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中的空间政治与自我构建

2018-03-29 00:43宋健衡
池州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修道院规训肤色

宋健衡

(安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安庆246001)

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1998年出版的《天堂》一直受到学术界的关注,但是目前国内对《天堂》的分析多从创伤、历史观等角度展开,从空间角度进行分析的文章更多强调空间叙事的艺术性。有人分析《天堂》叙事结构上体现出的空间共时性[1];有人认为《天堂》创造性地运用了空间内在化、空间时间化、空间并置等艺术技巧,使故事中的历史和现实相互交叉、平行,形成了多层次的空间感[2]。本文拟从空间政治角度解读托尼·莫里森的《天堂》,分析小说中鲁比和修道院两个空间中隐含的政治权力运作。封闭的鲁比构成了现实版的圆形监狱,深黑肤色的鲁比人屈从于空间权力监管,内化空间政治话语,进而压制妇女和隔离浅肤色人,以确保深黑血统的纯正,结果从种族主义思想的受害者转变为迫害者;而修道院的女性则勇于改变空间设计和空间内置物的功能,从而改变了修道院空间中的政治内涵,并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自我。

1 空间政治理论

在20世纪后现代语境中,人们对空间的特征和功能有了全新的理解和认知,空间政治理论也因此成为社会和文学批判理论之一,逐步在文学批评领域占据一席之地。空间问题受到了法国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米歇尔·福柯和美国哲学家爱德华·苏贾的热切关注,空间与社会历史、思想文化以及意识形态的关系得到了充分的研究。列斐伏尔认为空间不是自然性的,空间是政治性的[3]。爱德华·苏贾将空间划分为物质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物质空间是指居住空间,它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精神空间是人的意识空间,是对世界、自我的认知图绘。社会空间是指个体在社会群体中所处的地位,是人类不能回避的群体空间”[4]。福柯则专注于权力与空间的关系,他认为空间中隐含着权力关系和思想意识,因而空间会成为一种政治工具和意识形态统治的力量,“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5]。英国哲学家杰里米·边沁将空间与权力的完美结合概括为“全景敞视”的圆形监狱:权力成为空间内在的一种机制,以一种“凝视”的方式对封闭空间中的个体实施监视,直至受监控者将权力意志内化,产生自我监管的主体,进而自我规训,并衍生出针对更弱小者的新规训力量。

2 圆形监狱式权力空间——鲁比

《天堂》刻画了在19世纪70年代,一群在白人社会饱受欺凌的非裔美国人渴望在美国西部建立全黑人小镇,以逃离种族歧视,却在西迁途中意外遭到浅色黑人的欺辱和拒绝。因此他们改变初衷,将目标中的人间天堂修订为深黑黑人小镇,并在小镇内部贯彻“深黑肤色高贵论”。他们对外封闭,对内暗中排挤镇上为数不多的浅肤色黑人,为保持血统纯正压制黑人女性,先后建立黑文镇和鲁比镇,均以失败告终。他们将危机归罪于一群在离小镇不远的修道院里避难的女人们,对她们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屠杀。

“空间是基于价值和意识形态的社会产物。空间的产生是被霸权阶级作为一种工具来巩固其主导地位。空间……是极具政治性的”[6]。圆形监狱正是这样一个以巩固统治为目的、以空间为基础的权力机制,其首要特征便是空间的封闭性,这使监视和规训空间中的个体成为可能。鲁比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世外桃源,四周没有任何相邻的小镇,唯一的近邻是十七英里之外的一个修道院。鲁比不仅在空间上与世隔绝,而且在外交上实行排他政策,不接受白人,不接受浅肤色黑人,不为任何过路者提供帮助。实际上在鲁比,“外来者和敌人是一码事”[7]212。鲁比“没有饮食业、没有警察、没有加油站、没有公用电话、没有电影院、没有医院……”[7]12界线之内是这批西迁徙黑人的社会准则,界线之外是与他们的生活鲜有联系的白人世界,其封闭性决定了圆形监狱的空间监督成为可能。鲁比具备了现实版的“全景敞视”圆形监狱首要条件——封闭。

圆形监狱除了封闭,还必须充斥权力话语。福柯认为,话语是权力的产物,权力运作则通过话语得以实施[8]。饱受白人和浅肤色黑人种族主义创伤的深黑黑人要建立起自己的权力机制,就必须打造新的权力话语来构建权威。首先,针对浅色黑人对其深黑肤色的歧视,鲁比男人构建以纯正深黑血统为能指的种族高贵论。他们声称“他们的妇女没有一个在白人的厨房做过饭,也没有给一个白人孩子当过奶妈”[7]95,刻意强调他们的妇女与白人之间的空间距离,旨在暗示他们这个种族从未受到白人血统的玷污,其血统纯正,所以皮肤黝黑。换言之,他们黝黑的皮肤是其血统纯正的能指。其次,他们借助神话故事构建自己的历史,使历史与《圣经》产生互文性且相互交融,从而赋予种族“上帝选民”的高贵性。黑衣带路人和老爷爷撒加利亚分别是上帝与犹太人精神领袖摩西的变形移置。犹如上帝引导摩西,黑衣人给予撒加利亚指引,带领他们克服重重苦难来到黑文这块“迦南圣地”,因此他们是“上帝的选民”,浅肤色黑人施予的打击只是上帝给予“选民”的考验,最终证明他们的种族优越性。由此,鲁比内部构建了以“深黑肤色高贵论”为核心的权力话语:深黑肤色代表着纯洁高贵,而浅肤色则代表着淫荡低贱[9]。既然话语是权力的栖息地,那么在一定的文化空间里,谁拥有话语权,谁就拥有支配权;而处于沉默状态的主体,往往就是话语压制的对象。所以,掌握话语权的摩根兄弟占统治地位,是监督者和法则的执行者,而浅肤色黑人和对维持血统纯正起关键作用的妇女则成为被压制对象。

圆形监狱中权力的运作始于权力的掌控者对被压制者的“凝视”(gaze)。在鲁比,执行“凝视”监督作用的是摩根兄弟。第克每天开车绕大炉灶几圈,查看是否有人在上面涂抹字画表达反对主流话语的声音。大炉灶在建镇初期是全镇人集体煮饭的地方,撒加利亚在炉灶上镌刻着“当心他(指上帝)皱眉”,作为对违规者的告诫,大炉灶也因此成为一个圣物——鲁比的权力象征,当权者意志的表达。巡视过大炉灶以后,迪克会沿着中央大街北行,查看小镇上是否有人,特别是妇女,未尽到应尽的职责。当他一路上看见各家各户在女人的操持下井井有条,才深感欣慰和满意,否则他就要出面指正。最后他会顺着中央大街行驶到达自己工作的地方---银行。大炉灶是权力象征,中央大街是小镇的主干道,银行掌握着小镇的经济命脉,迪克的这些空间活动范围和权力息息相关,意味着他是小镇的掌权人,他的空间实践是对整个小镇人的监控。正如安娜所言,“他们……做得像是他们拥有这座镇子”[7]126。“他们(摩根家族)什么都管,他们控制着一切”[7]245。“他们都不能容忍自己控制不住的事情”[7]312。迪克对小镇的例行巡视实际上是权力的“凝视”,其本质是一种权力话语的实施,一种意识形态的压抑。

在迪克的“凝视”下,鲁比人受到严厉规训,并顺从接受洗脑。年轻人不敢自由表达自己的思想,被迫远走他乡;浅肤色人受到排挤,米努斯被迫放弃了浅肤色女友,斯图亚特公开斥责罗杰的浅肤色妻子是“破烂”;女人们个个安分守己,索恩“像个囚犯似的编着线绳:日复一日、机械、无偿地做着那些实际用不了的编带”[7]55,思薇蒂为照料四个残疾的孩子,连续六年闭门不出。鲁比民众完全接受鲁比空间里的主流话语,致使“深黑肤色高贵论”潜隐在空间中无处不在,使鲁比镇真正具备了“全景敞视”的空间监控力,并施压于个体的心灵,转化成被监控者的精神负担,操纵其潜意识活动。受“凝视”者在被洗脑之后,又滋生出新的规训权力,去规训更弱小者。帕特在鲁比出生成长,内化了“深黑肤色高贵论”,认为深黑黑人卡托长得漂亮,他有“黑夜色的皮肤和……直立头发”[7]223这些深黑黑人的外形特征。她不喜欢自己的浅肤色,更为生下了浅肤色女儿感到羞愧,会为了一点小事轻信小镇谣言而对女儿大打出手,致使女儿被迫离家出走,母女反目。深受“深黑肤色高贵论”洗脑的母亲不仅自我规训,成为鲁比空间话语的牺牲品,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同时变成这种话语的帮凶,成为残害无辜女儿的规训力量。除此之外,鲁比民众还利用空间作为规训手段,通过空间隔离来区分本群体和异质群体,一方面强化本群体的认同意识,另一方面强化对异质群体的歧视和偏见。这里的空间隔离并非显性的物理空间隔离,而是隐性的社会空间隔离。社会空间即爱德华·苏贾所指的个体在社会群体中所处的地位。罗杰未经同意直接迎娶了浅肤色妻子德里娅,将其带进了鲁比。对于这样的异质分子,鲁比内部实行了默默的隔离,将其一家排斥在主流社会空间之外:罗杰一生都在小心翼翼巴结鲁比当权者,却一直从事兽医、屠宰、灵柩等营生,经济困顿;他们的长女帕特一直没有资格参加一年一度的圣诞表演;他们的外孙女比莉被认为天性浪荡,只是因为她三岁时为了骑马方便脱掉了外面的裤子;德里娅在分娩第二个孩子时难产,却因为得不到鲁比男人的及时救助而死亡。原本在白人和浅肤色人那里受尽欺辱的鲁比人失去自我意识,转变成他们原本痛恨的种族主义者,而这一转变正来自于以“深黑肤色高贵论”为主流话语的空间中令人窒息的权力压制。

在“全景敞视”的空间权力运作下,鲁比空间中的个体遭到无处不在的监控,个体的服从保证了深黑黑人最高层的权力统治和深黑血统的纯正。但是“深黑肤色高贵论”的本质是复制白人种族主义社会的结构秩序,构建一个具有控制力的社会空间,空间中充斥着对浅肤色人和妇女的压迫。面对空间中意识形态的压迫,屈服者如果不知反抗,就会慢慢失去自我意识,最终从被压迫者转变成压迫者,成为新的种族主义者,最后深化了他们原本努力逃离的世界。正如莫里森在《天堂》所言,“他们自以为他们比白人更狡猾,可事实上他们在模仿白人”[7]342。

3 构建自我的空间——修道院

列斐伏尔认为空间中的物质元素可以帮助确定空间性质,“这些元素成为空间转换过程的主要组成部分”[10]。空间设计、空间里物品与个人之间的关系都包含了个体内心思考,所以空间可以表达某个特定阶层或群体的喜好和思想,有效构建个人身份。由此可知,当空间设计和内置物品的性质发生变化时,空间的性质也会随之发生变化,而这种变化正是施变者的意志表达,也是其身份构建的过程。

与鲁比相距约十七英里之外的修道院原本是一个贪官的别墅,后来改建成印第安女孩的寄宿学校,最后成为一群在现实中饱受男性摧残的妇女的栖身之地。最初,这个空间反映了一个贪官骄奢淫逸的生活:“八间卧室,两大间浴室,一间和整个底层面积相同的地下贮藏室”[7]77,裸女造型的烛台,乳头状的门把手,黄铜制的男性生殖器水龙头,阴道形状的烟灰缸……这些设计都服务于男性的享乐生活,折射出对女性的轻视和玩弄,彰显出男性霸权意识。但是修道院的嬷嬷们改变了空间的功能,将“餐室改成了教室;客厅改成了祈祷室;游戏室变成了办公室”[7]78,卫生间里那些露骨的装饰物被平常的管道和龙头所取代,能映照出不雅行为的镜子都通通给涂上了油漆。改变空间设计可以改变空间内的思想意识,是自我意志的表达,对这些痕迹的消除说明女性意志开始在空间里发挥作用。

另一方面,对空间内部器具使用功能的改变也直接表达了女性的自由意志,女性也在这个过程中寻找到自我。修道院的后期,寄居于此的四个女子均受到社会、家庭、男性的伤害。传统文化中游戏室是专供男人玩乐的地方,所以装修也凸显男人的跋扈和女性的卑微,正如墙壁上的《凯瑟琳画像》。画上,“是一个女人。跪在地上。满脸颓丧的表情,一双眼睛透出乞求的神色,伸出的双臂捧着一只线盘,是她奉给一位爵爷的赠品”[7]81。那是一个长着“我放弃了”面孔的卑微女人。面对男性的入侵,女人们用这张画像砸向入侵者的头,画像成为了女性对抗男性的工具。画破损的那一刻,画上那个低头乞怜的女人也不见了,也暗示着女性软弱无助的结束。同样在游戏室里,“一个雪花石膏的烟灰缸砸进了阿诺尔德的太阳穴,振奋了那个挥舞它的女人。她继续砸,直到他趴到在地……一根台球棒击中他(杰夫)的手腕,枪从他手中飞出,摇晃着撞上他的下巴”[7]321。男性的专属物变成了女性对抗男性的武器,功能的变化暗示游戏室空间内涵也发生了变化,从男人的享乐场所变成了女人抗击男权压迫、追求自我的战场,女人们不再是男人的玩物,变成了空间里的控制者,由屈服者和祈求者变成了拥有独立意志的人。

男权文化将厨房定性为女性空间。相对于客厅、游戏室这样专供男性玩乐的活动空间,厨房是一个家庭中偏于一隅的附属性空间,代表着女性的劳动、顺从。但是《天堂》中,厨房成了女人的战场。当女人们发现有入侵者时,第一反应是奔向厨房,用烹饪厨具来抗击外来入侵者。“……长柄平底锅向他(哈珀)头上挥来。他倒下了,枪也脱了手。……泼到他(米努斯)脸上的东西烫得他没有叫出声。……他给烫伤了,眼睛几乎睁不开。……他身后的一个女人举起一把屠宰刀深深地插进他的肩骨,一时竟拔不出来再扎第二刀”[7]321。男人们受到女人的重创,男人的惨败与女人的强悍形成了鲜明对比。长柄平底锅、滚烫的油和屠宰刀原本是女性在厨房里从事烹饪、为男性服务的工具,是女性附属地位的标示,但是一旦这些工具成了女性抗击入侵男性的武器,就成了女性重塑自我的工具,它们所属的空间也不再是男性意志的表达和压抑限制女性的场所,而是女性争取权力,自我奋斗的地方。如前所言,空间设计和物品功能的改变反映了个体的价值观,空间的改变也会促进新的身份构建。

当修道院室内设计被改变,游戏室和厨房的用具变成了女人的武器,这些空间所蕴含的思想意识也发生了变化,而女性也由此获得了自己的主体意识。所以,在小说的结尾,入侵的鲁比男性受到重创,鲁比的主流话语也受到质疑,开始支离破碎;同时莫里森借助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让修道院女人们获得了新生,并开始了新的人生征途。

4 结语

鲁比通过营造封闭空间对民众实施监控和规训,权力通过空间达到改造和生产个体的效应。鲁比民众基本与外界隔绝,接受鲁比主流话语的监督和规训,蜕变成新的种族主义者。与之相反,修道院女人改造隐含男权思想的空间设计和空间内置用品的功能,将压制女性的空间改造成抗击男性的战场,并在这个过程中构建自我主体。对《天堂》中空间政治问题的关注让我们意识到权力通过空间所施加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也更了解到个体的努力可以打破原有的空间意识形态,摆脱空间的束缚,而构建一个能重构自我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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