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震《读诗识小录》之字法论

2018-03-28 22:56谢模楷吴利妹
关键词:今人用字诗篇

谢模楷 吴利妹

(安庆师范大学1.文学院;2.图书馆,安徽 安庆 246011)

清儒陈震,字淑起,号春麓,河北文安人,著《读诗识小录》[1],为清代文学阐《诗》的重要著作,当世未获刊刻,但被广泛传抄,对后世《诗经》研究颇有影响。陈震《自序》解释题为“识小”之原因:“即诗见道则为识大,即诗见文则为识小。”所谓“即诗见文”,是指由《诗经》而见其“文法”。陈震题为《读诗识小录》,指明著作要在“论经之文”。陈著对《诗经》字法、句法、章法以及表现手法等进行了多方位的阐释。本文拟对陈震识《诗》之“字法”进行分析,以引起学界关注。

一、论字词简洁明快地表达出爱恨情感

陈震常论《诗经》运用单个字词简单明快表达人物情感,如论《邶风·静女》曰:“‘爱’字是眼目,管之‘炜’,荑之‘异’,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也。二‘其’字,一‘有’字,一‘洵’字,皆传出溺爱之神。”又如《邶风·泉水》首章,陈震曰:“一‘谋’字,生出奇文,聊者不自聊也。只此一字,知全诗以写怀卫日思之情也。”《毛序》曰:“《泉水》,卫女思归也。”[2]陈震以为“谋”字表现出嫁女子对儿家的思念之情。再如《邶风·终风》,陈震曰:“只一‘终’字,画出狂悖矣。而暴、而霾、而噎、而雷,转相延绵,有加无已。皆终风所必致也。悼思嚏怀,盖进盖深,愈悲愈厚。”《毛序》以为“卫庄姜伤己也”,今人认为是一首弃妇诉怨的诗。开篇诗句“终风且暴”,《毛传》曰“终日风为终风”[3]299,受其影响,唐人窦牟《洛下闲居夜晴观雪寄四远诸兄弟》诗句:“雪月相辉云四开,终风助冻不扬埃。”[4]741至清末方玉润作《诗经原始》,亦释“终风”为“终日风也”[5]128。陈震论诗以为一“终”字划出狂悖之人,这些说法不正确。《诗经》中“终……且……”应为固定句式,即“既……又……”的意思,如《邶风·北门》句“终窭且贫”,《邶风·燕燕》句“终温且惠”,《小雅·莆田》句“终善且有”等,皆“既……又……”之意。

陈震论字词表达情感时,常常对字词本身赋予感情的色调。如论《邶风·旄丘》曰:“‘何’字冷敲,即以起下。愤惋之极,发为惋恬,然愤惋更深。”《毛序》:“《旄丘》,责卫伯也。”[2]其中有诗句“何其处也”,“何其久也”,陈震认为,“何”字冷语敲醒,责备卫伯。又如《郑风·丰》首章陈震论曰:“‘俟’字何等殷切,‘不送’何等决绝,‘悔’字跃然而出,有难自饰者矣。输诚谢过,语意宛然。”今人多认为这首诗写女子后悔没有同未婚夫结婚,陈震以“殷切”“决绝”二词,赋予“俟”“不送”字的情感色调,以示女子的后悔之意。再如《齐风·载驱》,陈震总论:“一字严于斧钺,《诗》其通于《春秋》矣。只就车说,只就人看车说,只就车中人说,露一‘发’字,而不说破发向何处,但以‘鲁道’‘齐子’四字,在暗中埋针伏线,亦所谓《春秋》之法微而显也。‘岂弟’‘遨游’,用字刻毒,此亦诛心之笔。”以《诗》之用字法,和《春秋》“暗寓褒贬”之法相提并论,可见陈震对《诗经》字法的重视。

陈震论《诗》以平淡的字词表达深厚的情感。如论《秦风·晨风》二章:“‘靡乐’字,语质而意淡,正酷有人情。”三章:“‘如醉’,深言之,极尽形容。”今人认为《晨风》是一首女子疑心丈夫抛弃她的诗,陈震论“靡乐”“如醉”二词形容女子的“忧心”,深浅有致。又如论《王风·兔爰》首章:“一‘此’字,括几许时事,期乎‘无吪’则时事无可措手矣。离合顿挫,哀音激节。”这首诗反映了周朝没落贵族厌世的思想,其中有诗句“逢此百罹,尚寐无吪”,陈震论“此”字、“无吪”字,表达了深重的忧患和悲哀之情。再如《邶风·谷风》五章,陈震论曰:“一‘昔’字,令人为之心动;两‘既’字,令人不能自容。”这首诗写弃妇诉怨,一“昔”字写当初生活穷困,两“既”写如今生活好转。陈震抓出这两个字点评,今昔对比确令人心动。

陈震还注意虚字表现人物情感,如《齐风·鸡鸣》,陈震曰:“五‘矣’字意余于言,味之不尽。”今人一般认为这是一首妻子催丈夫早起的诗,五“矣”字均为妻子催促丈夫之语,夫妻床第对话,充满温暖与温情。再如《小雅·渐渐之石》,陈震论曰:“九‘矣’字,曼音危调,如朗诵于黼座前,而呼其醉梦也。”这首诗写征人于行军路上,慨叹他们的劳苦,陈震以为虚字“矣”为凄伤长远的慨叹之声。

二、论字词起承转断在结构诗篇上的作用

陈震论述《诗》用字在诗篇结构上的承上启下,多用“上接”“上承”“神行”等字眼。如论《邶风·泉水》四章曰:“两‘思’字,接上‘不暇有害’,作者直以神行,读者只须心领,中间多一语及痴。”《毛序》:“《泉水》,卫女思归也。嫁于诸侯,父母终,思归宁而不得,故作是诗以自见也。”[2]陈震论“我思肥泉”“思须与漕”,上承“不暇有害”,正是卫女思归而不得的内心写照,读者只可意会神领。又如陈震论《郑风·丰》二章曰:“俟巷者复俟堂,殷切极矣。不送者必不将,决绝极矣。‘悔’字直跌起下文。”陈震论男子“俟巷”“俟堂”,女子“不送”“不将”,因之后悔,下章女子发出“叔兮伯兮,驾予与行”呼声,皆在“悔”字跌荡而起。再如陈震论《小雅·十月之交》五章曰:“突下一‘作’字,不言何作,至下章乃点明,而先叙怨诽之词与迫协之词者,叙其词即是声其罪,不另费一重笔墨也。”《毛序》:“《十月之交》,大夫刺幽王也。”[2]陈震以为前四章皆为怨诽之词,第五章突写“胡为我作,不即我谋”,第六章点明“作都于向,择有三事”,“作”字承上而启下,揭露了“皇父”的罪行。

陈震还论述《诗》用字在诗篇中的前后照应。如论《邶风·击鼓》首章曰:“‘踊跃’二字,为下四章怠怨意,悬空作一反照。”二章:“三‘爰’字,二‘于’字,写尽无聊,河上逍遥,未至于此,下二章意已浮空而上。”今人多认为这是一首戍卒思归的怨诗。陈震论“踊跃”二字本为褒义,反衬后四章的怨意;二章的“爰”字、“于”字,无聊至极,引出下二章的情爱之思。再如陈震《鄘风·鹑之奔奔》总论曰:“三‘之’字蝉联而下,互相映照,‘无良’不说明何事,只从首二句反映而出,妙如隐跃,‘以为’二字直而婉。”今人多认为这是卫国人民讽刺君主的诗。陈震论三“之”字映照,“无良”字隐伏,“以为”字揭露,诗篇从照应、隐伏到最后揭露,全篇结构完整,诗旨由隐到显。

陈震还论及《诗》用字在结构上的“主脑”作用。如论《鲁颂·泮水》首章曰:“首句提出主脑。‘言观’字贯至末,即次章末五句,亦蒙此处‘观’字来,写出一时人情,耸动指顾啧叹之神,皆环观者目中意中语,所谓乐也。惟乐之也至,故望之也深,观其开手下笔,后半篇意未到已吞矣。”《毛序》:“《泮水》,颂傒公能修泮宫也。”[2]这是一首赞美鲁僖公宴请宾客的诗,诗中描写了鲁僖公驾临时候的威仪之态。陈震论“言观”二字为诗篇结构“主脑”,前半篇形在“言观”之中,后半篇意在“言观”之内,可谓确评。再如《齐风·鸡鸣》总论:“窃谓若从序说,则一‘憎’字为全诗之骨,盖作诗者有憎心矣。”《毛序》曰:“《鸡鸣》,思贤妃也。哀公荒淫怠慢,故陈贤妃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焉。”[2]陈震从序说,认为“憎”为诗篇主骨,是诗之作者有憎心也。但此诗乃夫妻床笫对话,陈震此论未必准确。

陈震论述《诗经》用字在结构诗篇的作用,也会带及这种用字法的其它效果。《诗》用字所产生的作用并不是单一的,它不可避免地涉及到诗歌情感、艺术等其它方面。如陈震论《陈风·宛丘》首章曰:“二‘之’字相衔而下,注人有情作摆宕,‘而’字一转,顿挫生姿,令读者为之齿冷,而为之肌栗。”总论又曰:“白眼看他世上人。二‘之’字,四‘其’字,厌薄不尽。先断后案,遂使下二章叙述处文情不尽。‘汤’字包尽下二章,‘无望’判尽下二章。上为下断,下又为上注,格法尽奇。”此论包括字法、章法、感情、艺术表现等,体现了陈震字法论《诗》的特征。

三、论字词的灵活运用形成的气势与文采

陈震善用比喻句论述字词灵活运用形成诗篇的气势,如《齐风·南山》陈震总论:“四‘曷又’字回拱起句,作‘群山万壑赴荆门’之势,所谓婉而绞也。”

据《毛序》,这是一首讽刺齐襄公淫乱无耻的诗,全诗四节,每节以“曷又”反问作结。陈震论四反诘句回应每节起句,而且共同形成一种万壑朝宗的气势。类似的还有《唐风·采苓》总论:“六‘苟’字,同注末二句,然上三‘苟’字,语意未住,即接以‘舍旃舍旃’句,使上‘苟’字与下‘苟’字,叠叠递注,赶入结句。文气似拗似复,顿成奇致。”论述用字形成的“似拗似复”的文气。再如陈震论《大雅·抑》四章曰:“‘肆’字接上章,有长江大河之气。‘沦胥’本直接‘泉流’,中插一‘无’字,陡然提转,势如江流遇矶,萦回成奇。”以江河横流比喻用字所形成的诗歌气势。再如论《小雅·楚茨》首章:“一‘我’字领起四‘我’字,一‘以’字领起五‘以’字,累累乎其贯如珠。”陈震论《诗》用字如贯珠,形成诗句的流畅之势。

陈震还论述了诗篇中与文气不同的另类之“气”。如《郑风·遵大路》首章陈震曰:“四字咄咄逼人,汉诗曰:‘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又曰:‘去去从此辞。’此以四字尽其意,更警。”今人多认为这是一首女子恳求男子不要抛弃自己的诗。首四字“遵大路兮”,陈震认为“咄咄逼人”,但与下文“掺执子之祛兮,无恶我兮”语气不类,方玉润曰:“但曰‘无我恶’者,词婉而意愈深耳。”[5]211陈震此论恐非。又如《小雅·蓼莪》五章,陈震论曰:“旷观物理,旁证民生。‘独何’二字,悲怨之气,从十指间出。”《毛序》:“《蓼莪》,刺幽王也。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也。”[2]朱熹《诗集传》曰:“晋王裒以父死非罪,每读《诗》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未尝不三复流涕,受业者为废此篇。《诗》之感人如此。”[6]193陈震论“我独何害”“我独不卒”之“独何”二字,流露出全诗无比的悲怨之气,可谓善评者。

陈震论述《诗经》之灵活用字形成诗篇文采,喜用“横绝”“最奇”等词语评价。如论《齐风·甫田》首二章曰:“连用四‘无’字,横绝。意从下章来,语注下章去,出语无多,奕奕有神。”今人多认为这是一首思念远人的诗,诗首二章皆有“无田甫田”“无思远人”句,陈震认为四“无”字横空绝远,语注下章,神采奕奕。又如陈震论《小雅·北山》末章曰:“劈分两项,且连下十二‘或’字,陡然换笔,戛然而住,文阵横绝,破尽边幅。”《毛序》曰:“《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2]此诗前三章描写士子劳碌的情景,后三章转笔,写有人劳苦有人享受。陈震论十二“或”字表现这种对比,谓之“文阵横绝”,具有“破尽边幅”的笔力。陈震此论抓住了诗篇的关键之处。再如陈震论《郑风·叔于田》首章:“意只在‘不如’二字耳,平说安能警策,突翻突折,簸弄尽致,文笔最奇。”今人多认为这是一首赞美猎人的诗,全诗三章章五句,倒数第二句俱为“不如叔也”。陈震论诗意在“不如”字上,其他皆为此意铺垫,“不如”二字突显出“簸弄尽致”之状,显出《诗经》用字的妙笔与文采。

四、论字词写物画形带来的审美感受

陈震通常用“写形”“写神”等词语描述《诗经》用字法带来的审美感受。如陈震论《小雅·隰桑》三章曰:“‘难’字写形,‘沃’字写色,‘幽’字真写神矣。”这是一首妇女思念丈夫的诗,以“隰桑有阿”起兴,其叶有“难”“沃”“幽”,陈震论诗写桑叶形状,与女子思念丈夫相呼应,见妻子对丈夫的思念情深。又如陈震论《桧风·羔裘》二章曰:“‘逍遥’字奇矣,‘翱翔’字更奇。写其神即写其心,非但写其形也。”《毛序》曰:“《羔裘》,大夫以道去其君也。国小而迫,君不用道,好洁其衣服,逍遥燕游,而不能自强于政治,故作是诗也。”[2]陈震论“逍遥”“翱翔”,写出了无道之君的形与神。再如陈震论《郑风·缁衣》首章曰:“‘宜’字写出心中慰惬,‘之’字并写出眼中慰惬。”今人多认为这是一首赠衣诗,朱熹《诗集传》引《礼记》曰:“好贤如缁衣。”[6]62陈震论“宜”字、“之”字写出赠衣人眼里心里的慰惬。

陈震更用“画形”“画神”等词语,描述《诗经》用字法带来的直接审美体验。如陈震论《秦风·蒹葭》二章曰:“‘凄凄’,直是画神,不止画形。‘跻’字深于‘长’字。‘长’以远近言,‘跻’则如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至矣。”这首诗描写追求意中人而不得,陈震论诗用“凄凄”“跻”字,画出一种可望难即的忧伤境界。再如陈震论《卫风·考槃》曰:“合‘涧’‘阿’‘陆’三字,可想见其栖托之地,直是一幅图画;合‘宽’‘萵’‘轴’三字,可想见其高简之神,直是一幅小照。”今人多认为这是一首隐居者抒发意趣的诗,陈震论诗以六字相合,画出隐居者高简超凡的形象。再如陈震论《齐风·还》曰:“曰‘还’、曰‘茂’、曰‘昌’,一相遭而即见,若慕之而愧弗如也者;谓‘寰’、谓‘好’、谓‘臧’,因并驱而见许,若获誉而深自得也。诗人平平叙述,已为急功利尚技勇者画出小照。”今人认为这是一首猎人互相赞美的诗,陈震论诗以六字叙述,刻画出诗中人物形象。

陈震对《诗》妙用字词带来的审美体验,常用“妙语”“精语”等词汇评之。如论《周颂·丝衣》曰:“‘柔’字妙,可括宾筵全义,觥罚失礼,而觩然徒设之,则‘不吴不敖’,成脱口而出语矣。”这是一首祭神诗,陈震论“柔”字妙括全篇。又如陈震论《秦风·权舆》曰:“‘权舆’字古绝,合‘不承’二字为句,又拙绝。非古人无此妙语。”今人多认为这是一首没落贵族的自伤词,“不承权舆”谓今不如昔,方玉润引胡一桂曰:“作量自权始,以准量由此而生;造车自舆始,以盖轸由此而起,故谓始曰权舆。”[5]280陈震论以“古人妙语”。又如陈震论《唐风·蟋蟀》三章曰:“‘忧’字即在‘其外’之中,即与‘其居’为缘。思则见,不思则不见耳。妙旨精语。” 一般认为这是一首岁暮述怀的诗,含有光阴易逝,及时行乐的思想,陈震论诗之“忧”处,与此旨合。再如陈震论《大雅·民劳》二章曰:“全诗‘汔可’字,‘惠此’字,‘无纵’字,‘以谨’字,‘式遏’字,‘无俾’字,皆一拶而醒。”《毛序》:“《民劳》,召穆公刺厉王也。”[2]陈震论六词一拶而下,语气急迫,以警醒厉王。

五、论字词叠用转换表现出的深厚意蕴

陈震论《诗经》字法的叠用转换及其形成的诗歌意蕴最常用“炼意”词,如论《郑风·清人》二章曰:“‘麃麃’与‘旁旁’,‘逍遥’与‘翱翔’,皆换字不换意。此章只换一‘乔’字耳,而久而不召意自见,炼意之妙,所谓微而显也。”《毛序》谓“阵其师旅,翱翔河上,久而不召,众散而归。”[2]陈震论“二矛重乔”之“乔”字炼意之妙,见诗之旨意。又如论《邶风·凯风》曰:“‘棘’字炼意工切。棘非易长之物,心而夭夭,风之久矣。薪而犹风吹之,德愈深而棘之丑悉著矣。入正意处,水乳交融。”今人多认为这是一首儿子自责颂母的诗,陈震论“棘”字炼意,见母之德深矣。苏轼有诗句“凯风吹尽棘成薪”,即此意。再如陈震论《邶风·北风》首章曰:“‘喈’字有声,‘霏’字有势,换一字分出深浅,炼意入妙。”《毛序》:“《北风》,刺虐也。卫国并为威虐,百姓不亲,莫不相携持而去焉。”[2]陈震论“喈”“霏”二字炼意,有声有势,见卫国统治者之威虐,迫人相携而去也。

陈震还论述了《诗》用字所形成的诗篇无迹可寻的意蕴。如论《小雅·鱼藻》首章曰:“两‘在’字叠用,得之不意,浑然天成,不假安排,后人无能写步。”今人认为这是赞美周王在镐京宴饮安乐的诗,全诗三章章四句,首句皆为“鱼在在藻”,陈震论两“在”字自然得之,意蕴天成。方玉润曰:“细玩两在字,则其情自见。”[5]455又如陈震论《大雅·烝民》四章曰:“字字玲珑,然浑然无痕。盖文章到微妙处,形迹不存,但余意味也。”这是西周尹吉甫送仲山甫筑城于齐的诗,四章告诫仲山甫谨遵王命,勤于王事,词句婉转,方玉润曰:“此章由政府事转于德行。”[5]557陈震所论意或在此。再如《周颂·潜》论曰:“‘猗与’一叹,意落何许?其为物也则微,其为用也则大也。语朴而情深,节短而味长,见古文质直厚处,汉诗间有此种,魏以后绝响矣。”《毛序》曰:“《潜》,冬季荐鱼,春献鲔也。”[2]这是周王用鱼献祭于宗庙时所唱的乐歌。全诗六句句四字,陈震论开首“猗与”二字所为何叹,诗篇虽短,一声叹息,意味深长。

陈震还对《诗》用字所形成的诗歌意蕴进行比较和分析,如《唐风·葛生》:“窃谓三‘独’字,为作诗本指。浅言之,则‘甘心首疾,使我心痗’之意也;深言之,则‘阔不我活,洵不我信’之叹也。”这是一首妇女悼念亡夫的诗,诗句有“谁与独处”“谁与独息”“谁与独旦”。陈震论三“独”字,以为就浅言之,是《卫风·伯兮》中妻子对丈夫的痛心思念;就深言之,则是《邶风·击鼓》的生死誓言。又如《小雅·裳裳者华》:“玩两‘是以’字,隐然见福非虚附,位难妄邀,语意具见两面,为美为刺,由人自领。”《毛序》以为“刺幽王也”[2],今人多认为这是周王赞美诸侯的诗。诗句有“是以有誉处兮”“是以有庆矣”,陈震论两“是以”字,认为美刺两可。清人方玉润曰:“此篇与前篇互相酬答,上篇既无可考,则此篇亦当阙疑”[5]440,和陈震的观点殊路同归。再如《齐风·著》总论:“一‘俟’字标出眼目,志所俟之地殊备,见前此者未备也。‘充耳’与俟时始见,示前此者未见也。美其致饰,口角津津,若曰惜乎独不亲近耳。言外有意,意匠独云。”《毛序》:“《著》,刺时也。时不亲迎也。”[2]陈震论“俟”字为诗眼,以为美中隐约含刺,迎合《毛序》的说法。姚际恒《诗经通论》曰:“《序》谓刺时不亲迎,按此本言亲迎,必欲反之而为刺,何居?若是则凡美者皆可为刺矣。”[6]117反对《毛序》观点,也就否定了陈震的“言外有意”说。

六、结语

陈震认为《诗经》经学论已是穷途末路,“夫为经,则训文衷义,毛郑孔朱已称功宗矣,即拾遗补缺,唐宋元明亦无遗美矣。而犹笺笺不已于言,非僭则赞。”而论文学则大有作为,“若夫自为,则何可相限也?管窥蠡测,俱见高深;鸢飞鱼跃,亦穷上下。谓天渊尽于其所阅历则不敢,然岂非与论经之文与释经之义有不同哉?”陈震继承中晚明文学评点的学风,对《诗经》作字法的点评,其点评并不完全准确,有的甚至有明显失误。但他为清代《诗经》文学阐释的丰富与发展做出了贡献,其论《诗经》字法也有独到之处,值得学界关注。

[1] 陈震. 读诗识小录[M]//李永明. 北京师范大学馆藏稿抄本丛刊:第2册,第3册. 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

[2] 陈子展.《诗经》直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

[3]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 陈贻焮.增订注释全唐诗:第2册[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5] 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 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1.

[7] 姚际恒.《诗经》通论[M].北京:中华书局,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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