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雾海去看林语堂

2018-05-07 15:54方达明
闽南风 2018年3期
关键词:双溪林语堂故居

方达明

2015年3月28日上午,一大群人马约好了到平和坂仔去看林语堂。

进入平和地界的时候,雾呼呼喝喝涌过来,前方的山和路像刚出浴的杨贵妃见了生人,转身闪在薄纱里。跟着大雾涌过来的是一通电话:“去坂仔的路堵车了,堵了好几公里。今天,二月初九,一年一度双溪墟啊。”

二月初九双溪墟。这是平和最著名的墟日。这天大道公很开心,因为他过生日。更开心的是平和的乡亲们,因为他们这天可以放开手脚挑选称心如意的传统手工农具——布谷鸟叫了,该春耕了。

我听平和的朋友说过:“二月初九双溪墟,不去后悔到明年!”

于是改道拐往霞寨镇的高寨村。电视、报纸上的高寨村盘在高山顶上,一座座闽南民居错落有致地叠在漫山遍野的蜜柚林中,号称柚海“布达拉宫”。

车子在浓雾中喘着大气转着圈子爬,爬了老半天,终于爬到了云海里的高寨村。打开车门,眼前一片雾茫茫。清凉的空气和柚花的香味一块挤开浓雾涌扑过来,猛地把肺部灌满了。我身边的一个高跟短裙的漂亮女子甚至踮起脚后跟耸了胸展开双臂:“啊,负氧离子,我来了!”

没走上两步,浩浩荡荡的一群男女老少就像赶赴蟠桃盛宴的各路神仙,没入了浓雾里。明知道自己正走在海一样广阔的蜜柚林中,可目光只能看到脚下的木栈道、石台阶。雾珠大得惊人,不时失足掉进后脖颈里,冰冰的痒痒的。两嘴角忍不住往上挑起来。探手往雾里一抓,掌心一下就湿了。儿童的嬉笑声和各种鸟叫不停地蹦入耳朵里,我胸口大开,脚底仿佛踩了棉花,轻飘飘,想飞。我知道,我醉氧了。

所以午饭后一上车我就睡过去了,一直到车子从西北方向绕过矗立在林语堂梦里的石起山来到林语堂故居前才醒過来,差点睡酥了。

雾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一点踪影仿佛刚刚是一场沉甸甸的梦。

踏进林语堂故居的大门,日光从满院子大树的头顶梳下来,披在卵石地面上,碎作一摊细金子,一阵微风打南边挤过来,地面一派活泼泼的绚烂,恰似平滑如镜的水面起了波澜。

我两腿充满了电似的,径直往故居里边走,一直走到阁楼上才慢下脚步来。

阁楼里有一大一小两个窗户。小的是风窗,朝北;大的朝西,只有窗扇,没有栏杆,贴着一道屋脊,屋脊平平直直,看了就想跨上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林语堂和我一样,身体里都活着一个苏东坡。

我倚在窗边,发了一会呆。林语堂小时候常常打这窗口爬出去,坐在屋脊上,眺望前方坦坦荡荡的东湖平原,眼光要一直走到石起山才停下来,在他的脚下,花山溪划开东湖平原,一路小跑蹦向九龙江,奔进台湾海峡。

我一直认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小时候住的房子肯定面对着平原,并且有一条河流在屋前或者屋后日月不停地流过,放眼望去,在眼光累了的地方必定横着一道山梁。为什么?因为平原保证他不至于饿成一个缺心眼;河流呢流向远方,远方是未知的世界,时时刻刻诱发他的好奇心,而且让他懂得宽容,让他明白什么叫海纳百川;山梁让他仰望,知道应该有所敬畏不至于天天想要颠倒乾坤。

的确如此。

我是第二次来看林语堂故居了。上次是五年前的夏天,知了喊得最凶的季节。以下是我当时留下的几段文字:

“林语堂的故居在溪边,在树荫里。树是菩提、梧桐、香樟和凤凰木,都极高大,好像想和天上的云团比高低。院子里遍地都是熟透了的凤凰叶子,每片都只有女孩小指甲大小,金灿灿的,让雨水赶成一波一波,挤在鹅卵石路上。面对满眼金黄,我的脚不知往哪里踩才好。门外的溪水一波追着一波,仿佛从林语堂的书里流了过来。

眼睛越过水淋淋的香蕉叶子和柚子树望出去,四周果然是高大的石头山,果然。

信步走上故居的阁楼。

林语堂出生的那张床有一面斗笠大的镜子。闽南人一贯反对在床上或者床的对面放镜子,据说是怕灵魂让镜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吸走就像美女吸酸奶一般。其实,是怕半夜起床让镜子里的自己吓着,或者在某些时候亲眼看到自己的不文明形象,让‘三从四德、‘礼义廉耻之类的教训付诸往东边逃去的流水。

林语堂小时候肯定从那镜子里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想起小时候和兄弟们睡的那张床。那张床比这张气派许多亮堂许多。那是我外婆的婚床,它是从马六甲海峡坐着船来到中国的,一路见过了许多风许多水。它有一面大镜子,还有两面正对着的小镜子,这两面小镜子都比斗笠大一些,我小时候在那两面镜子里看到了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

故居里游客熙熙攘攘,像开春的鱼,空气却一如既往地安详。游客中不少是本地乡亲,他们像照片里的林语堂一样嘴角微微往上挑着,一丝丝骄傲飘出眼角来。

平和的作家们大多赶过来了。在这看钱看脸人心浮躁的时代,山高水野的平和竟然文风鼎盛,实在让人心暖。礼失求诸野,信哉。

我走回院子里时,树底下已拉开架势,准备群聊。

茶具摆上,热水瓶一高一低,白芽奇兰的香气开始在树荫下游走。

两三只小翠鸟在头顶不紧不慢地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

我是写小说的。可是因为工作单位的氛围比较特殊,我每天精疲力竭郁闷不堪,已经有三年多连一篇短篇小说也没能写出来,只好闪到一边。正好葆国腋下夹着两本书,大踏步地在树下来来去去,好像在测量树荫的总面积。于是招手唤来葆国,远远地坐下来,听马乔谈平和,谈平和人,谈林语堂。从元朝明朝清朝一路谈到他的青春期。在他的声音里,我看到了元末起义领袖李志甫,清乾隆年间的顺天皇帝林爽文,林语堂的二姐林美宫……

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干部模样的白发老人。男孩扯着老人的手:“爷爷,爷爷,你说林语堂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

老人愣了一下,“咕嘟”咽了一大口口水:“这个嘛,不知道呢,你好好读书,长大了也许就懂了。”

为什么?我当然知道。

我看了小男孩两眼,决定不告诉他。我现在已经有点成熟了,知道沉默可以养生。

白芽奇兰的香气把日头熏得有点歪斜,大家才发觉大半个身子已经坐麻了。于是恋恋不舍地直起身,沿着花山溪不紧不慢地走,想把林语堂文化博览园给走透了……

花山溪的水真清啊,水底的鹅卵石一粒挤着一粒。

突然来了一股风,凉丝丝的,脚下的野草猛然齐刷刷向北侧过头去。

该回家了。

车走了十来分钟,到了花山溪和南胜溪见面的地方,走不动了。一看,好热闹!像一锅烧开了水,都是人,根本望不到尽头。叫喊声、招呼声、叫卖声、喇叭声一声高过一声,略略有些嘶哑。也难怪,喊了一整天了。道路两边挤满了摊位,各种日常用品越过几十年的光阴摊开在我面前。竹制的有椅子、梯子、耙篱、簸箕、竹篮、斗笠、米筛、酒漏和痒痒挠;木制的有锄头柄、扁担和锅盖等。锄头柄白生生的。卖锄头柄的笑出满口牙,也白生生的。我最喜欢的是卖各种玩具的摊点,因为我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

姑娘们三个一群两个一对,两腮桃红腰肢一条软过一条,眼神如花山溪的水面,波光潋滟。她们服装短小,颜色比春风里的野花还抢眼。三三两两的毛头小伙跨着电驴子在人群里慢慢地游,眼珠子死死粘在姑娘们的身上。年轻真好!

这就是一年一度的双溪墟。

我突然想起了1977年的春节,就是如此的热闹。人间一下子火辣辣地活过来了,高音喇叭天不亮就开始大唱芗剧,大大小小的炮仗不时地怒吼、尖叫。满街都是炮仗炸出的碎纸屑,眼里一片热烈,像晒满了小辣椒,踩上去脚底暖暖的发痒。我第一次穿上了新衣服。我们跑着跑着,趁大人不注意,憋不住就在街面上打个滚。大人瞄见了,哈哈大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快四十年了。如今,林语堂的女儿和林语堂的书也回来了。

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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