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背景下的文学表达

2018-04-12 00:17张连波张红翠
大连大学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生产线东北工人

张连波,张红翠

(大连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在“新东北现象”备受关注的情况下,如何振兴东北以及东北精神成为社会关注和思考的焦点,而东北文学的振兴是东北振兴的有机部分。在这一新的历史过程中,梳理东北精神与文学表达之间的关系是文学研究的重要课题。由于东北工业在中国工业现代化建设中特殊的历史地位,东北文学与工业早有联姻①注:本文所谈文学主要是指工业题材或者与工业意象有关的文学作品。。在东北工业发展的各个历史时期,文学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回应东北工业现实中的“人”的命题,表现时代声音,发挥文学作用,成就值得肯定。在上世纪80、90年代的文学关注中,文学叙事与国家工业化意志以及工业改革的历史潮流对接,不仅讲述工业发展的历史故事,也探寻历史起伏中人性的挣扎与坚守,表现了文学对工业现实的深度关注和思考。在2000年后的文学写作中,作家们在热衷于对传统工业精神、工业题材历史追寻的同时,也呈现出对当下工业现实的某种“疏离”。要在东北工业振兴的历史背景下,发挥东北文学的优秀传统,实现文学表达对当下工业现实的连接,文学需要重返工业现场、勇于看见不被看见的工业人生,为东北振兴注入新的精神动力。

一、东北工业文学的三阶段

东北是中国工业现代化的先锋,是共和国长子,东北工业在新中国的工业化历史中占据重要地位,东北工业为东北文学提供了重要丰富的素材,是东北文学写作的重要资源。因而,东北文学与东北工业不仅早有联姻,而且共同孕育了东北工业文学深厚的历史传统,在这个书写传统中,草明是一个开创者。早在延安时期之后,草明就来到东北,作为老一辈工业作家,她一生都为工人写作,为东北工业的发展倾注心力,也为东北工业文学写作打下坚实基础。她的代表作品《原动力》,以细腻柔和的笔调描写了东北的广袤苍凉和东北工农的热情粗犷,展现了东北工业建设的历史场景。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东北的工业文学发展经历了大致三个阶段: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以及2000年以后。三个阶段中,东北文学分别呈现了东北工业发展的多侧面形象,同时也呈现了文学表达与工业现实之间的复杂关系。

(一)上世纪80年代这一阶段中,东北工业文学写作以改革开放题材为主,代表作家有程树榛、邓刚、金河以及梁晓声等人。黑龙江作家程树榛的《钢铁巨人》《春天的呼唤》以及《生活变奏曲》等作品中讲述了东北黑龙江大庆油田的历史发展。邓刚发表于1983年的《阵痛》以及《曲里拐弯》讲述了改革潮流中工人的人生震动,渗透了作家对工业改革时期人性的观察和思考。金河短篇小说《不仅仅是留恋》《打鱼的和钓鱼的》以及报告文学《历史之章》等作品记录了东北农村以及工业改革的重要历史瞬间。在这一时期的写作中,作家们不仅展现了工业化建设初期的艰难,改革开放的观念冲突,转型阵痛,也展现了工人们在克服这些困难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工人的主体精神,即工人的自我认同感和自豪感、以及主人翁精神。这一时期的文学写作不仅让社会看到了工业建设的历史现实,也让人们看到了工人群体的时代价值,为新中国以及东北的工业建设起到了一定的助推作用。

(二)上世纪90年代中,国有企业实行改革。“关停并转”的时代大潮中,无论是中国工业还是工人群体都面临着产业调整、工人下岗等现实主题。这一时期的作家,以孙春平、李铁以及津子围等为代表,自觉关注下岗工人的生存处境,讲述他们的命运抗争和人性挣扎,其间有“生存逼迫”,有人性扭曲。孙春平《这里锌光灿烂》《一个养路工和他的妻子》等一系列作品,共同呈现了改革时期工业发展的历史脚步与大大小小工业人生的辛酸历程。作家李铁在《乔师傅的手艺》《工厂上空的雪》以及《纪念于美人的技术玫瑰花》等小说中,集中讲述国有企业“关停并转”这一国家工业历史化转型过程中,在失去国企的庇护之后,在“生存”危机的逼迫之下,男性和女性为了生存放弃生存准则的种种人性悲剧。作者尤其以同情和悲悯的视角展示了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以身体换生存的人性悲剧,深入挖掘新的工业环境下的人性冲突。津子围在《陪大师去讨债》《我家保姆梦游》《上班》《大减馒头》等作品中以细密幽默又意味深长的笔触讲述了在大的历史震动下,不可见的个体小人物的内心震动和复杂的生存反应。通过对工人的命运关注,作家们呈现了上世纪90年代下岗工人的命运变迁,讲述了在以国有企业为代表的大“家”的护佑褪去之后,下岗工人的历史彷徨、自我迷失和自我找寻。这一时期的文学在工业历史巨变的时代语境中,从宏大叙事转向对人性的深度探寻,从写集体到关注个体,体现了文学写作向纵深发掘的自觉状态。

(三)2000年以后,经过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物质铺垫,以及之后90年代的价值分化,无论文化环境还是工业环境都发生巨大变化。此时期的作家们对于工业人群生存状况的关注已经与前两个时段大为不同。这一时期东北的工业文学写作呈现两种比较突出的特点,一是对传统工业题材的重新发掘和使用以及对工业精神的历史追寻,二是工业背景与主题的远景化。前一种倾向中,黑龙江作家王立纯在《月亮上的篝火》中讲述大庆油田的开发成长经过。辽宁作家温恕的《工人村》,以沈阳具有代表性“工人村”为生活蓝本,通过塑造以主人公张凤林为代表的共和国脊梁式的工人英雄群像,反映从新中国建立之初东北的工业辉煌时期、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改革的阵痛时期,到新世纪东北老工业基地重新振兴时期的半个多世纪的历史沧桑巨变过程。辽宁作家李铭在《飞翔的锅炉》《幸福开门的声音》等作品中讲述退休老工人生活的辛酸和无奈。青年作家罗维在《西平街上的青春》中,通过“我”这一视角观察和体悟转型时期身边发生的诸多巨变,描绘了那一时期工人群体的生存境遇和精神世界。吉林青年作家曹德华的《风雨烧锅镇》,则通过讲述张家烧锅的发展历程,记录从清末到改革开放时期,吉林西部地区劳动人民和革命先辈在吉林西部地区可歌可泣的奋斗和抗战历史。后面几位都是70后作家,虽然年轻,但也倾向于讲述传统工业人生的历史故事,对工业环境的再现也集中在传统工业空间和工业人生方面。在后一种倾向中,沈阳作家双雪涛值得关注。在他的笔下,东北是一个重要的意象,但是已经在魔幻的情境中淡化了东北地域空间中的工业历史内涵。双雪涛的写作已经淡出对工业的书写与关注。吉林作家吉振宇的《红棺新娘》,虽然写石油人的故事,但主要以爱情故事为主,大庆油田已经退为一种背景。这些新生的写作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小说写作的民间立场和个性化特征。

总览这三个时期的工业文学状况,我们看到了较为清晰的变化曲线,在重新梳理这一线索之后,我们需要探寻相互关联的几个问题。首先,如何看待上世纪80年代的工业文学对工人集体主义精神以及主人翁精神的书写;其次,上世纪90年代工业文学写作人性回归的价值意义与影响如何?再次,第三时期历史重寻的现实原因和深层本质如何?

(一)上世纪80年代,东北工业文学充满对工人身份自豪感和主人翁精神的书写,以及对国家工业奋进的文学表达。该如何看待这种主人翁意识和国家主义意志?仅是一种宏大叙事的文学表现,还是国家意志、工业化的时代理想及需要对工人主体精神的单方面塑造?在今天的理论视野中,要理解这个问题,我们需要肯定其时代价值和人性意义,而不能只在单纯的宏大叙事的概念和视角上进行批评。工人主体精神的呈现不仅仅与宏大叙事的塑造有关,还与工业历史发展中人性的自然表现有关。也就是说,这一时期崇高的工人形象与主人翁精神也是人性在特定历史情境下的自然表现,具有历史的合理性和真实性。从现实的历史看,东北早期工业对相对落后的新中国的现代化建设具有重要的历史作用。因而,东北老工业的发展承载着国家现代化的理想,这一理想在上世纪80年代是整个中国社会的共识。腾飞的工业理想必然孕生出国家建设中的集体主义精神和带有崇高感的主人翁意识。而且,工业故事中的这种集体主义精神内涵着多重宝贵品质:创新创造的意志力、奉献牺牲精神、艰苦奋斗精神,以及超越个体的社会担当与认同精神等等。因为,在工业奋战中,在克服困难中选择奉献和牺牲的工业人,能够感受到不断有生命的崇高感从奋斗牺牲的意志中升腾涌现出来,可以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精神性存在以及体会生命崇高的愉悦,感受到个体存在的价值和存在的力量。铁人王进喜就是这种崇高精神和意志的体现。正是这种生存认同与感受是人之成为人的体现,是早期工业人作为整体性的人的呈现。或者说,在早期的工业经验中,工人们能够感觉到自己是饱满的,有丰盛的生命价值,是真实而鲜活地存在着。这是集体主义精神的历史价值与人性价值。这种价值是文学写作靠近工业故事与历史的一个潜在动因。所以,上世纪80年代主人翁精神书写应该在历史中被看待。充分肯定上世纪80年代工业文学书写中集体主义精神和主人翁精神的时代意义和历史价值,才能很好理解2000年后东北作家们对工业精神以及工业题材进行历史重寻的根本原因。

(二)在上世纪90年代,国企待遇和工人身份渐渐消失,下岗工人和新工人大部分进入私人企业谋求生存。现代公司形式中,工人和工厂之间的关系是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公司不是家,工人也不是主人。传统意义上的工人身份发生转换甚至丧失,工人群体的身份认同以及对企业的归属和认同感也随之慢慢丧失。这一时期,不再属于国企的工人最大和最复杂的感受就是被抛弃的零落感。工人群体游荡在历史间隙,经历人性挣扎之后,剩下的更多的是在雇佣关系中的生存谋求与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的琐碎。历史的彷徨使得这一时期的文学写作表现了更多对于日常生活和平凡人生的关注。这一关注使得文学表达从宏大叙事进入到对特定历史背景下复杂人性的近距离描绘,这种写作的人性视角,既有对前一时期主人翁集体主义精神、宏大叙事以及动荡工业历史的冷静观察与深刻反思,也有文学写作历史认识的转换。这种转换既实现了文学写作的拓展,也实现了人性表现的拓展,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当然,在这种转换的过程中,文学与工业之间的关系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即,工业不仅是文学书写沉入其中的巨大现实和背景,还是一个需要冷静观察的对象。在这个对象化的过程中,工业精神不仅被重新思考,工业与文学之间的关系也在松动,甚至慢慢剥离。上世纪90年代工业题材写作的探索和尝试以及价值寻找和精神突围,在一定程度上,对2000年后工业文学写作产生直接和间接的影响。

(三)2000年后的文学写作中,东北工业文学写作保留了如前所述的两个特点:一是传统工业题材的持续,以及工业精神的历史追寻,二是对现实题材的高度关注、底层写作和人性发掘。在此基础上,新的工业题材呈现出工业背景和主题的远景化、写作民间立场及个性化的特点。前者如陈久全,纪洪平、郑庆红、罗维、曹德华、班宇等作家的小说,后者如双雪涛、吉振宇等作家的小说。在他们的书写中,我们似乎难以看见对当下工业新题材的发掘,以及对正在发生的工业现实和当下工人的内心世界和人生故事的关注。无论是传统工业题材的延续还是工业背景的远景化,其实质都有工业文学写作对当下工业现实的“陌生”和“疏离”。沈阳青年作家双雪涛在接受采访时说过:“我们当下的写作出现了巨大的空洞,竟然没有人去写当下!有人写未来,有人写过去,当下成了失语的状态。当然,写当下是非常难的,因为它没被沉淀过,你很难看清,它在流动着,你又很容易失手。”②http://cul.qq.com/a/20170918/032951.htm双雪涛所言自然并非针对工业写作,但是却可以作为工业写作现状的一个注脚。

二、文学表达与工业现实的疏离

如上所述,经过上世纪80、90年代的文学流变,2000年后的东北工业文学所呈现的两个特点既是当下工业文学写作式微的表现,也是文学对当下工业现实疏离的表现。当下东北工业文学写作式微,除了大环境——网络文学兴起、消费文化中个人主义因素的兴盛——使得各类文学渐趋式微而工业文学也不能避免之外,还可以从如下原因做进一步考察。

(一)作家创作观念:在我们项目所作的调研中,针对这一问题,有作家认为,“1.东北的工业是一个由盛转衰的过程,这不利于作者构思一个积极向上的背景环境;2.目前的东北工业缺少成绩、闯劲,缺少榜样和典型;3.文、工分家,工业与文学在一定程度上是两个极端,工业式作家不多。”有的作家认为,“生产线没有意思,生产线监控严格,不允许说话,因而,今天的生产线工厂没有故事,也提供不了丰富的素材,没有可写。”这些观念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作家对工业现实或者是工业写作的基本认知。但这些认知是可以讨论的。

首先,并不是只有一个积极向上的工业才是有价值的。因为,工业并不总是呈现出上世纪80年代工业奋进中的那种现实语境。但是,工业的发展,无论盛与衰都有“人”在其中。文学表现是以“人”为核心,因而,文学家要主动寻找“人”的故事和“人”的生存,寻找不同工业环境与现实中人的感知体验、妥协乃至对抗和冲突,而不是等待一个“积极向上”的工业情境的出现。

其次,“典型”不是工业生产直接给出来的,“典型”不是给定的,是文学自己发现的。而且,在新工业条件下,在高度密集和智能化的生产线中,“典型”作为一种传统意义上的行业理想逐渐被单纯的薪金制度取代。生产线中,工人们的个性被平均化,生产“典型”的工业环境已经不存在。所以,对于“典型”的渴望仍然属于一种传统的工业观念和工业认知。

再次,“人就是大机器的一个部件,是被异化的。”在工业机器出现之初,人被机器异化就是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这在早期马克思的社会理论中已有明确判断。然而,现代的工业机器把人部件化,但是作家不能把人部件化。即便作家看见的是部件,他的任务也是要去讲述人是如何被部件化的。因为,每个时期的机器状态不同,相应地,人被异化的方式也不同,感受异化和反抗异化乃至接受异化的方式体验和内在状态也是不同的,不能用没有故事来一带而过。近年,来自机器生产线的农民工诗人的写作令人深思。以郑小琼、许立志为代表的农民工诗人,以深入骨髓的生命经验叙写对现代生产线工业的感受和思考。他们的诗歌令人惊异,甚至令人刺痛,让我们看到了被生产线穿透的身体和灵魂有怎样的挣扎和呐喊。这些诗歌的声音和现场对当下的文学尤其是小说写作无疑是一个有力的邀请和敦促。

(二)作家组织的体制化。很多作家在稍有影响之后就趋于进入文联作协等体制,成为职业作家,而进入体制之后就相对难以保持对底层生活的接触,从而失去深入工业现实的意愿和动力。有作家指出,“老一代工业题材作家在写作达到一定深度和广度后,能量积蓄会释放殆尽,并且具有一定知名度后,大多会慢慢脱离工厂一线,进入行政岗位任职,这就导致他们的创作不会再像以往那般贴紧生活,即便能写出优秀的作品,也无法达到其巅峰创作期的水平。而年轻一代作家能够关注工业、扎根工厂、倾心工业题材创作的比较少。”这都潜在导致工业文学写作的式微,及其对工业现实的一种疏离。这种疏离既是前述创作观念以及工业认知所致的结果,也是文学焦虑的一种表现,即难以在新工业领域寻求和找到更多写作生长点的焦虑。

(三)智能化生产线的新工业现实。目前以智能化生产线为主的新工业空间是当下中国工业也是东北工业的重要现实,有关于这部分的工业现场与生存经验仍较少进入到东北作家的写作意识中。为什么东北作家很少去关注这些今天正在发生的工业现实?究其原因,除却作家创作观念及体制化等主客观因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值得注意,即今天的智能化工业生产方式。

首先,高度智能化以及集约化生产线的新工业方式使得之前传统的工业精神难以重现。其难以再现的原因主要在于:生产线的高度智能化使得人的主体性大幅度降低。高智能化的工业生产线上,人只需要被动重复机械动作即可,完整丰富的人的经验已经不存在也不重要。同时,高度分化的流水线作业中,人被锁定在一个个固定重复的工作片段上,工人的工作认知是零碎和片段化的。生产线中,工人感受到的是高速度节拍的追赶和逼迫,而不是个体价值的释放和再现。所以,不仅工人身份消失了,工作认同也消失了,更重要的是,“人”消失了,人变得不可见,变得支离破碎。其次,生产过程高度分化和机械,人的生存情绪被消耗在机台上,生活理想抹平难以呈现,超越性的人生理想替换为标准的薪酬制度。甚至有些生产线行业工人为了低廉的工资付出了健康甚至生命的代价,他们如何将个体与更大的国家理想和身份认同相连接,如何在工作中体会到工作的乐趣和生命的尊严?再次,合同制的雇佣关系消弭了集体归属感的心理基础,当工人变成纯粹的打工者,当他们的价值和自我认同都趋向于用薪金来判断的时候,工人以及工业精神就很难再现,牺牲和奉献精神就必然成为漂浮在历史中的符号。

可见,当下的工业环境中,以越来越智能的机器作为生产动力核心的这种工业方式已经改变了原有的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异化持续不断地深入到工人群体之中。这种工业化现实,对于习惯于传统工业精神和工业叙事的文学表达来说是一种困难。如何去呈现这一部分经验,文学写作似乎没有更多的经验。这就能某种程度上说明为什么这一时期的作家们,要么主要是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工业精神空间的重建和追忆,在历史中寻求存在感,要么远离工业这个主题,将其远景化,而很少触及当下高度智能化的生产线为主的工业空间和工业现实。所以,在新的历史时空里,文学表达与工业现实出现一种不对接的状态,或者说,文学还没有找到一种应对当下工业现实的有效方式。

三、文学与工业现实的重新相遇

由于东北文学尤其是工业文学有深厚的历史基础,即便在今天东北工业以及东北发展遇到困境的时候,在文学尤其是工业文学写作不景气的当下,文学的传统和文学的精神依然还在,我们要相信东北文学在新的历史时期有新的担当。那么,在东北工业振兴背景下,文学振兴如何实现?文学如何以新的方式与当下东北工业进程中的现实经验,以及新的工业环境下的生存情绪进行对接?这涉及到文学如何定义自己,文学如何看待自己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并且是否相信淹没在生产线上的工人,也有并且必然有深隐的人性和故事可以发掘并需要关注。文学是否有勇气重新面对文学的社会责任,深入新工业现实中讲述深埋其中的工业人生,并在新的文学关注中呈现东北意识和东北故事,为东北工业基地振兴注入新的精神动力,实现文学对当下工业经验的有效表达,这是东北文学家们必然要面对的问题。此间,文学以及文学写作者至少要完成这样的努力。

(一)文学要去“看见”,重塑东北工业人。作家要从体制中走出来,从个人优雅的生活趣味中走出来,去接近并看见那些被生产线轰鸣声吞没的生产线工人,看见他们作为“人”的存在。去看看,生产线上是不是有令人感动但却不被人知的故事?去看看,生产工人在不被允许自由交谈、并被高速节拍追赶后是否有一双灵魂之眼渴望被读解?去看看,而不是接受现有的已然的观念。如果说工业文学曾关注过那些工业建设时期的主人翁,下岗时期的失落者,也理应关注今天生产线中的沉默者。作家们要追问,为什么这个庞大的群体不被重视,不被看见?他们作为“人”是如何不见的?现在工业生产线上的工人群体,他们有哪些需要与我们息息相关,对这一部分的呈现具有怎样的意义?这些追问将促动文学重新走近被折叠和挤压在生产线上的工人。这种关注也是文学的人道主义精神立场,是写作的价值和意义之所在。有趣的是,目前恰恰是一些社会学家、文化研究学者正在深入这项工作。文化研究学者吕途,近年来多次进入生产线中进行切身体验,写出当代新工人尤其是生产线工人的故事。她的《中国新工人:女工故事》记录了工业女工的现实人生故事,不用虚构,只有倾听,她所表达的就是一个人文关怀者和一个社会观察家的努力去“看见”的愿望和行动。

东方学家萨义德在《人文主义与民主批评》中说过:“由于边缘化、一体化和均质化的言辞处理方法,更多的经验正在丢失,尤其是……未经书面文件记录的人们的经验。我强烈地相信,人文主义必须开掘沉默的事物,记忆的世界,以及流动散工和勉强幸存者群体的世界,发现那些被排除在视线之外、难得一见的地方,挖掘那些未曾公布的陈述;他们越来越关系到……在中心大都市的无底洞内外被边缘化的人们,能否在全球化所特有的碾磨、挤压和移置之下继续生存下去。”[1]清华大学学者孟悦在一篇关于人类纪的文章中谈到全球化链条下,最低端劳动者的生存状态,并提出“看到承受者”[2]的说法。现代工业生产线的工人是资本生产最切实的承受者,是被排除在“发展主义”经济话语表达所构建的想象共同体之外的社会成员,是被忘记的更无助者。他们不应该被漠视,而应该被讲述,而且书写他们,也是在书写与自身生活相关联的生活,因为我们的生活无不依靠他们的沉默和坚持而实现。

(二)站在文学使命角度去丈量东北工业文学。文学深入工业现实去“看见”的过程当然也是痛苦的过程,它首先逼迫我们看见工业发展的痛。这种痛不仅是东北工业的痛,也是中国工业的痛,更是全球化工业以及工业全球化过程中人类社会极速发展的痛。只有在更大的人类全球化和新工业背景下讲述故事,我们才有可能接近故事真相。正如德国纪录片《牛仔裤的代价》以及中国摄影师王久良在《垃圾围城》以及《塑料王国》中用影像讲述真相那样,文学写作也应该在这种尺度和目光下接近工人以及他们的生命。也只有在这种尺度下,工人以及工业的故事才有可能被讲述出来。当然“看见”中的重新相遇又对文学写作提出了另一个难题:带有“政治性”的嫌疑。这种“政治性”意味着文学对社会现实的相当清晰的介入性,而这种介入性必然会触及经济增长与工人作为人的价值隐没之间的对抗性关系。文学必须面对这个难题,这需要文学具有高瞻远瞩,重新站在文学使命和终极关怀的角度上去丈量。只有站在不可避免的全球化的不均衡格局中、在人类文明进程的尺度上写作,文学及其写作者才有可能有勇气去跨越这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边界,而不是局限于以具体的对抗来理解文学书写的使命。正如李铁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当代工人面临两个不同的窘境,一个是生存的困境,一个是精神的困境。一个写作者要从文学的角度正视他们的存在。一个中国作家如果没有真正了解中国工人,那是写不出有关中国城市的大作品的,我们的‘工业题材’写作不能只面对那些所谓的社会问题,人类的精神上的问题才是文学的问题,用文学的叙事来呈现当代工人的生存状态和灵魂所在,才是作家的责任。当然,写作是建立在作家的生活经验之上的,不了解当代工人的生活,当然也就写不好工人,也写不好工厂,只熟悉已经脱离了工人阶级的老总们是写不好‘工业题材’的。无论你写以什么工作为生的人,都要站在人类的精神高度来看其处境,这样才有可能出大作品。”

(三)秉烛坚守的文学理想。今天的工业文学,应该与这些思想者以及文化学者一道,也要发挥社会观察和社会担当的作用,贴近生产线工业现实,去发现和倾听那些隐没在生产线上的“人”:他们的呼吸,他们的眼神,他们双手的动作和节拍……。李铁在谈及中国工业文学现状的时候说过:“人们往往先入为主地认定这是个很难甚至不能产生大作品的领域,工厂的历史有限,工厂的文化氛围有限,钢铁的世界又有多少温情可言?所以很少有人来写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但我宁愿认为这是我的一种误解,我说过小说是写人的,钢铁不过是人的背景,而人的情感不论是在乡土还是在钢铁中都是一样的,都是能像水一样流淌或像烟雾一样弥漫的。”这无疑是说,当下的工业必然有故事,只是需要靠近和发现。

只有当文学再一次以看见“人”的愿望、以社会使命的热情深入新工业现实中工人群体的生存现实时,工业文学也许会在这个时代中重新找到文学的有价值的载体,当代作家才有可能重新找到表达东北工业的“信心”。这种书写和关注本身就是在为当下的工业注入新的精神,即,在工业发展中,既有不可避免的生产线节拍的不断加快,也有允许工人作为人被看见、被关注的包容和体谅。

总体而言,在东北经济整体下滑,东北工业调整“爬坡过坎”的阵痛时期,在东北工业振兴的背景下,东北文学要继承东北文学尤其是工业文学的深厚传统,秉持坚守的文学理想。坚守和确认文学的担当精神,就要重返现实性精神,在现实中深耕,敢于潜入时代的深处,看见不被看见的真实所在。此间,作家负有在场和发声的使命。期待东北工业文学创作在继承发展中剥离迷障、荆棘和雾霭,以文学理想的秉烛者姿态开拓工业文学创作的新境界,伴随东北工业再度振兴闪耀文学的精神光芒。

猜你喜欢
生产线东北工人
MADE IN CHINA
Make ’Em Laugh
方便小米粥亿级生产线投入运行
16000t锻造压力机生产线将交付
每到冬天,东北就变成了“冻”北
大东北的春节
生长在生产线上
做一个“巨晓林式工人”
调配工人
基层关工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