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单元101

2018-07-04 11:38李子麒
西部 2018年3期
关键词:姥姥家姥姥母亲

李子麒,1998年7月生。2012年遭遇车祸一度致瘫,在床上开始长篇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正值轻狂》。

文学观:每当有人请我感谢我的苦难,我就很难苟同——这感谢从我口中出来,就像是我的精神对身体的一次背叛。在那个万念俱灰的时刻,是文学递来了温暖的手。它提醒落入虚无的我还有一种办法实现超越,既然一切都无意义,那就自己赋予它一切意义,文学成为了我与世界和解的方式。我被命运流放到荒漠里去,但我并不怕,它顶多是另一个噩梦。它和我常做的楼梯噩梦没有区别——我常梦见自己走进一个楼道,里面的楼梯走着走着忽然首尾相接起来,每一段看起来都要更高又更低,为了走出这个循环,我在梦里拼命地走,但总也走不出去,恐慌在悄悄蔓延。这是披了一层皮的荒漠,它就是西绪福斯的石头。有关文学,准确地说是这样:由于荒漠的激励,我握住手中的笔,这是我的事情,谁也夺它不去。

还没有人来。

任本的小肩膀十分酸痛,书包在他身上已经成了一座大山。还好今天不算很冷,前两天大雪化掉的时候,把他的眼泪都冻了出来,他才知道還有比下雪天更冷的日子。街口又传来脚步声,任本把外衣的帽子扯下来,把耳朵亮在寒风里,仔细辨别着脚步的走向,期望脚步声能朝自己走来。

但脚步并没有如他所愿,而是又一次走远了。任本的耳朵被冻得透亮,赶紧又拉起帽子,心里充满着失落。他在自家对面楼下已经站了半个多小时,听了很多将近不近的脚步,盼望着有一个是一单元的住客,能和他一起进去。可偏偏与他所料相反,每个人都不住在他家这栋楼里,都是脚步匆匆地走过去,好像这栋楼里只有他家一家住户似的。

肯定又是101室捣的鬼。任本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盯向了101室的窗户。101室的窗边挂着一串腊肉,奇形怪状的样子令他不寒而栗,他赶紧移开目光,眼中饱含着恐惧。

天越来越黑了。任本的脸庞已经被风吹得麻木,虽然温度比前几天暖和一点,但毕竟是凛凛寒冬。他知道101室在和他做对,等待着他忍耐不住,走进一单元,走进它张开已久的陷阱里。他用尽全力抵御这种想法,但他确实快坚持不住了。街口再一次传来诱惑人心的脚步声,任本把帽子又一次取下来探头去听,饱受寒冷折磨的耳朵被帽子碰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任本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这眼泪未待流下,就在眼角被冻成了冰,任本伸手去抹掉它,然后心里想着,如果这次来的人还不是自家单元的住户,他就拼命冲进单元门,冲过101室,冲到三楼自己家去。

街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拐弯就变成了一个年轻女人。任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睁大眼睛盯着年轻女人的动作,年轻女人在楼前不经意停了一步,任本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他看着年轻女人走过三单元,走过二单元,在一单元门口停下,伸出手来去按门上的按钮。

任本想跳起来冲过去,却一下跌坐在地上,没找到自己的脚。他站得太久,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严寒锁住,几乎没有知觉了。他看到年轻女人已经和楼上搭上了话,任本一边用力揉着自己的脚,一边尝试站起来,他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他知道只要他和另一个不知情的人一起走过101室,101室就拿他没办法了。

年轻女人把单元门拉开的瞬间,任本的脚有了知觉。他立刻抄起落在一旁的书包,朝单元门冲过去,还好年轻女人只是慢悠悠地走了进去,他趁此机会冲过了单元门。阴暗的楼道让他打了个寒颤,年轻女人奇怪地看着他,他只好尴尬地一笑。年轻女人看他笑了笑,也笑了笑,朝楼上走去,任本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走过101室的时候,除了两人来回荡漾的脚步声,此外毫无声息,但任本知道那铁门背后有什么在盯着他。那个东西在咆哮,在嘶吼,在恶狠狠又无奈地盯着他。任本缩起脑袋,和年轻女人走上二楼,走上三楼,而后松了口气。

又躲过一劫了。

任本心里想着,敲响了自家的门。几秒之后,母亲邱凡给他开了门,身上系着围裙,张口就问:“怎么回事,又回来这么晚?你应该半小时前就回来了。”

任本进到门里来,反手关上门,嘻嘻一笑:“今天轮到我做值日。”

邱凡捏了一下他的鼻子,说:“别骗我,天天就你做值日。在学校玩了一会儿就直说,没关系的。”

任本才要说话,邱凡却继续道:“今天给你做了红烧鱼。快放下书包尝尝!”

任本进卧室放下书包,回桌上来吃鱼,鱼好吃得让他几乎忘记了101室。邱凡边看着他吃,边说道:“下星期咱去姥姥那一趟……你姥姥可能不太好了。”

任本吐了嘴里的鱼刺,问道:“‘姥姥不太好了是不是意思就是‘姥姥要死了?”

邱凡皱了皱眉头,刚要说些什么,到了嘴边却软下来,点了点头,说:“差不多吧。”

母子二人沉默下来,任本很快就把鱼吃了一大半,吃得心满意足。邱凡把鱼端走,又端上一碗粥来。任本边喝粥边问起来:“姥姥为什么要死?”

“姥姥她……”邱凡仔细思考着回答,“活不了了,活到头了。”

任本又问道:“什么叫活到头了?”

邱凡不知怎么回答,忽然失去了耐性,沉声道:“喝你的粥,喝完去写作业。”

任本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里触犯了母亲。他赶忙低头喝粥,粥喝到一半,父亲任毅回来了。任毅一回来,邱凡就回身进到厨房里去,任本也加快了喝粥的速度。任毅进门后,摸了摸任本的头,而后往厨房走去,拉开厨房门,笑道:“老婆,我回来了!”

邱凡含糊不清地答道:“嗯。”

任本从碗沿上看到,任毅想抱一下邱凡,却被邱凡推开。他心里想,又失败了。任毅每天回来都要这样,邱凡每天都会推开他,任本已经习惯了这一套。他赶紧喝完了粥,进到自己卧室里了。

任本睡觉之前把作业都写完了。今天是星期五,他和母亲说好了星期六和朋友去玩,她同意了,只提出了一个星期五就要把作业写完的要求。任本从喝完粥就开始写,其间听着邱凡和任毅在外面的追逐戏,一直写到晚上十二点才写完。他刷完牙洗完澡,自己上床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一直想着姥姥的问题。他想,姥姥活到头了这件事,一定也是101室干的好事,这是101室又一次向自己讨要回报的尝试。那天丢失的棒棒糖肯定是被101室拿走了,不够;买的小陀螺也忽然找不到,肯定也被101室拿走了,还是不够;加上一些铅笔、橡皮,101室在朝他不停地讨要回报,全都不够。这次101室来了个大的,它朝自己要姥姥,也想让自己把姥姥也丢掉。

看样子,母亲还不知道101室的秘密。他缩在被窝里,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但他不敢朝母亲去说,这些都是101室在向他讨要回报。他痛恨101室的贪得无厌,要走了那么多他喜欢的东西,现在居然还要他的姥姥!如果喜欢姥姥,就去找自己的姥姥,为什么要来抢别人的姥姥!任本在被窝里气鼓鼓地想着。在邱凡提出和父亲离婚之前,姥姥一直是他的避风港。他想着无数次父亲喝醉了酒,回到家里打母亲,还把梦乡中的他也叫起来,眼圈就红了。

任毅现在的温柔以前是从来没有的。邱凡忍气吞声地过日子,连带着任本也像个孤儿一样被任毅随便打骂。终于有一天——任本或许是忍不下去,或许是长大了——任毅再一次对邱凡施暴时,还发着高烧的任本拿起扫把朝任毅的头顶砸了下去。但醉酒中的任毅十分可怕,他把任本抽了几个耳光后,拎着他就扔出了门外。那时已是凌晨,任本穿着睡衣,深秋天气寒冷,加上狂风肆虐,任本很快就在楼道里发起抖来,只听到房子里任毅在阻止邱凡出门寻找儿子。

他忽然冷得一个哆嗦,想到一个办法来,不如就冲到门外冻死算了!这样,或许算是任毅的过错,能把他交给警察叔叔,母亲也就好过了。他想来想去,开始艰难地迈动步伐,一点点朝楼下挪去。他走过了二楼半,又走过了二楼、最后走过了一楼半,在一楼半和一楼中间的台阶上,快要冻僵的他停住了。他感觉自己似乎有点晕车的感觉,全身都在打摆子,面前的十几阶台阶好像是登天的梯子,看起来永无尽头似的。

秋风在开着窗子的楼道里呼号,把空旷的楼道当成了它的游乐场。任本觉得自己像一片叶子被风裹挟着飞来飞去,只希望自己落到地上。半晌,耳畔响起母亲的尖叫,任本一个激灵,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看到了一楼一家门口有个垫子。他赶紧又走到那家门前,躺在了垫子上,又把自己卷了起来。

他此生盖过很多被子,有黑的、有白的、有条纹的、有五彩缤纷的,但都没有这个垫子暖和。这个垫子似乎有着无与伦比的魔力,让他在秋风中忘却了秋风。任本听着风的吼叫永无休止,就沉沉睡去,这个垫子是人间最温暖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秒,也许一辈子,任本忽然被母亲的声音惊醒,睁开眼一看,母亲正蹲在面前,穿得齐齐整整,提着一个大包叫他,边叫他边抹眼泪。任本赶紧答应了,邱凡就把包里的几件衣服拿出来,给任本穿上,抱着他往门外走去了。任本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了那家门顶上写着“101”。

那夜就是去了姥姥家。任本记得一清二楚,姥姥给他熬了姜汤,十分冲鼻子,但喝起来就有股奇妙的刺激感。从那以后,他知道母亲不再顺着父亲来,听姥姥说,母亲上法院申请了离婚,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实在是搞不太明白,但他知道,过一段时间,他们就能住到姥姥家来了。任本喜欢姥姥家,姥姥家有股饭菜的香味,没有酒味,也总有饼干吃。姥姥还常给他说,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要不是他的那次行动,邱凡不会彻底下决定。

在姥姥家的神仙日子过了几天后,爷爷奶奶登门拜访,后面跟着低着头落水狗似的父亲任毅。任本一看到他,就躲到里面屋子里,他悄悄把门开了个缝,仔细观察着外面的动静。那天姥姥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是一丁点儿也讲不清楚,他只知道后来母亲又把他带回了家,而父亲不再喝酒了。他的梦乡从此安稳起来。

可好不过一个月,任毅的酒瘾没了,似乎又有了别的问题。先是一天半夜把任本从被窝里拎起来后,十分冷静而又隐秘地将他打了一顿;再就是邱凡的饭要么太咸,要么太淡,无论如何总是不合口味,总是立刻要请地板吃席。这种日子过了几个星期后,母子俩再次出走,回到了姥姥家。这次才到了第二天,爷爷奶奶和父亲任毅就登门拜访,两位老人痛批了儿子之后,请求邱凡再给最后一次机会。邱凡本来完全不愿,但看不下两位老人带着任毅几乎要下跪的场景,念及与两位老人一直以来都十分和睦,虽然已经打定主意离婚,但面子上还是答应了再回去试试。

于是母子俩第二次从天堂一般的姥姥家回到了任毅家,这次任毅收敛得多,但母子俩心已凉透,不会再给任毅机会了。他们三个人住在三间卧室里,一个家四分五裂,默默等待着尘埃落定。可胜利者没有胜利者应得的喜悦,任本亲眼看到母亲十分痛苦。他十分奇怪母亲的处境:与父亲在一起,痛苦;与父亲不在一起,还是痛苦。他想不明白该怎么做才能不痛苦,似乎没有任何办法帮母亲脱离这个死路。他年幼的大脑日复一日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在一次出门买铅笔的回家路上,突然有了一个灵感。他想,超市给他铅笔,自己要给他钱作为交换,否则就要被交给警察叔叔惩罚,或許他生活中的一切也是一样的道理。这个想法一出来,他立刻被自己的理由折服,一路上仔细思索着自己欠了些什么。他想,上次欠冯鹏的卡片,后来赢了别人一张还给了他;再上次借博丽的橡皮丢了,也买了个新的了账。他一点也想不出自己欠什么,就算有欠的东西也还干净了。他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想,一路走进街口,一路走进单元门,到了101室门口,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低头看到那块毯子,进而抬起头看到了“101”的门牌。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一幕,他昏昏沉沉地走下楼来,几乎冻得要死,是101室借给了他一个毯子,他才把自己裹了起来。要说欠什么,大概就是欠这个了。可他想不出这个该怎么还,如果按照之前的办法,似乎应该找一个巨大的毯子,把101室也裹起来一次才算成功,可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到呢?他不停地想着那块毯子该有多大才可以包裹住101室,可又不知道即便有了那么大的毯子,又怎么把101室从整栋大楼里分离出来。

那天他怀着无数思绪走进家门,甚至都忘了换鞋子,被邱凡批评了一顿。那天直到吃饭,直到睡觉,就连做梦都是101室。他梦到他推开101室的门,里面充满着饼干和白马、牛奶和姥姥,还有无数飞来飞去的动画人物;又梦到里面充满着菠菜和老狼、苦瓜和父亲,还有写不完的作业。从那以后,他常做101室的梦,直到现在都还这样。他怀疑这都是101室在使什么法子逼迫他还债,不信就看它窗前挂着的奇形怪状的腊肉,这难道不是异常的信号吗?

任本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立刻知道自己不是自然醒,必然是被什么给吵醒了。果然邱凡就从外面走进来,说:“叫你真不容易。”

窗外朝阳还很刺眼,任本在这样的星期六照例是要睡个七荤八素的。他奇怪起来,问母亲道:“妈,几点了?”

邱凡答道:“刚过七点半。”

任本听了这话,比刚才更加奇怪,又说道:“怎么这么早叫我……”

话音未落,邱凡打断道:“快穿衣服,我们得赶紧去医院。”

任本一听说去医院,就立刻从被窝里出来,他知道又是姥姥的事。上个月姥姥突然平白无故昏倒,送到医院虽然抢救过来,却一天不如一天了,最近家人们都开始讲起什么后事来,去得也越来越勤了。任本不知道“后事”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总觉得和“不太好了”这类词大体相近,估计也是101室的杰作。他边想边穿衣服,很快就收拾齐整,和母亲一起出门去,不多时就到了医院。

早晨的医院十分安静,任本被邱凡牵着走过一个又一个病房,里面的人们安详地睡着,根本不像有病魔的折磨,好像比父亲常醉酒时期的他还要舒坦。他想,姥姥这次或许不是“不太好了”,而是“太好了”,想要永远住在这里吧。邱凡领着他走了好远,坐电梯到了很高的地方,任本看出来这楼层并非姥姥的楼层,而是一个标着三个字母“ICU”的楼层。这个楼层比之前所有的楼层都要安静,很多人或坐或站,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任本仔细一看,好像都是些亲人,这个躺着的是大姨,那边站着的是舅舅,正打瞌睡的是二姨,正吃早饭的是小姨,全家几乎都来了。邱凡要他待在原地,自己进到一道门里去,停了一会儿,又出来,带着任本要一起进到那扇门里。任本走到门前,忽然眼一花,大门顶上的“ICU”变成了“101”,他吓得扭头就跑,跑了两步,转头一看,原来还是“ICU”。他知道自己没睡好觉,大概是看错了,便不顾母亲的惊愕,赶紧重新牵起她的手,任她带自己进去了。

姥姥身上插着那么多管子,就连鼻子上都有管子,任本看着毛骨悚然。他感觉姥姥身上的管子简直像是一根根源头不明的线,把姥姥变成了一個舞台上的提线木偶。他看到姥姥流下眼泪,想说话却嗓子沙哑,声音极小,弄得谁也听不清。母亲邱凡见了,先是也滴下几滴眼泪,而后就把耳朵靠过去,仔细去听姥姥的话。母女俩边说边哭,任本看到母亲的眼泪几乎浸湿了姥姥的床头。过了一会儿,邱凡把他推到姥姥面前,任本闻到姥姥的身上有一股烂苹果的味道,那年他吃了一个散发着这样味道的苹果,第二天就拉肚子了。姥姥伸出手来,颤颤巍巍地抓住任本的手,任本低下头看着姥姥的手,他才发现,这么多次和姥姥在一起,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姥姥的手。姥姥的这只手是那么瘦小,几乎和自己的手一样大,皱纹一道又一道,真的像是烂苹果上面的沟壑。他想起这只手多少次递给他好吃的饼干,多少次递给他好喝的牛奶,多少次拉住他过马路,多少次在他犯错的时候护住他,多少次!

这都是因为101室吗?他的脑子里刚冒出这个念头,马上就出了一身冷汗。他忽然想起来,自从他欠了101室的债之后,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好了,这一切似乎都是101室的惩罚,是101室对他不报毯恩的反馈。他看到哭泣的母亲,病弱的姥姥,浑身上下插满的管子,开始害怕起来,先是有点抽泣,紧接着就大哭起来,边哭边说:“都是我的错……姥姥!都是我的错……”

这一哭倒把邱凡哭了个莫名其妙,邱凡哭笑不得地说:“什么……什么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姥姥也轻轻地摇摇头。任本看到了,知道母亲和姥姥完全不知道101室的秘密,更是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怪我!是我的错……我不想这样的,我不知道怎么还给它……它逼我!它逼我……”

邱凡这回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忙擦了擦眼泪,问道:“你说谁逼你?”

任本大哭道:“它……它逼我,101!都怪我……”

邱凡看他哭得几乎扯破嗓子,赶紧帮他擦了眼泪,说道:“没人逼你,没人逼你的。不怪你,姥姥是不怪你的……”

任本听了这话,越发哭得厉害,惊动了医生。邱凡想先带他出去,平息一下情绪再说。她拉着任本往门口去,走到门口时,姥姥忽然发出一声小兽一般的声音来,邱凡听到了就回头去看,任本也随着扭过头去。只见姥姥哆嗦着抬起一只手,指着任本,看着邱凡。任本不明白姥姥的意思。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姥姥的那一指传递了什么信息给母亲,他确信自己有自己的解答。经过101室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姥姥的意思,姥姥哆嗦的手,明显是跨越了多少高楼大厦,精准地指向了101室。这么说,姥姥好像知道101室的秘密,或者……或者这又是101室的阴谋?他开始整宿整宿地做噩梦了。

几天之后,姥姥去世了。任本躲在自己的房子里,怎么都不敢出来,他觉得101室马上就要抓他走了,与此同时,他还是一点都不明白,101室究竟想要什么。他开始尝试上学时把自己的一个铅笔头或者一块小橡皮扔到101室的毯子上,放学回来果然看到消失了,他深以为然,认为是101室拿走了这些,心里减少了一点恐惧,至少不用等别人一起上楼了。在这期间,他听母亲说了两件事,一件事希望自己改名成“邱本”;另一件事是他们即将搬家了。任本对改不改名不持意见,但十分期望搬家,他希望能搬到一个远离101室的地方,能过上安安稳稳、井井有条、没有恐惧的日子。他每天放学回来都追问母亲事情进展,母亲总说快了快了,马上就能搬走了。

任本在热切的期盼中度过了一天、两天、三天……终于有一天,母亲开始问他想带什么走;又有一天,母亲收拾好了东西,要带他去新家。任本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时值初春,万物复苏。任本把自己的一些东西都搬上母亲叫来的车上,回头久久凝视着这栋楼,这栋曾经带给他无数恐惧和温暖的大楼。他盯了一会儿,忽然问母亲道:“妈,我们去哪儿住?”

邱凡擦了擦头上的汗,说道:“离咱们这可不近。在乌迪老……东边有个小区,叫舞贤苑。”

任本才要说话,邱凡继续道:41号楼“一单元,101。”

任本一下呆住。邱凡看着奇怪,就问道:“怎么了?不喜欢一楼?”

任本拼命摇摇头,邱凡笑了笑,示意司机开车。车刚刚动了一点儿,任本忽然叫道:“停车!”

司机一下刹住,在后视镜里看着任本。邱凡问道:“怎么?”

任本含糊地说:“我……还有个事没做。”

邱凡问道:“什么事?”

任本想了想,答道:“你别问了!我马上就回来。”

任本打开车门冲了出去。冲到一半,忽然回过身上车,亲了母亲一下,说:“我爱你妈妈。”

邱凡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任本下了车,看了一眼母亲,深吸口气,走进了单元门。他走上台阶,走到101室门前,脚下踩着那个毯子,颤抖着伸出手去,敲响了门。

“咚。”

“咚。”

“咚。”

敲门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孤独地荡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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