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兔同笼生存指南

2018-04-02 06:35鲍尔金娜
读者·校园版 2018年8期
关键词:奥数班鸡兔同笼草稿纸

鲍尔金娜

我从小跟数学不对付,对数学课的恐惧几乎超越一切。别人怀念校园时光的时候,我一想到数学就“心如止水”。早恋和小霸王学习机再有趣,我也不想回到与数学战斗的岁月。

最初对数学产生些微的厌恶感,跟刚上小学时参加的智商测试有关。其他题目记不清了,但有这么一道题,我放下笔就知道自己完蛋了。“一年有几个月?”我记得当时自己的震惊,又怕周围同学发现我的犹豫,只好在混乱的心情里,写下我认为最接近真相的答案:11。

放學回家后,我倚在风景大挂历旁边,用当时具备的全部智力分析自己犯下这可耻错误的原因。我真的不知道一年有12个月吗?好像是知道,可又好像根本没在意过这事。冬天到了我就穿棉鞋、吃冻梨;夏天到了我就穿凉鞋、吃西瓜;秋天可以放风筝、吃菇娘;春天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我不记得了,东北的春天短得像个喷嚏。有了这些生活经验,不用数数我每年也都过得挺好。过年又不跟着阳历走,属于冬天的那一大块日子根本是一团糊,谁有心思查数。我觉得自己的这个理论不错,可担心批卷的专家未必能领会。讨厌冬天的小孩不止我一个,人家怎么都能尊重科学?除了自己是个傻瓜,似乎没有别的解释。这事要是传出去,我不但对不起爸爸妈妈,而且自己这个班长也不知怎么再当下去了。

睡觉前,我拿出两块泡泡糖,把甜味嚼完,一梗脖子咽进肚子,爬上床等待命运降临。这是我从学校里听来的流言,如果把泡泡糖咽下肚,就算不死,也会落个半死不活。我对此将信将疑,当然不是真想死,只想拉拉肚子,把学校发布智商测试结果的那两天躲过去就行。可是我和往常一样睡得又香又沉,第二天胃口照常,吃了甜面包,喝了热牛奶,怏怏不乐地去了学校。

就这么等了一天又一天,智商测试的结果始终没公布,我开始怀疑那是我做过的一个怪梦。不久后,班里一个男生被单独叫到数学老师的办公室,小道消息说他在智商测试里得了140分,要被重点培养。大家都羡慕他,我只顾着庆幸没人发现我可能是个傻瓜,放学后又喜滋滋地去买糖稀吃了。

我从此对日历产生了说不清的距离感,这感觉又延伸到从任何书里看见一连串数字就觉得冷飕飕,不信任。我在学校喜欢写作文、画板报和养蚕宝宝;数学成绩平平但不算坏。上五年级以后,情况开始变糟了,因为我惧怕新来的班主任,一个喜欢冷笑的不快乐的教数学的男人。不过我还是参加了风靡一时的校外奥数班,因为想着奥数班再可怕也不会比校内数学课更可怕——额外花了钱,奥数老师总不好意思像班主任那样——在三伏天的教室里紧闭门窗,让我们做大臂向前看齐的动作直到临近虚脱,谁的胳膊发抖垂下来,全体同学就要多站10分钟。除此之外,我还暗抱一种接近魔幻的雄心:自己去奥数班后说不定“砰”的一下就在数学方面开窍了,从此一鸣惊人什么的。

奥数班开在学校附近一个教学仪器厂的废弃会议室里。大屋里摆着长条木桌,上百个小脑袋像被挤在豆荚里,氧气不太够用。家长们总在半开的门外闲聊,我猜他们在试探彼此的孩子有多聪明、有多大可能在未来成为18岁就考上博士的天才。

我基本可以确定,自己在奥数班里一道题都没学明白。但我记得奥数老师下发著名“鸡兔同笼”问题的那天,空气里有种令人激动的紧张感,让我心底又燃起虚无的希望。奥数老师用神圣的语调朗诵:“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见下面的孩子都一脸茫然,他用现代文解释了一遍,然后就开始计时。

“你瞅我干啥?动你自己的脑子不会啊?”我身边的小胖子捂住自己的草稿纸,恶狠狠地瞪着我。我也想动脑子,可脑子一点想动的意思都没有。鸡和兔子在一起玩耍的逗趣画面也随着我手心里的汗一起蒸发了,钢笔滑到桌上好几次,发出讨人嫌的声响。

总算熬到时间的尽头,老师公布答案,小胖子攥拳喊了一声“漂亮”,揉揉肚子以示庆祝,之后转头看我的草稿纸,眼睛越睁越大。漫天飞舞的数字当中站着一只怪物,头上长着密密麻麻的兔子头,脚下长着疙疙瘩瘩的鸡爪子,一旁笼子里开出肥胖的涂黑的花。我徒劳地把纸翻面,小胖子转而盯着我,嘴里发出嘶嘶声。我猜如果这是学校里的正式课堂,他肯定会举手报告老师。

上初中后,念书开始玩真的了。为什么非要钻研超越了日常功能的数学,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我花在思考这个问题上的时间远超学习的时间。参加数学考试,我总像发着烧进赌场,交卷后喜忧不辨,沉沉地趴在书桌上发抖。

我对于数学课的记忆渐渐变成灰色的。

做成年人的烦恼也许更多,但与数学课相忘于江湖的自由总归是甜美的。可是数学课遗留下来的伤惨之感仍以一种隐秘的面目存在着,时不时就飘出来虚晃一下。常在一些古怪的难以解释的瞬间——比如吃巧克力的时候,那种雅致而严厉的苦味,总让我想坐直身体,把双手反背过去,眼前是一黑板繁密的公式,水泥地面散发出新擦出的锯末味道;有时窗外骄阳正好,蝉声带着清新的希望,我就卷起袖子,立志跟一元二次方程拼了;有时赶上雷雨天,白炽灯惨淡地罩着一切,我便挽起袖子呆坐,猜测妈妈晚上会不会炖排骨,或者琢磨狄更斯为什么让大卫·科波菲尔先爱上朵拉,后来发现艾妮丝才是他的真爱。更多时候,我整个人缩小得不能再小,僵坐在空白的草稿纸堆里,仰望着无穷宇宙奥秘的大门,长久地惆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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