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X”结构的极性特点及其词典立目分析

2018-04-02 08:57杜家利于屏方
辞书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结构

杜家利 于屏方

摘 要 现代汉语中的部分词汇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极性敏感性,其中负极性项总是出现在否定语境中,通常形成“不+X”结构。在“不+X”结构的立目问题上,《现代汉语词典》共有三种情况: 从“不+X”结构中析出“X”立目、“不+X”整体立目、“不+X”结构与“X”同时立目。文章认为,负极性项的极性程度有所不同,与否定前缀结合的紧密程度也有差异,其词汇化程度并不一致。在词典立目中,分属词汇层面的负极性项与语法层面的负极性项需要区别对待。

关键词 极性项 负极性项 “不+X”结构 结构义

一、 引言

肯定和否定是语言系统中普遍存在的两个相互关联的语言范畴。语言中肯定/否定对立系统被称为“极性对立”。极性(polarity)是指命题情态肯定或否定的归向性。如果把肯定、否定看作对立系统的正、负两极,大多数语言符号,比如“喜欢”,可以出现在正、负极两种语境中。部分语言符号则表现为一定程度的极性敏感性。比如“瞻仰”,通常出现在肯定语境中,而“压根儿”则出现在否定语境中。(石毓智1989)这些出现在对立连续统肯定或否定端的语言符号被称为极性项(polarity items),用于肯定语境的为正极性项,用于否定语境的为负极性项。

本文只讨论负极性项的词典立目问题[1]。在现代汉语中,否定表达通常采用分析形式(analytic form),即在相关词语前加上否定词。其中,“不”是最为稳定的汉语否定词,“不+X”结构在现代汉语中很常见。一些“不+X”结构属于句法组合层面,比如“不漂亮”,这不是词典立目的对象,不在本文讨论之列。但是,有一些“不+X”结构,由于“不”与“X”的共现率较高,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词汇化,比如“不过意”“不落忍”“不起眼儿”等,这是词典编纂者需要关注的部分。对第二种“不+X”结构立目资格的判定,涉及三方面问题: 一是“不+X”结构是短语还是词;二是“不+X”结构的词汇化程度;三是“不+X”结构内部的分类。本文对“不+X”结构的极性特点进行分析,在此基础上,观察《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对“不+X”结构的立目情况,分析其中存在的问题并提出建议。

二、 “不+X”结构的分类及其极性特点分析

1. “不+单音节X”结构

在“不+X”结构中,X可以是单音节的,也可以是双音节的,也有三音节以上的。当“X”为单音节符号时,“不+X”结构一般会被认为是词。董秀芳(2003)分析了“不”与它所修饰的中心词发生的黏合现象,认为二者组合后,有时会产生取消分界的结构层次变化,从短语黏合为词,比如“不免”“不得”“不才”等。除此之外,一些内部语义结构可以分析的“不+X”结构,比如“不惮”“不菲”等,由于其中的单音节核心成分降格为不自由语素,在现代汉语中也被视为一个词。对于以上两类“不+单音节X”结构,《现汉》通常都立目。还有一些口语性单位,比如“不妙”“不利”“不忍”等,尽管游离于词与短语之间,《现汉》依然立为词目。韵律构词理论可以解释“不+单音节X”结构在《现汉》中的立目情况。按照韵律构词学的理论,韵律词是在音步中实现的,音步遵循的是“二分枝原则”(binary branching condition),汉语的标准音步是两个音节。“不+单音节X”恰好符合汉语标准音步的要求,是标准的韵律词,更容易被視为词汇单位,自然也会被视为语文词典的立目对象。

2. “不+双音节X”结构

本文更关注的是“不+双音节X”的立目问题。汉语中很多双音节词都可以添加“不”形成相应的否定形式。比如“喜欢”与“不喜欢”、“热闹”与“不热闹”、“在理”与“不在理”等。这种形式上显得对称的肯、否对应,在语义上是对立的,而在语言系统的层级上则是错位的——肯定形式的是词,否定形式的是词组,具有结构上的类推性和语义上的透明性。《现汉》各版本对后者不予立目,这无论在理论还是实践上都是有根据的。

从韵律构词的角度看,“不+双音节X”至少包括三个音节。三音节音步是大于标准音步的超音步(Feng1995),形成了“超韵律词”。超韵律词是有条件的而且是再生的,是一个标准韵律词加上一个单音词(或语素)的产物。(冯胜利1996)在《现汉》中,“不+双音节X”是作为超韵律词整体立目,还是从“不+双音节X”中析出“X”部分将其立目,或者二者并立,无论是在理论探讨还是编纂实践上都有不一致的地方,这需要结合“不+X”的极性特点进行立目资格的分析。

3. “不+X”结构的极性特点分析

语言符号的极性特征可以视为一个连续统,一部分极性项居于肯、否两个极点位置,而处于两个极点之间的极性项则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极点选择性和偏移性,同时也具有一定程度的使用柔性。按照“不+X”结构在极性程度以及用法上的不同,我们将否定型极性项分为强负极性项和弱负极性项两大类,这两大类又各自包括若干次类型。

首先分析强负极性项。强负极性项有三个特点: 第一,强负极性项的极性特点是在词法层面而不是句法层面实现的。因此,强负极性项是一种规约化的习用单位,具有结构上的稳固性以及意义上的整体性。第二,强负极性项中的“不”必须强制性出现,不可以被其他类似成分代替,而且“不”在语法属性上是词缀[2]而不是否定副词。第三,强负极性项没有相应的肯定形式。有的极性项在表面上形成的肯、否对立只是一种假性对立关系。

按照上述特点进行分析,强负极性项包括两种次类型。第一种情况是,在汉语词汇系统中,一些“‘不+双/多音节X”结构没有相应的肯定形式。比如“不起眼儿”[3]、“不过意”(或“过意不去”)、“不相干”、“不是味儿”等。这部分强极性项的数量很少。第二种情况比较有迷惑性: 一些语言项表面看来否定式、肯定式都存在,实际上二者在语法意义和词汇意义上都产生了偏离,是一种假性对称关系。与“X”处在假性对称关系中的“不+X”结构,包括部分“不+单音节X”结构,如“不对”“不错”等,表面来看,它们似乎分别与单音节形式“对”和“错”构成语义对立关系。实际上,“不对”与“不错”至少在部分义项上已经词汇化,比如“不对”表示的“不正常”义,“不错”表示的“不坏,好”义。由于这类语言单位符合汉语词汇主流构成模式和“1+1”式的标准音步模式,所以它们的问题不在立目资格的确立方面,而在于微观结构中义项的切分以及释义方面。也就是说,汉语词汇的韵律特征对词典立目资格的判定是有影响的。除此之外,在强负极性项中,也包括部分“不+双音节X”结构,如“不简单”“不含糊”等。“不简单”“不含糊”为跨层单位,在表示“难”和“清楚”时为词组,分别与“复杂”和“清楚”形成语义对立关系;而在表示“能力强,有本事”时,已凝固为一个词位。比如“这么小的孩子英语说得这么好,真不简单”“皮划艇国手也不含糊,夺走两枚金牌”等。这种超韵律型的“不+X”结构在词典立目时需要与标准韵律形式的“X”区别处理。

有时,处于假性对称关系中的“X”与“不+X”结构会伴随着语法属性上的差异,比如“至于”与“不至于”,前者为介词,后者为动词。尤其是一些同样处在假性对称关系中的“X”与“不+X”结构,比如“人道”和“不人道”,它们在语法属性上的差异,分别与词汇义和结构义相联系,更具隐蔽性,词典编纂者对此需要特别注意。

与强负极性项固化为一个词位不同,弱负极性项主要是在句法层面表现出负极性特点,对否定性句法环境表现出较强的依赖性。弱负极性项内部成员较多,极性程度不一。按照其极性程度的强弱变化,我们将其细化为Ⅰ、Ⅱ、Ⅲ三级。

首先是Ⅰ级弱负极性项。其特点是: 第一,与强负极性项相同,Ⅰ级弱负极性项的否定形式只能前加“不”。但从语法性质上看,Ⅰ级弱负极性项中的“不”在语法属性上处于词缀与否定副词之间的过渡地带。第二,Ⅰ级弱负极性项的极性特点是通过句法实现的。在句法表现上,除否定式用法之外,Ⅰ级弱负极性项也可能出现在具有否定预设的疑问句、反问句或肯定句中。此时句子中包含着隐性否定的意义,比如“你这样做,心里落忍吗?”“你还要不要脸?”“你趴在这儿得劲儿吗?”“这有什么打紧?”“这次你总该服气了吧?”“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这才像话嘛”等。可见,Ⅰ级弱负极性项表现出对否定性语境较高的依赖性,其否定性语境既可能是显性的语法层面,也可能是隐性的语用层面。第三,Ⅰ级弱负极性项有相应的肯定形式,二者之间形成对立的语义关系,但在使用频率上,负极用法要远远高于正极用法。

属于Ⅰ级弱负极性项的语言单位有“雅观”“得劲”“像话”“成话”“成文”“服气”“过意”“在意”“介意”“耐烦”“在乎”“打紧”“忍心”“服输”“服老”“罢休”等。

Ⅱ级弱负极性项的极性程度又弱。其特点是: 第一,Ⅱ级弱负极性项对“不”的依赖性进一步减弱,“不”由词缀转化为否定副词。其他一些否定副词,比如“没”“无”“不曾”等,也可以替换“不”进行否定,比如“不加理睬/会”“无人理睬/会”“没理睬/会”“不曾理睬/会”;“没(不)吭/作声”“没(不)好意思说”等。第二,Ⅱ级弱负极性项也可以用于疑问句或反问句中,比如:“谁会理会这种人?”“你还好意思开口?”有时也可以用于肯定句,比如:“这些欠款商家都认账”“无论老账新账,咱们都要认账”。但是,与Ⅰ级弱负极性项不同,Ⅱ级弱负极性项并不一定要依赖否定语境。比如“你以后还会搭理他吗?”的预设是中性的。第三,Ⅱ级弱负极性项也有相应的肯定形式。在使用频率上,负极用法总体上仍要高于正极用法。

属于Ⅱ级负极性项的有“理会”“理睬”“认账”“买账”“吭声”“作声”“吱声”“搭理”“言语”(“说话”义)等。

Ⅲ级弱负极性项的极性程度最弱。主要表现为: 第一,不使用“不”进行否定,其否定形式是借助于“没”“无”等实现的。第二,Ⅲ级弱负极性项中非词成分较多,在现代汉语中一般不能独立使用。

Ⅲ级弱负极性项包括“问津”“消受”“二话”“二致”“启齿”“开交”等。

三、 《现汉》第7版对“不+X”结构的处理情况分析

总体而言,《现汉》各版本对负极性項的立目情况分为三种: “不+X”结构中“X”被析出立目;“不+X”结构整体立目;混合型立目,即“不+X”结构整体立目,“X”也析出单独立目。下面我们以最新版的《现汉》第7版为例进行分项陈述。

1. “不+X”结构中“X”被析出立目

这是最常见的一种处理方式。其做法是: 在“X”析出立目之后,“X”的右项出现括注,标明立目单位“多用于否定式”。根据石毓智(1989)的统计,在《现汉》第2版中,右项部分明确注明“多用于否定式”或“只用于否定式”的词目大概有150个。按照我们上一节对负极性项的分类,“X”析出立目的情况涵盖了强、弱负极性项的所有次类型。比如[4]:

对头duìtóu 形 ① 正确;合适: 方法~,效率就高。② 正常(多用于否定式): 他的脸色不~,恐怕是病了。③ 合得来(多用于否定式): 两个人脾气不~,处不好。

耐烦 形 不急躁;不怕麻烦;不厌烦(多用于否定式): 见你迟迟不来,他已经等得不~了。

作美 动 (天气等)成全人的好事(多用于否定式): 我们去郊游的那天,天公不~,下了一阵雨,玩得不痛快。

二致 形 不一致,两样(多用于否定式): 并无~|毫无~。

《现汉》广泛采用把“X”从“不+X”中析出立目的词典处理策略,有其合理之处。首先,现代汉语中,弱负极性项占多数,并且弱负极性项的用法特点主要是通过句法手段实现的,《现汉》通过括注手段在词目右项对其极性用法进行说明是可行的。第二,“X”析出并立为词目,可以在纸质词典篇幅有限的情况下,以简驭繁、以少胜多,用更简洁的语言形式涵盖更多鲜活的语言使用实例,符合《现汉》作为内向型通用标准语文词典编纂中所秉承的经济性、概括性[5]立目原则,在编纂方法上是值得肯定的。第三,内向型语文词典强调以覆盖率为中心(coverage-centred)的处理原则。《现汉》的目标用户是本族语用户,本族语词典用户更为关注的是词目的覆盖性。

“X”从“不+X”中析出立目需要注意下列问题。第一,一些负极性项,比如“认账”“好受”“服气”“作声”“言语”“忍心”“服输”等,也是以肯定形式立目,但《现汉》各版本并没有指出其多用于否定式的特点。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是,在同一个字头“服”下的“服老”,括注中有“多用于否定式”,而同一字头下的“服气”则没有。对负极性项的处理显然应考虑系统性原则。第二是“X”右项括注内旨在说明极性项使用条件的“多用于否定式”这一表述。这里有两个关键词——“多”和“否定式”。首先来看否定式。对“否定式”这一术语的选用,《现汉》相关版本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我们以“开交”为例予以说明。在《现汉》试印本中,“开交”的解释为“结束;解决(只用于否定语)”;在第3版中是“结束;解决(多用于否定)”;在第7版中则是“结束;解决(多用于否定式)”。从“否定语”到“否定”再到“否定式”,这种改动是有道理的。否定与否定式是不同的概念。否定式与肯定式相对,是在肯定式上加上否定词形成的结构。而否定则牵扯到逻辑、语言等不同范畴。简单地说,“他否认来过这里”是一个隐性的语义否定,但不是否定式,否定式强调“式”,必须是显性的语法表达。就现代汉语而言,否定式的表现形式也不一样。《现汉》采用“否定式”的说法,可以涵盖各种不同的否定形式,这是值得肯定的。

再来分析“多”。在《现汉》试印本中,词目“吭气”“吭声”等的括注中已经使用了“多用于否定式”,后续版本也都如此,只是有时在处理过程中会出现偏差。比如在《现汉》第3版中,“落忍”的括注中标注的是“常用于否定式”,而“开交”的括注部分为“只用于否定”。从计量统计的角度看,“多用于否定式”中的“多”是一种概率性的表述。从语用学的角度看,“多”属于模糊限制语(hedge)范畴,修辞上属于低调陈述(understatement),其目的是减弱说话者的力度。《现汉》诸版本使用“多”来说明“不+X”结构的极性用法,目的是避免说过头话。比如“耐烦”。在人民网中,“不耐烦”达2000多条,“耐烦”只有“谁耐烦做诗人!”“谁对这样的事情耐烦”“教的人更耐烦,学的人更专心”等20余条。《现汉》第7版对“耐烦”等所做的“多用于否定式”的說明,基本上涵盖了“耐烦”全部的语言使用情况。还有为数不多的一些负极性项,比如“像话”,《现汉》第7版的括注部分标注为“多用于否定式或反问句”,对其用法特征的说明显然更为全面和精确。不足之处在于,一些同样可以用于“否定式或反问句”的负极性项,比如“忍心”“成话”“打紧”“过意”等,并未采取同样的处理方式。[6]这也是《现汉》后期修订需要进行系统性处理的一个方面。

2. “不+X”结构整体立目

不过意 动 过意不去: 总来打扰您,心里实在~。

不要脸 形 不知羞耻(骂人的话)。

不二价 定价划一,卖给谁都是一样的价钱: 童叟无欺,言~。

除此之外,“不成话”“不敢当”等也都采用了“不+X”结构整体立目的方式。

“不+X”结构整体立目,实际上是把“不+X”视为一个词汇化的语块,体现的是习语性原则(idiom principle)。对“不过意”之类的强负极性项,这种立目策略是合理的。但是,有些“不+X”结构是否应该整体立目需要斟酌。比如上文中的“不要脸”和“不二价”。除了作为整体出现的詈骂语之外,语料库中还有“人要脸,树要皮”“如果你还知道要脸,就不要干这种丢人的丑事”等。如果选取“要脸”立目,可以同时涵盖上述用法。“不二价”的情况与此类似。“不二价”可以作为一个语块单独出现。下面的例子来自人民网:“加拿大的商店是不二价的”“老板说:‘不二价,518元。”等。除此之外,还有“言不二价”“口不二价”“一店不二价”“恕不二价”等表达。而且,“不二价”中的“不”也可以替换为“无”,如“言无二价”“别无二价”等。将“不二价”立为词目,无法涵盖“言无二价”等义点,立目单位对相关组合的统辖能力降低。与“不二价”极具可比性的是“二致”。《现汉》自第6版开始增补了词目“二致”,其释义为“不一致,两样(多用于否定式): 并无~|毫无~”。第7版沿袭了这一处理方法。两相比较,“二致”立目对相关义点的涵盖性更强。参照“二致”的立目情况,《现汉》如果把“二价”调整为词目,不仅比“不二价”更具覆盖性,同时也符合“同场同模式”(张志毅,张庆云2005)的词典编纂原则。

3. “不+X”结构整体立目,“X”也析出单独立目

这种处理方式分为两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肯定形式与否定形式之间形成照应,即通过在“X”结构的右项部分提供“多用于否定式”的用法说明,与否定型的“不+X”结构形成隐性照应,但是二者之间并没有设置“参见”系统。比如:

像话 形 (言语行动)合理(多用于否定式或反问句): 这样做才~|同志们这样关心你,你还闹情绪,~吗?|这孩子经常旷课,真不~!

不像话 形 ① (言语行动)不合乎道理或情理: 整天撒泼耍赖,实在~。② 坏得没法儿形容: 屋子乱得~。

开交 动 结束;解决(多用于否定式): 忙得不可~。

不可开交 无法摆脱或结束(只做“得”后面的补语): 忙得~|打得~。

第二种情况是“不+X”结构与“X”之间各自独立,分别立目,没有通过任何方式指出二者之间的联系。比如:

对劲(~儿) 形 ① 称心合意;合适: 这支笔太秃,写起字来不~。② 合得来;相投: 他们俩一向很~。③ 正常: 最近他的神情有点儿不~。

不对劲(~儿) ① 不称心合意;不合适: 新换的工具,使起来~。② 不情投意合;不和睦: 俩人有点儿~,爱闹意见。③ 不正常;不符合常理: 他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其中必有原因。④ (身体)不舒服;(心情)不愉快: 他觉得身上有点儿~就上床睡觉了|考试没考好,心里有点儿~。

作声(~儿) 动 发出声音,指说话、咳嗽等: 大家别~,注意听他讲。也作做声。

不作声 不出声;不说话。

同样的情况还有“得劲”与“不得劲”、“要紧”与“不要紧”等。

显然,词典中有关联的词目之间最好能提供显性的参见,这符合现代词典编纂中的“用户友好”原则。《现汉》中“不+X”与“X”同时立目,看似繁复,其实也有道理。一般而言,作为详解型通用语文词典的词目应该考虑语义域覆盖的周遍性,这是由其词典类型以及用户需求所决定的,“X”析出立目可满足这一要求。但是,在“不+X”结构习语性特点和高频使用性非常突出的情况下,“不+X”整体立目也无可厚非。英语学习词典在这方面做出了表率。“不+X”与“X”同时立目,既满足了词目对相关义点的覆盖率,也贯彻了频率性原则,同时方便用户查询。不足之处在于: 在纸质词典空间有限的条件下,双重立目增加了词典的冗余度。因此,在“不+X”和“X”相关义项在语义上具有可类推性,只是需要凸显“不+X”结构的极性用法时,可以考虑合并立目。比如“不作声”[7]可以合并到“作声”之下,在括注中注明其“多用于否定式”的极性特点即可。

并不是所有双重立目的“不+X”结构都应该合并。第一种情况是,如果“不+X”与“X”的义项并不形成严整的对立关系,且“不+X”结构的某一个(些)义项不能被“X”所涵盖,出现意义缺位现象,应该实行“不+X”与“X”的双重立目策略,以更好地完成《现汉》的语言详解功能。比如“不像话”的第二个义项“坏得没法儿形容”,“不对劲”的第四个义项“(身体)不舒服;(精神)不愉快”在与“像话”“对劲”的义项匹配中出现了空位,无法在“像话”和“对劲”的右项进行处理,二者应该分立。第二种情况是,一些“不+X”与“X”在意义上并没有形成类推关系,二者之间形成假性对称关系。前文分析过的“不简单”“不含糊”等即属于此类情况。下面是《现汉》第7版的处理:

简单 ① 结构单纯,头绪少;容易理解、使用或处理……② (经历、能力等)平凡(多用于否定式): 李队长主意多,有魄力,可真不~。③ 草率,不细致……

不简单×

含糊 形 ① 不明确;不清晰……② 不认真;马虎: 这事一点儿也不能~。③ 犹豫;胆怯(多用于否定式): 要比就比,我绝不~。

注意 “不含糊”常用作赞美的话,是“有能耐”或“行”的意思。如: 他那手毛笔字可真不含糊|这活儿做得真不含糊。

不含糊×

《现汉》第7版把“简单”的第二个义项解释为“(经历、能力等)平凡(多用于否定式)”。实际上,这不是“简单”的词义,而是“不简单”的结构义。“结构义的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对结构的依赖性。因为结构义是结构表示的意义,它只有在结构中才能显示,一般不能脱离结构而存在”;“对这些结构义最好通过结构来解释,这样才能如实地反映语言事实”。(谭景春2000)从上例可以看出,《现汉》编纂者已经意识到“不含糊”的词化状态,因此在“注意”部分予以说明。只是这种处理方式是偶发的、零散的,有损于词典总体结构的系统性。

我们在前文已提到,一些“不+X”结构与“X”在语义上对立,词类也相同,比如“像话”和“不像话”都是形容词,但是,处在假性对称关系中的“不+X”结构与“X”,有时会伴随词类上的变化。其中比较有规律性的一个小类是:“X”为名词,相应的“不+X”则体现出形容词的特点。[8]比如“道德”和“景气”。

道德 ① 名 社会意识形态之一,是人们共同生活及其行为的准则和规范……② 形 合乎道德的(多用于否定式): 这种损坏公物的行为很不~。

景气 ① 名 指生产增长、失业减少、信用活跃等经济繁荣景象: ~指数上升。② 形 兴旺;繁荣(多用于否定式): 市场很不~。

根据《现汉》第7版,“道德”和“景气”都是名形兼类,且形容词的释义后都有括注“多用于否定式”。实际上,“道德”和“景气”所谓的形容词用法是由“不道德”和“不景气”所共享的“不+N”结构赋予的,是整个结构具有的、可以类推的语法意义。属于同一结构的“不科学”“不淑女”“不绅士”“不爷们”“不男人”“不学术”“不智慧”等说法同样是可以接受的。谭景春(2000)指出,可类推结构义规律很强,可以用语法规则概括,因此没有必要在词典中分出义项进行解释,这对“不+N”结构同样适用。考虑到词典的实用性,我们认为,如果“不+N”构式已经具有很高的使用频率,词汇化程度较高,可以考虑单独立目,“道德”和“景气”即属于此列,否则就无需进行立目处理。语文词典在处理同一语言范畴时需要注意一致性。

4. 《现汉》中负极性项立目的问题与建议

从本文第三部分的分析可以看出,在现代汉语中,“不+双音节X”结构中“不”的语法地位、“不”与双音节词结合的紧密程度以及在语言中的共现频率存在着差异。我们的假设是: 负极性项在极性程度上的差异会对立目资格产生影响。

实际上,以《现汉》为代表的汉语通用型语文词典,在负极性项的处理上,总体上秉承的是“以双音节词为核心”的收词原则,即以析出的“X”成分立目居多。《现汉》中也存在“不+X”结构整体立目及“X”和“不+X”结构同时立目的情况,但并未形成明确的理论驱动型立目标准。这种情况的出现,首先是词典立目传统范式的影响。在各语种的语文词典编纂中,收词立目总体上都是以词为基础(word-based)的。总体而言,内向型通用标准语文词典在多词单位(multi-lexical lemma)立目问题的处理上,明显逊色于外向型学习词典。其次是现代汉语标准韵律词对词典立目的影响。现代汉语中双音节词汇占优势,“1+1”型的韵律结构是标准的韵律结构,《现汉》各版本对“不+X”结构的词典立目也明显偏向双音节韵律词。再次是负极性项用法特点的原因。负极性项的特点主要体现在组合层面。汉语中词与短语的界限比较模糊,因此在对相关“不+X”组合体进行切分及语言项提取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两可状态。同时,语文词典规模较大,通常出自众人之手,这也加剧了对“不+X”结构词目提取和判定的不一致性。最后,“不+X”结构立目的非系统性与我国词典编纂中语料库技术使用的不充分性有一定的关系。现阶段国内的语文词典编纂,大多处于语料库辅助(corpus-assisted)阶段,尚未发展到基于语料库(corpus-based)的阶段,更不用说语料库驱动(corpus-driven)阶段[9]。因此,在词典选词立目的过程中,编纂者的语感会影响立目的倾向性。专家语感与语料库所显现的语言實例有时会存在很大的偏差,加大了词典立目过程中的主观性程度。

我们认为,在负极性项的立目问题上,首先需要考虑极性项的特点。词汇层面的负极性项与语法层面的负极性项需要区别对待。在语料库语言学发展极为迅速的时代背景下,词典学编纂者更有条件在频率分析的基础上对目标语言系统进行更具客观性的镜像描写。判定“不+X”结构的立目资格,频率标准是一个重要的标准[10],高频使用的“不+X”结构应该视为一个习用性单位单独立目。除此之外,词典类型因素也在考虑范围之内。一般来说,外向型学习词典考虑的是“高频优先”原则,内向型通用语文词典,比如《现汉》,更注重的是词目对相关语言使用实例的覆盖率问题。因此,对一些非高频的“不+X”结构,从中析出“X”立目是符合《现汉》的词典类型学定位的。

综上,我们的建议是: 对强负极性项,比如“不起眼儿”等,考虑到“不+X”结构在结构上的强制性和语义上的凝固性,词典立目中应凸显习语性原则,将“不+X”结构整体立目;对于强负极性项中存在一些假性对称的“不+X”结构与“X”形式,应可以考虑分别立目,以凸显二者之间的非对称关系。对弱负极性项,由于其极性用法特点主要体现在句法层面,可以认为是用法的问题,可以遵循《现汉》立目中所遵循的“概括性原则”,强调词目对各种语言使用实例的覆盖程度,析出其中的“X”立目,通过括注说明其极性用法。

四、 结语

在语文词典编纂实践中,在词目的选择上一直存在着“以词为中心”的倾向。(Gouws1991)基于此,古乌斯提出了以“词汇单位(lexical unit)为中心”的立目原则。阿特金斯和朗德尔(Atkins & Rundell2008)也认为,词典中的词目不应该是词而应该是词项(lexical item),词项包括简单词、多词成分以及次词成分等。在汉语语文词典编纂中,简单词,即双音节词的收录一直是重中之重。同时,由于汉语语文词典编纂中“以字带词”的立目传统,次词成分的收录也极为多见。多词单位内部类型多样,异质性程度高,在语文词典中该不该收录多词单位,该收多少,收录标准如何在学界并未达成一致意见,这从上文对“不+X”结构在《现汉》中的立目情况分析也可以看出来。随着对语言单位习语性特征研究的深入,语言符号的组块特征被学界广泛关注,多词单位在词典立目中也应占有一席之地。目前较为迫切的问题是: 形成较为明确的、理论驱动型的多词单位立目评判标准。这是《现汉》在词典宏观结构方面需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附 注

[1]

许德楠(1982)较早就注意到现代汉语中一些形容词的肯定形式和否定形式是不对称的,并且从词典编纂的角度指出,“哪些形容词只有否定式并未得到全面注明,而哪些形容词只有肯定式更未得到充分注意”。从标记论的角度看,肯定形式是人类认知中的无标记项。尽管正极性项表现出极性敏感性,但通用型语文词典一般不会对其“多用于肯定式”的极性特点进行标注或说明。

[2]汉语中的否定词包括“不”“没”“无”“非”“未”“莫”等。其中,“不”是出现最早、使用时间最长的否定词。在不同的“不+X”结构中,“不”的语法属性会发生变化。沈家煊(1999)指出,在礼貌原则的驱动下,在表示负面评价时,一般不会直接使用反面词(比如“这人真蛮横”),而是多用“不+正面词”(比如“这人不讲理”)来代替。结果就是,“‘不和‘讲理的结合变得很紧密,‘不逐渐变为一个‘否定前缀……‘不和‘蛮横保持松散的结合关系,‘不仍然是个句法上的否定词”。

[3]人民网中有“武昌徐东一家酒店门口的婚礼迎宾牌格外起眼”的例子。语言表达是一种概率行为,这个例子出现的概率较低,不是主流用法。同时,句子的可接受性也是一个程度问题,不是每个语料库中的例子都是可以被接受的,或者说是规范的。这个例子并不能推翻“不起眼”的强负极性特点。

[4]下文如无特殊说明,举例均出自《现汉》第7版。

[5]概括性立目原则是指在对可分解性的复合型语言符号立目资格的判定中,《现汉》通常更关注立目单位是否能够涵盖尽可能多的变异用法。如果一个复合型的语言单位经过分解之后,在结构以及语义上都可以离析出更小的语言单位,并且小的语言单位的组合能力更强,组合范围增大,既能包括常规搭配,也能包括规约性搭配的变异形式,甚至还能统辖超常搭配的种种用法,《现汉》就会将离析出的较小语言单位立目,即采取“立小不立大,立短不立长”的立目策略。除了本文论述的“不+X”结构之外,其他一些多音节单位也被截短立目。比如将“荡然”“宴尔”“扬长”立目,而“荡然无存”“宴尔之乐”和“扬长而去”只是作为词典配例出现。

[6]在《现汉》第7版中,“忍心”“打紧”“成话”“过意”的处理方式分别为: 忍心 动 能硬着心肠(做不忍做的事情): 实在不~再去伤害她。打紧 〈方〉形 要紧(多用于否定式): 缺你一个也不~。不成话 不像话。不过意 动 过意不去。总来打扰您,心里实在~。这四个词极性特征基本相同,但处理方式并不一致。其中,“忍心”和“打紧”是“X”结构立目,但与“打紧”不同,“忍心”的释义中并没有指出其极性特点;“不成话”和“不像话”则是“不+X”结构立目。

[7]与“作声”“不作声”用法和意义都具有可比性的“吭声”“不吭声”、“吱声”“不吱声”在《现汉》第7版中只有肯定形式立目。按照系统性原则,这些单位的立目情况的处理应该是一致的。

[8]有学者认为,“不”不能用来否定名词(吕叔湘1999;李瑛1992;石毓智2010),除非是出现在一些特定构式,比如“A不A,B不B”“不A不B”之中。其实早在《现汉》试印本中,立目单位“不”的第二个义项就是“加在名词前面,造成形容词: ~法|~轨|~才|~道德|~名誉|~规则|~人道”。《现汉》后续版本基本沿袭了这一描写。这是符合“不”的实际使用情况的。

[9]按照词典编纂的现代化程度以及编纂理念进行分类,词典可以分为基于语言直觉(intuition-based)的词典、基于语料库(corpus-based)的词典以及语料库驱动(corpus-driven)下的词典。基于语言直觉的词典编纂指的是编纂者利用相对有限数量的引文档案(citation files)进行语料分析和信息提取。基于语料库的词典编纂建立在大型平衡语料库基础之上。语料分析工具使得一部分数据整理工作极具客观性,比如词频统计,左、右搭配项的呈现等。对于一些主观性较强的信息提取工具,比如义项的切分以及解释,编纂者也可以在语料分析工具的支持下进行。语料库驱动型的词典编纂指在未经任何编辑的自然文本语料库中选择语料,分析语言数据呈现出的规律性特点,在此基础上自下而上地对语言数据进行呈现,且其信息呈现往往不囿于固有的词典编纂框架,试图建立一种全新的词典编纂范式。

[10]否定型极性词的立目问题在其他语言的词典编纂中也同样存在。Kovarikova, Chlumska, Cvrcek(2012)对捷克语中动词、形容词、名词的否定式进行研究,指出在两部颇具盛名的捷克语词典中,否定式的处理很不系统。一些否定形式的形容词、名词和副词被单独立目,一些则被放在肯定形式的词目下面。否定形式的动词都放在肯定形式词目之下。Kovarikova, Chlumska, Cvrcek(2012)认为在否定式入典问题上应该贯彻两个标准: 频率标准和语法范畴标準(grammatical category criterion)。其中频率标准规定,一个否定形式在语料库中的出现频率在250次以上,就可以被认为是词汇系统中的基本成员,应该被视为词目。所谓的语法范畴标准,指的是相关语法手段所表达的意义是普遍的、稳定的,并且这种语法意义是由有限的形式成分表达的。这一标准着眼的是捷克语作为屈折语的特点,对汉语否定型极性项的判定几无作用。

參考文献

1. 戴维·克里斯特尔. 现代语言学词典. 沈家煊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2.

2. 董秀芳.“不”与所修饰的中心词的粘合现象.当代语言学,2003(5).

3. 冯胜利. 论汉语的“韵律词”.中国社会科学,1996(1): 3.

4. 李瑛.“不”的否定意义.语言教学与研究,1992(2).

5. 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北京: 商务印书馆,1999.

6. 沈家煊. 不对称和标记论.南昌: 江西教育出版社, 1999: 126.

7. 石毓智. 现代汉语的否定性成分. 语言研究,1989(2).

8. 石毓智. 汉语语法. 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0.

9. 谭景春. 词的意义、结构的意义与词典释义. 中国语文, 2000(1).

10. 许德楠. 怎样处理若干形容词肯定式、否定式的不对称. 辞书研究, 1982(5).

11. 张志毅,张庆云.词汇语义学(修订本).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5: 233.

12.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第3版,第7版).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73,1983,2015.

13. Atkins B T S, Rundell M. The Oxford Guide to Practical Lexicogra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164.

14. Feng Shengli. Prosodic Structure and Prosodically Constrained Syntax in Chinese. Ph. 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1995.

15. Gouws R H. Toward a Lexicon-based Lexicography. Dictionaries: Journal of the Dictionary Society of North America, 1991,13(1).

16. Kovarikova D, Chlumska L,Cvrcek V. What Belongs in a Dictionary? The Example of Negation in Czech.∥Fjeld R V, Torjusen J M (ed). Proceedings of the 15th Euralex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slo: University of Oslo,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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