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汉征、巡赋颂的内在差异

2018-04-11 05:19
关键词:天子

刘 祥

(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西安 710049)

《文馆词林》所收阙题颂曰:“建初郁郁,增修前绪,班固司籍,贾逵述古,崔骃颂征,傅毅巡狩,文章焕澜,粲然可观。”[1]486于光武戡乱、明帝修礼之后,颂文着重强调章、和之际的文学盛况。文中所列班固、贾逵、崔骃、傅毅虽皆是当时代表文人,但论班固重在史之“司籍”,赞贾逵重在经之“述古”,而将征伐、巡狩作为东汉前期最有代表性的两种文类。征颂(赋)*东汉赋、颂尚未分离,征伐之作常赋、颂兼名,为行文方便,统称为“征颂”。、巡颂产生时间相近,创作倾向相似,一同贡献于颂体的形成与确立,然二者的精神内核实有不同:铺叙内容一为外戚幕府征伐,一为皇帝四方巡狩;颂扬对象一为外戚幕府将军,一为当朝巡狩天子;赋文行进主体,一为幕府将军率领的庞大军队,一为皇帝引领的天子车驾。在对征颂与巡颂的对比中,可见外戚政治对文学的深入影响。

一、武功与文治

征、巡赋颂拥有不同渊源,征颂因征伐而作,关联于具有军事目的的搜狩制度;巡颂为巡狩而作,根植于以盛世安民为旨归的巡狩制度。不同制度催生相异的文学书写方式,形成各具特色的精神内核与文学题类。

征颂与先秦以来描写征伐、搜狩的作品密切相关。早在《诗经》中,即多有描写战争之作,《秦风·小戎》写征人远行,《大雅·大明》写武王伐纣,《大雅·常武》写宣王征徐等,尤以《常武》为后人所重视。《毛诗序》:“《常武》,召穆公美宣王也。有常德以立武事,因以为戒。”扬雄《赵充国颂》曰:“明灵惟宣,戎有先零。先零猖狂,侵汉西疆。汉命虎臣,惟后将军。整我六师,是讨是震。”[2]颂中三用《常武》之句,将汉宣比作周宣以砥砺汉成帝,暗含大汉中兴的心理预期。《赵充国颂》的军事描写直接取法《诗经》,征颂中的场景与之有一定距离,而与《战国策》、大赋对搜狩场景的描写关系密切。《战国策》“江乙说安陵君”言楚王游于云梦,枚乘《七发》客为楚太子陈猎都是对校猎的大力铺陈,至司马相如《上林》、扬雄《羽猎》、班固《东都》对天子搜狩描述甚详,场面阔大,气势恢宏,具备征颂的一些必要因素。无论是《诗经》颂扬正义战争,还是汉代详述搜狩制度,大多洋溢着一股尚武精神。

征颂是西汉以来苑猎赋发展的结果,由京都附近的射猎演练,转为面向外族的现实征伐;搜狩射猎的壮观场面,转为大漠朔野与敌人的浴血奋战。班固《耿恭守疏勒城赋》是最早的军事赋:“日兮月兮阨重围。”[3]940耿恭守疏勒在明帝永平十八年(75年),至章帝建初元年(76年)三月抵达京师,中郎将郑众上疏曰:“耿恭以单兵固守孤城,当匈奴之冲,对数万之众,连月逾年,心力困尽。凿山为井,煮弩为粮,出于万死无一生之望。前后杀伤丑虏数千百计,卒全忠勇,不为大汉耻。恭之节义,古今未有。宜蒙显爵,以厉将帅。”[4]723班赋立意当与郑疏相去无几,皆赞扬耿恭困于孤城,忠勇守节。征颂的出现与文士出入外戚幕、直接参与军事活动有关,班固、傅毅、崔骃等人随窦宪幕府出征,亲身经历征伐之事,将宫廷颂扬之声由殿阁引向朔野。

窦宪幕府征颂皆大力揄扬窦宪武功,围绕军事活动而展开。傅毅《窦将军北征颂》较为简略,前言汉帝命窦宪出征,后言归来获得荣宠,中间数句概括其军事活动:“采伊吾之城壁,蹈天山而遥降。曝名烈于禹迹,奉旗鼓而来旋。”[5]1073班固《窦将军北征颂》保留较为完整,描写更具气势:“雷震九原,电耀高阙。金光镜野,武旗罥霓。冲鸡鹿,超黄碛。轻选四纵,所从莫敌。”*(宋)章樵《古文苑》,《四部丛刊》景宋本。气势磅礴,不可一世,可与相如、扬雄笔下校猎场面相提并论,亦可知西京校猎赋的影响超出京都、校猎赋,而其尚武精神更多地留存于征颂之中。

巡颂表现巡狩之礼,颂礼倾向更为明显。巡狩之礼古籍多载,如《尚书·舜典》《孟子·告子》《史记·五帝本纪》等,乃国家常规典礼。东汉自光武帝、明帝以来特别重视此项典礼,至章帝建初年间,官方制定《白虎通义》,将巡狩之礼制度化。其《巡狩》篇曰:“王者所以巡狩者何?巡者,循也。狩者,牧也。为天下循行守牧民也。道德太平,恐远近不同化,幽隐不得所者,故必亲自行之,谨敬重民之至也。考礼义,正法度,同律历,叶时月,皆为民也。”[6]289对巡狩的意义与内容做了详细规定,倡言帝王巡狩天下一切皆为民众,拥有浓郁的民本思想。章帝朝社会安定、繁荣,巡狩频繁,是巡颂大量创作的客观条件。例如元和二年(85年)东巡,帝先耕于定陶,后“使使者祠唐尧于成阳灵台。辛未,幸太山,柴告岱宗。有黄鹄三十从西南来,经祠坛上,东北过于宫屋,翱翔升降。进幸奉高。壬申,宗祀五帝于汶上明堂。癸酉,告祠二祖、四宗,大会外内群臣”。又幸济南,“三月己丑,进幸鲁,祠东海恭王陵。庚寅,祠孔子于阙里,及七十二弟子,赐褒成侯及诸孔男女帛。壬辰,进幸东平,祠宪王陵。甲午,遣使者祠定陶太后、恭王陵。乙未,幸东阿,北登太行山,至天井关”[4]150。涉及的礼仪活动包括藉田、祭告山川、宗祀上帝、告祀祖宗、大会群臣、祭祀孔子、祀诸侯王陵、观览风物。巡狩途中帝王礼仪实践的丰富性,是巡颂注重礼仪再现的现实基础。

东汉巡狩,内涵盛世修礼、安民之义。《白虎通义》“太平乃巡守义”云:“王者所以太平乃巡守何?王者始起,日月尚促,德化未宣,狱讼未息,近不治,远不安,故太平乃巡守也。何以知太平乃巡守?以武王不巡守,至成王乃巡守也。”[6]298将成王修太平文德,与武王修攻伐武德相提并论。东汉大赋极力夸饰大汉威仪、帝王盛德,“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3]3。班固言巡狩道:“乃动大辂,遵皇衢。省方巡狩,躬览万国之有无。考声教之所被,散皇明以爥幽。”[3]32将巡狩与声教相联系,旨在散布帝国文德。崔骃《东巡颂》则详述封禅之礼:“于是执玉之君,咸来助祭。周觐岱滨,抱礼受制。遂按唐仪,恢旧踪,宣重光,章二祖。柴皇穹于望秋兮,揖百灵于天宗……”[1]100津津乐道于太平封禅、盛世修礼,刘珍《东巡颂》、马融《东巡颂》亦将封禅之礼作为盛德的集中体现。崔骃《西巡颂》:“于是选元日以命旅兮,召司历以甄时。金声响于华庭兮,奏肆夏以乘车,飞羽驾之翼翼兮,骋驷皓以乘镳。……是以登三涂之二崤兮,岀九河之重股。遵虢路以超河兮,陟大阳而顾华。迎有鬯之兰风兮,欣唐氏之攸旧。旦功旋以报福兮,秩方望而用事。”[1]105则赞美章帝以礼乐出行,祭祀山川,观览风俗。

二、外戚与皇权

征颂、巡颂是东汉颂扬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京都赋一道构成了东汉前期文学的三个颂扬主题,不过二者的颂扬对象有别:征颂围绕大将军的军事活动展开,而巡颂则以天子巡狩活动为中心,反映出对外戚、皇权的不同侧重。具体体现有二:

(一)颂扬对象的不同

崔骃《大将军西征赋序》曰:“义兵所克,工歌其事,具陈其颂。”《西巡颂序》曰:“永平三年八月已丑行幸河东,志曰:‘君举必书’。是故工歌其诗,史立《春秋》,若夫声管不发,《雅》《颂》罔记。”*(宋)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四部丛刊》景宋本。两序中的强烈颂扬意识并无二致,而颂扬对象却完全不同。前序所言“义兵所克,工歌其事”指武王伐纣事。《左传·宣公十二年》:“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载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7]744又,《大雅·大明》:“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缵女维莘。长子维行,笃生武王。保右命尔,燮伐大商。……维师尚父,时维鹰扬。涼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8]武王义兵克商所言为帝王征伐之事,崔骃用于此处颇为不当。后序所言“君举必书”,《左传·庄公二十三年》:“公如齐观社,非礼也。曹刿谏曰:‘不可。夫礼,所以整民也。故会以训上下之则,制财用之节;朝以正班爵之义,帅长幼之序;征伐以讨其不然。诸侯有王,王有巡守,以大习之非。是君不举矣,君举必书。’”[7]225-226君举必书,包括会、朝、征伐、有王、巡狩,此处崔骃所言乃是巡狩,明为天子之事。前序云工歌外戚将军征伐,后序曰工歌皇帝出巡之事,二者言说方式的类似,暗含严峻的皇权危机。崔骃以“工歌”来写西巡十分合理,而用之来写大将军西征,则为失礼不当,彰显出当时外戚政治的强势。

其实,崔骃鉴于外戚过盛,常在书记中劝诫窦宪,然在赋颂作品里,他的颂扬力度比之班、傅不遑多让。其《大将军临洛观赋》曰:“于是迎夏之首,末春之垂。桃枝夭夭,杨柳猗猗。既乃日垂西阳,中曜内光。弛衔纵策,逸如奔飏。”[5]1134阳春三月,桃柳欣欣,鲜衣怒马,纵策奔驰,他将窦氏日常生活之威仪、骄纵展露无遗。其《北征颂》曰:“跨朔土而遐征兮,讨不庭之猾虏。飞锋旗以先驱兮,握武挍以戒野。炎兴赫而刚标,骁骑忽以飙扫。乌号倏其机发兮,白羽爚而霆曜。锋矢濛而雨集兮,钲鼓铿以雷击。三军奔以纵节兮,群虏□而丹地。王庭灭兮邑落虚,羸弱获兮酋仡诛。匈夷殄兮清北区,命元帅兮胙太师。班王赋兮建天威,假祢庙兮考守龟。祀金库兮祈蚩尤,树铭鼓兮彍威弧。焚猃狁兮爰方徂,建元戎兮锡命服。”[1]118将窦宪征伐场面之壮大、扫平匈奴之伟绩、获得封赏之殊荣,用纵恣跌宕的笔触详细铺陈,“班王赋”、“建天威”仅是整个征伐活动的点缀。而此前,他于章帝时所上《四巡颂》全是称赞天子之语,之所以在短时间内由颂扬天子转为颂扬将军,与章、和之时政治形势的变化密切相关。

(二)行进主体不同

征颂以将军引领文势,班固《窦将军北征颂》:“车骑将军应昭明之上德,该文武之妙姿……勒边御之永设,奋轒橹之远径,闵遐黎之骚悐,念荒服之不庭。乃揔三选,简虎校。勒部队,明誓号。援谋夫于末言,察武毅于俎豆;取可杖于品象,拔所用于仄陋。料资器使,采用先务。民仪响慕,群英影附。羌戎相率,东胡争骛。不召而集,未令而谕。”*(宋)章樵《古文苑》,《四部丛刊》景宋本。车骑将军窦宪乃一篇中心,无论是辅翼君主,还是率领戎士、操练军队,皆由窦宪亲力亲为,引导颂文走向,“圣上”被悬置,成为窦宪文武妙姿、卓远谋谟的衬托。在班固笔下,皇权被外戚完全遮蔽,与窦后临朝、窦宪以大将军辅政,而少年和帝没有权势的社会现实相一致。

巡颂则以天子为行进主体。如崔骃《北巡颂》曰:

寻轩辕之永胤兮,率天常之长基。畴三条而并存兮,琴四海以为期。应乾纲之否泰兮,藴上哲之玄谋。……乘吉日,行出游。修元化,辩农畴。咨上灵,与神谋。天心得,帝举时。华盖纷,六龙嶷。抚云霓,济东域。扬惠政,布稼穑。茂蒸庶,延万亿。横二皋,度汜津。沉宣玉,醮河神。浮龟龙,逐鲸鳞。灵鼓铿,羽旗纷。弭飞廉,抑阳侯。勒六师,迈乘舆。俯龟文,仰灵符。播景福,溢天区。迎朝阳,觌游龙。顺昊气,师农功。耕籍田,农之郊。达萌孽,畅黎苗。垦膏壤,发良耜。顷中区,町四海。千夫叹,百皇道。施仁惠,牧神宝。登丰年,永寿考。[1]106-108

崔骃对章帝之德感慨再三:千夫所叹,百神所祐。颂中乘吉日出游、得天心巡狩的主角是天子,一切活动都处于天子主导之下,与章帝承光武、明帝威势,牢牢把握皇权,使东汉王朝达到鼎盛的社会局面相应。

巡颂彰显天子的意义还在于:改变了汉大赋对天子之行的描述方式,将以天子车驾带动文势转变为事事乃天子所为。如《上林赋》写天子校猎:“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虯……”写天子游豫:“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胶葛之宇……”[3]370-374在简略地交代天子行动之后,接着对校猎、游乐场面做了详尽描绘,更为重视瞬间画面感,而非连续演进的动态。到扬雄《甘泉赋》,虽然天子车驾引领的语句增多,描绘的重点仍然在车驾的庞大规模、宫殿的华丽奢侈、祭祀场面的雍容肃穆。至于天子亲为的祭祀之事,仅言“于是钦柴宗祈,燎熏皇天,招摇泰壹。举洪颐,树灵旗,樵蒸昆上,配藜四施”[3]330,并未着意强调天子。《河东赋》改变了将天子隐藏于车驾、以车驾代指天子的写法,对车驾本身描写较为简略,而着重描摹天子形象:“於是灵舆安步,周流容与,以览虖介山。嗟文公而愍推兮,勤大禹於龙门,洒沈菑於豁渎兮,播九河於东濒。登历观而遥望兮,聊浮游以经营。”承续这种变化,《东都赋》直写天子“申旧章,下明诏。命有司,班宪度”等颁布惠政行为。《东京赋》对各项典礼的描写也每以天子乘舆发端,出现了对天子行为的直接描写:“望先帝之旧墟,慨长思而怀古!俟阊风而西遐,致恭祀乎高祖。”[3]125不过,班、张京都大赋虽然强化了天子在赋中的主导地位,以及车驾(乘舆)对赋文演进的推进功能,然而它在本质上所延续的仍是扬、马大赋铺陈物态、摹画场景的写法[9]。

继承《河东赋》衣钵,将天子作为表达中心,从而导致赋文由静向动转变的作品乃是巡颂。马融《东巡颂》:“尔乃御夫云黄之玉辂兮,贰瑶象之时舆。……迎青春于太曎兮,泝谷风之穆清。秩东作而脉吐兮,宣阳阐之愤盈。景寅初动轫兮,约车服而东行。示俭节于华夏兮,发德音之恳诚。劝三农于上时兮,迎嘉祥于驷房……”[1]109从车驾描写开始,天子形象突出,明确地以故事主角出现,不是车舆代天子,而是天子乘玉辂。赋文以天子为主语,以天子行踪为转移:“瞰高邑之灵兆兮,怀光武之攸正。揖颛顼于帝丘兮,美殷宗之所营。昔昆吾之亏节兮,勤豕韦与大彭。过牧野而叹武兮,秽宣室之陨倾。”[1]110此外,从技法上看,巡颂对车驾的处理方式,与《离骚》中上天入地的求女以及《涉江》《远游》等现实或者虚幻的游览有着亲缘关系。从内容上看,其结合游览之迹感慨古今、咏叹历史的表达倾向,又与《遂初赋》等述行赋有共通之处。

三、现实与历史

征颂与巡颂虽皆针对时事而作,然其表达方式实有不同。征颂紧密关注军事活动的进展,多采用平铺直叙式的描摹,如班固《窦将军北征颂》描绘胜利场景:“乃收其锋镞、干卤、甲胄,积象如丘阜,陈阅满广野,戢载连百两,散数累万亿。放获驱孥,揣城拔邑,擒馘之倡,九谷谣謲,响聒东夷,埃尘戎域。然而唱呼郁愤,未逞厥愿。甘平原之酣战,矜讯捷之累算。何则?上将崇至仁,行凯易,弘浓恩,降温泽。同疱厨之珍馔,分裂室之纤帛。”*(宋)章樵《古文苑》,《四部丛刊》景宋本。充满了昂扬奋发之气,与后世表现战争惨烈的文学作品全然不同。班固集中笔墨摹写战胜后的将军幕府,所写皆是亲历之事,唯有一句“顾卫、霍之遗迹”引述历史,也与“轶焉居与虞衍”、“贼伊帙之所邈”等现实事件相连属。

至于巡颂,则将空间延伸与历史考索相结合,成为东汉辞赋历史化的典型代表。许结师论两汉辞赋之变:“从赋体描述内涵之变看东京赋格之变,会发现东汉赋家更多地超越现实需求而转向史学审思,赋体本身的历史化,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赋风的走向。”[10]述行赋在东汉辞赋历史化中的作用,研究者早有共识。《文心雕龙·事类》:“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11]述行赋将楚辞中的神游转变为现实述行,并且结合人生经历,触目兴情,通过历史感发以书写现实情怀。然而,由于受赋、颂之名限制,继承《河东赋》的巡颂所表现出的历史化倾向却鲜有问津。如上文所言,巡颂的写作方法是以天子为行动主体,引领全篇文势发展,在征行过程中咏叹史事。崔骃《西巡赋》:“贬采薇之耿节兮,闵子推于介丘。汩倏忽以容与兮,观低回乎此土。”[1]105对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死不以为然,而愍伤介之推功成不封,都与章帝时士人心存建功理想、不屑守孤介之节相一致,乃是因事以陈辞,抒发盛世感怀。正是受此思想左右,崔骃、班固等人投入窦宪幕府,积极寻求建功立业机会。刘珍《东巡颂》:“经北园于淇澳,望殷墟而鉴戒。昔武丁之精梦,得傅说之板裁。削胥靡之丹图,授说命而委縡。位百年而通神,耀高宗于前代。纣逸游于骖絓,伯邑醢于爨鬵。雷谿神而赐封,王子忠而剖心。暴虐宣于万邦,会争盟而为禽。守天网而不失,固福忠而祸(阙一字)。”[1]111-112刘珍写安帝经过卫地,感慨殷商史事,比较贤王武丁与暴君纣王:一用贤臣傅说,一杀忠臣比干;一光耀于前代而为高宗,一败亡而失国。在尖锐的对比之中,刘珍意在劝诫安帝守持正道,重用贤臣,这是针对安帝重用江京、李闰等宦官与乳母王圣等浊乱朝政有感而发。通过论史事,而影射今事,在对巡狩、封禅的颂扬声中夹杂着衰世鉴戒之心。

与述行赋以事实抒己怀不同,巡颂在构筑广阔的历史想象空间时,皆以天子行动为媒介。刘珍在写到卫地史事之前,先交代“乘舆发而甘雨震”,明确天子对颂文的主导。他的史事描写也是以己心度圣心,铺写天子应当会生发的感慨。在这一虚拟构想中,充分考虑天子潜在阅读期待,同时在史事的选择上夹杂了自己的思想情感。在此之中,赋家想象、天子期待、巡狩现实、历史情境四者之间形成一个广阔的阐释空间,从而给予读者多方面的感受可能。最为突出的例子是崔骃《南巡颂》,他在序中说:“是时庶绩咸熙,罔可黜陟。乃追录古人之嘉褒贬、示好恶焉。回轸夏墟,叹俭德之流,济人于忠也。愚人作颂,以赞王德。”[1]102与其说国家昌盛无可批评,不如说直接批评已不适合当时情境,通过追录古人往事,而褒之贬之,以示己之好恶。史事成为赋家与天子之间的中介,而代天子言说的叙述方式,又将这种中介处理得更容易接受,在颂扬的过程中,达到讽谏的目的。正是有着《春秋》褒贬意识,崔骃在《南巡颂》中,以天子为主体,而为他选择了一系列情感倾向鲜明的感情词汇,以褒善贬恶,导王于正。其颂文曰:

善熊绎之修度兮,美蚡冒之蓝缕。风劲而刚锐兮,负国险而强御。宗周忽其不竞兮,厥先叛而自怙。依江汉之势阻兮,据方城而跋扈。废王室之贡纳兮,作檀威而伐克。灭文武之旧封兮,剪汉阳之列国。……嘉叔时于申息兮,懿孙教于期思。秽平王之荒或兮,唼谗贼之谮口。卑无极于北方兮,褒奋扬于城父。表诸梁于宛叶兮,显伍举于章台。恶启彊之作乱兮,是尹革之斩之。好子囊之忠国兮,固社稷而垂辞。闵屈平之赴罗兮,痛灵修之被欺。悲政失而国从兮,郢路芜而为丘。投子围于乾溪兮,沉商臣于江流。[1]103

崔骃一面以《春秋》评断为去取,尊天子,黜诸侯,批评楚国列王依势自怙,跋扈不臣,征伐诸侯;一面赞美贤王、良臣,批判昏主、邪臣,哀伤忠良,恨不能替天兴赏罚。崔骃将巡狩的意义从观当下风俗,提升到对历史规律的把握,从而对天子之政产生良性影响,表明汉代名颂之作并非一味颂扬,而是与赋相同,承载着一些劝导君王趋善避恶的功能。

四、交互与异变

征颂与巡颂分别是外戚与皇权强盛的文学写照,二者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然而桓帝之后,皇权、外戚俱衰,宦官政治兴起,征颂、巡颂皆没落,至建安时期的曹操幕府,二者重又兴盛,并且呈现出交互融合趋势。这种趋势的出现,与曹操幕府的复杂性密不可分。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将军之号滥授,开府者比比皆是。“(帝)拜胡才征东将军,张杨为安国将军,皆假节、开府。”[4]2340“以董承为车骑将军,开府。……乃拜(马)腾征南将军,(韩)遂正西将军,并开府。”[4]2343曹操正是在此环境中,建立幕府。建安元年,献帝迁许,“曹操自为司空,行车骑将军事,百官总己以听”[4]380,其幕府掾属多冠司空之名。如国渊、何夔、司马朗、卫觊、陈矫、徐宣、赵俨皆为司空掾属,陈琳、阮瑀、徐幹并为“司空军谋祭酒”。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为丞相,王粲被辟为丞相掾,后为军谋祭酒,丞相官署非汉官,《通典》曰:“魏武帝为丞相,以韩浩为护军,史奂为领军,亦非汉官也。”[12]建安十八年(213年),曹操为魏公,加九锡,同年他进女于汉献帝,成为外戚[4]455。建安二十一年(216年),进为魏王;二十五年(220年),曹操去世,曹丕即位,东汉覆亡。

曹操幕府征赋(颂)虽多作于曹操成为外戚之前,其幕府征伐的发生背景、针对具体征伐事件而作的征实性、单一颂扬的创作方式等,皆与东汉外戚幕府征颂有直接渊承关系。比较而言,曹操幕府征赋特点有二:

(一)与巡颂融合,双重颂扬主旨合一

征颂旨在叙述将军之威,巡颂意在赞美天子之仪,二者之间的矛盾使东汉士人在赞美王治时出现心理罅隙,发展到极致便是中央权威堕落,从而转向依附新的权力中心。建安时期,虽有共主,然而天下崩裂,曹操早有不臣之心,东汉士人依违于幕主、天子之间的尴尬处境,至此变成对幕主的完全依赖,幕主权势逐渐与天子威严合二为一,新的权力中心破茧而出。陈琳《神武赋》曰:“建安十有二年,大司空、武平侯曹公东征乌丸。六军被介,云辎万乘,治兵易水,次于北平,可谓神武奕奕,有征无战者已。”[13]44延续班固、傅毅征颂写法,以幕主为行进中心。徐幹《西征赋》:“庶区宇之今定。入告成乎后皇。登明堂而饮至,铭功烈乎帝裳。”[13]152仍注明曹操大臣身份,而以铭功帝裳为追求。然至曹丕《浮淮赋序》:“建安十四年,王师自谯东征,大兴水军,浮舟万艘。时余从行,始入淮口,行泊东山,睹师徒,观旌帆,赫哉盛矣,虽孝武、盛唐之狩,舳舻千里,殆不过也。”*(宋)章樵《古文苑》,《四部丛刊》景宋本。曹丕为曹操之子,对汉室没有任何感情。他将乃父东征称之为“王师”,比作汉武巡狩,悬置的皇权最终陨落。其文曰:“泝淮水而南迈兮,泛洪涛之湟波。仰岩冈之崇阻兮,经东山之曲阿。……白旄冲天,黄钺扈扈。武将奋发,骁骑赫怒。于是惊风泛,涌波骇。众帆张,群棹起。争先逐进,莫适相待。”*(宋)章樵《古文苑》,《四部丛刊》景宋本。白旄、黄钺乃天子专用,《尚书·牧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14]曹丕此赋特表而出之,皆表明曹丕将巡颂颂扬天子之意与征颂称赞幕主之心相结合,东汉两种并行的文学题类,在建安乱世走向融合。王粲《浮淮赋》,立意也与之相类。建安文人从仍重视业已堕落的皇权,到直接将曹操幕府作为“王师”,表明魏、晋易代之际,士人心态发生转移,征颂、巡颂的融合则是这一转折在文学上的反映。

(二)与述行赋交互,掺杂赋家自身情感

征颂以幕府将军为行进主体,述行赋则以赋家个人为行进主体。建安征赋糅合东汉外戚幕府征颂与刘歆、班彪以来的述行赋创作传统,将军事征伐作为赋作发生背景,而从自身视角出发,描写幕府征伐,表达了各种复杂的人生感喟。具体又有四种情形:

第一,从个人视角再现幕府征伐,颂美功德。如王粲《浮淮赋》:“从王师以南征兮,浮淮水而遐逝。背涡浦之曲流兮,望马丘之高澨。……白日未移,前驱已届,群师按部,左右就队,轴轳千里,名卒亿计。运兹威以赫怒,清海隅之蒂芥。济元勋于一举,垂休绩于来裔。”[13]99王粲所言从王师南征,浮淮水、背涡浦,皆由个人行迹带动,而通过描写目中所见军队船只,表达对战争胜利的预期。

第二,借征伐以抒离别之思。如曹丕《感离赋》、曹植《离思赋》皆以建安十六年(211年)曹操西征为创作背景,曹丕留居、曹植随行,二人分别从不同角度抒发相思之苦。如曹植赋曰:“在肇秋之嘉月,将曜师而西旗。余抱疾以宾从,扶衡轸而不怡。……愿我君之自爱,为皇朝而宝己。水重深而鱼悦,林修茂而鸟喜。”[5]390

第三,未亲历而写遥想之景。如曹植《东征赋》写建安十九年(214年),“王师东征”,曹植留值邺都,作赋曰:“登城隅之飞观兮,望六师之所营。幡旗转而心思兮,舟楫动而伤情。顾身微而任显兮,愧责重而命轻。嗟我愁其何为兮,心遥思而县旌。”并未亲历,而以想象着笔,设想“挥朱旗以东指兮,横大江而莫御”的征伐场景[5]1069。

第四,写征伐以表达建功之志。如曹丕《述征赋》曰:“建安之十三年,荆楚傲而弗臣。命元司以简旅,予愿奋武乎南邺。……遵往初之旧迹,顺归风以长迈。镇江汉之遗民,静南畿之遐裔。”[5]1069赋写征伐,意在表达南平荆楚之愿。建安赋家不仅将征行主体换成个人,并且将征伐作为背景书写个人情感,表明东汉末年士人个人意识的增强。

不同的赋颂题类,在各自现实环境影响下,具有相异的写作规范与价值取向,约束着作家的创作行为,并随着现实情境的转变,进而相互影响、交融,形成新的写作潮流与文章范式。东汉征颂与巡颂皆是特定政治环境的产物,二者既有相似的单一颂扬目的、颂事内容趋向,又有其内在的区别与差异,在写作精神上存在冲突,是对东汉一朝政治态势变迁的文学反映。在与巡颂的对比中,昭示征颂与外戚军事幕府的血缘关系,以及东汉幕府文人独特的创作心态,他们始终挣扎在忠君观念与立功理想之间,人生选择不能自主,并随着东汉王朝的覆灭,而进入新的矛盾状态中。

总体而言,东汉赋颂里的现实之“征”,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天子车驾牵动的天子之“征”;一类是以征伐为目的的大将军之“征”;一类是以文人自我为书写主体的征行之“征”。这三类之中,将军征伐与文人征行,一代表文人立功理想而向边塞进发,一代表文人立言期待而向内心与历史考索,皆与西京扬、马大赋描述的天子之行有别。这三种作品在建安时期的融合,乃赋颂文学发展的结果,文人有意识地求新求变,开拓新的书写领域,预示着魏晋南北朝文学繁盛时代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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