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华裔马来西亚女性的生命书写
——解读林玉玲《月白的脸:一位亚裔美国人的家园回忆录》

2018-03-28 20:38张燕
关键词:回忆录殖民亚裔

张燕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1;桂林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桂林541004)

一、引言:关于林玉玲的生命书写

林玉玲是出生在马来西亚的华人后代。1969年“5·13”种族动乱后,她带着绝望的心情离开马来西亚,远赴美国。她1980年加入美国籍,通过自己不懈努力,成为一名亚裔美国作家、教授。她著的《月白的脸:一位亚裔美国人的家园回忆录》出版于1996年,1997年获得美国书卷奖。林玉玲撰写回忆录的目的是“缅怀过去,开启未来”[1]333,但是在撰写过程中却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情感,在回忆录的字里行间流露出她对原乡马来西亚的不满和失望。

究其原因:一是1969年“5·13”动乱对马来西亚华人造成的冲击。在接受译者张琼惠访谈时,被问到写作《月白的脸》的动机,她回答道:“我主要的动机是写下华人的马来西亚,这样马来西亚的华人以后才会了解过去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目前所实施的种族配额制度是个极度不公不义的制度,简直将华人贬为次等公民。有些马来西亚华人已经接受自己不算是真正马来西亚人这样的想法。我写回忆录的原因,就是让华人知道他们已在马来西亚定居了数个世代,他们跟马来人一样,都是马来西亚的公民,他们没有必要忍受那样的不公不义。”[2]4也就是说“林玉玲有意以她的回忆录写下她对原乡的幻灭感,并以她个人的故事颠覆由强势种族与国家机器所主导的国族叙事”[3]198。二是1969年“5·13”种族动乱对林玉玲生命历程造成的冲击和影响。1969年“5·13”种族动乱后确立了马来人民族主义为国家意识形态,并制定了马来文优先的政策。“对林玉玲而言,当时马来西亚语文政策的转向其实彻底改变了她的世界:曾经熟悉而安稳的一切,如今变得措置失序,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仍是这个社会的一分子,她逐渐发现自己已经沦为文化上的流放者。”[3]201-202所以,她以流放到美国为契机,以撰写回忆录来对马来西亚语文政策的转向表示异议和抗争。因此,林玉玲把她的回忆录归为生命书写,与所谓的自我书写不同。林玉玲说:“作家如果自视为某个集体——国民、种族,或任何方面都属于弱势者(族裔、少数分子、女性、身障者等等)——中的一分子,势必很难书写肖像型的自传,把整个叙事缩减为只是个人的个性,也就是自我书写。相反的是,我们所说的生命书写必然会采用与自传相关,却又有所区隔的文类形态:历史、实录、日记、散文,甚至诗。”[4]24在这样的生命书写中,个人的“个性”将“成为更大的纷扰的社会、经济及政治结构与力量的一部分”[4]24。也就是说,生命书写的回忆录必然将自己的经历置于社会、经济及政治发展变化之中,成为它们有机的组成部分,这样我们就能认清《月白的脸:一位亚裔美国人的家园回忆录》一书的生命书写的属性。

中国台湾李有成教授撰写的《回家:论林玉玲的回忆录》[5],从离散的角度,以若干与离散相关的议题探讨林玉玲的回忆录。该文指出该回忆录其实是一个“批判性离散文化政治”的文本。法国蒙比利埃第三大学(Paul Valery Montpellier 3 Univeristy)Nelly Mok[5]指出林玉玲的回忆录有助于使亚美文学从西方审美霸权和反殖民的民族主义中解放出来。林玉玲通过描述从故国到居住国的行程,揭示了单一身份文化概念的不自然性。该评论强调了身份的多重性,否定了对身份单一僵化的理解。美国弗吉尼亚理工大学的Katrina M.Powell[6]撰写论文指出林玉玲的回忆录是一部表述性的传记,不仅讲述女性在学术上的追求,也是女性在性别、移民等的叙述中自我觉醒的过程。林玉玲展示自己的一生作为女性的启蒙指导,建议女性打破阻碍她们体制上的壁垒,从而重新解释了学术传记的概念。

这些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评论从离散主体、多重文化身份和回忆录的功能这三个不同的角度进行了宏观的论述,理论性比较强,然而回忆录里的林玉玲到底是一位什么样性格的女性,她经历了什么,她独特的经历又是处于什么样的社会背景呢?这些文献都没有触及细致的文本分析。本文试图用生命书写这个议题将作家林玉玲的经历置于社会、经济及政治的发展变化之中,对林玉玲的回忆录做深入的文本细读和阐释。分别论述林玉玲与性别歧视的抗争、与种族歧视的抗争、对英殖民教育的批判、与西方的种族歧视抗争,从这四个方面来解读林玉玲的回忆录,具体阐释她的生命书写。

二、林玉玲作为华裔马来西亚女性和性别歧视的抗争

林玉玲跟华裔美国作家汤婷婷对故国家园的描述不同,汤婷婷在美国出生,对中国的记忆都是从长辈或是书中获取的,因此她的文学作品中对中国的叙述都是想象;而林玉玲在故国马来西亚生活了25个年头,因而她的文学作品中的故国是真实的回忆,尤其是她在回忆录里关于马来西亚生活的那部分描述是让人确信不疑的。作为一位性格比较独特的女性,一位后来流散到美国的亚洲女性,她在故国的经历颇不寻常,与故国之间充满了张力。马来半岛的主要居民是马来人、中国人和印度人。葡萄牙、荷兰、英国和日本都在不同时期殖民过马来半岛。因此,成长于英殖民时期的马来西亚,林玉玲在故国接触到的是混杂的文化,中国的、马来的、印度的、葡萄牙的、英国的以及美国的等等,这种本土经历证明了她与其他华裔美国作家如汤婷婷之不同。

1.为性别歧视而战的假小子

林玉玲的父亲是华裔,母亲是娘惹,也就是在马来西亚土生土长的华人女性,家里有兄弟八人。因为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被兄弟们排斥,于是她拒绝当女孩,向男孩看齐,她表现得没有女孩样,“跑得快、从高高的墙跳下、骑脚踏车飞奔,或是很晚还不回家”[1]67。 她认为当女孩很“无聊”[1]69,“女孩的意思就是像我妈妈和阿姨、姨婆坐在一起的时候那样,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东家长、西家短、讲闲话”[1]69。林玉玲在一次接受访谈中说道:“有这么多兄弟,我总能借到一条短裤,跑来跑去。人们称我为假小子。……我就是穿着男性的服装觉得舒坦的人,甚至后来我长大了,我还时常穿牛仔裤,穿男式衬衫。……那是我年轻时,是的,我的一部分——我把这些写进了《月白的脸》——那时我想成为男生。”[7]125这是儿时的林玉玲为了被兄弟们接受,为了同他们相等,最初同性别作的抗争。和他们穿得一样,和他们一样行为处事,她就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融入他们当中。但是不管是什么时候,在马来西亚、在亚洲,她的性别总是不对,总是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2.渴望婚姻中男女平等

青春期的林玉玲和其他女孩一样,渴望性,渴望交男友,在经历了和男性的几次肤浅的交往后,她被有内涵、有美国经历的伊克保所吸引,和他在一起,“生活随遇而安、单纯得不得了,于是每一天都新鲜、充满变化”[1]214。但是和他在一起,她只能成为家庭主妇,他大宴宾客时,她得在厨房忙进忙出,根本无法和客人交流。伊克保带她去参加诸如戏剧开演或是大使馆舞会的社交活动时,她站在他旁边,仿佛“是他身体投射出来的影子”[1]217。这让林玉玲困惑不已。如果嫁给伊克保,她就会成为眷属,参加学校的聚会时眷属总是坐在外围,她无法想象和忍受“自己坐在那堆眷属当中,隔离在一些有趣的话题、论辩、笑话,以及重要的讯息之外”[1]220。她渴望的是参与和交流,就像儿时的她想要融入兄弟当中去一样。男女的不平等与对女性的歧视,最终促成她离开伊克保。

3.成为一名女性主义的战士和领导者

若干年后,在美国从事教学和创作的林玉玲,第一部诗集《跨越半岛》获得了国协文学奖,她是第一个得到这份殊荣的女性,也是第一个拿到这个奖的亚洲人。这本诗集在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广受大众的注意。有趣的是,亚洲报刊采访她,对她的报道,都着意突出她的女性身份。华人颇多的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显然还未脱离夫权制的束缚。新加坡的报纸《海峡日报》报道了对林玉玲的采访,问的问题是她的丈夫对她得到这个大奖有何感想,旁边还附了一张她和漂亮的儿子玩耍的照片。还有一些年轻的大专学生为他们的校刊来访问她,想了解为什么她的文学作品都以女性为主。她还应邀到一个“母乳俱乐部”演讲,之后媒体报道了她谈论哺育母乳的事情。虽然林玉玲在事业上已经出人头地,然而新加坡想彰显的是她身为妻子和母亲的女性身份。在诸如新加坡之类的亚洲国家对男女的性别是泾渭分明的,公众场合全是男性的天下,而“女性一定要保有传统的女性本质,如此一来,亚洲才能好好地把自己防卫起来,避免受到西方影响而侵蚀腐化”[1]324。尽管在新加坡林玉玲被当作女性的代表,她每次以女性身份讲话的时候总是想办法不冒犯女性传统的地位,然而她说的话“都带着革命性的思想,冀望这些话能点起一丝希望,让女性在这个世界上可以不受社会角色的羁绊,可以自由地奋斗向前,努力在既有的性别模式之外有所成长”[1]324。林玉玲自儿时就有的脱离性别羁绊的性格在此时格外耀眼,如果说之前她是自己在和身边的男性抗争,试图挣脱性别的樊篱,那么这时她就已经成熟起来,她就是一个女性主义的斗士和领导者,号召和她一样同为女性的同胞们一起为性别歧视而战。

三、林玉玲与种族歧视的抗争

林玉玲在马来西亚经历了日据时期、英国殖民时期、马来西亚独立时期、“5·13”动乱后马来人统治时期,她耳闻目睹了统治者对马来西亚华人的歧视和打击,因此在回忆录中表达了对华人的同情、支持。

1.日据时期

林玉玲负笈美国有很多个原因,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马来西亚对华人的排斥上演到极端。林玉玲在1944年年底出生,当时正是日据时期,“正是日军欺凌压榨最劣、粮食短缺、全面饥荒最严重的时候”[1]85。日军对华人和马来人采取完全不同的政策,用以达到“以马来人抑制华人”的险恶目的。对华人,“他们采取高压政策,大肆屠杀、残酷镇压。而对土著民族则实行笼络、利用的政策,任用马来人为地方官员,招收马来人组成警察、预备兵、自卫团等,去镇压以华侨为主的抗日力量”[8]192。这样一来,不仅引起抗日军的强烈反抗,而且华人和马来人互相仇视,引发了种族对立的情势。林玉玲在她的回忆录里揭示了日军对中国人和华裔马来西亚人的残暴,“华裔马来人,尤其是年轻人,被监禁、凌虐、屠杀的情形从未减缓。日军多年来一直意图征服中国而未能得逞,华裔马来人和中国人在他们看来全无两样。中国人保卫国家、顽强抵抗的韧性激怒了日本人,于是1937年,日本皇军惨无人性地在南京屠杀了三十万中国人”[1]84,这段记录表明日军称霸亚洲的野心。对中国人的残忍暴行激起了林玉玲的民族感情,她在回忆录里记录了日军对中国人和华裔马来西亚人的暴行,表达了对中国的认同和爱国之心。

2.英国殖民时期

日本投降后,英国殖民者卷土重来,原本对英国政府忠心耿耿,勇敢与日军作战的华裔马来人成了英统治的敌人。他们主张挣脱殖民枷锁,赢得国家独立,于是很快就像中国大陆和苏联的共产党一样,被列为“红祸”。“由于种族相同,无论是华裔的移民或是在海峡地区出生的华人,全被戴上叛变与恐怖主义的帽子,凡是华人便是邪恶。”[1]86林玉玲在回忆录中说,“六岁上小学之前,陪伴我长大的就是这些华裔匪盗、不法之徒的故事”[1]86,“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看到说华语的人就心生惧怕,因为英国教育告诉我他们是叛党,既野蛮又残忍”[1]87。英殖民对华裔共产党的迫害让儿时的林玉玲心存恐惧,充满疑惑,她在回忆录中描述了那段时期自己被警察拦路检查是否是华裔共产党的忐忑不安,记录了华裔遭受的苦难,字里行间倾注了对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华裔的同情之心,以及对英殖民的嘲讽,“我们想不透为什么我们跟那些凶残的敌人长得一样,说不定在这些拿着闪闪发亮来福枪的士兵眼中,我们真的是敌人”[1]88。

3.马来西亚独立时期

1957年马来西亚独立建国,“马来”这个名词取代了“英国”这个字眼,“马来西亚人”代表了一个新的希望,正如林玉玲在她的第一部小说《馨香与金箔》(Joss and Gold)里借女主人公利安之口所说的理想,“马来西亚的一切都是混杂的马来西亚沙拉。一点点马来的、一点点中国的、一点点印度的、一点点英国的。马来西亚人就是马来西亚沙拉,如果调制得好,就会很可口”[9]34。“华裔和印度裔在这里都是马来西亚人。”[9]35“再给我们更多几年,我们就会是一个全然新的民族。不再有马来民族、华裔或印度裔,而都是一个民族。”[9]35这里林玉玲借利安之口说出了自己超越时代的观点,展示了自己宽阔的眼界。林玉玲想说的是在马来西亚各民族关系和谐、社会稳定之重要,希望达到多元文化一律平等的理想;如果各民族在竞争和合作中都放弃排他策略,就能获得利益的最优化和“共赢”;马来西亚的各个民族长期和平共处,最终不再有不同民族的区分,从而形成一个大一统的民族——马来西亚民族。这是林玉玲对祖国的美好愿望,对祖国的美好憧憬。林玉玲作为一位世界和平主义者的形象顿时显现出来。

4.“5·13”种族动乱后马来人统治时期

建立大一统的马来西亚民族是林玉玲的一种憧憬。马来西亚各族群内部的斗争很激烈,1969年的大选就成为展现各族各派政治斗争的舞台。大选结果公布后,在吉隆坡,获胜的非马来人反对党的支持者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于5月13日举行了比较张扬的庆祝游行,加重了马来人政治上的不安全感。极端分子蓄意纠集马来人举行反游行,并以武力对付华人,“5·13”种族流血冲突事件就此爆发。林玉玲原本希望建立一个美丽的新国家的憧憬破灭。此后“马来西亚大多数的事物,不管公共事务抑是家庭内务,不管是政府机关抑是私人企业,不管是专业抑是个人、经济抑是文学,全都无可避免地蒙上种族的色彩”[1]226,实在令林玉玲害怕。由“马来人治理马来西亚”的原则被提升到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度。林玉玲大学英文系的一位研究生说:“我们马来人宁愿让马来西亚变回丛林,也不情愿给华人统治……我们不需要华人。要是没有华人,我们就得过着落后贫穷的日子,我也甘愿。 ”[1]223这让林玉玲“惊吓、挫败”[1]224,她决定前往美国,再也不回到马来西亚了。

林玉玲在马来西亚经历了日据时期、英殖民卷土重来时期、马来西亚独立建国时期以及“5·13”种族动乱后马来人统治时期,她由一位反抗日军、对中国认同的爱国者,逐渐变成对英殖民迫害华裔共产党的同情者,怀抱马来西亚民族理想的憧憬者,到最后美丽新国家梦想的挫败者,她的回忆录见证了她对这段历史的观点以及她面对种族歧视的心路历程。

四、林玉玲对英殖民教育的批判

在马来西亚独立之前,英殖民政府实行的是精英教育,只把少数贵族出生的马来人送入英文学校接受他们自认为更优越的西方式的教育。很多马来家庭由于生活困难,孩子必须从小在家里干活,充当帮手,家长也不愿送去念书。林玉玲的父母都是在马六甲出生的土生华人,是英国的属民,母亲是车站站长的长女,车站站长属于英国政府的公务员,因此母亲是有社会地位的,这让她在镇子上的人际关系中身价不凡,远远超过实际经济窘困的情况;父亲是一个“头家”的五少爷,这样的身份同样遮掩了他经济不稳的实情。虽然经济状况不好,但有身份、一心追求西方文化的父母仍旧把林玉玲送到英国学校读书,让她接受英语教育。一方面林玉玲是英殖民教育的获益者。她面对英殖民政府组织的考试毫不畏惧,把考试当作是挑战,并乐在其中,因为这个挑战可以让她“远离饥饿、羞耻、丑陋、匮乏”[1]147。英语教育的训练让她自认为在社会上高人一等,她在回忆录中说:“即使我一直挨饿、衣衫褴褛、受人轻视,也不曾怀疑这个社会会埋没我的才能。”[1]196她自信满满,但是另一方面林玉玲依旧批判英殖民教育。

1.林玉玲成为奈保尔所说的“模仿人”

林玉玲固有的文化受到英国殖民教育的破坏,没有了本有的文化自信,变成了奈保尔所说的“模仿人”。英式的殖民教育是跋扈的,排除了华语教育、马来、伊斯兰教育。林玉玲来自福建和娘惹社会,她的亲戚们讲的都是福建话,但是她的福建话一直停留在5岁时候的程度,她说母亲的语言——马来语,自从她6岁上了英国的学校后,使用的语言变成了英语。英语成为林玉玲接受教育的语言,她今后教学、写作和进行研究的语言,她成为用英语进行写作的作家。除了在17岁时为了考大学曾经学过马来语之外,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她失去的是她本民族的语言,她在语言属性上是颇为尴尬的。对于殖民地的语言,林玉玲说:“我们全是学舌的人,生来就要受到文化的推挤、塑型、鞭策;然而我们又是主宰,无论多么柔弱或是多么口拙、意图奋力抵抗这样的形塑,我们是拥有主控的力量。所以我认为我不是囫囵吸收英国的殖民文化,而是积极地将我所需要的部分挪为己用。”[1]120的确,林玉玲到了美国后成为亚美作家,由被动变为主动,英文成为她谋生、出人头地的语言。

2.英殖民教育对当地的儿童的戕害是显而易见的

马来西亚全国的统一考试都是由剑桥大学负责,请英国籍的老师和教授共同命题。马来西亚学生在11岁、14岁、16岁和18岁都要参加大英帝国统治下组织的统一考试,升大学都要拿英语签发的剑桥中学或高等中学毕业证书。这些考试对学生的压力实在太大,每到一个关卡都会有人被刷下来。虽然林玉玲对这些考试驾轻就熟,在考试中都能脱颖而出,但也亲身经历了无法摆脱的压力,将自己的童年葬送在教科书里。林玉玲在回忆录中记叙了父母们面对英殖民教育对孩子的戕害却无力发声和反抗,“父母眼见自己的孩子整晚熬夜、形容枯槁、消瘦憔悴、呕吐、因脑膜炎送命或上吊自尽,也是沉默以对。多年来历经一次又一次的考试,虽然知道因为考试的压力,不时传来有人精神崩溃、心脏衰竭、自杀以及其他许多不幸事件的消息,我却从来没听过有人批评当时考试制度的不是”[1]152。

3.英殖民教育培养的不是领导者,而是服从命令的人

林玉玲不仅同情在英殖民教育中受到戕害的儿童,对成绩都能拿到甲等,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也颇为忧虑,忧虑的是他们虽然在英殖民教育的训练中能爬上行政的最高层,但他们只是“殖民者的传声筒罢了”[1]152。林玉玲在回忆录中对这些在殖民教育中的成功者进行了批判,“殖民教育只会制造居中沟通的人,而无法造就领导者,不过是一群擅于接受命令、传达命令、奇怪的人。这样的教育教人服从、不是教人反抗。每个人都要乖乖遵守法律、服从命令,如此一来,教育才能推展下去”[1]152-153。林玉玲虽然也是殖民教育的获益者,显然她和大多数殖民教育的成功者是不一样的。她的成绩领先其他人,但是她的判断往往和老师们有很大的差异,她时常有着叛逆的情绪,反抗老师,因而在学校“同时成为被大家唾弃的人及领导群众的人”[1]131,她和权威之间的冲突“也成了同学娱乐的来源”[1]131。林玉玲的眼界没有局限在仕途,也没有局限在马来西亚,她知道马六甲以外的世界很大,她自己的世界也可以很大。她在11岁之前就知道“要当诗人,而且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改变这个愿望”[1]136。

林玉玲是英殖民教育的获益者,她对自己的成绩自信满满,但是她同情在英殖民教育中受到戕害的儿童,以及在考试中脱颖而出但只能做殖民者传声筒的佼佼者。她虽然也是考试甲等的优等生,但与其他佼佼者不同的是她面对权威的叛逆和对文学的执着和热爱。

五、与西方的种族歧视抗争

在马来西亚林玉玲为性别歧视而战,与排华势力搏斗,强烈批判英殖民教育,她与周围环境之间剑拔弩张,等她到了美国,她要为之抗争的是孤独和对亚裔的歧视。她完成学业,在美国的学院教学,当教师,她要面对的是学生的不信任、同事的排挤;当母亲,她要忍受其他白人母亲对亚裔母亲的歧视。

1.用真诚化解学生的不信任

林玉玲在美国的大学谋求教职颇为不易,因为她与众不同,不同的是她的“英属殖民地的英国腔,棕褐色的皮肤,亚裔的长相”[1]276。 因此她“只能冀望自己有机会填补别人挑剩的空缺”[1]276。 皇后学院的学生对林玉玲极不信任,因为他们见到的亚裔都是不懂英文的服务生。林玉玲希望在课堂时间之外和学生有知性的交流,她请学生到家里来吃饭,准备了20人的食物,结果姗姗来迟的只有两个学生。林玉玲用真诚和不懈的努力消除学生的不信任,拉近了与学生的距离。哈斯特司社区学院的学生不是非裔就是拉丁美洲裔,她努力和学生打成一片,在没有课的时候,她会在研究室帮学生做个别指导,随着需要个别指导的学生增多,她特别设立了写作中心,请高年级的学生或者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来帮忙辅导。他们“耐心地反复帮学生做练习、拿作业讨论学生个别的问题、解释英语片语的含意。写作中心最后成为学生经常聚会的场所”[1]279。由于林玉玲的努力,学生不再讨厌她的发音,不再注意她的外表,不再排斥她外国人的身份,学生变得和她非常亲近,友善取代了疏远和敌对。

2.用自信和谨言慎行来应对种族歧视

在生下儿子后,种族融合的迷思让林玉玲积极申请美国公民资格。为了让儿子有完好无缺的人际关系,她吸取教训,谨言慎行,避免招致鄙视、孤立和歧视。她带儿子到公园去玩,那些白人妈妈彼此并不相识,却可以互相攀谈,交换心得,而她却只有在一旁干羡慕的份儿。除非火车已经客满,要不然她身边的空位不会有人坐。美国的白人妈妈见到她,会把眼光移走、看着别人。要等到她快走开时,才会放松表情、对她身后的人露出笑容。要是她站在一旁,和她一起看孩子玩单棋,白人妈妈便一副不自在的模样,除非等到别的白人妈妈走近、可以一起谈话了,才终于放松下来。这些白种美国人,“面对跟他们长得不一样的人,便脸部肌肉紧绷,肩膀缩紧,沉默无言,满身不自在”[1]317。面对如此的歧视和偏见,林玉玲依旧对儿子的未来自信满满,“因为她混杂的文化经验,……多年来的经验已经让他准备好自己,有一番较为宽阔的公民身份及人文素养”[1]334。这是林玉玲对儿子的期望,希望儿子超越种族偏见,做眼界开阔、胸襟宽广的人。

林玉玲依靠社区学院的教职,勤勉地工作,终于得以融入美国,而文学创作给她以安慰,让她克服偏见,继续生活下去。林玉玲逐渐获得同事的友谊和尊重,受到学生的欢迎,在各种系务会议和研讨会上有了一席之地。随着她的文学作品在国际上屡次获奖,她成为已经出人头地的亚裔美国作家。从华裔马来西亚人到亚裔美国人,林玉玲从一个叛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成长为能克服和超越种族偏见,融入社会的成功人士。

六、结语

《月白的脸:一位亚裔美国人的家园回忆录》为读者展现了一位性格叛逆、与家庭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亚裔女性形象,她是为性别歧视而战的假小子,是不愿依附男友成为眷属的负心人,是号召女性同胞不受性别角色羁绊的女性主义斗士;她还是反抗日军、对中国认同的华裔,是对英殖民迫害的华裔共产党的同情者,是怀抱对马来西亚民族理想的憧憬者,是美丽新国家梦想的挫败者;她也是英殖民教育的获益者,对自己的成绩自信满满,但是她同情在英殖民教育中受到戕害的儿童,同情在考试中脱颖而出但只能做殖民者传声筒的佼佼者;在美国她告别过去的叛逆和格格不入的性格,对克服种族偏见和融入社会做出了种种努力,逐步融入美国社会,成为一名亚裔美国人,一位亚裔美国作家、教授。这部回忆录是林玉玲与性别歧视、种族歧视抗争和批判英殖民教育的一部生命书写,展示了她在流散经历中的心路历程和成长轨迹。

[1]林玉玲.月白的脸:一位亚裔美国人的家园回忆录[M].张琼惠,译.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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