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现代粤剧《风雨骑楼》

常剑钧　裴志勇

时 间 辛亥革命至北伐战争十年间。

地 点 百年前的梧州码头骑楼、商铺会馆、街巷河道。

人 物

梁盈盈 商行女掌柜，出场时二十出头。

王德昌 货郎担出身的“平码行”老板，出场时二十多岁。

梁又庭 梧州富商，梁盈盈之父，出场时年近六十。

莲 嫂 划艇叫卖的寡妇，出场时年近三十。

陈细龙 莲嫂胞弟，出场时二十出头。

杨帮办 年龄不详的市井帮闲。

桐油三 专营桐油生意的西南客商。

六堡六 专销六堡茶的南洋客商。

兰局长 警察局长，四十多岁，粤剧票友。

何会长 商会会长，五十多岁。

小女孩 卖龟苓膏的小女孩。

阿 姆 卖冰泉豆浆的阿姆。

船老大、伙计、客商、警察、小贩、市民、苦力、船工各色人等。

第一场

[拂晓时分。三江口大码头。

[朦胧之中，苦力们正往船上搬运货物。号子声声震荡：顶硬上呀！鬼喊你穷啊！……

[号子吼出一轮旭日，道道霞光洒满江面。近处，密密麻麻泊着各类船只，远处，江中百舸争流往来穿梭。

[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铁片敲击声，王德昌肩挑货郎担上。

王德昌 （唱）夜半眠，五更忙，

人间最苦小货郎；

追星星，撵月亮，

风霜雪雨一肩扛！

[众货郎且歌且舞上。

众货郎 （唱）三江口，看三江，

世间冷暖天天尝。

人家发财开商铺，

我走村串乡日夜忙。

王德昌 （唱）家传一副货郎担，

到何日才能挑出大名堂？

[众货郎下。王德昌欲下，莲嫂上，拉住他的货郎担。

王德昌 哟，阿嫂，我本想今天卖完货就去家里看你和橹仔的。

莲 嫂 你忙了一天，不用去了。再讲……唉！

王德昌 我不怕！

（唱）与大哥结金兰三江码头，

莲 嫂 （唱）叹只叹恶龙滩将他命收。

王德昌 （唱）兄长在我把你家当我家，

莲 嫂 （唱）现如今少到我家少烦忧。

王德昌 这……就是你不愿见我的理由吗？

莲 嫂 （叹气）唉……

（唱）孤儿寡母好凄惶，

娘家接连遭祸殃。

寡妇门前是非多，

流言似锥戳脊梁！

王德昌 我不怕！

（唱）只要我有一口粮，

不给你们饿肚肠；

只要我有一尺布，

你们就有新衣裳！

莲 嫂 （岔开话题，向内招手）阿弟，快过来！

[陈细龙肩挑一副货郎担摇摇晃晃上。

陈细龙 家姐。

王德昌 这是……哦，你就是小浮阿弟呀！你不是在广东番禺做生意吗？几时来的？

陈细龙 阿哥啊！一场大火，烧了全家，父母双亡，只好到家姐这里找口饭吃。

莲 嫂 就让他跟着你去当货郎吧！

王德昌 阿弟呀，当货郎要吃好多的苦头啵！你想好了吗？

陈细龙 挣了钱再当老板嘛！我早就听人讲，梧州遍地都是金元宝，人人都能发大财！

王德昌 哦？天下哪有这么好的地方？（指货郎担）你看，这副货郎担，我阿爸挑了几十年，我阿爸的阿爸又挑了几十年，现在轮到我，又挑了十几年，还是一个连老婆都讨不起的穷光蛋哪！

陈细龙 阿哥，你就收我当徒弟吧，我什么苦都能吃！

王德昌 那好，随我装货去吧！

[众货郎挑着货担颤悠悠喜滋滋上，陈细龙亦步亦趋跟得欢。

王德昌 （唱）小扁担，三尺三，

众货郎 （唱）走街巷，过山川。

王德昌 （唱）紧赶慢赶脚不停，

众货郎 （唱）货真价实万家欢。

王德昌 （唱）牛角梳棱花镜西洋纽扣双飞剪，

众货郎 （唱）还有那姐妹们盼的胭脂水粉红丝线……

王德昌 （唱）晨装日杂百货千万件，

众货郎 （唱）夜归山珍土产一肩担！

（数）香菇木耳大蒜，

八角茴香笋干……

眼花肩痛腰酸，

赚钱赚钱赚钱！

王德昌 （唱）到那时“平码行”里当老板，

众货郎 （唱）为了它跑断双脚心也甘！

[桐油三、六堡六吆喝而上。

桐油三 桐油船招船工喽！待遇从优！

六堡六 六堡茶船招船工喽！工钱双倍！

桐油三 下南洋，赚大钱！

六堡六 茶船古道，票子好捞！

众货郎 去喽去喽！

[众货郎七嘴八舌簇拥桐油三、六堡六下。

陈细龙 阿哥，听讲，下南洋一个月，就比我们挑货郎担一年赚的钱还多！

王德昌 你想去？

陈细龙 赚够了钱，再去当我们的平码行老板吧！阿哥，看看去！

[王德昌欲下，梁盈盈跑上将他的货郎担一把拉住。

梁盈盈 王德昌，别人能下南洋，你不能去！

王德昌 哦，是梁大小姐呀！我不下南洋，我卖货去了！（欲下）

梁盈盈 （再拉）今天你不把话讲清楚，就不能走！

王德昌 话我早就讲清楚了。

梁盈盈 你这个人啊！

（唱）想当年西江溺水蒙你救，

為感恩天天巷口将你求，

怜你货郎太辛苦，

欲礼聘到我商行当副手。

陈细龙 （兴奋地）好事啊，太好了！

梁盈盈 没你的事，一边去！

[莲嫂将陈细龙拉过一旁，耳语着什么。

王德昌 梁小姐，救命之恩切莫再提，我们早就两清了。

梁盈盈 哼，能清得了吗？

（唱）你煮菜不进盐和油，

大男人却像个乌龟缩了头！

今天咬牙把你拦，

话不讲明不许走！

你是嫌我门槛低？

还是看我相貌丑？

莫不是脑子搭错哪根筋？

嫌我的银子咬你的手？

陈细龙 （回过身来）梁小姐，讲得太好了！

莲 嫂 （捂他的嘴）莫乱讲！

王德昌 阿弟，快走！（挑担欲下）

梁盈盈 （拦住）你要想走，除非把我推下西江！

[两人正纠缠不清时，锣鼓声、鞭炮声大作。桐油三、六堡六手捂头狼狈而上。

桐油三 革命了！皇帝没有了！

六堡六 天哪！连我的辫子也挨剪去了！

[杨帮办率一群已剪了“革命头”的男人且歌且舞。

（唱）辫子摇摆在腰间，

长长相伴几十年。

咔嚓变成“革命头”，

好比裤落好丢脸！

男商贩 （唱）要变随他变，

照饮早茶照开店！

女商贩 （唱）他变我不变，

一样讨人好喜欢！

小女孩 （唱）龟苓膏，苦又甜，

买一碗，两文钱！

阿 姆 （唱）冰泉豆浆浓又香，

一滴入喉想十年！

[桐油三拉着六堡六钻出人群，相互奇怪地端详着。

桐油三 （操西南官话）兄弟，看看你这鸟样，越看越想笑！

六堡六 （操粤味国语，摇头晃脑）你这个样子也很怪啦！

[喧闹之中，人流逐渐散去。

梁盈盈 （搜寻）王德昌，你往哪里跑？我今天一定要找你讲个明白！（追下）

[搬货物的苦力过场，号子震天：

鬼喊你穷呀！

顶硬上呀！……

第二场

[一年之后。正午时分。

[骑楼街一隅。“六堡茶”“冰泉豆浆”“纸包鸡”等招牌格外醒目。街市人流络绎不绝，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推着小车的阿姆边走边吆喝：“冰泉豆浆，又浓又香！”肩挑龟苓膏担的小女孩叫卖着过场：“龟苓膏，两文钱，祛湿热，味道甜”……

[王德昌上。

王德昌 （唱）勒裤带省吃穿年年赚钱忙，

狠下心当祖屋开间小小“平码行”。

眼见圆梦在今天，

小货郎变成了老板王德昌！

[陈细龙夹一块蒙了红布的牌匾喜冲冲上。

陈细龙 （唱）梧州没有遍地金，

却有天下最好的人。

商铺悠悠店铺连云码头大，

机缘到风生水起好前程！

王德昌 阿弟呀，过来掐我一下。

陈细龙 阿哥，我又不癫，掐你做什么？

王德昌 （自拧一把）哟！是真的！我真的开平码行了？我真的要当老板了？

陈细龙 （掀开红布一角）阿哥，你看！“永兴行”啵！从今天起，你就是经理，我就是……

王德昌 我是经理，听人家讲，二掌柜就是襄理了！

陈细龙 （试探地）王经理！

王德昌 （窃窃地）陈襄理！

王、 陈 （陶醉地）是我……是你……嘻嘻嘻……

[梁盈盈内呼：王德昌——

王德昌 （大惊失色，拉陈细龙）快走呀！（二人匆匆跑下）

[梁盈盈上。

梁盈盈 王德昌，你等一下！唉，跑什么跑！（欲追）

[廊柱后转出一位老人，一把将她拉住。

梁盈盈 （回头，一惊）啊？阿爸，是你？

梁又庭 梁大小姐！你不在商行里管事，跑到大街上疯疯癫癫干什么？

（唱）你本是富商女大家闺秀，

却为何守候在十字街头？

眼睛里带着弯弯钩，

要钩那小货郎你羞也不羞？

梁盈盈 （顿足捂脸）你乱讲！

（唱）老阿爸太搞笑话无厘头，

冤得我无处辩双泪长流。

经商人岂能在家中独守？

卓文君她也要走下绣楼。

叹只叹儿的娘去世已久，

老阿爸从不管女儿忧愁。

你不问冷来不问寒，

你不管肥来不管瘦，

逼女经商苦中苦，

算盘珠子拨不休！

罢罢罢！

走走走！

[梁盈盈从身上掏出一串钥匙，甩给其父。

（唱）这家商行还给你，

小女子无羁绊来去自由！

[梁盈盈夸张地抹泪哭泣。

梁又庭 （无奈地）莫哭了莫哭了，是阿爸发癫，错怪我的乖女儿了，到夜晚摆桌酒给你赔罪如何？纸包鸡怎么样？喜欢吗？

梁盈盈 （嗔）这还差不多！

梁又庭 好，那我去吩咐他们……（欲下）

梁盈盈 （一把搂住梁又庭）阿爸，我今天拦的不是小货郎，而是你！

梁又庭 为何拦我？

梁盈盈 阿爸，你看着我的眼睛，不许撒谎。

梁又庭 这又为何？

梁盈盈 你可知王德昌的“平码行”今天开张？

梁又庭 （故意地）是嗎？那个走街串巷的小货郎要当老板了？

梁盈盈 你昨夜找房主抬价，收了他刚租准备开张的铺面？

梁又庭 你怎么晓得？

梁盈盈 （唱）你仗义疏财有名头，

却为何要把后生小辈当对手？

王德昌当货郎奔波行走，

开商行实不易一生难求。

你不帮忙也就罢，

百般阻挠是何由？

梁又庭 女儿呀！

（唱）凤求凰，古今有，

凰求凤，没来由。

且不说门不当来户不对，

他与那小寡妇拉拉扯扯流言蜚语满江洲……

梁盈盈 （无言以对）这……这就是你今天不让人家开张的理由吗？

梁又庭 难道这还不够吗？

梁盈盈 （气）你能摘下的牌子，我就能把它挂起来！（跑下）

梁又庭 这还得了！（欲追下）

[杨帮办匆匆上，将他拉住。

梁又庭 哦，杨帮办呀！今天有何大事呀？

杨帮办 （夸张地）大事情，大事情呀！

[桐油三、六堡六二人上。

杨帮办 （对众人）来得正好！你们一起听听！刚才几多人拦着我问，我都舍不得告诉他们哪！

众 人 什么大事？

杨帮办 陆荣廷陆大帅到梧州来了，你们晓不得吧？

梁又庭 要来他就来，关我们什么事！

杨帮办 关我的事啵！大帅他吃腻了狗肉鱼生，想起梧州的纸包鸡来了，这不是？要我去……

桐油三 （打断）帮办兄弟，这陆大帅这般威风，你是怎么和他拉上关系的？

杨帮办 嘿嘿，我们是拐弯亲戚，你晓得不？没有这一手，我能到英国领事馆当差？

六堡六 怎么我听人家讲，你在领事馆只看过两天大门，第三天就挨撵走了！“帮办”的名头就是这样得来的吧？

杨帮办 （气鼓鼓）什么世道？就是见不得人家好，就是见不得人家比他强！劣根性哪！

梁又庭 恕不奉陪了！（欲下）

桐油三 梁老板，等一等。

梁又庭 还有何事？

桐油三 我今天是专门为桐油的事来找你的。

六堡六 还有我呢！南洋那边连拍几封电报，又在催了！梁老板，我要的六堡茶，货备齐了吗？

梁又庭 走吧，到我的商行饮茶！

桐油三 前面就是大东酒家，纸包鸡，今天我做东！

六堡六 要去赶紧，去晚了，陆大帅全包了，我们就没戏了！

[众人看着杨帮办，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杨帮办 （着急）等等我呀，还有大事，边吃边讲嘛！（追下）

[天色向晚。王德昌垂头丧气上，陈细龙抱着牌匾沮丧随上，二人看匾，摩挲叹息。

王德昌 （唱）手抚牌匾泪花涌，

一场欢喜一场空。

小货郞难当大老板，

水中捞月都是梦……

陈细龙 阿哥，我们的“平码行”真的开不成了吗？那个梁老板怎么这么狠心呀？

王德昌 阿弟呀，你把这块牌子给我收好，总有一天，我要把它挂在这骑楼街上！就是死，也要把它挂上！

[光渐暗。

[水上船歌，一咏三叹：

乜人出世着花衫，

乜人出世挽花篮，

乜人搵朝唔得晚，

乜人杀嫂上梁山……

第三场

[码头一角。

[疍家渔船连成一片，水上民歌若隐若现……

[码头边，一群苦力、船工或蹲或坐，翘首以盼。

苦力甲 （抻长脖子）来啦！

船工乙 （踮起脚尖）是她！

[莲嫂轻吟水上民歌，划小舢板缓缓而来。

莲 嫂 （笑盈盈吆喝）牛腩粉炒河粉，艇仔粥香喷喷，松糕馒头鸡仔饼，凉茶一杯甜透心！

[苦力、船工蜂拥而上，争先恐后：“我来一碗！”“我来两份！”

[梁盈盈悄然而上，无比感慨看着这一切。

船老大 （轰人）开船了，快走快走！（催众人下）

梁盈盈 （来到莲嫂面前）莲嫂。

莲 嫂 （惊讶地）梁大小姐，你……找我？

梁盈盈 莲嫂，我们谈一笔生意如何？

莲 嫂 （淡定）我这点养家糊口的小买卖，你也看得上？

梁盈盈 我是看上了——看得上它的人！

莲 嫂 （一笑）你是讲王德昌吧？他是我亡夫的义弟。你一个大户人家千金小姐，能看得上一个小货郎，难得啊！

梁盈盈 但人家看不上我啊！你能不能帮帮我？

莲 嫂 帮你？这就是你要和我谈的生意吗？

梁盈盈 （点头）是的。

莲 嫂 （唱）好一个真性情不掖不藏，

爱是爱恨是恨分外爽朗。

梁盈盈 （唱）好莲嫂明事理胸怀宽广，

倒叫我话到嘴边难开腔。

莲 嫂 讲吧！

梁盈盈 （犹豫）我……我……

（唱）他对你情痴意长，

他见我冷若冰霜。

欲掀醋缸又无奈，

没奈何求你嫂子帮大忙。

莲 嫂 （唱）他帮我孤儿寡母情义为上，

我怜他穷帮穷姐弟一场。

世间万般皆是缘，

我们是一头热来一头凉。

妹子真情情如火，

你与他本应是天人一双。

嫂子自有嫂子样，

赠人玫瑰手余香。

梁盈盈 （万分激动跪在莲嫂面前）嫂子啊！

莲 嫂 （扶）快起來。

（唱）姐妹齐心将他劝，

梁、 莲 （合）劝那个油盐不进一根筋的小货郎！

[梁盈盈掏出一张银票欲递给莲嫂。

莲 嫂 （手一挡）大小姐，我不要钱。

（唱）一条小艇走三江，

又养娃仔又养娘。

自食其力苦作乐，

不怕半夜门板响。

梁盈盈 嫂子，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莲 嫂 什么都不要。生意成交了，放心走吧！我不陪了。

梁盈盈 （拉住船舷）好莲嫂，小妹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陈细龙内呼：“家姐！”边喊声边拉王德昌上。

莲 嫂 你们谈吧，我该回家了。（划船下）

陈细龙 家姐！我有事找你！（追下）

梁盈盈 王德昌，我就晓得，你会到这里来，跑呀！怎么不跑了？

王德昌 （冷笑）从今往后，见到你，我再也不会跑了！

梁盈盈 （一惊）啊？我晓得了，是我家对不起你。

王德昌 梁大小姐啊！

（唱）你梁家财大气粗门路广，

为何欺我小货郎？

你害我当了祖屋丢门面，

你害我商行未开就关张。

你害我重新挑起货郎担，

你害我一世的宏愿泡了汤！

问你还有何主意？

我不怕暗箭和明枪！

梁盈盈 （哭笑不得）天啊！

（唱）糊涂笔偏写糊涂账，

糊涂女偏遇糊涂郎，

糊涂爹偏做糊涂事，

老天爷呀！你为何偏做这糊涂文章！

[梁盈盈长叹不已，欲下。

王德昌 （拦住）且慢！请问梁大小姐，你梁家富甲一方，为何还要算计我这小小的平码行啊？

梁盈盈 此时此刻，讲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又欲下）

王德昌 （再拦）平常都是你拦我，今天我也拦你一回！不讲清楚就不能走！

梁盈盈 （银牙一咬）好！我不走！王德昌，你听好了！如今的梧州商机虽多，倾轧剧烈，十天半月就有新的平码行挂牌开张，也有老的平码行倒牌关张！这些，你都晓得吗？

王德昌 当然晓得，所以令尊大人才能轻而易举地把我谈好的铺面收了回去！

梁盈盈 王德昌哪！

（唱）挑货担卖苦力累死累活，

从货郎到老板一路蹉跎。

本小姐看在眼好心相帮，

谁知道你好似朽木一坨！

王德昌 （气得发抖）我是朽木？你……你……

梁盈盈 （拿出一张银票在王德昌面前挑逗地晃动）王德昌，你看，这是什么？

王德昌 （双目紧闭）是什么都与我无干！

梁盈盈 （挑逗）看一下嘛，怕什么。你最缺的不就是它吗？这是六千两银票，给你，要不要？

王德昌 （睁开眼睛）不要！

梁盈盈 再加一倍，要不要？

王德昌 梁大小姐，你到底想要怎样？

梁盈盈 送给你呀！就算我家对你的补偿。

王德昌 不义之财，岂能乱收？

梁盈盈 那好，就算借给你！

王德昌 我本小利小，只怕一生都还不起！

梁盈盈 （叹气）送你不要，借你也不要，那就算我入股，如何？

王德昌 入股？梁大小姐，好主意啊！

（唱）哎呀呀，天上掉下个大馅饼，

金元宝亮晃晃砸得死人。

你讲入股是陷阱，

到头来我是你手中挣不脱的纸风筝！

梁盈盈 （仰天長笑）哈哈……

王德昌 恕不奉陪！（欲下）

梁盈盈 （脸色一变）站住！王德昌，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晓得，这几天，你看了几家铺面，租金一直谈不下来；我还晓得，你这十几年挑货郎担赚得的钱，在骑楼街连一间像样的门面都租不起！

王德昌 （大惊）你是怎么晓得的？

梁盈盈 （步步进逼）我晓得的还多得很呢！你连老家的房子都抵押出去了，一旦开业，你拿什么来进货？拿什么来周转？拿什么来实现你一生的梦想？！

王德昌 啊？（跌坐于地）

梁盈盈 站起来！我告诉你，我的股份只占百分之四十九，控股人还是你。

王德昌 此话当真？

梁盈盈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三天为限，逾期不候！

[梁盈盈背手哼曲，迈方步下。王德昌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

[光渐暗。

[黑暗中，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苦力号子轰然而起：

硬顶上呀！

鬼喊你穷啊……

第四场

[入夜时分。泡在水中的骑楼城。

[灯火阑珊，童谣声声：

落大雨，水浸街，

阿哥担柴上街卖，

阿嫂出街着花鞋，

花鞋花袜花腰带……

[各种商号的牌匾或明或暗。“永兴商号”赫然在目。

[骑楼廊柱上的铁环上，拴着各式小舢板。桨声涛声和各种叫卖声络绎不绝，生意照常，夜市依旧。波光潋滟，月色迷蒙。一群划着舢板的船家女荡桨轻歌而来。一艘艘小艇穿梭于骑楼之间，一声声吆喝兜售着各种食品，一只只小竹篮从骑楼窗口垂下……

[王德昌内唱：“惊涛奔涌三江口……”

[王德昌与陈细龙划小舢板上。

王德昌 （唱）大水年年泡梧州。

陈细龙 （唱）水上街市世罕有，

小船当车上骑楼。

王德昌 （唱）任你大水涨上天，

陈细龙 （唱）男女老少不发愁。

王德昌 （唱）茶照饮，牌局依旧，

陈细龙 （唱）店照开，银钱照收。

王德昌 （唱）遇惊不惊惊自走，

陈细龙 （唱）气定神闲意悠悠。

王、 陈 （唱）老龙王，眉莫皱，

梧州人就是这样牛！

[二人将小船划到窗前，陈细龙在铁环上拴好小船，王德昌从二楼窗子爬进商行。

王德昌 （从窗口探出头来）小浮，快上来。

陈细龙 阿哥，这半年来，你上云贵、下广东，一天都没歇过。我们的平码行正红火，照这个势头，过两年就不得了啦！小弟我到现在还做不成一摊像样的生意，我这个襄理心中有愧呀！

王德昌 急不得的，上来吧！

陈细龙 有个大老板约我夜茶，倾摊大生意。

王德昌 大老板？那个人你了解吗？阿弟啊，商场水深，千万当心！

陈细龙 阿哥啊，你就放心吧！走了！（划船下）

[莲嫂划着舢板来到王德昌永兴商号楼下，轻轻叩击铁环。王德昌推开窗子。

王德昌 （惊喜地）嫂子，我等了好久，你总算来了！

莲 嫂 （递上一只竹篮）小浮呢？这是你俩的晚饭，快拿上去，趁热吃吧！

王德昌 （接过竹篮放下，又伸手）阿弟谈生意去了。阿嫂，快上来！

莲 嫂 我东西没有卖完，就不上去了。

王德昌 （一脸失望）我有好多的话要对你讲啊！

（唱）几年来饺子放进茶壶煮，

心里有话倒不出；

莲 嫂 （唱）几年来我像哑巴吃汤圆，

心中有数不糊涂。

王德昌 （唱）代兄关照你一生，

莲 嫂 （唱）孤儿寡母已知足。

王德昌 （唱）心随小船荡悠悠，

莲 嫂 （唱）走火入魔不是福。

王德昌 （唱）几年来你对我不冷又不热，

莲 嫂 （唱）几年来为你好我不亲又不疏。

王德昌 （唱）不见你我茶不思来饭不想，

莲 嫂 （唱）今日里我把话和盘托出——

王德昌 请讲！

莲 嫂 梁小姐大家闺秀，有大恩于你，你可不能辜负啊！

王德昌 她……

莲 嫂 她……她呀！

（唱）世间奇女子，

可遇不可求。

她敢恨敢爱世少有，

她痴情一片更娇羞。

她知恩图报人品淳，

她襟怀坦荡有宏谋；

她巾帼不把须眉让，

她助你平生壮志酬。

谁料你有眼不识金镶玉，

谁料你灯盏无芯空添油。

谁料你不顾名声无大志，

谁料你寡妇门前缠不休！

阿弟呀，莫怪阿嫂心肠硬，

来世的情缘今生谁能看得透？

阿弟呀，快挥慧剑斩心魔，

你和她冰释前嫌早结凤凰俦！

王德昌 （如雷灌顶）天哪！（双手抱头，两肩抽搐，痛苦不已）

[莲嫂举手慈爱地抚摸着王德昌的头，而后解缆荡舟而去。

[王德昌泪眼朦胧望着小船渐行渐远，无力瘫坐在窗下。

[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中，另一扇窗内人影绰绰，声声喧闹。

女 声 水又涨了，怎么办？

男 声 怕什么？桌子下垫块砖头就得了。出牌出牌！

女 声 和了！自摸，清一色！

[另一扇窗子骤然灯亮。梁盈盈推开窗户伫立窗前。

梁盈盈 （感慨万端，唱）

窗外苦情戲一场，

疑团难解更哀伤。

莲嫂啊，好阿姐！

我敬你污泥难染莲花样，

我敬你出身卑微情高尚。

小冤家，王德昌！

我恨你心海无波不起浪，

我恨你只认死理撞南墙！

[梁盈盈悄然抹泪，梁又庭悄然来到她的身后。

梁又庭 咦，敢作敢为的梁大小姐，怎么又哭了？

梁盈盈 （回过头来，娇嗔地）阿爸！是江上风大，吹到眼睛了。

梁又庭 满街大水，你不在家里呆着，跑到商行来干什么？

梁盈盈 事情多嘛！

梁又庭 你告诉我，账上有一笔钱，半年前你拿去何用？

梁盈盈 （轻描淡写）哦，我是拿去和人家合股做生意去了，还来不及告诉阿爸。

梁又庭 那人是谁？是不是那个刚当上老板的小货郎？

梁盈盈 阿爸，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梁又庭 当年我已经给了他几摊生意，本想给更多的报答，人家不要呀！傲气十足，我有什么办法？

梁盈盈 我看中的正是这点傲气。

梁又庭 我看你是看上他了。

梁盈盈 我正和他合伙做生意。

梁又庭 好啊，在商言商，一切按规矩办！

梁盈盈 阿爸，这样讲来，你同意了？

梁又庭 哼，我同意了？

（唱）半年来耳朵边蜚短流长，

富家女偏爱上了小货郎。

更无媒妁父母命，

户不对来门不当！

老夫我，脸无光，

胡子翘，忙阻挡，

抬价强收旺铺面，

不给他开平码行。

谁料想女儿大了不中留，

出了个家贼防不胜防！

梁盈盈 阿爸，你……要我怎样？

梁又庭 把账算清，一刀两断！

梁盈盈 不！

梁又庭 你如不听，那我就让他的“永兴行”再次关张！

梁盈盈 （浑身颤抖）你……哪里像我的阿爸？

[光渐暗。

[水上民歌奇趣横生：

乜花开在头顶尖，

乜花开在头发边，

乜花开时不着地，

乜花开时不见天？

第五场

[正午时分。

[热闹非凡的骑楼街一角。“永兴行”门前，各色商贩进进出出，川流不息。

[陈细龙一脸春风走出店门。

陈细龙 （唱）永兴行生意旺名头渐响，

做生意离不开朋友帮忙。

大哥在外我把家当，

二掌柜当仁不让好风光！

[一伙计上，悄悄拉住他的衣袖。

伙 计 （小声地）二掌柜，这摊生意实在有点玄，吃不准，是不是等王老板回来再定？

陈细龙 （不快地）商机转眼即逝，难道我就不能作主？（拂袖而下）

伙 计 （急切地）唉！（追下）

[杨帮办兴冲冲上。

杨帮办 （异常夸张，大呼小叫）大事情！好事情！你们晓得咩？

[桐油三、六堡六等商人聚拢过来。

桐油三 杨帮办，你是捡得金元宝？还是刚讨小老婆？高兴成这个鸟样？

杨帮办 （指着街人）你们这些人哪，就会做点小生意，庸俗！

（振振有词）孙大总统的《建国方略》你们懂吗？何为西江黄金水道？什么是茶船古道？你们晓不晓得？

[众人被唬得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

六堡六 （回过神来）哦，哪个不晓得！梧州当然不得了！（越说越快）广西第一家工厂、第一家银行、第一家自来水厂、第一家电影院、第一家……

桐油三 （抢过话头）桐油销量中国第一！船过广东下南洋，全是九州外国，人人都是高鼻子红头发，牛逼吧？

六堡六 帮办先生，我们还要到永兴行谈点生意，不陪了！（众下）

杨帮办 天下悠悠，何以为大？闲来无事，找市政厅长喝茶算了……（下）

[梁盈盈上。凝视着“永兴行”的牌匾，不胜感慨。

梁盈盈 （唱）“永兴行”开了一年多，

哄老父苦搪塞我一拖再拖，

恨只恨王德昌不冷不热，

好比是隔靴抓痒没奈何！

斩又斩不断，

摸又摸不着；

刻骨铭心时，

夜夜泪婆娑……

[梁又庭上。

梁又庭 你和小货郎的事，何时了结？

梁盈盈 阿爸，我……今天就是来找他算账的。

梁又庭 你们的糊涂账何时才能算清？

梁盈盈 阿爸，我们家银子照样赚，不吃亏呀！

梁又庭 闲话少讲！给你一个最后期限，一个月内，必须账目两清，再无瓜葛！否则啊，就怪不得阿爸我了！

梁盈盈 （哀求）阿爸，多给点时间吧！

梁又庭 （一把拉住）随我回家！

[梁又庭拉梁盈盈下，梁盈盈无奈一步一回头。

[王德昌风尘仆仆上。

王德昌 （唱）披星戴月路八千，

忙生意辗转云贵近百天。

心急如焚把家还，

怕的是阿弟年少惹祸端。

商行红火他浮躁现，

一门心思急功近利赚大钱。

临别恳谈不欢散，

话不投机心生嫌。

[一伙计捧账本上。一见王德昌，大喜过望。

伙 计 王老板，你总算回来了！

王德昌 二掌柜呢？这一段生意可好？

伙 計 二掌柜生意签了一摊又一摊，可是……

王德昌 怎么样了？

伙 计 （递上账本）老板，你自己看吧！

王德昌 （翻看账本，面色凝重）这……这笔货全是次品，我早已封存，怎么发了出去？

伙 计 二掌柜要我们掺进好货一并发出，我等无奈呀！

王德昌 快快追回，退货赔款，在所不惜！

伙 计 是！（下）

王德昌 （再看账本，一脸严峻）这……这可如何是好？（匆匆入内）

[陈细龙志得意满上。

陈细龙 （唱）茶浓酒酣生意旺，

陈襄理回到平码行。

二掌柜终还是在人之下，

到哪天我也把老板当当！

好啊，船已启航，货已发出。阿哥啊，你就等着回来数钱吧！

[梁盈盈拉着莲嫂匆匆上。

梁盈盈 陈细龙，你怎么如此胆大妄为？

陈细龙 怎么了？生意做得好好的。阿哥他不搭理你，也怨不得我啊！

莲 嫂 混账！住口！不是梁小姐，我还蒙在鼓里！

陈细龙 （委屈地）我做了什么？不就是签了几摊生意吗？

莲 嫂 你德昌阿哥不在家，你签的大合同怎么不和梁小姐商量？你不晓得她是这家商行的大股东吗？

陈细龙 （语塞）这……

莲 嫂 （唱）看起来我的话水过鸭背，

看起来你的眼蒙了石灰。

看起来是我把德昌连累，

看起来“永兴行”生意要亏。

陈细龙 家姐，哪有这么严重！

梁盈盈 恐怕还不是生意亏点哦。

陈细龙 （急）我就不信，难道还会死人？天塌下来，我来顶！

[兰局长哼着粤曲带两警员上。

兰局长 （旦角腔）来此可是“永兴行”？

陈细龙 正是。

兰局长 （兰花指）与我封了——

[两警员用封条封门。

梁盈盈 为何要封商行？

兰局长 我还要抓人呢！

莲 嫂 （大惊）啊！

兰局长 谁是这家老板？

陈细龙 （慌）眼下，是我管事……

兰局长 （晃着手铐）与我铐了——

陈细龙 我犯了何罪？

兰局长 （拿出一纸）自个看来——

梁盈盈 （接过念）山货夹带鸦片，西南五省重案，船上人赃俱获，押往大牢待判！

[警员欲铐陈细龙，王德昌从内而出。

王德昌 等等，我才是这家商行的老板。

陈细龙 （扑上）阿哥啊……

莲 嫂 （拉过陈细龙，狠狠一记耳光）孽种！

王德昌 （伸出双手）此事与他们无关，我跟你们走。

[光渐暗。

[水上民歌怆然飘荡：

观音出世着花衫，

蓝采和出世挽花篮，

蒙正搵朝唔得晚，

武松杀嫂上梁山……

第六场

[数日之后。

[骑楼街粤东会馆。

[清晨的会馆大堂，梁又庭独自品茗凝思。

梁又庭 （唱）数日来货郎入狱风云卷，

女儿她苦苦哀求泪涟涟。

说情的商号数十家，

还有那街坊邻里数不完。

人人都摆货郎好，

个个把他夸上天。

没奈何粤东会馆请早茶，

棘手事求众人踌躇再三。

[梁盈盈悄无声息地来到父亲身旁，默默跪下。

梁又庭 （叹）唉！家里跪，会馆也跪，成何体统？起来吧！

梁盈盈 阿爸若是不答应，女儿跪死也不起！

梁又庭 （无奈扶起）坐下，喝口茶吧！你都三天水米不进了。

梁盈盈 你不救王德昌，我宁可渴死、饿死！

梁又庭 （长叹）唉，孽债难偿啊！为了这个小货郎，你就什么都不顾了？连阿爸也不要了？

梁盈盈 阿爸啊！

（唱）莫怪女儿太任性，

心中惟有他一人。

自从见他第一面，

情根深种在心中。

梁又庭 （唱）奇男儿处处有玉树临风，

你只认小货郎太过邪门！

梁盈盈 阿爸啊！

（唱）小货郎磊磊落落出寒门，

小货郎屡遭磨难勤打拼；

小货郎扶弱济困有担当，

小货郎诚信为本重品行。

小货郎不声不响行善事，

小货郎不卑不亢神气清；

小货郎不慌不忙入险境，

小货郎不掖不藏大胸襟。

梁又庭 （哭笑不得）女儿啊，小货郎真有你讲的这么神？

梁盈盈 阿爸，女儿一辈子就求你这一回了！

梁又庭 （长叹）唉！

（唱）世间最亲骨肉情，

阿爸岂能不懂女儿心？

几年来，他在做我在看，

几年来，他在说我在听。

一件件，一桩桩，

看得清，听得明。

奈何是他犯死罪下大牢，

要救他难煞我这老父亲！

梁盈盈 （再跪）阿爸，莫怪女儿不孝，王德昌若是救不出来，他赴黄泉之日，也就是你我父女永别之时了……

[梁盈盈抱着父亲的双腿痛哭失声。

[兰局长、何会长、桐油三、六堡六、杨帮办及众商家相继而上。

兰局长 （兰花指一翘）哟，这唱的是哪一出呀——

[梁又庭与梁盈盈一阵耳语，梁盈盈下。

何会长 梁老板，你把我等邀来，还要联名上书，为的就是那个犯事下牢的王德昌吗？

梁又庭 正是。这两天，我访了又访，犯事的人不是他。而是有人栽赃！

桐油三 是啊，王老板不是那样的人！

杨帮办 （痛心疾首状）公理何在呀？

兰局长 （翘指比划）梁老板，你家财万贯，店铺连云，为这个穷小子如此折腾，何苦来哉？

何会长 是啊，算了吧！

梁又庭 不！

（唱）老夫我虽经过大风大浪，

不如我小女儿更有眼光。

诸位，王德昌何等样人，你们知晓吗？

[众人议论纷纷。

梁又庭 你们听好了！

（接唱）王家小子像个样，

不是老夫谬夸奖。

那小子品行端庄有志向，

那小子吃苦耐劳会经商，

那小子童叟不欺講诚信，

那小子行事谦恭多主张。

这样的人商海茫茫有几个？

岂能让他蒙冤受屈下牢房？

[梁盈盈拿一迭东西上，见状热泪盈眶。

梁盈盈 阿爸！

梁又庭 诸位，这是我的房产契约、商号账本，我的全部家当！

（唱）神明有眼苍天在上，

求诸位帮帮我的忙。

金银散尽我不惜，

跑断脚筋我不慌。

不信东风唤不回，

不信正义不伸张！

梁又庭倾家荡产当乞丐，

也要救出那个小货郎！

[众人纷纷呼应。

六堡六 王老板、大好人！

众 人 放人！放人！放人！

何会长 兰局长，你就放了王德昌如何？（从梁又庭手中拿过两份契约往兰局长面前轻轻一推）

兰局长 （翘指一伸）去去去，将王德昌与我带过来！

[二警员匆匆下。

梁盈盈 阿爸，你太好啦！

梁又庭 阿爸不好，王德昌才好啊！

何会长 梁兄，你如此下力，不惜血本救他，究竟是为何啊？

梁又庭 （唱）我救他是在救秤砣轻重，

我救他是在救买卖公平，

我救他是在救商家信誉，

我救他是在救城市良心！

众 人 讲得好！

[莲嫂、陈细龙扶着伤痕累累的王德昌上。

兰局长 王德昌，还不快谢过梁老板？

何会长 你死里逃生，是梁家用万贯家财换来的！

王德昌 这……梁老前辈呀！

（唱）你为我四下奔走心更累，

你为我低声下气实可悲。

你为我散尽家财不值当，

你为我父女反目情难悔。

德昌愧对老前辈，

身陷囹圄志不摧；

愿把牢底来坐穿，

愿含奇冤成雄鬼。

我不愿知恩难报心不安，

我不愿连累他人愧难追！

梁又庭 （惊讶地）什么？他人？（拉过梁盈盈）小货郎，我要你娶她为妻，我要你善待她一生！

王德昌 啊？！（茫然四顾）如此盛情，德昌担当不起！把我送回监狱吧！

众 人 啊？！（一片惊愕）

[梁盈盈昏厥于地。

[切光。

[水上民歌波涛滚滚，一咏三叹：

罗帕花开头顶尖，

银簪花开头发边；

蜡烛开花不着地，

灯盏开花不见天……

第七场

[数月之后。龙母庙前码头。

[号子声声在拂晓震荡：顶硬上呀！鬼喊你穷啊……

[船老大率众船工膜拜上香，龙母像前香烟缭绕。

船老大 龙母保佑！

众船工 顺水顺风！

[天色渐亮，可见桅杆高耸，或远或近，逶迤排列。

[桐油三、六堡六等登船，莲嫂领陈细龙上。

莲 嫂 阿弟，当了船工，不比过去，江上凶险，处处小心哪！

陈细龙 （为难地）家姐，我怕见德昌阿哥，听说他……也在船上。

莲 嫂 他不会恨你，会像以前一样对你好的。上船吧！

[莲嫂目送着陈细龙的背影，心潮起伏。

莲 嫂 （唱）人生漂泊不定，

心如江中浮萍。

[王德昌上。

王德昌 （唱）茶中最醇数六堡，

世间最是嫂子亲！

莲 嫂 （为王德昌抻了抻衣服）衣服都带够了吗？

王德昌 嫂子，不都是你帮我收拾的吗？

莲 嫂 你去看过梁老板了？

王德昌 人家不愿见我。

莲 嫂 也难怪，你太伤他们父女的心了！

王德昌 有些事当时想不到啊！

莲 嫂 阿弟啊，你千万不能错过梁小姐，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王德昌 我……

莲 嫂 你看，人家来了。（下）

[号子声隐约可闻。

[梁盈盈默默来到王德昌身边，遥看江天。

梁盈盈 （唱）看江天云舒云卷，

恰似我心中万语千言。

曾发誓今生不再相见，

怎奈何脚随心牵……

王德昌 （唱）云舒云卷看江天，

心中有话对谁言？

面对世间奇女子，

万般愧疚涌心间……

[二人回头一视，赶紧尴尬地背过身去。

梁盈盈 （唱）说不见，又想见，

王德昌 （唱）相见难，别更难……

梁、 王 （合）这就是天残地缺情难断，

这就是九转回肠未了缘……

[激越的号子声阵阵传来。

梁盈盈 （背身幽幽地）王德昌，这趟船你一定要亲自押送吗？

王德昌 （长叹）我欠你家的太多，不知今生能否偿还？

梁盈盈 废话少说！（转过身）王德昌，你这一去，几时才回？

王德昌 不晓得，商行成败在此一举，不敢懈怠呀！

梁盈盈 莫要忘记，我还有账要跟你算啵！

王德昌 梁小姐，我带点什么回来给你？

梁盈盈 带一个大活人回来就好！

[船老大上。

船老大 王老板，时辰已到。

王德昌 开船！

[汽笛、号子，声声震耳；月光、灯光，光影交织。

[景轉江上夜航。船舷边伫立着王德昌和船老大。

船老大 瞪大眼睛，小心暗礁！

[江险流急，众船工稳舵把桨，桅杆上红灯闪烁，映亮江天。

船老大 硬顶上罗！

众船工 鬼喊你穷罗……

[王德昌、众客商与船工们协力划桨。陈细龙格外卖力。

[船过险滩，江阔浪平。王德昌与陈细龙在船舷边不期而遇。陈细龙欲避，被王德昌一把拉住。

陈细龙 老板，有何吩咐？

王德昌 （诧异）老板？平时你不是都喊我阿哥吗？

陈细龙 往日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再也不敢了！

（唱）今方知阿哥二字好金贵，

心想喊口难张悔愧难追！

王德昌 （唱）是个人食五谷孰能无过？

何必天天来把罪名背！

陈细龙 （唱）自惩自罚来洗罪，

心中时时响惊雷！

今日起死守住做人底线，

不枉世间走一回！

船老大 前面就是恶龙滩，各就各位，万分当心哪！

[风狂雨骤，月黑浪高。船上众人被吹得东倒西歪。

船老大 （吼）硬顶上呀！

众船工 鬼喊你穷啊！

[大船颠簸剧烈，船老大、众船工竭力稳舵扳桨。

船老大 硬顶上啊！

众 人 鬼喊你穷啊！

[闪电霹雳瞬间亮如白昼，一根折断的桅杆向船老大砸下，王德昌扑上，推开船老大，却被桅杆砸中。

众 人 （惊呼）王老板——！

[炸雷声声，天崩地陷，一片漆黑。号子声声，撼人心扉……

[涛声依旧，曙色一片。

陈细龙 （抱着躺在血泊中的王德昌）阿哥，你醒醒哪！

船老大 王老板，顶住，到了码头就有医院了。

王德昌 （悠悠醒来）损失大吗？

船老大 不大。船舱进了点水，六堡茶不怕……我给你找药去。（下）

陈细龙 阿哥，你要忍痛……

王德昌 好，又喊我阿哥了……

陈细龙 是我对不起你……

王德昌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平码行挂牌那天，还记得吗？

陈细龙 记得……（哭音）王经理……

王德昌 （笑）陈……襄理……

陈细龙 阿哥，莫讲了，我晓得，你想听挑货郎担时你教我唱的，我唱给你听，听了它，就没有那么痛了。（边哭边唱）

牛角梳棱花镜西洋纽扣双飞剪，

还有那姐妹们盼的胭脂水粉红丝线……

[王德昌在歌声中缓缓闭上眼睛。

陈细龙 （撕心裂肺）阿哥啊……！

[切光。

[涛声裂岸。号子声铺天盖地：

鬼喊你穷啊！

硬顶上啊……

第八场

[清晨。骑楼街。

[韵味十足的吆喝声、叫卖声在街市飘荡。

[刹那间，锣鼓声、鞭炮声动地而来。空中徐徐垂下“德昌行”的金字牌匾。

[庆贺的宾客络绎不绝。何会长、桐油三、六堡六、杨帮办拿贺礼上。向陈细龙作揖：“恭喜！”“恭喜！”

桐油三 （仰视）德昌行！了不起、了不起！陈老板，恭喜你了！

陈细龙 这家商行的老板，永远是他（指匾）——我的德昌阿哥！

六堡六 德昌老板九泉有知，一定高兴！

杨帮办 今天刚好是孙大总统北伐誓师出征，双喜临门哪！

陈细龙 诸位，后堂奉茶，请！

[伙计领众宾客下。

[陈细龙神情肃穆地仰望着牌匾，心潮奔涌。

陈细龙 阿哥啊！

（唱）生死两茫茫，

天人各一方。

含泪声声问阿哥，

几时才回德昌行？

[货郎担叮当的铁片声隐约可闻。

陈细龙 （侧耳倾听）阿哥，是你吗？你在哪里呀？（寻觅而下）

[挑着货郎担的王德昌与划着小艇的莲嫂擦肩而过。

王德昌 （唱）叮叮当、叮叮当，

路上来了小货郎；

莲 嫂 （唱）橹儿摇、桨儿荡，

一条小船走三江。

王德昌 （唱）悲欢聚散本无定，

莲 嫂 （唱）今生欠债来世偿。

王、 莲 （合）行路难，硬顶上，

苦当乐，心欢畅。

莫叹世间万种情，

情到深处日月长！

[王德昌与莲嫂擦身而过，渐行渐远。

[身穿北伐军装的梁盈盈寻觅而来。她时而侧耳倾听，时而抬头凝视牌匾。

梁盈盈 （唱）涛声阵阵添哀伤，

百转千回鸳鸯江。

泪眼朦胧含悲望，

万般感念“德昌行。

骑楼依旧人如梭，

不见往日小货郎。

少了你，商行秤杆无准星，

少了你，叫卖走板又荒腔；

少了你，山珍河鲜也不爽，

少了你，龙肝凤胆也不尝；

小了你，千般美食也无味，

少了你，万种名茶也不香；

少了你，有谁和我来斗嘴？

少了你，天地日月也无光！

今生有幸将你缠，

不知来世冤家在何方？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货郎不是郞！

家乡纵有千般好，

也不愿伤心之地再断肠……

忍悲别老父，

锦衣换戎装；

商家窈窕女，

拼死赴疆場。

弹药箱当作你的货郎担，

枪炮声当作你的叫卖腔。

他乡水为我洗征尘，

他乡月照我来梳妆……

铁马金戈百战死，

芳魂一缕回故乡。

寻寻觅觅在江边，

细细辨认在商行。

看一看你来世成了什么怪模样？

认一认前世冤家哪间店铺在奔忙？

老父坟前哭几嗓，

不孝女儿泪千行。

邻里乡亲看几眼，

原谅我往日得罪多轻狂。

来世再做梧州女，

本本分分不乖张。

龙母座前来祈愿，

心香一瓣袅袅长——

愿故园商埠兴隆天天都兴旺，

愿亲人祛灾添福一生都安康！

[随着货郎担的叮当声，王德昌悠然而上。

梁盈盈 （定定看着）哦，王德昌！你不是当大老板了吗？怎么还是小货郎的模样啊？

王德昌 （笑笑）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梁大小姐，你为何成了这副模样？

梁盈盈 （撒娇地拉住王德昌）小货郎，我这个样子可爱吗？

王德昌 （挠头一笑）这……。

梁盈盈 （一戳王德昌额头）你这个傻瓜呀！你晓得我阿爸叫你什么吗？

王德昌 他喊我做小货郎啊！

梁盈盈 王德昌，你这货郎担挑到几时才算完呀？

王德昌 难讲，一辈子都不一定哪！

（唱）看世间熙熙攘攘你来我往，

今天买明天卖各自各忙。

货如人人如货都有生命，

离不开五谷杂粮雨露阳光！

梁盈盈 （唱）有的货在肩头，

有的货在心上。

有些货秤来称，

有些货心来量。

王德昌 明白了？

梁盈盈 嘻嘻，明白了。

梁、 王 （唱）小货郎就是大老板，

大老板也是小货郎！

[王德昌定定地看着梁盈盈。

梁盈盈 （一戳王德昌额头）傻瓜，看什么看？

王德昌 我早就该这样看了。

梁盈盈 （粉指再戳王德昌額头）你这个小冤家啊！

（唱）我爱那不知好歹的小货郎，

第一眼直到死终身不忘！

梁、 王 （唱）千年不见千年等，

哪怕地老天也荒！

等老红颜（到白头）还要等，

这辈子我就是你的新嫁娘（老新郎）！

[王德昌扔下货郎担，扑上去抓住梁盈盈的手。

王德昌 盈盈呀，我的妻！

梁盈盈 王德昌，我的郎！

[二人忘情相拥。

[锣鼓声、鞭炮声、军乐声中，景转三江口码头。

[江面上百舸争流，码头上人头攒动，市民们正在欢送北伐军挥师北上……

[梁盈盈的身旁簇拥着欢送的亲友。

梁又庭 （从身上拿出一块玉）女儿啊，你什么也不要，就把这块玉当作护身符吧！

陈细龙 （看着梁盈盈）梁大老板，你放心去革命吧，我帮你守好商行，多多赚钱支援前线！

莲 嫂 （递过一只竹篮）妹子，路上吃……

梁盈盈 阿姐，保重！

[身着军装的船老大上。

船老大 梁小姐，上船吧！（二人走下码头）

[光渐暗。

[锣鼓声、鞭炮声中，号子声荡人心魄：

鬼喊你穷啊，

顶硬上啊……

——剧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