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桌李高兴

2018-05-02 06:57郭姜燕
少年文艺(1953) 2018年3期
关键词:珠珠虱子彩霞

郭姜燕

那时候,谁的头上没有几个虱子呢?

坐着坐着,忽然觉得头皮痒痒,伸进手指,一只指肚按住了它小而硬的身体,另一只手指跟上,捏紧了,拿到眼前,果然是一只虱子。把它按到面前的桌子上,拇指一侧身,指甲一按,只听“咯嘣”一声脆响,虱子蹿出一股血浆,肝脑涂地,一命呜呼。有时间有兴趣的话,可以把手伸进头发间再次寻找,往往不会落空。

在我的想象中,手指就像训练有素的猎人,头发是茂密的森林,虱子就是生活在其间的小动物,它们既可怜也可嫌,虽然能够放纵一时,最终不得不接受毙命的结果。

我们一群女生要选出一个王,怎么选?最公平的是比虱子,谁头上的虱子少谁就是王。

下课以后,我们互相捉虱子,一只一只地摁死在桌面上,所以我们桌面上总是血迹斑斑的。

虱子的存在练就了我们的火眼金睛和矫捷身手,一捉一个准,没有人肯放松对别人的要求,因为谁的虱子最多,谁就是最底层的用人,必须听所有人使唤。

成为王的是珠珠。她头上只捉到三只虱子,而且是好几个人围追堵截才捉到的。

珠珠做王,大家都是服气的。珠珠的家里是最有钱的,她爸在做生意,去过很多大城市,珠珠的衣服是最好看的,洗头发用的据说也是大城市里的人才用的东西,不像我们,用的是洗衣粉,每次洗完头发,头发都像蜕了一层皮,糙得割手,像茅草一样。大概虱子也怕城里人,所以不敢在她头上过日子了。

我侥幸排了老二,就被珠珠封为参谋。一开始我兴高采烈,我最怕成為末尾的那个,这个结果还不错。

成为王的珠珠最初蛮谦虚的,毕竟她学习成绩不好,又不是班里的干部,而且她的参谋——我,还是正班长,这叫她诚惶诚恐的。

可是时间久了,珠珠便习惯了,她喊我做事很顺口:参谋,去叫人帮我打扫卫生;参谋,你来把这道题给我做了;参谋,我去厕所,等会儿给我送两张纸过来……

这叫我如何服气呢?

我心生一计,暗暗命令彩霞把头靠近珠珠。彩霞头上的虱子最多,她没有妈妈,几乎一个月才洗一次头,每天头发看起来都油光锃亮的,虱子很喜欢她头上的味道。我跟彩霞说,如果她能成功地把虱子转移到珠珠的头上,下次我做了王就可以封她做个女宰相什么的。彩霞非常愿意,所以总是挤到珠珠身边跟她说话。

大约是彩霞头上和身上的气味太过浓郁了,不要说珠珠,班里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她靠近。珠珠自然更不喜欢。每次彩霞一靠近珠珠,她就会捏着鼻子嚷着,快走开啦,臭死了!

彩霞很不开心,嘟着嘴跟我抱怨。我也怕臭,连连推她,搞得她更不开心了,说要把我的诡计告诉珠珠。我轻蔑地笑着说,鬼才相信你说的话呢!

说是这么说,我心里还是有些发虚的,对待珠珠便格外忠心耿耿,叫她看不出我的二心。

不能把珠珠头上的虱子变多,只能让自己头上的虱子灭掉了。我缠着我妈给我药虱子。

我妈一敲我的头,不能用药,不小心会把人药傻了。

被药傻了的人我见过,村东头有一个女人,整天张着嘴傻笑,口水一直流到下巴上,据说就是小时候她娘药虱子时放的药太多了,毒性进了脑子,就傻掉了。

我也药过一回,在我的强烈要求下。

我妈在水盆里兑了药,小心地帮我洗了头,用毛巾把头发都包裹在里面,闷了一个小时,只觉得满鼻子呛人的药味,眼睛也辣得睁不开了。效果果然好,篦子一梳,掉落的都是虱子的尸体,偶尔一只像喝醉了酒一样踉跄着蠕动几下,最终也死了。虫卵几天以后才成了空壳纷纷落下。

那几天,我唆使大家重新选一回王,可是没有人愿意搭理我,大约除了我,没有人药过虱子,反正也当不上王,干吗还费那个劲。

真没劲。我的虱子白白死了。

不多久,我的头上又开始有了动静,怎么回事呢,我还是特别注意不跟她们头靠头呢!难道虱子有翅膀吗?

后来才发现,原来我同桌男生的头上也有虱子。我气得半死,逮住一个机会把他的手臂掐得乌青乌青的。

同桌李高兴是个很温顺的男生,我们一直合作得很好。对此,珠珠却表示不屑,她不停地跟我叨叨,说李高兴就是个傻瓜,让我能不要搭理就尽量不要搭理。我嘴里说着知道了知道了,心里对珠珠的话也表示不屑。

数学老师的课堂测验,总是喜欢让我们同桌之间交换着批改试卷。别的同桌热衷于死命揪出对方的错误,互相残杀。我对李高兴说,我们要互相帮助才是,你懂的。

李高兴不敢说不。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差,穿得也差,在班里地位本来就低,我这个班长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所以说,我们合作得很好。老师评讲试卷的时候,我们把对方的一些错误能改的都改了,改完后画个大大的钩,显得很有力度。当然作为老手的我们每次都会留一两处小错误,这样才不会引人注目。

有一段日子,我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就是我妈给我灭完虱子后的那段日子,我感觉自己屁股挨近板凳的地方长了个疖子,摸上去很硬实,一碰又疼,我忧心忡忡,难道是药虱子带来的后遗症?会不会毒性从这里开始,慢慢侵蚀到我的脑袋?我会变傻吗?

我不敢告诉我妈。

珠珠和彩霞发现我的怪异,问我,我也不好意思告诉她们。

虱子是我硬缠着我妈给我药的,我这叫自作自受呀!

我只能侧着身子坐,尽量让那个疼痛之处离开凳子。

在学校里,我的痛苦加剧了。我和李高兴合坐一条长板凳,尽管我非常小心不碰到凳子,或者是把屁股放在凳子上不动弹就不疼,但我不能保证李高兴不动,只要他一摇晃身子,凳子跟着一动,我就疼得死去活来的。

我完全心不在焉,一边忍受着疼痛,一边还要担心变傻。那些日子感觉自己活在了地狱之中。加上李高兴把头上的虱子又传给了我,让我白白受了一回罪,我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的。

这天,李高兴又开始晃动凳子了,我忍无可忍,捏住他的手臂狠狠掐了一下,力度足够大,时间足够久。李高兴的眼泪都疼下来了,迫于我班长的威力,他没敢还手。

看他疼得哭了,我说,哭什么哭啊,回去剃光头吧,男生还长虱子!

李高兴不吭声。他埋头改我的试卷,还是尽心尽力把我的错误批改过来了。

我心里的仇怨深着呢,最关键的是,屁股的疼决定了我脑袋的蒙。我忘记了跟李高兴的约定,我把他的错误都圈了出来,狠狠打了叉叉,在旁边扣了分,最后把卷子交了上去。

卷子在老师那里转了一圈,得了总分,回到李高兴的手中。

看着卷子上的红叉叉,李高兴的脸色变了,他什么也不说,把板凳猛地一拎,正碰到我屁股上的那个疖子,疼得我快昏死过去了,我“呀”一声惨叫。

然而,我的一波疼痛还没完,另一波剧痛紧接着来临。李高兴坐在凳子上,前后摇晃着板凳,这样板凳就像一把刀,撞在我的疖子上,刀刀致命,我痛得叫都叫不出来了,泪水哗哗往外淌……

李高兴摇得可来劲了,他人生第一次体验到复仇的快感,怎可轻易停下呢?

我让自己的屁股离开了凳子,证明我还没疼傻。接着,我的人生也第一次体验到了暴力的快感——我扬起右手,对着李高兴的脑袋,狠狠一掌挥了过去,这次轮到李高兴惨叫了。

他捂着脑袋,高声叫喊着,打人了,班长打人了——

公然在课堂上打人,这在数学老师的教学生涯中是第一回发生,而且打人者还是老师器重的班长。

我被移交给班主任。

真相大白于天下——改试卷的事情暴露了,我屁股上长疖子的事也暴露了。当然,我跟李高兴同桌的缘分已尽。

我妈带我去医院看疖子,那个疖子已经出脓了,医生划破了它,挤出脓血,上了药,贴了纱布,我在家趴了两天。

我又恢复了元气,士气冲天地去上学了。我从医生那里得到了明确的答复:这个疖子不会毒性上走,我不会变傻。

只是见到李高兴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毕竟我们曾经合作得那么好。

以后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合作伙伴了。

李高兴变成珠珠的同桌那天起,珠珠的脸上就没现过阳光。

珠珠对我说,要是我能把李高兴再要回去做同桌,她就永远把王的位置让给我。我知道李高兴不叫人喜欢,可也不至于这么叫人讨厌啊。珠珠有点作怪了。

说实话,我心里其实很嫉妒珠珠。要知道,李高兴最喜欢的女生,就是珠珠。

记得李高兴和我同桌的时候,只要我提到珠珠,他满脸都洋溢着笑意,好像我提到的珠珠是哪里来的仙女似的。见李高兴那种贱贱的样子,我就更生珠珠的气,所以千方百计想当王。这些,珠珠都不知道,我也不想让她知道,否则她还不得意死啊!

李高兴做了珠珠的同桌,珠珠就更有女王的样子了。

珠珠值日的时候,李高兴帮珠珠打扫卫生;放学回家的时候,李高兴抢着帮珠珠拿书包;珠珠要喝水了,李高兴跳进老师办公室帮珠珠偷倒开水,他说珠珠喝了凉水肚子疼,好像对珠珠的了解比我们还多。这一切,珠珠并不买账,她看到李高兴就扔给他两只白眼,还总在我们面前骂李高兴是个讨厌鬼。

珠珠对李高兴的讨厌,没有制止住李高兴对珠珠的示好。

一開始,我替李高兴不服气,有一次我甚至直接问李高兴,你不讨好珠珠会死吗?

李高兴嘿嘿地笑,说,你不懂。

我恼了,不就是珠珠长得好看点,家里有钱点吗?再说,你李高兴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就算你当牛做马,也只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已吧!

我知道,自己其实是嫉妒珠珠。李高兴做我的同桌时,眼里心里就都是珠珠。这是一种不可收拾的挫败感。

我对珠珠格外好起来。我说李高兴的坏话,例如,李高兴有脚气上课抠脚的事,李高兴爱吃韭菜还总用指甲剔牙缝的事,李高兴头上有虱子自己上课捉着玩的事,等等。一想到李高兴的毛病,我就万分激动地去提醒珠珠。珠珠听了,越发不爱搭理李高兴了。

时间久了,李高兴就变成我和珠珠共同的敌人了。

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到一个重大消息,第一时间就去告诉珠珠了——李高兴他妈有精神病!消息是彩霞告诉我的。彩霞说,李高兴的妈妈得了精神病以后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哭一阵笑一阵,不知道吃饭,当然更想不到要煮饭了,发作得厉害的时候,就撕扯自己的衣服,还常把屎尿弄得全身都是,别提多恶心了。起初李高兴的姨妈还常去照应着,日子一长,姨妈也烦了,隔好久才去一回。照顾妈妈的任务就全落在李高兴身上了。

我提醒珠珠,千万不要接近李高兴,精神病都是有遗传的,万一发作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还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好几个精神病杀人的故事,大部分都是我自己一边讲一边想象的,反正只要能吓住珠珠就行。

不知为什么,说完了李高兴妈妈的事,我的心里好像越发沉重了。

我闷闷不乐地离开珠珠的座位,正碰上李高兴替珠珠倒开水回来,他咧嘴一笑,我把头一低,而珠珠,抢过水壶吼道,以后再也不要你碰我的东西,恶心!

这是珠珠第一次对李高兴正式发火。

没心没肺的李高兴也意识到了什么,他咳嗽了一声,仿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转身又跑了出去。

那天,李高兴晚了半节课才进的教室,老师派人出去找李高兴的时候,李高兴坐在学校后面的河岸边,对着河岸,不出声地落着泪。

肯定是真的,李高興的眼睛肿了好几天。

李高兴不再做珠珠的跟班和奴才了。

珠珠、我、彩霞,我们也不再争谁是王。

如果那年的夏天不是热得那么变态,也许,李高兴这个人已经被我彻底忘记了。而这篇文章,自然也不会存在。

最变态的是,那么热的天气,学校居然要我们除草。

站在操场上,面对整整一个暑假长出来的杂草,真是叫人气馁呀!

熬过了正午最热的时辰,下午,全校开始清理杂草。头顶太阳烘烤,地面热气蒸腾,草根扎得深不说,草里还尽是些乱七八糟的飞虫、爬虫、蠕虫,操场上女生们不时发出尖声怪气的喊叫,一个个精疲力竭,浑身黏腻,汗馊味令人反胃。

劳动结束后,大家都涌到水井边去清洗。一口井被人群箍得密匝匝的,我们几个没挤进去,珠珠出主意说我们到后面的小河边去洗吧。

在水里洗净了手和脸,我们控制不住地玩起水来,你撩一把水浇我,我掬一捧水泼你。

我们玩得正起劲的时候,忽然发现身边居然站着李高兴,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们,半张着嘴,傻呵呵地乐着,那样子,混在女生堆里,实在是大煞风景。

我看看自己,看看珠珠她们,大家的衣服都快湿透了。我忽然就有些害羞了,向李高兴“开炮”:“李高兴,看女生洗澡,你耍流氓!”

李高兴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彩霞撩起一捧水对着他兜头浇了下去:“滚开,神经病!”

珠珠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推李高兴。

李高兴这下明白了。他合上了嘴巴,移开了眼睛,却没有听话地离开,而是反手一推,一下子推倒了珠珠。

珠珠倒在水中,溅起一片水花。李高兴有些发蒙,他顿了顿,哼了一声,往岸上走去。

我们跑过去拉珠珠,却发现珠珠已经滑向了河心。原来,珠珠倒下去的地方紧靠着河中的一个深坑。

我和彩霞反应过来,恐慌地呼救。

李高兴把已经迈到岸上的那只脚收了回来,拼命跑向河心,他直接扑进了深坑,抓住了珠珠。

就在我们为珠珠松了一口气时,只见珠珠并没有出现在水面上,而是和李高兴一起沉了下去,水面上涌动着巨大的漩涡。

我感觉窒息了。不仅是那时,就是此刻,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再次体验到当时那种窒息的感觉。

我相信,你们已经猜到了,李高兴,也不会游泳!

一个男老师扑向了河心,又有一个男老师扑过去了,几乎所有会水的男老师都下了水。他们很快把李高兴和珠珠都捞了上来。

两个人的肚子都胀鼓鼓的。一个有经验的老师从厨房抱了一口大铁锅,倒扣在地面,他们把珠珠和李高兴的肚子搁在大铁锅的圆肚子上,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吐出了很多水,李高兴还吐出一只小虾,成为学校的“美谈”。

前不久,一个发了迹的同学发起了一次同学聚会。来的同学不是很多,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忙。男生们大约都忙着自己的事业,来的人更少。李高兴也没露面。

大家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珠珠最记得的就是比赛抓虱子,而我,最难忘记的是李高兴用凳子磕碰我屁股上那个疖子的事,那种疼痛的记忆,至今依然如朝露般清新,其他同学则纷纷说起愚蠢的李高兴扑到河心救珠珠的事。

珠珠悄悄告诉我和彩霞,说她一直很内疚,有一个秘密隐瞒了我们很多年。

珠珠说,李高兴是她的哥哥,同父异母的。当年就是因为离了婚,李高兴的妈妈才得了病,所以珠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也不想和李高兴走得太近。后来,李高兴的妈妈死了,李高兴读完了初中就被他们的爸爸带在身边学做生意了,他把生意做大了,总是天南海北地飞。

珠珠说完了这些,有些如释重负。

我说,其实我早已经知道了。

彩霞说,我也知道,我们大家都知道。

住在相邻的村子里,任何消息都是长了翅膀的飞鸟。

珠珠惊愕得张大了嘴,握着酒杯的手抖了起来。

彩霞用手中的酒杯碰了碰珠珠的酒杯,说,都是李高兴,他找过我们所有人,央求我们装作不知道,他说,除了他妈妈,你是这个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人。

我也举杯碰了一下珠珠手中的杯子说,来,为我们的同桌李高兴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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