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中的“鲁迅体”初探

2018-04-22 01:24许佳敏
文教资料 2018年36期
关键词:阿Q正传鲁迅

许佳敏

摘    要: 《阿Q正传》作为鲁迅批判国民劣根性的经典之作,在文体风格上同样充满魅力。笔者从审美角度出发,将《阿Q正传》文本分为词语、语句、语段与全文、审美价值四个部分,对其中体现的鲁迅文体风格进行了初步探究。

关键词: 鲁迅    《阿Q正传》    文体风格

《阿Q正传》作为鲁迅批判国民劣根性的经典之作,曾被梁实秋评价为鲁迅“最好的短篇小说”,兼具内容上与形式上的不朽魅力。笔者从审美角度出发,将《阿Q正传》文本分为词语、语句、语段与全文、审美价值四个部分,对其中体现的鲁迅文体风格进行初步探究。

一、词语:炼得精辟与添得朦胧

自以为,精深与朦胧是较能概括鲁迅遣词效果的两个词。在《阿Q正传》中,鲁迅遣词的“精深”尤其体现在他对成语以及其他具有古典气息的词语的使用上。这些词语不但在表意上比白话精简,而且其形式本身已足以给予读者较强的文化冲击。例如序中的“我”称“列传”中记载的都是“阔人”、形容赵太爷满脸“溅朱”、称呼赵太爷的儿子“博雅如此公”以及以“阿”字非常正确来“聊以自慰”。作者在语言上愈是对封建势力的代表们毕恭毕敬、愈是抒发自身的谦卑欣慰,其讽刺意味就愈浓厚。不过到此为止,这些人物与词语在社会阶级与文化意义上仍是匹配的,读者感受到的仅仅是作者间接嘲讽的态度。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章,鲁迅又将类似词语运用到主人公阿Q及未庄其他的底层劳动者身上,如“怒目而视”、“大失体统”、“肃然起敬”等,使其夸张与调侃的意图更加明显,营造出一种荒诞之感。因此可以说,鲁迅除了在内容上建立了封建势力代表与底层劳动人民之间的人物对立、建立了古文与白话之间的文体对立,还建立了文体、语言本身与人物的对立,对人物身上附着的属性进行了双重强调。此外,还有部分词语如“优胜”、“恋爱”等相对阿Q之实际而言并非夸张,而是彻底地颠覆。不直接抒情,而是运用与人物的重点属性、实际经历或作者的真实态度不相符合的词语,是一种十分经济的表达意旨的手段,更能充分、内涵地发挥作者的情意。

至于“添得朦胧”,是指作者在白话句中添加了许多看似不必要的词语成分,使句子的意思朦胧化了。鲁迅为在文中达到“朦胧化”的效果,常使用的手段包括:1.同时使用多个同义词;2.增加偏正短语中的修饰语数量;3.选用本身具有模糊语义作用的词;4.调换语序。《阿Q正传》的主要特征是大量选用能够模糊语义的词,如“仿佛”、“有些”、“似乎”、“大约”、“或者”、“未必”等,有时甚至将以上词语置于一处(例:“大约未必十分错”),或将此类用以模糊语义的词与用以明确语义的词连用(例:“他这时确也很有些忐忑了”、“这可很有一些痛”),使得事实是否存在、事态发展是否严重以及人物主观上随之产生怎样的情感通通都不明确了。这般用词的“朦胧化”凸显了人物内心与外界环境的蒙昧空虚,营造恍惚感、荒诞感的同时方便了读者的自我代入,从而引导其将对阿Q以及未庄的印象与现实接连起来,获得更深层次的思考。

二、语句:疏密有致、关联紧凑的白话句

《阿Q正传》中除去一些古文的“点缀”,其余都是以白话作成的,而且这白话尤其浅近、好读。这是通过以下两点做到的:一是控制复句中各个单句的长度。有时为了形式美、便于阅读的需要,作者甚至刻意“破句”,将常理上当合体的部分截成两到三个更短的单句。例如:“阿Q……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二是尽量简省主语。这就使人物的动作连贯起来,增添了代入感,例如:“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类似以上两例的,在文章中还能找到许多。

鲁迅的文章中还注重关联词的使用。他的句子之间的紧密连贯,其实主要是关联词的功劳。在单句前加入关联词,使得单句之间形成严密、紧凑的逻辑关系,再共同组成一句整句,如同一条环环相扣的锁链。又由于单句大多较短小,无形中加快了读者阅读的节奏与接收信息的速度。值得一提的是,在《阿Q正传》中,鲁迅运用转折关系的频率明显高于递进、因果等其他关系(据笔者统计,文中共出现“然而”40次,“但”83次,“而”145次,亦有其他表转折的关联词出现)。文字在情绪与逻辑上转折多而且快,更易造成读者阅读过程中的心理波动。

除了短小的单句,鲁迅也擅长写特长句,并将二者交织运用,在整体结构上营造疏密有致、浅近自然之感。

三、语段与全文:均衡与侧重的相互征服

李继凯教授曾将鲁迅概括为“现代型、实践型、杂合型、批评型、创新型、大师型”的文体家,鲁迅本人用“表现的深切与格式的特别”来评价自己的创作,结合众多其他评论,我们不难总结出以下两个观点:鲁迅的创作是复杂的、多元的、充满张力的;鲁迅的创作是追求内涵与文体的和谐统一的。然而,就文体而言,鲁迅的作品何以复杂、多元、充满张力?何以与内涵相和谐?笔者得出的结论是:鲁迅的文体在整体上具有均衡与侧重相互征服的特征。以下是从修辞、叙事、意象與三大方面围绕该结论作出的分析。

(1)修辞的运用

鲁迅小说中的油滑、夸张、变形、幽默与反讽,往往是数者相融合,共同包裹在看似客观、含蓄的言辞外衣之下,且通常是漫不经心地点缀在疏密有致、意思浅近的白话句间,好似白纸上几粒针眼,夺人耳目,发觉之后,又像一枚小坚果,结构上浑圆完整,需要层层剥离,方解真意。这是鲁迅遣词达意极精深的证明,在“词语”一节已经提过。此可贵之处,在于既用克制的语气调和了尖锐的情绪,又使精深的措辞醒目于平淡的语句中,在收与放间进行二次均衡。鲁迅的修辞手法仿佛是能够“压缩”种种复杂情意的魔盒,打开的过程本身也是诱思的过程。

《阿Q正传》中另一显著的特征,是使用反复的修辞手法。通常而言,反复的主要功能是渲染、强调、着重、夸张。但在《阿Q正传》中,鲁迅赋予了它均衡之美。例如:第二章中三次出现“心满意足地得胜地走了”、三次出现“汗流满面的XX”;第三章的“十分得意的笑”与“九分得意的笑”;第五章三次出现“觉得世上有些古怪”;第六章的“听的人都赧然了”、“听的人都凛然了”、“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第九章两次出现“快意而且恐慌”,以及全文多次出现的“怒目而视”、“深恶而痛绝之”等,这些反复无疑在语义上强调、加深了小说的内涵,在形式上也有助于小说结构的完整、精致。用内容上起侧重作用的修辞来均衡结构,不得不说是小说文体上的一个闪光点。

(2)叙事的安排

《呐喊》被评价为“一篇有一篇新形式”,《阿Q正传》形式的“新”体现于鲁迅在借鉴西方“横切式”小说的基础上进行了个性化的文体改造。《阿Q正传》的前两章《序》与《优胜纪略》形成了围绕“精神胜利法”的横式结构;从第三章到第九章结束形成按照时间顺序发展的纵式结构。成仿吾在《<呐喊>的评论》中评价这种结构“极坏”,是只关注到结构表面的完整、连贯问题,却没有注意新结构为文体内部及内涵与文体之间充满张力的和谐所作出的贡献。纵横式结构分而各有侧重,合则相辅相成,使《阿Q正传》在表达上兼顾了西方性格小说与中国传统叙事小说的优势,将阿Q其人先行展露在读者面前,再随其经历一系列事件,使读者深化对人物与环境的理解,这个认知过程的安排是有其合理性的。

除纵横式结构外,小说中还存在其他均衡与侧重相互征服的例子,为鲁迅是“杂合型”作家提供了充分证据。例如中国古典小说章回体的叙述体式与西方现代小说的表现手法之间、对人物细致朦胧的心理描写与不藻修饰的白描之间、处于主导地位的全知型零聚焦叙事与穿插的内聚焦叙事之间的相互征服等。借此可知,鲁迅在叙事上的复杂性首先源于他对中国古典文化的深刻理解与对西方新表现、新格式的“拿来主义”;其次源于其崇高的审美理想与为该理想不懈追求之勇气与开放的心态。鲁迅并不是怀着强烈的“形式与内容必有一个是中心”的二项对立的思维方式去创作(这种“对立”恰恰会损害作品的复杂与深刻),而是调度韦勒克所说的“所有能够使语言获得强调和清晰的手段”去追求文体内部以及内涵与文体间和谐与张力的共存。

(3)意象的设置

鲁迅在《阿Q正传》中使用了许多意象,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具体的作者私用意象:“辫子”、“褡裢”、“癞疮疤”、“虱子”、“宁式床”与“油灯”;二是本身具有自然意义或文化意义的描写:“睡着”与“画圆”。(此两者虽然不是实物,却具有意象的深刻作用,所以此处暂且划分到“意象”分类下讨论)

第一类意象用以深化人物与情节,效果较为直观:“辫子”是封建时代的独特产物,象征着封建“正统”,是阿Q思想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它还是革命者要“革”的对象,侧面体现了革命的不彻底性;“褡裢”与“宁式床”象征财富与权势地位;赵太爷家的“油灯”象征着封建家族的存续与老朽(鲁迅在《祝福》中也曾使用过这一意象);“癞疮疤”与“虱子”分别揭露出阿Q自尊敏感与恃强凌弱的性格,这些都较好理解。这类意象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若将阿Q忌讳“癞”字与争捉虱子的两处情节结合起来,我们可以觉察阿Q并非真的不知丑,而是在现实苦难的逼迫下,为了得到一些可怜的“精神胜利”,硬生生从丑中审出“美”来。这种畸形的美学中蕴含着深刻的辛酸,也令阿Q最后的“醒悟”显出更为强烈的悲剧性。

第二类意象在自然世界中本身就拥有一定的暗示意。“睡着”天生具备“生命的一部分停止”、“知觉受限”等潜在意义,在文中重复出现,象征了阿Q麻不不仁、浑浑噩噩的精神状态,与阿Q结局的死亡遥相呼应。“画圆”中的“圆”在中国文化中象征人生的圆满,阿Q想要画好圆圈,体现了他对美满人生的渴望;而他这一希望的落空与最终的死亡,使得喜剧的外衣终于彻底被悲剧的内核戳破,令全文在结局达到高潮。作者将两类意象均衡分布在全文之中,为不同深度的内涵服务,使它们各尽其职、相得益彰。

经以上三个方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阿Q正传》中均衡与侧重的相互征服是克制的、稳重的,也是大胆的、微妙的。

四、审美价值:丑恶的“立”“瞒”“破”

曾有学者概括说,《阿Q正传》是中西手法、纵横结构、美丑理想、冷热情感、悲喜效果交融的艺术,这无疑是精确的。不过笔者认为,考虑到朦胧词语与意象的运用,还应添加上“虚实气氛”这一要素。《阿Q正传》的经典性,不仅在于它“揭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更在于它是内容与形式相互征服、浑然一体之艺术,在现实意义之外更有普遍的美学意义。我们可以说,《阿Q正传》永不褪色的审美价值就在于融合艺术手段,去树立一个根植于现实又超越现实的丑恶原型,为它蒙上面纱招摇过市一番,再最终狠狠打破。小说全文无一“美”的彰显,却是对美最深切、最诚挚的呼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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