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母的海

2018-05-07 15:54何葆国
闽南风 2018年3期
关键词:老祖母霞光眼光

何葆国

我是昨天夜里才来的这个小海岛。在波涛声中,舟车劳顿被涤濯得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场充满海声的大梦。我醒来时,朋友已经走了,昨天晚上我们在城里吃饭时,我临时起意要到岛上住一些天,他自然没有二话,连夜送我上岛,早上则不知何时离开,他要赶回城里上班的,这海边的石厝是他的家,十多年前我就来过一次了,那时他父母亲还在,后来还来过几次,主要是看烧王船、妈祖出巡的民俗表演。朋友每年都要回家小住,所以尽管平时家里没人,但还是收拾得很干净,生活设施一应俱全。

阳光穿透薄薄的窗帘布,在地板上投射出一个方框,这就是石窗的形状。海岛上石厝的窗子小得像一块豆腐那么可爱。波涛声也是一阵一阵地掀动着窗帘布,我想起来了,这还是我送给朋友的一块蓝色印染布。我把它掀开,整片大海就奔涌进来一样,其实它只是一块薄薄的布,但一布之隔,便是全部的大海……我似乎有了灵感,立即打开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

但是,文思很快退潮,我又陷入了一种无处登岸的焦虑。当我发现地板上的方框变成一种闪射状的霞光,已是傍晚时分,我起身走出石厝。中午吃饭时出去过一次,现在我应该到外面走走,然后再顺便到那家小饭馆吃饭。

朋友家门口便是一条通往海滩的石径,此时,前方几百米的大海,一片金碧辉煌,落日在海面上洒落了万千金光,我仿佛听到一股丁当作响的声音从金光里不时地迸出来。大海的落日雄浑壮美,我在文字里也曾多次描述过。但我总是觉得那是一种过于喧嚣的谢幕,正如我笔记本里的新作,写得壮烈,却缺少一种舒缓、一种宁静。顺便说一下,这部新作写的是航海世家的故事,正因为自己对初稿有诸多不满意,这才促成此次的上岛改稿。这个小岛虽然不大,但是在当年的航海时代里,也曾英雄辈出,他们的木帆船曾远渡重洋,在他们积攒财富建造起高大的福船后,他们的足迹更是远涉东南亚甚至于南美洲一带,他们运去了瓷器、丝绸、布匹、茶叶等等,载回胡椒、象牙、檀香、燕窝等等海外奇珍异宝,当然还有一箱箱的番银。一百多年过去,潮起潮落,烟波散尽,尽管它日益沦落为一座平庸的小岛,但是波涛声中还是激荡着当年的桨声橹歌,多少故事像礁石一样埋进水中。

我顺着石径往下走,在半坡处有一小块凹进去的空地,那里立着一块古碑,古碑边的石墩上坐着一个老太太。她苍老的身躯在落日霞光的映衬下,像是缩成了一团。我向她走近,脑子里咚的一声,这不是三年前——不,十几年前见过的老祖母吗?多年的记忆一下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我记得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跟朋友上岛时,就在这块古碑下看见过她。那也是一个黄昏,她也是背对霞光坐在石墩上,像一只瓮子似的一动不动,身上穿着土蓝色的褂衫,一头银发梳成船形,上面还插着一根金簪,像极了一根桅杆,她满脸皱纹,像是被海水雕琢出来的礁石的脸庞。她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假醒非醒,完全处于一种混沌状态。那时朋友就告诉我说,这是他们岛上辈份最高的老祖母,可能九十多岁了,也可能是一百岁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的年纪。后来我还上岛几次,每次也都在这个相同的地方看见她。现在,我又一次看见她,令我惊奇的是,她没有一丝丝的变化,服饰、发型甚至脸上的神情,跟上一次看到的一模一样,时光在她身上凝止不动了。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这时,她的眼睛好像睁大了一缝,眼光像一根羽毛向我拂过来。我突然感觉她的眼睛像猫眼一样,幽蓝、深邃……

“老祖母,你好。”我向她打了一声招呼。

她显然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把眼睛闭上,那海一样的深邃便消失了。她身后的金光在减弱,化为满天红晕,她瘦小的身躯被勾勒出一幅倔强的剪影。

“老祖母……”我又叫了一声。

她的眼睛又睁大了,那眼光海一样的深邃,静静地看着我。

我走到了她面前,用一种晚辈的尊敬的语气,几乎是大喊地又叫她一声。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看着我,那海一样深邃的眼光……

我准备转身离开,正好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走过来,对我说:“你跟她说话没用,她耳聋,也不会说话了。”这不用说我也是猜到了,我回头问他:“你知道她几岁?叫什么名字吗?”

“我们都叫她老祖母,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应该有一百零几岁了吧。”

“谁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呢?”

“她可以自理嘛,她有很多的孙子,不定期来看她,给她送各种各样的东西。”

我哦了一声,不知再说什么,慢慢往海难走去。落日和海水最后的亲吻,海面上荡起一片胭红,潮声起落,海风吹着我的思绪像头发一样四处翻飞。

在海滩上站了一会儿,我返身回去的路上,发现那块古碑旁边只有几只石墩,字迹漫漶不清的古碑在苍茫的暮色里越发幽暗。老祖母回家了,她的家应该就在朋友家周边密密麻麻的石厝中的一座。这个晚上,我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个神奇的老祖母,对新作的修改似乎有了新的思路。

第二天傍晚,我仍旧在古碑旁边看见了老祖母,她还是像昨天一样,甚至连发型都没有一丝的变动。我仍旧叫了她几声,她仍旧用海一样深邃的眼光静静地看着我。

第三天傍晚,我照例在古碑下和老祖母相遇了——这回我没有叫她,我们只是目光相遇,在空中做着无声的交流,其实,那是一个我不懂的世界,就像海一样的深邃。

这两天在电脑上回看自己的新作,尽管修改的思路还未明晰,但我已不再焦虑,而是心平气和,我已经意识到,我笔下的航海世家薪火相传,驰骋海疆,但这并不是为了征服海洋,而是要造福陆地——这近一百年的跨度,正好涵盖了一个女人从小女孩到老嫗的各个历程,这不正是那个老祖母的一生吗?遗憾的是,第四天傍晚,我没有见到老祖母。但是此时,我的思路已经明晰了,我要在新作中增加一个核心人物,这就是一个小女孩,从小看着她的祖父远航,看着她的父亲远航,看着看着长大了,然后又看着她的丈夫远航,看着她的儿子远航,看着看着老了,在她的凝眸下,几代人在海上劈波斩浪,勇往直前,她始终是他们的动力、他们的灵魂。老祖母的海,这是世界上最深邃也最多情的海……

猜你喜欢
老祖母霞光眼光
黑夜中的那抹白
霞光
任桂萍
老祖母的牙齿
专业眼光看改革 改革眼光看中国
老祖母的牙齿
老祖母的牙齿
老祖母的牙齿
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