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边缘化下美华裔女作家的身份诉求

2018-05-30 12:12李珊珊

李珊珊

摘要: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多元文化主义深刻地影响了美华裔女作家的文学创作,她们试图打破主流社会长期以来强加于华人女性的“沉默”,颠覆西方文学作品里华人女性的刻板印象,重塑女性形象。本文通过分析汤亭亭与邝丽莎两位华裔女作家的主要作品,探寻双重边缘化下华裔女作家在族裔及性别身份建构方面的不懈追求。

关键词:身份诉求;双重边缘化;汤亭亭;邝丽莎

一、引言

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民权运动、越战、女性主义运动使得美国的反种族歧视、民族自豪感以及文化认同达到了高潮,多元文化主义确立了在社会中的主流地位,原先美国社会所倡导的各民族同化“大熔炉”(Melting Pot)模式逐渐被主张不同文化和谐共处的“文化马赛克”(Cultural Mosaic)所取代。正是在多元文化主义的影响之下,美国华裔族性意识觉醒,大批杰出华裔作家涌现,他们相继推出一系列文学作品,追寻华裔族性,探讨华裔身份。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是其中最令人瞩目的作家之一。作为第二代移民,她的作品多从中国移民或移民后代的视角,描写他们在异国他乡的生存现实与奋斗历程,曾获“国家图书奖”、“国家图书评论奖”、“美国学院和艺术与人文研究院大奖”等重要奖项,在推进美国华裔文学发展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华裔文学进入繁荣期,华裔女作家及作品數量迅速增长,邝丽莎(Lisa See)是其中最受关注的作家之一。作为第四代华裔,她虽然只有八分之一中国血统且未曾在中国生活过,却对中华文化情有独钟。她以中国或唐人街为背景,书写中国题材,塑造华人形象,多部作品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前列,曾获“亚太美国文学奖”及美国推理文学“爱伦·坡”奖提名。

汤亭亭是得到美国主流社会认可的华裔作家的领军人物,而邝丽莎则是逐渐在华裔美国文学界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本文拟从族裔和性别的视角,在后殖民主义理论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的关照下,探寻双重边缘身份下两代华裔女作家在对族裔和性别身份建构方面的不懈追求。

二、族裔身份的重构

早在19世纪中期,大批华人作为金矿和铁路劳工以及农场工人等廉价劳动力进入美国,美国主流社会对华人始终抱有偏见,且这种偏见通过各种传媒和文化对中国形象的曲解而不断加深。华人被视为白人眼中的“黄祸”(Yellow Peril),成为了非法移民、肮脏、贫穷的同义词。美国历史上曾有一系列针对华人的歧视政策,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了美国史上第一个限禁外来移民的法案—《排华法案》,十年内禁止华人劳工进入美国,否则将遭到监禁或者驱逐。华人被剥夺平等工作机会,只能集中居住在唐人街,以经营洗衣店、餐馆、杂货店等下层卑微艰苦的服务业为生。背井离乡来到美国的华人移民遭受着来自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饱经磨难。对族裔身份的追问与自我认同是华裔作家共同关注的永恒主题。白人将少数族裔界定在主流文化之外,对其实施文化殖民,边缘化其为“他者”形象,而在这种文化霸权的压迫之下形成了亚裔群体的“自我轻视、自我排斥和自我瓦解”。因此,如何走出族裔性创作困境,建构华裔新的文化身份引发了华裔作家共同的思考和关注。

汤亭亭出生于美国加州,父母皆为中国移民,在成长过程中她横跨两种文化之中,而这种跨文化特色也影响了她日后的创作。她的作品多从中国移民或移民后代的视角,描写他们在中美文化之间的缝隙中感受的冲突与碰撞,引起评论界广泛而热烈的关注。她反对美国白人将自己看作外来人,反对将自己的作品看作是讨好西方读者的作品。她反复强调自己不是中国人,而是有中国血统的美国人。“我是个美国作家。象其它美国作家一样,我也想要写出伟大的美国小说。”作为美国华裔,汤亭亭通过作品为华裔族群发声,即美国华裔也是美国人,他们参与了美国历史的创造,他们对建设美国所作出的巨大贡献不该被抹杀。在出版于1980年的《中国佬》中,汤亭亭通过展现早期华人男性移民形象来折射种族主义对人性造成的扭曲,被认为忠实地反映了她的族裔思想。其中,在《内华达山脉中的祖父》中她详细描述了中国劳工修筑第一条横贯北美大陆的铁路——太平洋铁路:这条伟大铁路最艰险的路段是以华人为主的工人修建的,大量中国劳工在高强度、高风险劳动中死亡。“临死前还能喘口气留下遗言的人这样说:‘别留下我在雪下挨冻。把我的尸体运回家。烧掉它,把骨灰装在一个锡罐里。你们下山的时候,把我的骨灰坛子也带下山”。然而令人愤慨的是,付出了汗水甚至生命代价的华工在当时受到了种族歧视和排华浪潮等不公正待遇。“他曾用自己的汗水修建了一条铁路,为什么他不应该得到一个他渴望得到的美国孩子呢?”随后汤亭亭按时间顺序列举了从1868年至1978年这一百多年以来美国国会通过的各种排华法案,见证真实历史,控拆中国劳工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表达她对种族压迫的挑战与抗争。

在《女勇士,羌笛野曲》中汤亭亭借用“文姬归汉”的历史典故表达华裔自身诉求。东汉末年,匈奴入侵中原,女诗人蔡琰被匈奴所掳,流落塞外,后来与匈奴首领左贤王结成夫妻,并生育了两个孩子。一天晚上,思乡情切的她受胡人笛声启发,唱出了自己的乐曲,“蔡琰唱的是中国和在中国的亲人。她的歌词似乎是汉语的,可野蛮人听得出里面的伤感和怨愤。有时他们觉得歌里有几句匈奴词句,唱的是他们永远漂泊不定的生活。她的孩子们也没有笑,当她离开帐篷坐到围满蛮人的篝火旁边的时候,她的孩子也随她唱了起来。”十二年后,曹操统一北方,用重金将她赎回。她将曲子带回了中原,用中国人自己的乐器伴奏,其中就有著名乐曲《胡笳十八拍》。蔡琰可说是一名身处异乡的文化使者,努力调合不同的种族之问的文化冲突,她的歌声将冲突引向了和谐。汤亭亭借由蔡琰暗指挣扎于异质文化中的华裔也应当融合中西文化,打破沉默,积极主动言说自我,充当中西文化成功的译者,这正是汤亭亭理想中的多元文化环境下的华裔寻求打破被他者化和边缘化的出路。

邝丽莎出生于巴黎,在洛杉矶的唐人街长大,是第四代华人后裔。她只有1/8的中国血统,虽不会中文,但因从小在唐人街的长大,对中国历史文化产生了深厚的兴趣。与汤亭亭强调自身与作品的美国性不同,邝丽莎申明自己的华裔出身和中国身份。在她的家族传纪史《百年金山》的前言中,她提到“尽管我在体格和相貌上不像中国人,和我奶奶一样,我在心里是中国人”。她出版的作品多以中国或唐人街为背景,书写中国故事。当被问及为何如此钟爱中国题材,她说“所有作家都会写自己熟悉的事情,而唐人街、华人以及他们的后代就是我所熟悉的。我试着把我所知道的有关两种文化的思考融入我的小说创作中,我想也许我美国的一面会帮助他们打开一扇了解中国以及中国文化的窗户,而我中国的一面又让我坚信我描述的是真实的中国文化,而不是使它显得奇异或者陌生。”在谈到华裔作家共有的关于身份的困惑,邝丽莎表示自己在美国文化中找不到归属感,但又因外表完全不似华人,也无法被唐人街或中国完全接受,在她的作品中表现为对华裔移民所处的两难境地进行感同身受的创作。

《百年金山》中,邝丽莎用“空心竹子”比喻在美华裔移民后代,“表面是中国人,内心是空虚的。他们不适应父母的圈子。他们的确也不适应同龄白人的圈子。两种基本的人生观互不相融。”“这些年轻人和他们的父亲和祖父一样,经受着弱势文化所带来的痛苦。强势文化清晰而响亮地说出:你和我们不一样。你的感觉没有任何价值。”在这种无处不在的文化霸权影响之下,夹缝中挣扎的华裔难以明确自己的文化认同与民族根源,面对遭到主流文化排斥的尴尬处境,年轻一代移民表现出对华人社会的疏离,甚至选择逃离家庭。作为出生在美国的第三代移民,《上海女孩》中的乔伊排斥抵触父母固守的原有文化价值观和故土的习俗,在她的观念里,华人是愚昧、落后于时代的符号。高中毕业后乔伊选择离开唐人街去芝加哥读大学,希望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之中,“我再也不想看到哪怕是一个挠背的小耙子,或任何一件广东造的小玩意。”然而不论她的语言和举止与主流社会有多么接近,她的肤色就决定了她在社会所处的边缘地位,被动地定义为文化上的“他者”。

乔伊的母亲珍珠在遭遇家仇国难后逃往美国,对她而言,故乡是回不去的,他乡是疏离的,外部生活的各种变化并没有她内心深处的族裔压抑感及文化隔离感,她只能在故乡与他乡的缝隙中挣扎着生存。她在中国抗日战争期间与唐人街的其它华裔妇女组织募捐,支持中国抗战:也在“华人坦白运动”中努力证明自己的一家是最忠实的美国公民:她信仰基督,去教堂做礼拜,同时也祭祀供奉祖先;作为母亲,珍珠在教育女儿的问题上陷入两难:既希望能把女儿培养成美国人,打破文化的隔阂融入主流社会,得到平等的机会,又担心自己没能把乔伊教育成一个孝顺有礼的华人女儿。这些既是珍珠的矛盾和面临的艰难抉择,也包含着邝丽莎本人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存有的困惑。对华裔来说,如何在保持自身文化传统的同时,避免冲突,化解矛盾,与主流社会和谐共存是他们最大的诉求。

三、女性形象的重塑

一直以来,华裔女性深受性别和文化的双重压迫:中国传统社会所存在的男尊女卑根深蒂固,女性被束缚于被动、附属角色,家庭和族群内部充满了对女性的歧视:主流社会充满了对少数族裔的偏见,面对强势文化,华裔女性选择用沉默对抗冲突,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女性属于失声状态。因此,她们一直被动地在美国主流文化中定格为柔弱顺从的形象,成为沉默族群的代表。受20世纪60年代美国女性主义的第二次浪潮的影响,华裔女作家的女性意识逐渐觉醒,她们试图打破封建父权制强加于女性的沉默,在作品中重塑女性的形象,力求以具备独立意识的新时代女性取代以往沉默的模式化形象。

《女勇士》延续了华裔作家自传体的传统,以第一人称的纪录所见所闻。叙述者“我”将自己的童年和少女时期的生活穿插在记忆中,纪录了自己成长过程中的内心焦虑。母亲在讲述无名姑姑故事之前将沉默强加于“我”:“你不能把我要给你讲的话告诉任何人。”姑姑非婚产子,跳井自尽,至死保持沉默,从此她在家族中被有意遗忘清除,好像从没来到过这世上。在成长过程中,母亲为了让“我”说好英文割了我的舌筋,但却损害了我的说话能力,使我变得沉默。“沉默的第一年,我在幼儿园里同谁都不讲话。”“当我得知我非讲话不可的时候,上学便变成了痛苦的事,沉默也变成痛苦的事。我默不作声,可每次都为自己默不作声感到难堪。”“我”把自己对沉默的痛苦与愤怒发泄在一个比“我”更沉默的华裔女孩身上,“你就想这样下去吗?一辈子都哑着吗?……如果你不说话,你就只能是植物。如果你不说话,就没有个性。你不会有个性,不会有头脑。”“这一连串的质问,更像是汤亭亭对自己的诘问,这正是千百年来女性被剥夺话语权,无法言说自我的伤痛。她意识到作为华裔女性发声的重要性,失去话语权的女性终将失去自我,正如在家庭史上被除名的姑姑一样。只有掌握话语权,发出自己的声音,积极言说自我,才能抵抗和消除来自种族和性别的双重压力,建构华裔女性的地位。

汤亭亭对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深恶痛绝:男孩出生时家人欢天喜地,女孩出生时冷淡压抑:哥哥从越战归来受到极高的礼遇:而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我”从大学回到家受到的冷遇,“我用功学习,努力改变自己的处境,但却终未将自己变成男孩。”《白虎山学道》一章中汤亭亭借用了“花木兰从军”的故事,叙述“我”自小听母亲讲述花木兰的故事,下定决定要成为女中豪杰,于是幻想自己为花木兰,上白虎山学道十五年,学成归来,替父出征。战场上“我”与丈夫并肩作战,军营产子:战争胜利后,“我”卸甲回归传统,从此纺织耕耘,生儿育女。汤亭亭笔下的花木兰形象具备双重象征意义:首先,塑造这样一个敢于抗争封建暴政的勇士形象,暗含着汤亭亭对同样处于主流文化压制下的华裔的期望,期望他们勇于向种族主义抗争,推翻主流社会的文化霸权,争取属于自己的平等和自由:其次,花木兰颠覆传统华裔女性弱者形象,她率兵英勇殺敌,推翻暴君统冶,这是汤亭亭对“女娃好比饭里蛆”、“宁养呆鹅不养女仔”等女子无用论的最有力的批驳。在《女勇士》的结尾,汤亭亭将蔡琰的故事作为寓言,隐喻少数族裔女性在异质文化中身处两难境地,而蔡琰的歌声打破了处于异质文化中女性的沉默,向世界主动言说自我。由此,“我”从小说开始被强加沉默,到陷入沉默幻想成为女英雄花木兰,再到借由蔡琰的故事打破沉默,这一转变蕴含了汤亭亭对男性叙事话语权与西方话语权的挑战与颠覆。

相对于汤亭亭的带自传性质“沉默的女性”的创作,邝丽莎在《上海女孩》中以“消失的男性”为衬,从叙述者珍珠的视角,讲述了她和妹妹梅遭受的多重命运磨难,姐妹俩从“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大小姐成长为了唐人街路家的精神支柱,成功展现了华裔女性的崭新形象。

在中国封建专制社会中,男尊女卑观念盛行,男性处于社会支配地位,女性位于次等地位,身陷诸多陈规陋习之束缚,必须遵从“三从四德”的传统观念,其中“三从”指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在《上海女孩》中,作为封建父权制象征的父亲与丈夫在面对危难困境时不约而同地采取逃避,男性角色被定格在隐身状态。珍珠的父亲为还赌债卖两个女儿卖了,并在青帮上门追债的危急时刻抛家弃女从此消失:丈夫山姆性格平和软弱,因无法忍受“华人坦白运动”中警察对他移民身份合法性的一再审查逼问选择上吊自杀,以死亡求得解脱。邝丽莎有意识地弱化男性角色,将他们定位在被动、懦弱的形象,而处在次等地位的女性角色们面对困境挺身而出,勇于与命运博斗。当一连串毁灭性的悲剧向路家袭来时,家里的男人们被击垮了,“这些男人的心却如此脆弱,会萎缩、扭曲、瘫痪、崩溃、破裂、粉碎。作为男人,面对悲伤和挫折,他们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但实际上,他们就像花瓣一样容易受伤害。”代表着封建家族家长的路老头在一次次沉重打击之下日渐萎靡不振,山姆不堪压力自杀,弗恩重病卧床,珍珠和梅逐渐成为整个家庭的经济支柱与精神力量的来源。由此,男女地位发生变化,旧式男尊女卑模式已被颠覆,女性自我意识觉醒,女人崛起成为当家作主的真正强者,正如小说中蒋夫人在募捐会上所言,“你们无需放弃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就能推动历史的车轮前进。”

处于被性别等级制度压迫的困境往往能够使得女性联合起来,对珍珠和梅这对亲姐妹来说,童年时共同成长的经历,成年后在困境下相互慰藉相互依靠,在姐妹情谊中寻找到心灵力量,成为彼此的精神支柱。积极主动接纳西方文化的同时,她们继承中华传统文化,得以在逆境中自我激励,度过难关。虽然一路走来两人之间有过嫉妒、竞争、冲突,但正如珍珠意识到的,“父母亲会去世,女儿会长大、出嫁,可姐妹的关系会维持一生。她是这世上仅剩的惟一一个能和我分享记忆中的童年、父母、上海,分享我们的抗争、我们的悲伤,还有我们快乐和胜利的时时刻刻的人。”邝丽莎在创作中对处于族裔性别双重边缘状态下的女性进行了命运与身份的思考,揭示的不仅仅是珍珠或梅一个人的命运,更是集体刻画了华裔族群女性的共同的困顿处境与自我救赎,她们不再是主流社会中被简单定义为柔弱无用的模式化形象,而是勇于在种族与性别的双重压迫下不屈地与命运抗争,实现自身女性价值。

四、结语

当代华裔女作家的写作从不同侧面关注了父权制度及中西文化碰撞下华裔女性面临的性别和族裔双重边缘身份危机,重现了华人女性在主流社会中与性别偏见、种族歧视所进行的抗争,努力探寻建构自我身份。通过对汤亭亭与邝丽莎作品的细读不难看出,在当代多元文化格局与全球化语境下,女性只有打破父权制度及西方文化霸权强加于自身的桎梏,主动言说自我,用交流与融合对抗冲突,才能最终实现多元文化主义下华裔女性理想身份的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