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补匠》中“时间”与“修补”的现象学解读

2018-04-03 08:42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现象学钟表乔治

张 佳 秋

(华东师范大学 大学英语教学部,上海 200241)

2010年哈丁的《修补匠》被称为是普利策小说奖数十年来最大的黑马,这是几十年来第一本由小出版社出版的图书问鼎普利策奖。小说并不具有完整的情节,而是通过对事物和情节细致绵密的描述,诠释了生活的意义和家族的传承。哈丁也认为,自己不是在写作之前,而是在写的过程中发现自己所要表达的东西,并进而获得对种种细节的真正理解。小说讲述了三代人的故事,从主人公乔治对祖父和父亲的点滴回忆中,拼凑出了一幅家族延续和发展的历史图卷。小说在情节的展开过程中使读者获得生活体验并领悟到生活的真相。小说对文字的优美和精确性的把握是非常到位的,它的精美源于对事物尽可能精确的描写。对感性事物的描述越精密,思想就越清晰深刻,这是本书的文学特色。“时间”与“修补”是贯穿小说的两条主线,两者都生发于文中人物的思维与想象,是主观意识活动的展现。对时间的解读不能仅仅局限于钟表所刻画的物理时间,文中的时间是思维和本体。通过对时间与修补的现象学解读,读者可以把握作者独特的思维方式,从而理解这部小说。

一、钟表与现象学时间

小说以时间为主线。钟表和时间是文中反复出现的两个事物,前者具体,后者抽象。乔治的修补匠工作包括修理钟表,小说中有钟表及其维修的大量描述。钟表象征时间,钟慢人老、钟停人亡,钟表的走动意味着生命的延续。小说本身也像是精密的钟表,通过穿梭时间将读者带到过去和将来。

钟表刻画的是以物理世界的机械运动为参照物的物理时间。钟表的运转展示了物理时间的流逝,随着钟表的走动,生活中的一切慢慢出现。然而,物理时间只能由过去流向现在和将来,不能回返,并且是均匀流逝的。所以,钟表最终指向的是物理时间背后的主观时间,也就是现象学时间。现象学家海德格尔认为,现象学时间与物理世界的运动并无关联,它并不以钟表的机械走动为标准,在物理世界中没有参照物。“一切运动都耗费了时间,而时间却丝毫没有减少……那么时间显然并不依赖于运动。”[1]323现象学时间是主观思维,是主体的意识之流,具有可长可短的弹性特征。这种时间具有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三个维度,三者是融合在一起的。“我们所给予特征描述的将来、曾在与当前之本源时间之现象,该现象我们称之为时间性。”[1]364

本体论现象学认为,时间规定包涵存在者。钟表象征时间,文中钟表和时间作为主线的反复出现暗示一切事物和情节都在时间之中发生。“时间具有包-涵之特性,它借此包涵了存在者……在恰当的领会之下,我们亦可将作为包-涵者的时间称为‘容器’……”[1]344也就是说,现象学的时间作为经验事物发生的容器是客观的,而作为纯意识之流又是主观的,它是思维和灵魂。时间因为是思维而具有主观性;时间又因为与存在者结合而具有客观性。因此,时间是本体,也就是文中提到的带有神秘宗教意味的“是”。总之,钟表刻画的是均匀流逝的物理时间,但实际象征的是现象学本体时间以及思维。在这个意义上,钟表又是自然和宇宙的缩影。

现象学时间是将过去、现在和将来融为共时性整体,它的特性是在将来、过去和现在三个方向的绽出(这里 “绽出”指的是时间总是跃出自身,不停留在当下的特性)。叙述者乔治在自己将要离世的几天时间里,对祖辈、父辈以及自己的一生加以回顾,建构了生活的意义以及家族延续的意义。过去、现在和将来构成的时间通过想象结合在一起,其整体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过去的东西在现在中的潜在出场或保存,以及未来的筹划在现在中的尚未实现的到达而构成的统一体,即“此在的在世之在”。小说中的时间随着人物的思维和想象不断发生着转换,过去、现在和将来总是超出自身而相互关联。

时间的自由转换是小说的文学特色。在转换时,作者不作任何提示,而是平铺直叙,却非常自然。这正如我们实际生活中的情况,意识经常将真实的感知与想象混合起来,常常连我们自己也搞不清究竟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回忆或幻想。时间就是在这种切换即两个时间点反差的“断裂”中显现的。现象学认为,时间即思维,唯有思维可以回到过去、到达将来。当下的思维必须要在过去和将来的背景中才会发生。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只有首先到达最遥远的将来,也就是将来的最终可能性的死亡的时候,才会以本真的态度思考人生。乔治在接近死亡的最后几天,虽然面对死亡,但死亡尚未发生,他是在预知死亡的前提下回顾人生的。故事的开头就明确了时间是在乔治“临死前八天”[2]1。这是个特殊的时刻,人只有在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才能完整正确地评价自己的一生。而家族的历史、祖辈们的生活经历在他将要故去的时刻也呈现出新的意义。

小说紧紧围绕时间的流逝展开,按照时间顺序,将乔治最后几天的病床生活以及对家族和自己一生的回顾叙述出来。这些叙述以及乔治的回忆在时间上常常颠三倒四,从现在到过去和将来的时间跨越非常自由。例如,在结尾处,乔治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既穿插了对现在情况的叙述,又包含有当时对过去的回忆。时间从“过去”切换到“过去的过去”。“乔治·华盛顿·克罗斯比临死时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1953年的圣诞晚餐。那天他和妻子和两个女儿——贝齐和克莱尔,他的两个女儿此时正坐在他的床边……他疼爱的女儿们,他知道,只要他允许,直到死的那天为止,也就是今天,她们都会是爸爸的小乖乖——正准备吃饭时,门铃响了。因为他快死了,他不记得从饭桌旁边站起来……当他认出站在前门台上的是他的父亲时,他回忆起从一个十二岁男孩到一个中年丈夫,然后再到瘦得不成样子的父亲时的整个过程。”[2]142这段文字的时间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反复切换,甚至还有回忆中的回忆。这种混杂的时间关系需要读者仔细阅读辨别,作者的用意是要读者在这些记忆的碎片中将各个情节按照时间的顺序连接起来,从而拼凑出整个故事。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不能完全被动地接受信息,还要发挥想象力去建构情节和人物的完整形象。当读者花费工夫将它们拼凑成完整的图画时,主题也就自然呈现了。因此,小说对读者的思维能力提出了较高要求,要求读者具有建构意义的能力。这种写作风格很符合生活实际,生活中的思维总是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之间穿梭的。

本体论现象学认为,时间是本体和经验事物的容器,其本质是动态的绽出。“时间在本质上是绽出的。”[3]377时间的前后相继以及绽出特征决定了它是连续、动态的。无论是极短的瞬间,还是较长的时间,都是有限的,最终都要消解和虚化在无限的背景中。瞬间是连续、没有间隔的虚拟点,前后相继的时间序列上的时间点都是整体,因此瞬间是有弹性的。无限背景中的或长或短的时间其实没有什么根本区别,它们最终都会绽出、跃出自身。“由于现在在自身中就具有特殊的延伸性,我们便可或宽或窄地掌握这个延伸。现在之维度的幅度是各不相同的:这个小时是现在,这一秒也是现在。”[1]338

小说中的叙述正是这样,时间仿佛具有弹性,可以被拉长或压缩,它们都会绽出。时间的自由变化使小说的叙述视角丰富多变,思维可以通过想象压缩历史、穿越古今,也可以无限放大某个瞬间。例如,“我只是希望……一百万年之后,当考古学家清除覆盖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的那层沉积,找出房屋的界限,给每个盘子、桌腿和胫骨贴上标签、编上号码时,你不在那里……霍华德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画面,一个考古学家正在仔细检查乔治细小的指骨,并向他的同事们解释说……也许这是一种野蛮仪式的一部分……”[2]86时间的弹性体现出思维的自由特征,思维既可以穿越古今,也可以聚集于某个瞬间。形象地说,乔治的回忆既是显微镜又是望远镜:过去某个重要的生活细节可以在回忆中被详细描述,而过去的很多事情也可以放置在较长时间背景中,因为微不足道而被忽略。瞬间本身无限小、没有间隔,它背向过去、面向未来。短暂的瞬间固然会绽出,而一个人一生的时间,如80年或100年,虽然相对较长,但与无限的背景相比也同样迟早会绽出、跃出自身。在无限的时间背景中,或长或短的时间其实没有什么根本区别。中国人常说的人生如“白驹过隙”,西方人说的“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就是这个意思。

二、“修补”的现象学解读——生活意义的建构

小说中有大量关于钟表的描述。钟表象征时间,维修钟表就是“修补”时间,也是生活意义和家族传承意义的建构。乔治总是在尽力维护这些钟表的正常走动,因为钟表象征着生命和家族的延续。他去世之后,他的妻子搬入新公寓,并将他留下的钟表全部带过去,每日维护它们的走动。她希望这些钟表能唤回逝去的丈夫,至少钟表的走动意味着丈夫没有离开,意味着他仍以某种方式存在着。“她把他的十二台最好的钟表都摆在她的起居室里……让它们不停地走动……好让她死去的丈夫重现,在这间屋子里召唤他出来……”[2]22

如同我们拨动指针、调整时间一样,小说中的时间是也是随着作者的叙述而调整的。小说就像是精密的钟表,事物的出现按照时间顺序罗列出来,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之间不断进行转换,这种转换就像是钟表的指针被作者拨动。读者所看到的文本就像是钟表的外壳和表盘,而钟表内部的复杂结构却要读者自己去思考和领悟。钟表的后盖是不能打开的,里面的复杂结构也只有维修的人才能看懂。而当读者将文中的种种情节完全理解后,读者就成了能读懂、会修理钟表的修补匠,即那种能够修补时间、建构意义的人。作者希望读者都能成为修补匠,成为善于思考生活、读懂生活的人。小说没有明确给出感性描述背后的生活意义,这种意义主要是家族传承的责任感,它是推动我们每天生活的动力。有了它,日常生活才能得以维持,才能按照固定的规则和结构有条不紊地运转,即使我们在生活中遇到不顺心、遗憾、甚至是令人绝望的事情,也可以坚强面对。多数人每天忙忙碌碌,实际上支撑生活、决定生活节奏和结构的东西隐藏在生活表面之下。人们总是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被这些最重要的东西所影响,而它们一旦改变或者失去,会对生活造成巨大的影响,甚至使我们失去人生的方向和动力,变得迷惘。可惜的是,很多人浑浑噩噩终其一生也没有弄明白这些影响生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作者的用意就是将日常生活的琐碎之事按照时间线索展示出来,彰显隐藏在生活表面之下的东西,进而引导读者认真思考生活的本质。就像我们看到钟表的运转就会对它的内部结构感到好奇一样,作者希望唤起读者对生活表象之下的东西的好奇心,并且自己去探寻它。

小说的主题是主人公临终前对生活意义的探寻。这种生活意义不是对日常生活的简单反思,而是乔治在临终前回首一生的终极思考,是对生活意义和家族传承历史的最终整体建构。意识现象学认为回忆是自然的反思。“内在时间大都是通过自然的反思而形成的。这种自然反思就是回忆。因此,在胡塞尔的时间分析中,回忆扮演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4]108乔治试图得出跨越三代人的生活意义,时间的跨越由于超出了乔治自己的生活经历,因而只能借助想象才能完成。回忆是再造感知的经验想象,是对过去感知的当下再造。“现时的感知是根据作为体现的感觉而构造起自身的……在不与感知相衔接的情况下,也可以有独立的当下化出现,而这就是次生的回忆。”[5]68这种再造由于时间序列的不同组合而不断构成新的意义,它具有现象学解释的反思描述特征。

乔治和爱德华心中的父亲形象是残缺不全的,他们努力通过回忆拼凑出各自父亲的完整形象。父亲的形象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家庭生活总是以父亲为主线,父亲形象的构成意味着生活意义的完整揭示。补全父亲的形象、追问家史中的疑问、探寻生活的完整意义就是乔治在临终所做的事情,这种探寻也伴随着乔治和爱德华的一生。小说中的生活意义是通过回忆将各个时间阶段的记忆碎片聚集在一起而构成的共时性整体,它的构成离不开本源时间。本源时间在实际生活中得到呈现,最终通过语言文字得到表达,它是记忆碎片得以附加于其上的本体,它的三维结构使得思维中的立体形象构成成为可能。探寻生活意义的过程伴随了乔治一生,这种探寻就是现象学的解释学循环。它既是回忆,更是对生活不断解读的历程,总是处于未完结的开放状态。生活意义不是抽象的传统形而上学之物,而是在生活和时间的流逝中对感性经验的反思。乔治通过对几十年往事以及几代人生活经历的回忆,将这些很久之前的生活体验重新构造出来呈现于当下,小说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很少有人会跨越几十年时间去思考生活的意义。“修补”是在回忆中对时间和历史的修补,是生活碎片的重新整理,是将意识中的记忆碎片归于某种秩序而赋予生活以新的意义。修补依赖于本源时间,乔治可以自由地穿梭于过去、现在和将来来建构生活的意义。

文中的很多细节描写都是回忆,回忆是在时间中展开的。修补回忆是将遥远过去发生的事情重现出来。这些事情有些是乔治的亲身经历,有些是他从祖辈那里听说的家族故事,有些则完全是他的推测和猜想。小说中的时间并不连贯,乔治的回忆总是断断续续,有时乔治也不知道在过去的某段时间家里发生的事情,只能依靠幻想和猜测。临去世前的乔治生活在过去以及幻想之中,小说的大量篇幅描写的是与当下毫无关联的回忆或幻想。这种描写虽然是虚拟的,却给人以真实感。这种真实不是现实中实际发生的事实,而是关于可能性的真实。乔治将这些或虚或实的记忆碎片按时间顺序拼凑起来,在时间中建构起人生意义和家族的历史。

小说用具体感性之物说明抽象道理。首先,父亲是家庭生活的主线,是生活意义以及家族传承的象征。“在人们长期的意识中,父亲不仅是家人物质生活的依靠,也是家人精神的支柱、生活意义的所在。”[6]64文中两代人乔治和爱德华,其父亲分别都从儿子的生活中过早地隐退消失,只为儿子留下碎片般的回忆。这就造成了儿子在心中塑造父亲形象的困难,儿子必须通过将记忆碎片修补拼凑起来并进行思考才能得出父亲的完整形象。乔治和爱德华对父亲的种种疑问是对生活意义的终极追问,而借助回忆对两位父亲生活点滴的描述既是父亲形象的建构,也是生活意义的建构。其次,小说中的“修补”也具有象征意义。修补生活用具和钟表暗指修补回忆、时间和生活意义,修补是用记忆碎片拼凑出完整的形象。两位父亲及其家庭生活就像是残缺的雕塑作品,都需要用记忆的碎片去修复。

小说中的许多自然风景的描写具有浓厚的超验主义色彩。超验主义认为,自然是最高本体的感性显现,接触自然是达到真理的途径,生活的真理就在自然之中。同样,现象学认为,时间不是高高在上的抽象之物,而是以实际生命体验得到展示的。经验事物在时间中呈现,时间就是本体。在小说中,自然是本体时间的感性显现,而时间作为本体就是自然和宇宙的先天结构。因此,钟表既象征本体时间,也象征着衍生万物的自然和宇宙。“钟表的每一个齿轮和发条都有各自内在的功能,但就整个机械装置而论,它更大的目标是回到所选定的那个时间,从这个意义上说,钟表很像宇宙。”[2]133虽然钟表刻画的是物理时间,但所指的是时间、自然和宇宙。它实际上暗示着最高本体的“是”(Being)。“我就是这样想象着我自己,在寻找他在布道时一直称之为深刻和秘密的‘是’。”[2]103直接提及隐秘的最高本体“是”,体现出小说试图由种种具体事物上升到世间万物的最高领域,从而探寻生活的终极意义的倾向。

三、结语

《修补匠》中感性经验的描写较多,情节之间的结构比较松散,更像是散文而非小说。另一方面,作者就像钟表匠,孜孜以求观察的细致入微以及语言文字和思想的精确。这种追求极致的态度使得本书又像是严密抽象的哲学著作。这两种风格都符合现代现象学的特征,具有深厚的西方文化底蕴。小说较深的文化背景是中国读者阅读的难度所在。即使在美国,这也是一本严肃而非流行的小众文学作品。如果没有普利策奖,它极有可能成为文坛又一颗无声无息的遗珠,被束之高阁。如果我们冲着它是获奖小说来阅读,可能最后会失望而归。但文学作为严肃的文化形式毕竟不应完全迎合市场的需求,仅仅满足普通大众和流行文化的需求,而应担当起唤起人类崇高精神的使命,这正是文学奖项的意义所在。《修补匠》包含了许多对时间和生命的哲学冥想,需要读者反复阅读、耐心体会和思考,它是一篇具有较高文学价值的优秀作品。

[1]海德格尔.现象学之基本问题 [M].丁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2]保罗·哈丁.修补匠 [M].刘士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3]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4]倪梁康.胡塞尔早期内时间意识分析的基本进路 [J].中山大学学报,2008(1).

[5]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 [M].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6]张佳秋.普利策获奖小说《修补匠》中的现象学想象力分析[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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