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日常的珍贵之物

李仕

下午三点，阳光洒满了廊里咖啡外的露台，翠绿的生机下是即将收获的果实，柠檬、百香果和龙眼在枝头垂坠，不知名的音乐低吟着蓝莓之夜的惆怅，你转身寻觅，机器上轻微的爆裂声是咖啡豆烘焙的动作。而这明亮的白昼与潮湿的黑夜在同一时空里交融，是因为旧物的味道，古董银器散发着深沉的腐朽，一九九二年的咖啡杯映着电影里的踟蹰，对每个人来说奢侈的定义不尽相同，而在谢小姐的艺术屋里，奢侈正是那些不被看见的东西，它的反义词甚至不是贫穷，而是庸俗。

谢小姐和她的先生经营着这里，一千平方的空间里有一半留给了欧洲版画、古董餐具和一些他们自己开窑制作的陶瓷器皿，因不同于中国式的就餐习惯，那些维多利亚时期的餐具大多不知为何用，却并不妨碍其精美的花纹和温润造型带来的美感。曾经的日不落帝国几乎掌握着整个世界的财富，直到工业革命前，这些精美的器皿都充盈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那些没完没了的下午茶和晚宴，是上流社会审视下的英国人最大的消遣。

而今这些从古董铺和跳蚤市场被淘回来的旧物，再也不是玻璃橱窗里冰冷的展品，而是被谢小姐精心搭配在餐桌上，散发着食物的温度，镀银的圆盘上放着饱浸油光的烤羊腿，纯银制的刀叉反射着迷人的烛光，人们坐着轻声交谈，进食的姿态仪式般优雅动人。

旧物情节与古董之美

这些器皿和版画的所有者，是谢小姐的先生大隐，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常常陪着母亲在百货公司挑选欧洲餐具，儿时的记忆对人一生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他还清晰地记得，在物质尚匮乏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母亲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世界各国的餐具，家中没有任何一只盘子是雷同的，那些镀银杯子上华美奇特的纹样，成为他幼年美学启蒙的第一堂课。成年后他在英国留学，他几乎逛遍了所有的旧物市场和古董店，将这些实用性收藏品带回国，装饰着自己家中的餐桌。

识别古董银器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银器的收藏价值评定和其它艺术品一样，一看国家、品牌、材质、标记；二是工艺水平，体量大小；三是品相优劣；四是存世量。近代生产银器水平最高的国家是英国、法国、丹麦、美国，而这其中以英国为上。大隐的藏品大多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他喜欢那个年代虔诚而极具构思的手工作业，那时几乎每一种食物都配有专用的餐刀、餐叉和汤匙——肉汤匙、奶油汤匙、鸡蛋匙、葡萄柚匙、甜瓜匙，龙虾叉、冰激凌叉、蜗牛叉、沙丁鱼叉；芦笋钳、葡萄剪、派和蛋糕刀铲，即便是最普通的晚宴，也经常包含十二种以上的菜肴，每个人要用的餐具可能多達二十四件。

而对于餐具的考究与实用，并不是上流社会的专属，即使是普通家庭，同样讲究餐具的运用，这就如当下的仪式感一般，使人们获得规矩中的快乐，只不过上流社会的家庭器皿更华美、精致、繁复一些。而在那个时代，陶瓷、玻璃、铜、镀银和纯银的餐具可以当做财产流通，刻上家族姓氏后可以世代相传，这便衍生出了许多家族徽章和富含寓意的样式与花纹。以欧洲大陆代表性的英国银勺来说，17世纪流行戟式尾，17世纪晚期流行翻浪式尾与卷草边、忍冬草图案结合的国王式，到了乔治一世和乔治二世时期开始流行汉诺威式，到了维多利亚时期则流行老英国式和女王式了。

按收藏类别来讲，最奢华精美的皇室宫廷重器一般在欧洲博物馆和贵族世家手上，普通人极少有机会收藏，还有像法国的早期银器因大革命毁损很多，流传下来的也比较少。市场上最多见的欧洲日常用银器大件一般是茶壶、咖啡壶、大型盛盘、烛台、咖啡杯五类，而且都有根据样式装饰分出完整的时代演变风格和制作年代，小件就是刀叉勺、烟盒、调味瓶、夹子、镜子、化妆盒之类。

欧美老银器上一般都有很多标识，反映出银器的很多信息，一般有制造者标识、银含量，官方检测标识、年份、税标、城徽或族徽等标记。欧洲各国银器含银量各异，英国一般是92.5%，俄罗斯84%，德国是80%或90%。所以我们看到的老银器上英国是一个行狮标识，表示925银，或者是一个豹头，表示通过伦敦监测所检验是标准纯银；法国银器的纯银标识是一只公鸡或一个女神像；俄罗斯是屠龙标识；德国是王冠，新月图案加800字样；美国银器标识没有一定规范，后期都有 925/1000印记表明银含量。有silver、sterling子样的也是纯银标志。

一件银器上看到以下标识就一定是包银器和镀银器，比如有EPBM，EPNS及PATENT字样，或者有XI，A0，A1，AA.AAA字样，ALP，BP，NS也是底料不含银的标识。但因欧洲很早就有了包银镀银工艺，有一些高质量的镀银餐具，虽然不是里外纯银，但由于当时底料是纯铜，外层是厚厚的纯银层，制造工艺因为有了铜，材质变得更坚硬，器皿不容易受损，可以使用时间更长了，当时一度价格还超越纯银器，所以也有很高的收藏和观赏价值，比如在18世纪英国谢菲尔德银器研究所研发的shefield银器（铜包银），就有很高的收藏价值，市场上甚至出现了仿冒品。

而在谢小姐的艺术屋里，收藏的大多是餐桌器皿，它们的售价也不会贵得离谱，大隐希望来这里购买各式器皿的人们，不会将精美的物件束之高阁，而是真真切切地用在普通生活中。他说：“银器餐具最初的起源就是为了长久地使用，早期在工艺还不发达的时候，匠人们制作纯银的餐具供给贵族，渐渐地出现了以镀银为主更便宜、耐用的餐具，因为纯银材质太软，日常使用中极易让银器磨损、变形，而镀银则更加轻便、耐用，也可以烧制出更复杂的图案和花纹，但无论是纯银还是镀银器皿，其根本的目的都是为了满足使用，当一件物品兼具装饰性和实用性，它们就会从根本上改变你的生活习惯。”

因此无论是欧洲回流的古董餐具，还是廊里咖啡区整排木柜里的古董和自制咖啡杯，都是为了人们的日常使用而出售，旧物品的气息与新物件是很容易区分的，即使它的款式是那么地平淡无奇。大隐指着柜子上一套绿色光面玻璃的咖啡杯说：“看出来了吗？这是电影《花样年华》里梁朝伟用的那一款杯子，来到我们这里，你可以在柜子上任意选一只你心仪的咖啡杯，然后我们会在这只杯子里盛上我们在云南普洱自家种植、自己烘豆再纯手工冲制的咖啡，你可以试一试这种味道，它和蒸汽咖啡机出来的咖啡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我想他指的不同，是一种糅杂了缓慢时间，材质不同和情感而带来的不同，是千篇一律的机器不可能制造出的不同。

“如果客人这么频繁地使用古董咖啡杯，万一摔坏了怎么办？”我不禁问道。 “坏了就坏了，它就是一个容器，即使再美也是供给人使用的，使用必然伴随着磨损不是吗？”他悠闲地说道。不仅仅是杯子和器皿，也许这是他们所习惯的生活态度，不需要小心翼翼地对待，用最自然随意的方式，让物品本身的气质来反哺自己，从事物中获得智慧的力量。

谢小姐艺术屋里的厨房准确地来说，并非是一间厨房或者是一家餐厅，而是由谢小姐通过餐具、装饰品来营造不同的餐桌氛围的艺术方式。谢小姐是学习餐桌艺术造型设计出身，艺术的根本就是不断地创造出千变万化的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在她的定义里只有一个要求——美。

物尽其用，美轮美奂，在简单而高质量的生活方式里，避不开坐下享用食物的环节，据食物史学家MargaretVisser讲述，中世纪的餐巾必须能擦干净手指上的油污，尺寸与浴巾差不多，使用时搭在用餐者的左肩或者左臂上。桌布是财富和智慧的象征；白色为最佳，叙利亚大马士革出产的桌布最为优质。在中世纪，如果愤怒骑士的信使在晚餐时到来，且撕裂了左右兩边的桌布，那么他就要被其他人孤立了。

早在英式下午茶风靡的年代，淑女们在下午四点左右开始吞食大量的麦芬、三明治、水果塔和从不缺席的德芬郡奶油，即便是短暂的下午茶时间，餐桌上的器皿亦然一丝不苟： 一张蕾丝手工刺绣的亚麻桌布巾及托盘垫、滤匙及放过滤器的小碟子、杯具组、糖罐、奶盅瓶、三层点心盘、茶匙（茶匙正确的摆法是与杯子成45度角）、七寸个人点心盘、茶刀（涂奶油及果酱用）、吃蛋糕的叉子、放茶渣的碗、餐巾、鲜花、保温罩......

在谢小姐的艺术厨房里，早期的英国传统被更丰富而立体的主题餐桌装饰所取代，在她的概念里，与人交往、交谈的大部分时候也在享用食物，那么餐桌是不是可以配合不同关系、主题和亲密度的用餐人群呢？或者说更贴合的餐桌氛围能带来更愉悦的进餐、交流效果。“我会根据不同的主题来搭配不同材质的器皿，比如简单的朋友聚会只需要一些轻松而便捷的装饰摆放，而宴请重要的客人则要显得气派而周到，情人间的餐桌氛围可能更亲密……我想我们周围所使用、摆放的器物都会滋养我们，他们所营造的氛围会感染我们，而我希望用最合理的角度和距离、最能触碰人们心灵的器物，来装饰每一次的进餐环节，这样留下的记忆会有那种不言而喻、却又不具象的微妙之美。”

当过剩的物质压垮了宁静的生活，你是否有抛弃一切，重新定格的勇气？对谢小姐来说，美的细节是她孜孜不倦的追求，而大多数的物质极其平庸，为何不用更精美独特、却仅此一件的物品去替换掉生活中大部分的剩余资源。对于谢小姐来说，生活中打动她的也不仅仅是古董器皿之美，还是一种敢于直面自己内心的勇气、美丽与现实的关系，艺术就像爱情，健康的爱情意味着真正懂得对方，而好的艺术意味着真正懂得这个世界，真正懂得内心所向往并愿意为之付出实践的真实行为。

Q：最早意识到需要为餐桌装饰做点什么是什么时候？为什么？

A：婚后的家庭生活促使我开始研习餐桌布置。成为妻子和妈妈以后，家就不仅是房子而已，是每位家庭成员的心意总和。作为女生对婚姻生活有自己憧憬的画面。用心给家人准备早餐，晚餐。并花时间挑选食器，餐酒，鲜花，灯光，细到一起用餐的背景音乐。我不太擅长用言语表达感情。对丈夫的，对孩子的都是。可能我成长的环境里我父母就不太会表达感情。所以我们之间感受互动的方式就是去做。将我认为美好生活的样子带到他们面前。爱就是在一起吃好多好多顿饭。

Q：对美的世界有着非常细腻的感知，你是如何保持这种感觉的？

A：我其实不太自知。一定要说如何保持，应该就是保持好奇，保持沉默，保持缓慢，保持独处。

Q：你觉得你的生活状态、习惯、审美是受到哪些人、哪些方面的影响？

A：我的生活状态和习惯以及审美具体受到某个人的影响应该是我先生大隐。我们不仅是夫妻，也是彼此的老师和朋友。他的成长经历让他很西化。首先他很关注家庭。我们的公司和咖啡馆正常都是6点半下班，晚上不营业的。我们一致默认白天是工作时间，晚上需要有私人时间和家庭生活。其次他给到我绝对的尊重和鼓励。我曾说要把头发剃光，他说好，然后决定后他就给我操刀。审美方面他非常坚持，美的喜欢的要力所能及去尝试，去消费，去使用，去经历。最终会走向对材质、设计都有把握。我平常爱看文学小说、诗歌。他爱看工具书。为了互补，我们会给对方书单去看自己陌生的那一面。

Q：你是怎样定义自己的艺术风格的？

A：谈艺术风格确是让我羞愧。我只是在生活，如果一定要链接，那就是艺术源于生活。

Q：天赋和经验哪一个更重要？

都重要。我信服格拉德威尔在《异类》一书中提出的一万小时定律。也领略过多情却不好看的人引发的尴尬。

Q：最喜欢哪一款咖啡，请形容一下你喝到它的感受。

A：我最喜欢我们咖啡馆的一款廊里庄园。用手冲给我一杯我能很快恢复平静。比如这个采访就是在一杯廊里咖啡中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