占的预言。从此以后,他便常常以凤凰自比。”{17}确如所言,从七岁“开口咏凤凰”到去世前一年的《朱凤行》,凤凰的儒家品格贯穿了杜甫的整个生命,凤凰俨然成为杜甫的化身,融入杜甫的血液,一经现实世界和自我情感的触发,杜甫血脉里潜藏着的凤凰便飞腾而出,唱出了一曲又一曲生命的高歌。黄先生在他的《杜甫心影录》里写道:“一部杜诗,抒写的就是这种心血;终杜一生,展现的都是这种刳心沥血、济人利物的襟怀。”{18}

《凤凰台》一诗最为典型地体现了杜甫的“凤凰情结”。此诗为杜甫于乾元二年困居陇右同谷期间所作。“西伯今寂寞,凤声亦悠悠”,诗人由凤凰台联想到凤鸣岐山的典故,想到昔日凤鸣不已的凤凰台如今所见却是“恐有无母雏,饥寒日啾啾”,这只孤独无助的雏凤隐喻如今盛世不再,战乱不已,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唐王朝。诗人以凤凰设比,泣心泣血以哺育凤雏,从而保存象征着国家希望和太平的“祥瑞”,以实现国家中兴的愿望,正所谓“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此诗所写凤凰的形象,实乃诗人仁爱济世精神品格的喻体,体现了诗人以天下为己任的崇高使命感和责任感,诗里诗人和凤凰形象相互映衬,相映成辉。

在杜甫生命快要走到尽头的前一年,杜甫写下了人生中最后一首咏凤诗《朱凤行》:“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侧身长顾求其群,翅垂口噤心甚劳。下愍百鸟在罗网,黄雀最小犹难逃。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此时杜甫已经和凤凰这一意象完全融为了一体。写作此诗时,杜甫颠沛流离,贫病交加,但仍不忘“穷年忧黎元”。诗人自比朱凤,将自己所食的竹食分与蝼蚁,愿黎民百姓免于饥寒,拯救天下苍生。浦起龙《读杜心解》中曰:“《朱凤行》,悯穷黎也。”{19}诗人在哀叹黄雀、蝼蚁的生存困境中,体现了诗人深深的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这种大爱情怀是基于杜甫对儒家仁爱思想的忠贞持守和对秉承凤凰祥瑞之德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正如王飞所说:“凤凰这一形象体现着诗人的品格与追求,实为其心志所系。凤凰也就代表着杜甫许身稷契、以天下为使命感,民胞物与与忠正爱人的仁者情怀,以及追求理想、百折不回的献身精神。”{20}

终杜甫一生,他歌唱凤凰,赞美凤凰,追求凤凰,向往凤凰,借凤凰这一承载着华夏民族丰富文化底蕴的意象来抒发民胞物与、仁民爱物的思想情怀和寄托政治承平的理想,从而为凤凰这一古老的文学意象注入了儒家仁爱济世的文化品格和精神品质。因此,杜甫笔下的凤凰既承接了凤凰祥瑞之德的原型意义,又因诗人个人的人生遭际、气质秉性、审美取向而打上了杜甫个人的人格烙印。

四、李杜笔下凤凰意象的多义性和复杂性

如前所述,李白笔下的凤凰更多的是诗人自由高洁品质的象征,然而正如凤凰作为一种文学原型,“它(原型)在塑造某种传统的过程中,始终能够积极有效地接纳现实因素的参与”{21}。也就是说因时代和创作主体个人的内外因素而使文学原型赋予了诗人独特的意蕴。李白的咏凤诗就是在包含神鸟凤凰原型意蕴的同时,也含有李白对其含义的重新构建。一方面继承、巩固和强化着凤凰所象征的自由高洁的文化品格,显示出诗人狂放不羁、卓立不群的人格个性,另一方面又赋予凤凰一种积极奋发的政治理想色彩,彰显了诗人渴望建功立业和济苍生、安社稷的宏伟抱负。这两个方面共同构建并拓展着凤凰的文化内涵。自由高洁的意志和积极入世的情怀和谐地统一于凤凰这一意象中,这是李白诗融合儒道观的体现。

天宝年间,李白奉命“赐金还山”,游历金陵时写下了名篇《登金陵凤凰台》和《凤凰台置酒》。前诗中,李白面对象征着往昔王朝兴盛的凤凰台,如今“凤去台空”,不禁感叹时光易逝,自己的功业还未建立,故有“长安不见使人愁”之叹。此中的凤凰形象已经不是自由高洁精神的象征,而是寄寓着诗人渴望建功立业、一展宏图的心理预设,折射出李白思想中儒家积极入世哲学的影子。《凤凰台置酒》中诗人感叹“凤凰去已久”,“正当今日回”则是诗人对凤凰归来的热情呼唤,他希望象征着祥瑞的神鸟凤凰的出现,实则寄寓了诗人济世安邦的政治理想。而当诗人的政治理想破灭、功业未遂时,诗人则产生了引身高飞、弃绝俗尘的念头,希望像凤凰一样翱翔驰骋于自由广袤的天空。因此李白笔下的凤凰包含着两方面的内涵,即挣脱世俗羁绊追求身心自由的个性气质和渴望建功立业大展宏图的进取精神,而这两方面的意义世界与李白儒道互补的人生观高度契合。

但我们也应该看到,盡管李白和杜甫笔下的凤凰意象都有儒家积极入世哲学的影子,其不同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李白是一个具有强烈个体意识的诗人,他执着追求的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生价值的实现。他所追求的建功立业的伟大事业是为了彰显自我的价值,这种积极进取的用世精神看似与杜甫这类儒家传统知识分子无异,实则“貌同心异”。杜甫自觉地把人民、国家的忧患意识和历史使命感归之于自己的人生价值,并以之去“致君”,体现的是儒家仁爱济世、民胞物与、悲天悯人的大爱情怀,着眼的是社会价值的实现,不同于李白个人价值的实现。因此二人笔下的凤凰虽都有儒家积极入世的一面,实则已经打上了诗人个性化的烙印。从二人两首《凤凰台》诗便可窥见其思想倾向的差异。李白由象征祥瑞的凤凰台想到的是时光易逝,功业未成,末句“使人愁”感叹的是个人的政治理想尚未实现;而杜诗感叹的是国运民生,心忧天下,愿意牺牲“小我”以成就“大我”。因此,即使运用凤凰祥瑞之征这同一层意蕴,也带上了诗人的个性化特征。李、杜皆是从凤凰丰富的文化内蕴中找到与自己的政治理想、人格精神相契合的地方,并在其诗歌中展示了富有个性的凤凰意象,实现了凤凰原型意义的多方面拓展。

通过对比我们可以看到,李白将凤凰意象两个意义世界统一于他的人生追求和人格精神中。一方面出入于道家所向往的不受世俗拘羁,自由遨游于无何有之乡的自由境界,一方面出入于儒家所追求的达则兼济天下的积极入世情怀。当诗人积极进取渴望在政治上飞黄腾达时,诗人化身为自由的凤凰翱翔在天空;而当诗人的政治理想失意后,便借高洁不群的凤凰意象来抚慰内心的落寞凄凉。而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杜甫则一生服膺儒学,忧国忧民,具有深广的家国情怀。凤凰由作为一种能带来祥瑞的神鸟所引发的政治诉求和社会价值符合杜甫政治承平的愿望,因而杜甫对凤凰这一意象情有独钟。“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杜甫为自己构建的政治蓝图,诗人穷毕生精力都在试图通过“凤凰栖梧”来实现自己这一美好的政治理想。诗人一生的奋斗,就是为了使凤凰呈祥,天下大宁的理想变成现实。杜诗中的凤凰意象凝结着诗人希冀唐王朝中兴、政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的美好愿望,充分体现了中国儒家文化的精神实质。凤凰是杜甫坚守仁德仁心的人格精神的写照,杜甫以凤凰自喻,反映杜甫济世安民的儒家文化品格。诗国里的凤凰成为杜甫的最佳代言人。

总之,凤凰是中国古老文化中凝结着华夏民族集体心理和情感的文学意象,这一意象在经过历史文化的不断积淀后,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种文化象征符号。经过李白和杜甫的不断开拓,其文化内蕴不断丰富和发展。在李白的笔下,凤凰是其自由高洁性格的象征,凤凰所具有的政治色彩又寄寓着李白建功立业的胸襟抱负,两个方面皆通向个人生命个性的彰显和自我人生价值的实现。在杜甫的笔下,凤凰则是杜甫自我形象的化身,寄托着诗人儒家仁爱济世精神和品格。由此也可以看出同一个文学意象在不同诗人的观照下,有着不一样的文化品格和审美趣味,融入了诗人不一样的思想感情和生命体验,展现了不一样的美学特征。而今天我们品读李、杜的咏凤凰诗,依然能够感受到二位诗人心灵的跃动,两只诗国里高贵的凤凰,将一直横绝在中国诗歌的高空。

{1} 《易经》,出自[清]阮元《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

{2} 范文澜注:《文心雕龙》,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493页。

{3} 〔汉〕许慎《说文解字》第四卷上,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79页。

{4}{5} 袁珂:《山海经校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页,第8页。

{6} 杨树达:《论语疏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71页。

{7} 《毛诗正义》,出自〔清〕阮元《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

{8} 《尚书正义》,出自〔清〕阮元《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

{9}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538页。

{10} 〔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79页。

{11}{12} 〔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02页,第151页。

{13} 李浩:《唐诗的美学阐释》,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65页。

{14} 陈植锷:《诗歌意象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15—216页。

{15} 冯志:《杜甫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8页。

{16}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98页。

{17} 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35页。

{18} 黄:《杜甫心影录》,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36页。

{19} 〔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329页。

{20} 王飞:《狗与凤凰》,《杜甫研究学刊》1998年第3期。

{21} 张杰:《原型阐释的三重品格》,《艺海》199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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