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诗中的言意之辨

2018-04-25 16:59庄欣欣
神州·上旬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嵇康

庄欣欣

摘要:魏晋时期玄学盛行,其中人们对于言意之辩有着极大的争论,“得意忘言”在嵇康的诗作中得到了体现。这一思想不仅影响了他玄言诗的写作,表达了他对于玄思与仙境的渴求;更渗透在他立身处世的各个方面,一代名士对于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追求便是出于此。因此,了解嵇康诗中的言意之辩对于我们解读他及其诗作大有裨益。

关键词:嵇康;言意之辩;魏晋玄学

魏晋时期是一个乱世,诸侯争霸,战争频发,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但同样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两汉经学解体之后,知识界失去了一个价值共同体,残酷黑暗的社会现实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理想的幻灭让文人们开始思考要如何协调个人与社会、山林与庙堂、荣与辱、生与死的关系,他们开始尝试以道家的价值观来纾解儒家的价值观。在这种情况下魏晋时期的思想逐渐被引向玄学,探讨“有与无”、“言与意”、“名教与自然”等问题,其中言意之辨在诗文创作方面引起了巨大的争论,那么对于嵇康来说又是如何呢?

汤用彤认为魏晋玄学系统的建立有赖于言意之辨,兴起于汉魏间评论人物的名理之学。言意之辨的争论在于言是否能尽意,魏晋时期“言不尽意”的观点大行其道,认为客观事物自然而然地存在着,不会因言辞而发生改变,《抱朴子·清鉴篇》就写到“区别臧否,瞻形得神,存乎其人,不可力为。自非明并日月,听闻无音者,愿加清澄,以渐进用,不可顿任。”评鉴人物应该看其外形得其神理,这与他的外形如何,声音如何是没有关系的。但也有人主张“言尽意”说,晋欧阳建曾写作《言尽意论》,他认为“形不待名而圆方已著,色不俟称而黑白已彰”“诚以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彼,非名不辨。”虽然天地万物是自然存在的,但若是没有言辞人们是无法将其表达出来的。还有人对于言与意的争辩介于二者之间,认为言辞只是人们所想要表达意思的工具,一旦达到了表达意思的目的,那么言辞就失去了它的用处,是可以丢掉的。这也就是“得意忘言”说。无论是庄子及其弟子的言说还是《吕氏春秋》都曾提及到对于“得其意而舍其言”的赞同,而在魏晋时期王弼更是借阐释《周易》中卦辞、卦象、卦意之间的关系,认为“尽象莫若言”、“尽意莫若象”,将这一观点推向极致。王弼的这一观点在魏晋时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在一代名士嵇康的诗文中也得到了体现。

嵇康在《声无哀乐论》一文中主张“声音自当以善恶为主,则无关于哀乐。哀乐自当以情感而后发,则无系于声音。名实俱去,则尽然可见矣。”判断音乐应以好或不好作为标准,所谓哀乐只是弹奏者或是听者的情感使然,与音乐本身是没有关系的。听音乐的时候只有抛弃外在的名实,才能关注其内在的神韵。因为“音声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音乐的表达有着它自然的规律,人类的情感只是附加于其上的,与其本身没有关系。“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异号,举一名以为标识耳。”言辞不过是一种工具,只是个人心意的标识,意蕴有其定旨,不同人对于同一意蕴的表达必然也是不同的,声有其音,对于不同人来说它表达出的哀乐情感也是不同的。

这在嵇康的玄言诗中也得到了最直接的体现,所谓玄言诗,其中的“玄”便是来自于《老子》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言诗继承了老庄哲学中的抽象思辨,重在“以平淡之词,寓精微之理”。据《晋书·嵇康传》记载:“康善谈理,又能属文,其高情远趣,率然玄远。”嵇康将他极高的玄学修养与逻辑思辨能力投入写作之中,直接构成了他的诗作清远峻切的特点,为后世玄言诗的写作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代秋胡歌诗》就是一首典型的玄言诗,诗作共七章,前五章是诗人对于老子哲学思想的演绎,表达了自己对于绝圣弃智、游心玄默的向往追求,因此在后两章他想象着自己“思与王乔,乘云游八极。”、“受道王母,遂升紫庭。逍遥天衢,千载长生。”与神仙一同在仙境之中逍遥自得,参悟玄法。在《游仙诗》中亦是“王乔弃我去,乘云驾六龙。飘飖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答二郭》中:“明戒贵尚用,渔父好清波。虽逸亦已难,非余心所嘉。岂若翔区外,餐琼漱朝霞。遗物弃鄙累,逍遥游太和。结友集灵岳,弹琴登清歌。有能从我者,古人何足多?”玄学家追求神仙多是因为认为仙境与玄学中的逍遥之境相通,在嵇康看来自然也是如此,他是最早将玄言与游仙结合在一起的诗人。玄言诗注重直接铺陈玄理因而有淡乎寡味的弊病,就如嵇康的玄言诗大多是对于玄理、仙境的直接排列,以表达自己对于神仙的追随,对于玄学的思索与渴求。在玄言诗中语言不过是表达玄理的工具,透过语言了悟玄理才是其最终目的。

如果说王弼的“得意忘言”体现在他对于正统经学的解读,那么嵇康的“得意忘言”则更多地体现在他的立身行事上。如上文所言,声音没有哀乐,但从声音中我们能听出不同的情感,这不正同于道是无形的,但却能化育万物吗?可见嵇康是“托始于名学而终归于道家”,追求道才是最重要的,何必执着于实际,崇尚自然,言行放达,“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

嵇康在《答难养生论》一文中曾提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可见他对于物质的需求并不多,更注重于高蹈的精神境界。嵇康在《赠兄秀才入军诗》中写到:“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泰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诗人以兰圃、华山、平皋、长川等意象为自己构造了一方净土,若是能在天地之间自由自在,遨游于玄虚之境,那么正如渔翁钓到了鱼,又何必在意那根鱼竿呢?这里的鱼竿就如同上文中的琴与酒,不过是助他超然物外的工具,因此“琴诗可乐,远游可珍。舍道独往,弃智遗身。寂乎无累,何求于人?长寄灵岳,怡志养神。”(《赠兄秀才入军诗》),世俗的拖累都不足以留恋,唯有怡志养神才是他想要的。“泽雉虽饥,不愿园林。安能服御,劳形苦心。身贵名贱,荣辱何在?贵得肆志,纵心无悔。”宁愿饥贫也不愿被圈养,不愿为了生前身后名而勞苦自己,人生在世贵在可以遵从自己的内心,放荡不羁,无拘无束,这何尝不是庄子曳尾涂中的真实写照。逍遥之境的写作不仅是诗人对于理想的坚守更是其与现实黑暗决绝姿态的显现。《与阮德如》则把诗人对于现实的鄙弃表现得更加直白:“泽雉穷野草,灵龟乐泥蟠。荣名秽人身,高位多灾患。未若捐外累,肆志养浩然。”对于嵇康来说,荣名与高位不过是外累,唯有洒脱快意滋养浩然之气才是正经。“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幽愤诗》)纵使是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嵇康对于自己的生命追求依然是祈愿在醉心山野之间做一个不问俗务,可以随心任性吟啸,在山间颐养天年的人。这在他的《述志诗》中也多有体现,“比翼翔云汉,饮露餐琼枝。多念世间人,夙驾咸驱驰。冲静得自然,荣华安足为。”在嵇康看来,若是可以自然闲适,荣华又有什么值得去追逐的。“何为人事间,自令心不夷。慷慨思古人,梦想见容辉。愿与知己遇,舒愤启幽微。岩穴多隐逸,轻举求吾师。晨登箕山巅,日夕不知饥。玄居养营魄,千载长自绥。”何必要为了人世间的繁琐之事扰乱心境,“我”日夜寻求着与古人相遇,和他们一同谈论玄妙之学,纾解我的愤懑,启发我的玄思。与他们一起避居山林,感受自然的神采,养精蓄锐绵延千载。

老庄哲学推崇自然无为,庄子更是提出了“心斋”、“坐忘”的观点,物我两忘才能与道合一,在精神上达到绝对自由。嵇康向往越名教而任自然也正是出于对庄子思想的阐释与挥发,在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政治理想得不到实现的现实世界,一切的“世故”、“荣辱”终将归于虚无,唯有“肆志”、“纵心”,托心于太玄之境,“绝圣弃智”、“舍道独往”,在仙境之中寻求摆脱现实的桎梏,实现对俗世的超越。但身处世间又怎能与俗世完全割裂开来,因此“得意,忽忘形骸”是他为自己在精神上开辟出的一方净土。

言意之辨是魏晋玄学重要的内容,而对于一代名士嵇康来说,选择得意忘言不仅是他参悟玄学、追求仙境,以对其意象的书写来表达自己的玄思,更是他不懈于在黑暗混乱的现实社会追名逐利,而是修炼自我心性,追求高蹈人生境界的方式。同时,也正是他开启了将玄言与游仙融为一体的写作方式,为后世古典诗词的“立象尽意”奠定了基础。

参考文献:

[1]《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2]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及其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3]王德有:《魏晋玄学:高蹈飘逸的闲适人生》,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版。

[4]杨合林:《玄言诗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5]胡大雷:《玄言诗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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