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失的裸照

2018-04-11 16:10迈克·戈洛塞卡特霍夫
海外文摘 2018年4期
关键词:安娜短信青少年

迈克·戈洛塞卡特霍夫

能給我发一张你的照片吗?什么照片?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照片。你到底想看什么?不穿衣服。你想要我裸体站在镜子前拍张照片给你?

两年前的一个下午,13岁的六年级学生安娜在她的房间中脱下了自己的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床边的镜子前用手机自拍。照片上能看到她的胸部。安娜的母亲去上班了,继父和她的弟弟在花园里玩。通过即时聊天工具WhatsApp将这张照片发给男友后,安娜删掉了它。

3个月后,她又看到了这张自拍照。它在她的班上迅速传播,然后去到隔壁班,最后全校学生都看到了。直到今天,她还深受这张照片影响。

安娜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有一头棕色的头发,戴着牙套,是个漂亮的姑娘,一个非常正常的少女。她不想透露自己的全名,也不想公开自己居住的城市。安娜一家想保护自己,重回正常的生活状态。尽管如此,安娜和她的母亲还是愿意谈谈。“以免类似事情发生在其他女孩身上。”安娜的母亲这样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安娜把自己的裸照发送给了一个男孩,他比她大3岁,两人的学校相对而立。那个4月,两人已经交往两个月了,他在WhatsApp上问她是否可以发一张裸照给他,刚开始安娜拒绝了,然后男孩向她许诺会马上删掉照片,并且绝不外传。

“我害怕失去他。”如今安娜说。脱下衣服,站在镜子前拍照时,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同时又“很兴奋”。对此,安娜的母亲摇摇头说:“她还只是个孩子。”这位母亲眼神疲惫,穿着夹克和家居鞋。安娜10岁时,她开始允许女儿使用手机。“现在每个人都有手机啊。”她还从未看到过女儿的裸照,她也不想看。

安娜和男友于4个星期后分手,男孩将这张照片发给了一个女性朋友,她又转发给了一个男性朋友,后者将之发送给一些同学,这些同学继续转发,在暑假即将开始时,这张照片抵达了安娜的学校。

你在干嘛?没干什么,准备去洗澡。洗澡之前能给我发张照片吗?

“性短信”一词由“性”和“短信”两个词组合而成,维基百科将之定义为“通过手机短信息进行关于性主题的私密交流”,一旦这种交流不再保持其私密性,问题就会产生。“性短信”的内容可能是文字、图片或视频,通过手机进行传播。在德国,相关研究还很少,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性短信”在青少年中广为流传。

5年前的2013年,汉堡大学艾本多夫医学中心性研究和法医精神学研究所的研究者们询问了160名16-19岁的学生:只有10个青少年表示给别人发送过自己的裸照,或将之传到网上,比例只有6%。3年后,根据比勒费尔德大学的一项研究,已经有超过1/4(28%)的14-17岁中学生至少发送过一次自己的色情照片或视频(研究人员共采访了254个青少年)。在美国进行的一次在线调查中,有一半受访者表示,青少年时期曾和男友或女友交换过色情短信息,有些附有照片。

这些照片大多遵循相似的美学准则,就像出自同一个摄影师之手:一个全裸或半裸的青少年在洗澡,或是在儿童房里,总之在一个密闭的房间中,背景是一个柜子、一个浴缸或一张床。照片是斜着的,一只手拿着手机伸展得远远的,或是可以看到这张照片是对镜自拍而成。

“性短信”不一定会成为问题,至少在参与者让照片保持私密状态时是这样,而且大部分情况下也确实如此。我们可以将“性短信”理解为手机时代的一种完全正常的色情图片交流形式,甚至可能必须将之视为一种符合时代潮流的完全不可避免的形式,就像每种新媒体都会带来的一样:书写带来了书信罗曼蒂克,电话带来了电话性行为,摄像机则带来了性视频。但是,在“性短信”的问题上,滥用的危险明显更高:只需一次点击,最私密的存在就会立刻人尽皆知。

这样的照片和视频究竟有多大频率会到达不可想象的人手上,没有人能确切知道。后果非常严重。去年4月,荷兰一个14岁的男孩自杀了。在几个同学将他的裸照上传到Instagram后,他从阳台跳了下去。他的最后一封电邮是写给现女友的:“我会死去。对这一切,我很抱歉。我爱你,宝贝。”美国、加拿大和意大利也发生过青少年“性短信”受害者自杀的事件。

当一个朋友在操场上和她说“我有一张你的照片”时,安娜顿时懵了。她没有说是一张怎样的照片,但是安娜马上就明白了一切。她感觉好像有人捅了她的心窝一刀,下午她回到家中,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安娜备受煎熬。她看到其他同学拿着手机笑弯了腰,听到女孩们的窃窃私语。不时还有人给她看一个裸体女孩的自拍照,并说:“看啊,这就是你!”安娜否认了,因为照片上其实看不到脸。她说,这只是一张网络图片。对方听后大笑,好像知道她在撒谎。

为何她不向老师寻求帮助呢?“因为我觉得很羞愧,这件事让我觉得很难堪。”

安娜给转发这张照片的几个女同学发短信,问她们为何要这样胡闹。答复基本一致:都是你自己的错,你怎么这么笨,居然拍下这样一张照片!

她没有得到帮助或同情。除了嘲笑之外,还有一种反应让一切变得更加糟糕——赞美。“我还听到有人说,我的身材很棒。”安娜说。而且接下来好几个月不断有人询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你要做这样的事情?

暑假結束后,安娜开始上七年级,这一年对她来说极其痛苦。出于羞愧,课间休息时间她不再去操场,而是一个人在走廊闲荡。在家的时候,她也很少走出自己的房门,变得越来越沉默,整天听音乐,避免和对此一无所知的母亲、继父接触。她的成绩越来越差,不久甚至连正常升入八年级可能都无法实现。

“我完全不关心自己的成绩,相反每天都在担心,如果街上有人认出了我,和我说话,该怎么办?”

拍下那张照片7个月后,安娜才鼓起勇气告诉她的母亲发生了什么。不久,这件事也在学校成为公开话题,两名老师将安娜从课堂上带了出去,想和她谈谈裸照的事。安娜想,他们应该是想告诉她怎么做才能不再受欺负,但是那两位老师一上来就询问那个她面对了无数次的问题: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切都没有好转。那张照片在她的生活中织就了一张电子网,将她牢牢困在其中。安娜转学去了外地的另一所学校,那里还没有人看到或听说过这张照片,她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所以,你拍照吗?我要睡觉了。拍吧。你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其他照片吗?不,请不要。好,那来拍张照吧。

卡塔琳娜·卡策尔领导着科隆网络心理学和媒体伦理学研究所,正在研究网络交流如何影响我们的行为:私密和公开的界限在哪里?为何青少年常常很难认清这一界限?卡策尔列举了一些数据:92%的12-13岁青少年拥有手机,14岁以上的德国青少年已经人手一部手机。手机是儿童和青少年最频繁使用的上网工具,他们平均每天花3个多小时在网上。“他们在电子产品中度过青春期,”卡策尔说,“而电子产品加剧了青春期的各种问题。”

对于一些孩子来说,爱与被爱的意识萌芽的青春期本来就很煎熬。以前的青少年用固定电话煲粥数小时,如今他们用手机聊天;以前他们会互塞意味不明的纸条,如今他们互相发送清晰的照片。“性短信”并没有取代拉小手或是第一次伸进毛衣摸胸的尝试,而只是一种补充。没有成人能够保证,如果他现在还年轻,不会做同样的事情。

社交媒体为青春期青少年围绕关注的斗争提供了一个巨大的新舞台。卡策尔说,在青少年中有一种“巨大的自我表现压力”,由此发展出一股强大的“自拍狂热”。获得的点赞越多,自我价值感就会越强。她估计,发“性短信”的青少年占到1/3。

研究者们称之为“私密悖论”,即数字时代的私密空间陷阱。如果网络使用者认为只有自己和电脑知道,心理门槛就会降低。一个发送自己裸照的中学生不会想到可能会有更多人看到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就好像他不着一物地跑进教室一样。发送“性短信”的14-17岁青少年中,有1/4将照片发送给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不认识的网友。

“尤其是对女孩来说,赞美和肯定很重要。”卡塔琳娜·卡策尔说,“她们希望自己是值得追求的,性感的。”因此女孩比男孩更常发送自己的裸照。

中小学生怀着开玩笑、无聊或报复的心态转发照片,或者用来显摆:男孩们将手机上的裸照视为一种战利品。由于不能直接看到受害者如何受到欺凌的影响,因此他们不会有同情心。在一项奥地利研究中,4/5的受访者认为,发出自拍裸照的人必须接受其他人传播其裸照的事实。这些人将过错归到受害人身上,借此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在网络上,人们看不到眼泪。”卡策尔说。

一个周一的下午,卡尔斯特市乔治-毕希纳中学的9年级学生坐在阶梯教室里。舞台上,科隆戏剧团的演员们正在表演一出戏,名为“更新”。戏剧讲述的是一对好朋友艾蕾娜和基娅拉之间的故事。新来的转校生莱奥是个足球天才,深受女孩们喜爱。在被基娅拉拒绝后,莱奥开始追求艾蕾娜。

莱奥用手机给艾蕾娜编写了一则信息,他大声地念出了信息内容:“给我发张照片吧,不穿衣服的。”

艾蕾娜回复他:“不要。自己去看片。”

“不要,你比较特别。”

“为什么?”

“我喜欢你,来吧,求求你,求求你,(笑脸符号),求求你,求求你,(笑脸符号)。”

艾蕾娜背对观众,掀起衬衣,照了一张自己胸部的照片。

“不要这样!”台下一个女孩大喊道。在她后面一排,一个男孩笑着和邻座的男孩低语。

艾蕾娜将照片发给莱奥,而后者将之转发给了他手机中的所有联系人。阶梯教室的喇叭中回响着“主题标签‘乳头”这样的语句。男生们全都哄堂大笑,女生们则尴尬地沉默着。

娜蒂娜·阿尔特曼是这所中学的化学老师和媒体代言人,在学校上演一出关于“性短信”的戏剧是她的提议——只是耳提面命远远不够,表演能让问题变得更加直观。阿尔特曼说:“我们是所小学校,很幸运迄今还没有发生什么悲剧,但是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在以“媒体能力”为主题的家长会上,她经常询问,有谁经常和他们的孩子谈论智能手机的使用问题。大多数家长都对此保持沉默,而这也并不让人惊讶:约有一半孩子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都无法学到和数字媒体打交道的相关知识。接下来,阿尔特曼问,为何家长在确保孩子具备了相关能力之后,才会将锋利的小刀交给他使用,但是在手机的问题上却从一开始就采取放任的态度。“哪怕手机其实是相对而言更加危险的工具。”每次回应她的都是长久的沉默。

艾蕾娜站在舞台上,询问自己:“为何我要这样做?我也不知道。我其实很高兴有人看到我的身体,当然,前提是他们只能看到乳头而不是看到我的脸。”

莱奥说:“我怎么样了?我现在和基娅拉在一起了。”基娅拉坐在他的膝头,她说:“我再也不和艾蕾娜玩了。她就是个贱人!”她开始玩莱奥的手机。“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要张裸照?我很难看吗?”

自1990年起,科隆“On”喜剧剧团就开始巡演。他们想让儿童和青少年对生活中的风险引起重视,主题包括新纳粹、迷幻剂、艾滋病、超重和对陌生人的敌意等等。目前的这出关于“性短信”的戏剧在全德国一年上演90次。

不行。抱歉。如果你太害羞,就发一张穿着内衣的吧。不用发裸照。哈哈哈。你为什么一定要看?我喜欢你。

转入新学校后,安娜只享受了短短6个月的安宁,一切又开始失控。这次流传的不只有自拍裸照,照片下还有她的手机号码。安娜泪流不止,来到老师办公室,想马上和校长谈话,她不想再经受一次这样的折磨。

在这所新学校,上个女生的裸照事件余温尚存,因此校长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他通知各班班主任,让他们要求学生删掉照片,拒绝删掉照片或是继续转发照片的学生将受到警告批评。

安娜说,一想到还要去上学,她就觉得可怕。她不知道校长的威吓措施是否会生效,担心自己会遭人指指点点。

照片很快就消失了,就和它出现的速度一样快。尽管如此,安娜仍然不放心,她在网上搜索这张照片,在谷歌中输入自己的名字和“自拍”“裸照”等关键词。安娜没有搜到结果,但仍然不敢确信它是否真的永远消失了。

这次,安娜当天就告诉了自己的母亲一切。她说:“在新学校,我认识了很多发送自己照片的学生。他们觉得可以告诉我这件事。因为他们知道,我会保守秘密。”

她的母亲摇了摇头:“我很震惊。我希望下次遇到类似情况,安娜能更早向我寻求帮助。”她一直都很担心。“有一天,我的女儿会去找工作,如果她的老板知道了裸照的事,会怎么样呢?”

你想看我的身体?是的。你想看什么?我的大腿?我的胸?你有的每张照片,我都想看。

律师格萨·施图克曼在网上组织以“网络欺凌”和“性短信”为主题的讨论课,开展互动培训,参与者为老师、家长和学生。在德国,从14岁生日时起,一个孩子就不再是儿童,而是青少年。14岁及以上的孩子可以自拍色情照片,并将之发送给朋友。但如果是年龄更小的孩子,则会比较危险。格萨举了个例子:“一个16岁的中学生让一个11岁的女孩给他发送了一张清晰的裸照。”这个中学生对发送裸照的要求是非法的,因为他这是在要求传播儿童色情图片。如果他还转发了这张照片,就触犯了更多法律。

第一条就是《刑法》第201a条:禁止违反一个人的意愿传播 “极大地损害其声誉”的照片。第二条是第184b条:这个中学生有罪,因为他传播了儿童色情图片。哪怕这个女孩在14-17岁之间,他也不能转发其照片。根据照片上能看到的身体部位,定有不同的刑罚。18岁及以上的人傳播这样的照片,在最不利的情况下要被判处3年监禁。

施图克曼向所有人呼吁道:“如果你收到了这样一张照片,不要继续转发。打断传播链!然后删掉照片。”因为就连拥有这样一张照片,也是非法的。施图克曼建议学生们将WhatsApp设置为“不自动下载图片”。“‘不知者不罪原则不适用。”她说。受害者有权要求获得伤害赔偿,而且支付者为孩子,而不是父母。如果孩子钱不够,判决仍然生效,且有效期为30年,而且要支付相应利息。

安娜的母亲也报了案。因为事件发生时,安娜还不满14岁,她当时的男友可能会因为传播儿童色情图片被追究责任。但是检察官终止了诉讼,因为相关证据已经不存在了:安娜删除了照片和聊天记录,男孩也是。

施图克曼想告诉学生们,一旦发出照片,他们就失去了对它的控制权。受害人不会相信有人会不小心转发了一张色情照片。“那是个愚蠢的借口。”而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就是不幸的开端。

安娜呢?目前她正接受心理治疗,以增强自信。她有了一个新男友,他住在离她几百公里之外的地方,对裸照一无所知。安娜想过告诉他这件事,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她希望他永远不要收到那张照片,也希望它再也不要出现。

那么如果她的现男友又让她发张裸照呢?

“那他得接受事实,我是不会发的。”

[编译自德国《明镜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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