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起子

2018-07-04 11:38程皎旸
西部 2018年3期
关键词:茉莉杰克母亲

程皎旸,1993年生,现为香港大学研究生。作品见于《香港文学》《城市文艺》《字花》《皇冠》《山东文学》《青春》等。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季军。

文学观:当我爱上一篇小说,我就不再是一个读者,我变成角色的眼睛,看到他们看到的世界,沉溺于他们爱过的风景,伤心的时候,替他们流下眼泪。我想,一篇令人难忘的小说就该有这种魔力,它可以在书页里裂出一条细缝,让你从中钻进去,不知不觉,你替故事里的人走完他们以为走不完的路。于是,当我构思一篇小说,我脑子里最先想到的是那些活在故事里的人。我想知道他们遇到我之前,过着怎样的日子,而与我相遇后,又该如何生存下去。2011年我来到香港,开始观察这个城市。我想做的,就是让那些委身于暗处的人生真相也可以被看见;又或者,让每个人都做一次华丽背后的眼睛。那么我想,我的这次书写就是值得被爱的。

住在九龙城区康乐邨康乐楼五楼的女人跳楼了,化作一缕夕阳红,洒在水泥地上。彼时来往街坊众多,与草丛弥漫的蚊子一道,迅速拥住她。人声嗡嗡,眼神炙热,和着救护车的呜鸣,由远及近,一齐将那枯花般的肉体移上担架,再举上车,关了門,人才逐渐散了。地上那抹夕阳却没有,它如逐渐浓烈的夜色,在整个康乐邨渲染开来。那一晚,大多数街坊都陷入了莫名的哀伤中。

然而,据悉那女人还没死——这如一只从天而降的靴子,砸醒沉睡于悲伤的街坊,他们前赴后继地挤在管辖康乐邨的区议员办事处里,在“为民请命”的牌匾下,沸腾着扼住死神的决心——这已经是四个月来的第三宗跳楼案了。

可惜,议员又不在。

“大家静一静……不要紧张嘛……我们会有相应的措施,会有的……”

被人声烧得正旺的,是议员助理阿勤。他二十岁出头,娃娃脸,戴金丝边眼镜,嘴唇薄,语速快,一边应对街坊上访求助,一边嘴接听街坊热线,抽空上门修电脑、整厕所、换电灯泡……不在话下;两年如一日,憨笑着推荐康乐邨的最新活动:长者免费理发、中秋节派粽子、北上亲子游等。“没有登记做选民?不要紧,我现在就帮你填登记表格,你签字就好啦。”——一脸诚恳,百试不爽。街坊常笑说阿勤是议员最得力的手——议员负责提出有助康乐邨发展的一切议案,而他就是负责实施的那双手。

在沸腾的背后,有一张桌子和一台老旧的电脑,将茉莉——这个廿天前才出现于议员办事处的暑期工隔离开来。她啡色头发凌乱,蓬松在柿饼脸颊旁,一对眼细长,眼神游移在电脑屏幕上,双臂黑瘦,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对面前的人声鼎沸充耳不闻,沉浸在脸书的世界里:

玛丽莲一小时前发了照片,她坐在满是白人的咖啡厅里看书,定位显示“英国伦敦”;特蕾莎三小时前发布短片,记录她与美国男友布置新公寓的过程;二十分钟前,阿利克斯西装革履,去了中环某金融公司应聘;半个钟头前,初为人妻的莫妮卡收到了老公送给她的最新款的手袋,那个Prada的烫金标志在照片里格外闪耀……

茉莉用力地给每个人点赞,以示她的不嫉妒。

茉莉本不叫茉莉,她是随母亲来了香港后才改了这名字。起名者是她的继父——比母亲老了二十岁的男人,矮个子,结实得很,本是地盘佬,一次工伤后瘸了左腿,唯有四处打散工——声称茉莉这名字可旺他的财,还野蛮地冠上他的姓。茉莉曾求过母亲,可不可以不要改名?母亲却说,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再说茉莉这名字也是很适合女孩子的。

没办法,茉莉唯有戴着这名字上路,宛如绑了一坨巨石,被无限地堕入深渊。

一进新中学,班主任就这样介绍她:让我们欢迎刘茉莉同学,一朵来自中国大陆的茉莉花!”说罢,她率先鼓掌,带起掌声一片,哗啦哗啦,仿佛风拍麦浪。茉莉迎风羞涩走向新的座位,而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仿佛风中的雨点斜斜砸在她脸上。

不知是谁起的头,课间一有人经过茉莉,就捏起鼻子,诗朗诵一般,用蹩脚的普通话唤“茉——莉——花——”引起哄笑。

没过多久,另一个同学带来他的见闻:邻居娶了大陆婆,喜欢早上开着窗户练曲子,她是这样唱的——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啊!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呀!又香又甜人人夸……”

这真是太有趣的曲子了,同学们争相学起来。他们围住茉莉,仿佛围住一团被燃烧的柴火,唱啊,跳啊,欢呼着。

起初,茉莉会与唱歌的人发生争执,但寡不敌众,她越生气歌声就越嘹亮,渐渐地,她换了办法——跟着那些人一起唱,声音高亢,神情不逊,推搡着对方,步步逼近,仿佛一个咆哮的战士,过关斩将——一曲完毕,围观的同学逐渐散开,忽然一只手搭在茉莉肩头,她回头一看,班主任正一脸惊讶地望着她,仿佛望着一个怪物。

第二天,班主任把茉莉继父叫去谈话了。

谈了什么,茉莉不知道,只知道回家的路上,继父走得很快,瘸腿一颠一颠,像一只孤帆在风浪中剧烈摇摆。

茉莉什么也不敢问,紧紧跟着继父,走出校园,过了马路,绕过街市,再拐了个弯,进了他们居住的蓝天邨,继父猛地一回头,一个耳光甩在她脸上。

茉莉顾不上疼,眼泪就已经下来了。

那时是傍晚,四周沉浸在一片海蓝中,来往街坊似鱼,而她却仿佛被鱼钩勾住的一条,无力挣扎,淌着血。

紧接着,继父又走起路,他一路走还一路骂,都是她似懂非懂的广东脏话。

茉莉曾下决心,一考上大学就离家出走,再也不要看见她继父。母亲一听到这个想法就吓破了胆,低声咒骂茉莉是白眼狼,狠狠剜她几个白眼,没收她存钱罐,直到她最近考完DSE,才又给她零花钱。可DSE一发榜,茉莉就颓了,她英语和数学都没合格。完了,她想,怎么办呢,如果不能去大学住宿,那她就要继续在这个贫民窟里待下去,真是要成一朵没见过世面的茉莉花了。

好在母亲早早就帮茉莉找到了出路。她央求教会里的朋友给茉莉找一份工,做什么都好,只要给她一些工作经验,让她有生存下去的根基。教会里很多和母亲差不多经历的人,经中介介绍,背井离乡,嫁来香港,命好的,遇着心地好的男人,日子便好捱些,要是遇上有个把嗜好或脾气暴的,那就惨了,日子成了钝刀子,一把一把地割着脖子——母亲就是后者。可怜人的求助总是一呼百应,很快,时常混迹于各种新移民协会的何太带来了好消息:

“区议员助理,暑期工,做得好可以转正,一个月九千,也就打杂、发传单……”何太绘声绘色地说。

母亲不懂什么议员,不过她见过,在电视节目里、街边的横幅上、信箱里的区议员宣传单中,总有他们的样子,喜穿POLO衫,一身正气;逢年过节,照片里的议员就活了,当真来家中探访,送粽子、礼包,拉着她合影,和颜悦色。这应该就是地方官吧?母亲心想,也好,让茉莉跟了官,总能有些福利拿。

茉莉向来瞧不起母亲的建议,但听说有九千的人工,心动了。有了第一份工,就不愁第二份,慢慢储点钱,便能离家出走。

但很快,茉莉便为母亲的愚蠢而恼火。

这工作把她终日困在二百呎见方的议员办事处,为那些比自家更穷的可怜人处理琐事,填写各式各样的低收入津贴申请表格,还要在毒辣的日头下开“街站”,扛着几杆印有议员头像的大旗,将它们一一捆在路边,再在旗下派发区议员的宣传单,一站就是两个钟头,简直辛苦过地盘佬。

唉,母亲总是这样无知——在这种贫民窟里工作,怎能有好前途呢?茉莉暗下决心,等攒够三个月的工作经验就跳槽。一有了骑驴找马的心,消极怠工、上网打磨时光便不在话下。

“叮——”脸书传来提醒:好友杰克斯发来照片。

茉莉瞬间两眼放光——那是一个车钥匙,摆在杰克斯的手掌里,手腕上戴着一款表。

茉莉保存照片,再放大来细细研究,确认那是劳力士,她感到一阵晕眩。

虽然一次也没有见过杰克斯,但茉莉坚信,这就是她寻觅了多年的Mr. Right。他们相识在脸书上的“月入50K”小组里,最初吸引茉莉的是这样一个贴子——讲述了一个二十六岁青年,如何在中学毕业后自学金融,加入金融机构,一步步成为资深理财师。下面还附了发贴人的照片:一个高大背影,西装笔挺,凭栏远眺,远方是望不尽的森林,立于海上——而这一切,全部被踩在他脚下一般,他简直成了城之骄子。

冲着这份迷人的骄傲,茉莉主动加了发贴人杰克斯为好友,认真看过他的相册后,愈发对他刮目相看——时常出没于尖沙咀的海景酒店,参加各式各样的酒宴,与金融才俊、佳人觥筹交错,尽管每张照片都只有他的背影或侧脸,但放大照片就能发现,他的背包、钱包或皮带,总有一样印着不同奢侈品的标志。这些标志,茉莉坐巴士经过尖沙咀广东道时就能见到,它们被华丽的店铺,举到空中,印在外国模特儿的脸庞边、身体旁,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但茉莉从不敢进入那些标志下的店铺,偶有几次在那条街行走,望见店铺橱窗被擦得锃亮,窗后站着几位优美而高大的塑料模特儿,它们摆着高傲的姿态,目中无人。那对茉莉而言,是只可远观的美丽,可杰克斯却有办法,让它们宠物一般乖乖待在身边——那一刻,茉莉决定,一定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于是,茉莉与他主动搭讪。一聊才知,这位骄子,过去有着和茉莉相似的经验。例如,茉莉说她英语很烂,不然的话一定能考上大学,他说他也是;茉莉说她父母离婚了,童年不太快乐,他说他也是;茉莉说她恨自己的继父,那是个无耻混蛋,渴望攒钱搬出去租房子,他说他也是,所以他才那么努力赚钱呀;茉莉说她觉得穷是没有能力的象征,真正有能力的人是不会穷的,他说他也是——正是如此,他才自强不息,跻身金融圈。一来二去,两人聊了一夜,那一夜,微妙的爱意像初生的病菌一般在茉莉身体逐渐蔓延,至今她已觉病入膏肓。

“是新买的车吗?好劲!”茉莉很快回复了杰克斯,迫不及待表示着自己对他的崇拜了。

“还好啦,比起其他同事差远了。”

杰克斯总是那样谦虚。

“你呢?今天工作还好吗?”虽然杰克斯很忙,但时不时会为茉莉送来关心。

“唉,昨天有人跳楼,今天街坊全来了,忙死了……”茉莉谎称繁忙,是为了不让杰克斯看扁自己,“你就好啦,有那么好的工作。”

“你想换工作啦?”

“早就想换了。”茉莉回答,“你知道的,我被我妈骗了……”

“也不能这么说啦,你妈也是为你好,这份工还能让你接触很多不同的人。”杰克斯耐心劝解。

“哈,我可不想认识这里的人,都是些可怜人。”茉莉发完这句话,又抬眼瞧了眼那堆街坊。他们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完全不听阿勤指挥,各抒己见。“可怜人啊必有可恨之处。”打完这句还没来得及发送,就感到有个人影跌跌撞撞入了她的余光,且逐步逼近,她抬头一瞥,与那眼神撞个满怀,立即被吓住。准确说,是被其中一只眼盯住了,它昏黄无光,却又精准无误地瞄准前方,像一只嵌在人脸上的猫眼,鬼魂一般探测一切,而另一只则是活的,白底黑仁,左右游动,扫过那群围着阿勤的街坊,落在了眼下电脑桌后的茉莉身上——她的魂仿佛被那只假眼摄去了。

“小姐,请问李议员今日在吗?”假眼的主人说话了。他秃头,脸圆,但没什么肉,腮帮的皮微微向下耷拉,嘴唇发乌,和皮肤一般暗沉,四肢枯瘦,仿佛一棵病树,肚子凸了出来,似生在枝桠上的马蜂窝,但声音是洪亮的,奋力穿透办公室内的嘈杂,跃到茉莉耳里。

茉莉不敢直视这骇人的面目,侧着脸,伸长脖子,想找阿勤求助,无奈他被人群淹没。

“小姐?”见茉莉犹豫,老人着急了,补充了一句,“我有急事找她!”

这不由分说的语气叫茉莉不得不回眼一瞧,望见老人那只活着的眼已急得渗出了泪,只好答道:“他今天不在……请问有什么可以幫到你?”

“啊……”老人一听,瞬间黯然失色,低头叹气,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坚定了神情,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在茉莉面前坐下来:

“那就麻烦你帮我写封信吧!”

紧接着,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方块的信纸,逐步展开,摆在桌上,推到茉莉眼前。他的双手生了不少老年斑,皮肤软绵,指甲却肆意生长,藏污纳垢,发了黑。

“这张纸上写了我的情况,之前也跟李议员说过,他说你们可以用议员办事处的身份帮我出一封信……”

茉莉在那只假眼的注视下接过信,好奇心促使她迅速默读起来:

“本人王富,现年七十五,已与妻子结婚五年,但她却迟迟未能申请到单行证来港,我已多次申请,却一直没有结果……”

“我跟我老婆结婚,年年都给他们家好多钱,五年了啊,单程证还不批,她到现在都不能来跟我住呀……”还不等茉莉看完,王富就诉起苦来:“我右眼失明,几年前还中了风,现在静脉曲张、肠胃有病,还有高血压,就等着老婆来照顾我……”他声音愈来愈弱,竟当着茉莉面抽泣起来。

“哦,对了,这是我老婆的大陸身份证复印件。”王富从兜里掏出另外一张纸,又用那发黑的指甲拈起它,放在茉莉眼前。

茉莉接过一看,纸正中印着张黑白色的身份证,像是一个平面的棺材,将一个叫作李霞的女人关在里面。她梳着马尾辫,脸圆圆,五官看不清,但嘴角微笑,端正地望着茉莉。茉莉看了看她的出生年月——下个月就该满四十五岁了。

“小姐,求你呀,要同情同情我,帮我好好写一封信,寄给我老婆那边的入境处……或公安局什么的?我也搞不清,总之要麻烦你们才行,麻烦你们救救我,不然呀我老婆就要跟我离婚……”王富还在说,左眼几乎要渗出浑浊的泪水,右眼却无情地勾着茉莉。

茉莉听着,却毫无怜悯,连最初对他假眼的畏惧也没了,不知怎么,她望着那王富泛着鸡皮的脸,仿佛望见了和他一样苍老的继父。

“小姐,你看你最快……”王富见茉莉面无表情,忍不住追问。

“我会帮你。”茉莉打断王富,将资料收入抽屉,“你回家等通知吧。”她故作平静,心中却烧着一把邪火。

见王富仍杵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她就学着阿勤平日打发街坊的样子,露出一个官方的微笑,向王富身后望了望,说了一句:

“如果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麻烦你先回去,还有其他的街坊需要帮助。”尽管王富身后并没人排队。

王富听出了茉莉的不耐烦,点了个头,缓缓转身,驼着背,拖着一双瘦弱的腿,像一片飘在风中的枯叶,逐渐消失。

直到望不到王富的背影,茉莉才又打开抽屉,望了望那张纸上黑白色的李霞,仿佛望见了年轻时的母亲,心里对她说,放心吧,我不会推你进火坑的。她拎起纸,一挥手,扔进桌下的碎纸机里。

“嘎吱嘎吱——”碎纸机仿佛饿了的野兽,吃得欢畅。

下午一点,午休时间到。

阿勤一边说些客套话,嗤嗤笑着,逐一将街坊们打发走。

“慢走——”他挥着胳膊,待最后一个街坊消失在转角,立刻将头顶的铁闸“唰——”一声拉到底,一个转身,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了,叼在那张又薄又小的嘴里,猛食一口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妈的,终于清静了。”说着,转身走进厕所,打开小窗和排风扇,坐在马桶上,享受这一支恨了一个上午的烟。

茉莉起身拿出冰箱里的午餐盒,放到微波炉里加热,心却系着杰克斯。被王富打断了对话后,杰克斯就一直没有回复。

“要我说那女的就是蠢。要死就去天台跳嘛,三十楼,一落地即刻死。现在倒好,死又死不了,还给我添麻烦。你说她该不该死?”阿勤的娃娃脸皱成一团,愤愤地说,被排风扇一搅,恶气散开来。

茉莉听在耳里,却没理会。她想,要不要再发一条短信给杰克斯?

“呵,痴线……街坊说要搞法事驱鬼,一场西式,一场中式,还要我即刻写成计划书,发给老李……”阿勤继续在厕所里碎碎念。旁人不在的时候,阿勤就会叫李议员老李,两人是酒友,更是烟友。

发吧。茉莉鼓励自己,有个网络作家不是说过嘛,在爱情面前谁还要脸?

“你猜老李看了计划书,怎么说?呵,他居然要同街坊一起颠!要我立即去搞法事!顶,要搞他自己搞啦,什么都叫我做!唉……”阿勤吐出最后一口烟雾,走出了厕所。

好,就这样!茉莉下了决心,也不理微波炉中的饭盒,快步奔向电脑——

“叮铃铃——”

电话突然响了,像是刚做完亏心事就被鬼敲门似的,阿勤和茉莉都惊了一跳。

“顶你个肺——”阿勤骂了一句,转脸嘱咐茉莉,“午休时无论几多电话你都别听,一听就惨了,以后可别想午休了。”

茉莉敷衍地点点头。她一向看不起阿勤,明明读过大学,却安于在贫民窟工作,和杰克斯的雄心大志比起来,简直轻如鸿毛。

“你——在——干——什——么?”

茉莉敲完了这个问题,正要发送,刚好收到了杰克斯的信息:

“不好意思,我刚刚和客户开户去了,现在才忙完。”

简直心有灵犀一点通啊!茉莉激动着:我就知道!杰克斯不会故意不理我的!

她连忙删了刚才的消息,开始了全新的对话。

“什么客户?”

“一个想买理财产品的老板。”

“什么老板?”

“一个山西来的老板,买了个几十万的保险。”

“哇,那你有不少提成吧?”

还不及茉莉将这个问题发出去,杰克斯又发了一句,这一句差点令茉莉尖叫起来:

“对了,这个老板给了我两张商业晚宴的邀请函,不知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呢?”

犹如一千只蝴蝶扑闪着翅膀从茉莉耳边飞过,她感到一阵不真实的晕眩。

对着那蓝色背景的脸书对话框,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茉莉确定没有看错后,内心才真的澎湃起来。她一闭眼,就望到了这样的画面,西装革履的杰克斯站在尖沙咀街头——就是那条满是亮闪闪名牌标志的街,左顾右盼,等待着她的到来;她呢,着一袭高贵的晚礼服,样式还没有想好,但一定要黑色,只有黑色才能代表出香港人心目中的高贵,踩着一对细跟高跟鞋,庄重而妖娆地走到他身边——

呀!

茉莉噔地睁开眼,画面瞬间消失,她情不自禁张大嘴,一个大难题好似鱼骨一样,牢牢鲠住茉莉咽喉:

她根本就没有晚礼服呀!

怎么办?正在茉莉犹豫时,杰克斯又发了一条信息:

“那晚应该会有很多老板,说不定可以介绍更好的工作给你喔!”

午休一过,时间就充满了瞌睡虫,直叫人昏昏欲睡。

阿勤忙着制作法事的宣传文件,也要接待上门的街坊,根本没空理会茉莉;若是平时,茉莉定借此机会,靠在墙边悄悄打个盹,可今天,她的大脑高速运转起来。

茉莉不断搜索脸书里的好友,寻找可以找其借钱买晚礼服的人:

黛安娜吗?她是茉莉的中学同学,爸妈在广东做生意,发达了,现在一家都从佐敦搬去九龙塘住豪宅,她肯定是有钱可以借的,不过……算了,上次见面,黛安娜就一直炫耀自己要出国的计划,再见面实在是自寻尴尬……乔伊斯?嗯,她家也算小资,住得起淘大花园,不过……父母很严,打个电话过去都要刨根问底……婷姐?她嫁了个有钱老公啊!啊,不行……她有点大嘴巴,万一告诉母亲……

茉莉不断刷新脸书动态寻觅猎物时,一条最新动态弹了出来:

“今晚爸妈不在家,一人偷吃麻辣火锅,哈哈。”

发送者是茉莉相识两年的网友,小眉。

茉莉与小眉,通过网络日记知晓对方一切,为彼此相似的经历惺惺相惜。小眉是四川人,还没出生爸爸就因贩毒而被枪毙,妈妈便在熟人的介绍下嫁来香港。后爸是个理发师,原配跟着有钱人跑了,便娶了小眉妈,两人一结婚就合伙开了理发店,小眉妈打下手,美容美甲不在话下,随着生意的红火,夫妻俩感情也飞跃了。这一点,是叫茉莉十分羡慕的。羡慕是好事,它促进了姐妹俩的微妙感情,直到一年前,两人首次见面,这种羡慕就变了味。小眉实在太美了,小巧玲瓏,瓜子脸,生着标志的杏眼、葱鼻、樱桃嘴,新剪的短发被后爸漂成了粉色,很是时髦。茉莉自惭形秽,逐渐不愿再见小眉,但仍然追踪着小眉的最新动态,知道小眉最近开了家网店,手头肯定有闲钱。

合理的借钱借口,顺着回忆水到渠成:就说自己要参加一个小区大学的面试,但母亲不给她报名费,只好先找小眉借……借多少呢?茉莉立刻又打开过往收藏但没钱买的Zara网购链接——她也不打算买太贵——扫过连衣裙、高跟鞋、手袋的价格,掐指一算——借三千!等月底有了工资,立刻还清!

小眉是个仗义人,加上她和茉莉曾是最好的朋友,就算一年没见,只要茉莉开口,相信小眉也不忍心疏远她,最重要的是,就算她们的幸福相差甚远,但毕竟经历过的苦难还是差不多的,找小眉借钱,获得的是感同身受,而不是伤自尊的同情。茉莉胸有成竹了。

晚上七点,茉莉一下班,就飞去了附近的小巴站。还没上车,母亲就发来了微信:

“饭做好了。”

茉莉犹豫几秒,回了一条:

“今天议员同街坊晚餐,我也得去,晚一点再回来。”便关了微信,上了去往旺角的小巴。

八点未满的旺角,人潮汹涌,胳膊撞大腿,热气逼人,茉莉很快就一身汗。她绕过了各式餐厅外等座位的人龙,躲过了被拖着横冲直撞的行李箱,也不管那些对她光溜溜大腿投来示好的街头痞子,来到一栋破旧的大厦下,拉开铁门,摸着墙,搭着窄小的电梯上了五楼。

熟门熟路,茉莉摸到了小眉家门口。

“叮咚——”茉莉按响了门铃,并默默在心中顺了一遍要说的话:报大学,母亲不让,求借三千……

“谁?”门内传来询问,茉莉听得真切,那是小眉。

“我,茉莉!”

“茉莉?!”

屋内传来惊喜的尖叫,但门却没及时打开,茉莉足足等了快五分钟,门才开了。

小眉像猫一般,穿着一袭纯白色吊带连身裙,光着一双纤细的小腿,赤着脚,从门里弹出来。她粉色的头发又漂成了浅蓝色,在茉莉眼前海水一般荡漾。

“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小眉一把揽住茉莉,她的声音在雀跃,表情却明显慢了几拍——“最近怎么样?新工作还好吧?喂,你真的好久都没来了——”小眉不断发问,好似想掩饰脸上的不自然,这令茉莉嗅到不对劲的味道。来不及想那么多,她顺势踩进屋,想尽快找个切入口,说明来意。

茉莉打量四周,一切还是那样熟悉、亲切。方正的客厅不大,被小眉妈收拾得一尘不染,墙壁贴着淡蓝色的墙纸,其中一堵挂满了一家三口的合影,还有一张是小眉后爸的单独照,茉莉看过几次——他花白的头发扎了个马尾,脸庞棱角分明,高凸的鼻梁架着副黑框眼镜,身穿牛仔衬衫,坐在草坪上,对着镜头笑呵呵。多好的后爸,茉莉每一次看到都要这样羡慕。被四壁围住的是一个矮桌,桌上放着电磁炉,炉上的锅里盛满了鲜红的辣汤,但还没开火,炉边摆着一瓶酒,和几杯橙汁;而矮桌身后,是一条米黄色的真皮沙发。这沙发好似是新买的,茉莉记得以前是个布艺的。沙发上躺着三个精美的购物袋,袋上印着的标志,仿佛锃亮的匕首,刺向茉莉。那都是她只敢远观,不敢亵玩的。

一个人影从屋内闪出来——那是个高大的男生,穿了条牛仔裤,裸着上半身,慢悠悠朝她们走来。

“这是茉莉,我最好的妹妹。”小眉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将沙发上的购物袋收拾进墙边的储物柜,随后拉茉莉坐下。

那真是个帅气的人,茉莉心想,有点像混血儿,黑黑的,胳膊上还有点肌肉。

男生却有点不爽,他从地板上捡起一件T恤,套在了身上,一屁股坐在沙发边上,胳膊碰到了茉莉的手肘,茉莉立马弹开了。

“去,一边去。”小眉白了男生一眼,对茉莉说,“你别理他。”

明明是保护茉莉,但在茉莉听来,却仿佛在炫耀——瞧,我的男友多听话。

一股酸劲涌了上来,凭什么呢,才刚刚分手,又有新男友——估计那三袋名牌,也是男友给买的——茉莉有点恨了,凭什么呢?

“我是戴维。”男生好似故意跟小眉作对,自我介绍道,“我可是小眉最好的男人——”

小眉立马扔了个抱枕,砸到戴维头上,他一躲,拿起桌上的酒和一杯橙汁,摇晃起来:“既然好姐妹来,当然要庆祝。”

戴维对茉莉斜嘴一笑,在茉莉眼前的空酒杯里倒了大半杯酒,又兑了橙汁,用一只筷子伸进去随意搅了搅,递到茉莉面前。

这抹坏笑尽管帅得迷人,却依然让茉莉感到一种莫名的自卑。他在笑什么?笑我穷,没喝过洋酒?一定是了,他一定觉得我是个连酒都没见过的乡下妹。

“他痴线的,别理他。”小眉再一次白了戴维一眼,嘴角却渗着笑。她又在笑什么呢?不就是有了个新男友,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茉莉心想,你等着吧,我的杰克斯不比任何人差呢。

“嗱,这杯呢,就是我特质的螺丝起子酒……”戴维将那杯酒递到茉莉眼前,慢悠悠地说,“请——”

茉莉一把抢过酒:“喝就喝。”

“不要啦,你会醉——”小眉欲抢茉莉的酒杯,却被戴维拦腰截住,两人忽地就缠绕到一块去了,打打闹闹,甚至卿卿我我起来,当茉莉是空气,茉莉愈发气了,她眼一闭,一仰头,足足灌了三大口。

那酒可真冰啊,茉莉心想,许是兑了橙汁的缘故,竟有些酸酸甜甜,并不难喝。她砸着嘴,又学着戴维,倒一半酒,兑一点橙汁,自斟自饮了第二杯、第三杯——她感到整个身子也变得轻盈起来,无论是眨眼还是呼吸,都有一种曼妙的晕眩,像是点燃了最后三根火柴的小女孩,望见了她想要的美味大餐。喂——茉莉,别喝啦——小眉的声音好似水一般,从遥远的海上飘过来。茉莉轻轻地摇摇头,整个脑袋仿佛插上了翅膀,蜻蜓一样旋转,还想再来一口时,一团火从胃里蹿了起来,猛地一下,茉莉瞪圆双眼,捂住太阳穴,想要熄灭火苗,不想它越烧越旺,烟雾在脑子里缭绕,瞬间吹涨全身细胞,她感到天花板却越来越低,四周墙壁向她围过来,她看到小眉和戴维拧在一起。小眉对她说,啊,没事吧?她刚想摇头,却看到了戴维在斜嘴笑——呵,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吗?茉莉心想,不就是喝酒嘛,小意思,我明天还要去酒会呢!啊,酒会,对,我还要借钱,咦,是多少来着?完了,茉莉有点晕,要借多少呢?她想不起来,觉得全身都好滑,像一只鱼,哧溜一下滑入海底,吐着泡泡,泡泡里有小眉,瞪大了双眼,嘴巴一张一合,却没了声音……

茉莉到家的时候,已经转钟,她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好在有小眉扶着。小眉正努力从茉莉书包里翻找钥匙时,家门开了,一片黑从门后冒出来,显得楼道的灯光格外刺眼。母亲从黑暗里行出来,望了望小眉,什么也没说,用力将茉莉的胳膊扳到了自己怀里。

茉莉想挣扎,却发现胳膊软得像棉花,还不及与小眉告别,母亲就关上了门,轻轻地,也是决绝地,瞬间,她拉着茉莉坠入同一个黑洞。

在这洞穴里,茉莉靠着墙壁坐下了。她望着黑,逐渐望出影像来——客厅的窗帘拉了一半,街边的光从另一半里洒进来,一百呎不到的客厅,渐渐在茉莉眼中恢复原状。电视就在她左手边,右手边依次站着简易衣柜、折疊餐桌、洗衣机、杂物箱;对面是一个破旧的布艺沙发,靠着它的是一个高低床,她睡上面,母亲睡下面,床底还藏不住一对对无处安放的廉价鞋。床旁还有一扇临时安装的门,门后藏着睡在单人木架床上的继父。

“我不是说过不许你跟那小太妹来往吗?”母亲低声质问着。茉莉看不到母亲的脸,但猜到是皱着眉,苦瓜一般。她讨厌母亲这样的苦瓜脸,决定一声不吭,与之抗衡,等待母亲新的招数。

可茉莉等来的只有脚步声,从床边,走远了,又走近,她一看,一个圆乎乎的东西摆在她面前。那是一碗茶,昏黄的,好似跌在湖里的月亮,荡漾啊荡漾,竟成了小眉的脸,她在水里对着茉莉挥手。“啪——”,茉莉推开小眉的脸,它碎了,茶水洒在地上,渗到茉莉腿下。

母亲爆发的。她想一把拉起茉莉,但是却拉不动,唯有扯着她在地上拖,嘴里用家乡话骂着:“我生你真是生了个报应……你这个白眼狼……好吃懒做的白眼狼……”

这家乡话好似一首浸在水里的儿歌,荡进了茉莉耳里让她愈发沉醉。“哗啦啦——”,一盆凉水从她头顶灌过,茉莉一个激灵,恢复了神智。

她听明白了,母亲居然在怨她——

“对,你就不该生我!”她喃喃自语,仿佛念着毒咒。

这咒语激醒了她细胞里所有的仇恨,却像烟花一样美丽,化成了小眉的笑脸,在黑暗里无限绽放着光芒,紧接着,小眉的妈妈也出来了,她紧紧依偎着小眉的后爸,仿佛对着镜头,拍摄一组新的结婚照。小眉的后爸为什么那么和蔼呢?花白的马尾辫,笑着的脸,旋转起来,转成了一个陀螺,刺向茉莉的双眼。一股力量,逼得她说出解咒的话来:

“都怪你,嫁了个老不死的……”

母亲愣了几秒,忽地揪住了茉莉的耳朵:“你胡说什么?你这白眼狼!”

茉莉想推开母亲,却推不动,只好在黑暗中狰狞着:“你,嫁人都不会嫁,害惨了我!”

母亲的手气得发抖,揪得茉莉耳朵生疼:“要不是老刘,谁养活你,谁供你来香港读书?”

呵呵……茉莉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心疼起来,要不是来香港,她的英语也不会显得那么差,更不会连个小区大学也考不上——如果在老家,起码也能上个大专。

“是你!你自己!你耐不住寂寞,宁可嫁个老头……”

“啪——”灯光大亮,对峙的母女像是见了光的蟑螂惊慌地想藏,却躲不了。继父已经出来了。

茉莉紧紧靠着墙,眼中的继父被无限拉伸、放大,他那条病腿愈发吓人,在风浪中摇摆的孤帆,成了邮轮,仿佛要再次轧过她,就像儿时那个耳光,锋利又准确。

继父这些年老了许多,但一皱眉双眼仍能露出凶光,那是岁月带给他的防身武器。他瞪着客厅中的二人,一步一步逼近,但不是朝着恐惧的茉莉,而是朝着母亲。母亲也有点紧张,欲言又止的样子,却一把被继父抓住了手腕:

“妈!细声点!我要睡觉觉!”巨婴一般,用沙哑的嗓音,对着母亲耍性子。茉莉瞬间松了口气,她晕的差点忘了,继父已经间歇性老年痴呆好几个月了。

身旁的母亲却丝毫没有舒缓的意思,她抽泣起来。茉莉顺着抽泣声晕晕乎乎地望过去,那光下的妇人已被生活压驼了背,却仍老鹰一般张开稀疏的翅膀护住了怀里的恶童。

第二天,康乐邨的小区公告栏上贴了新的海报,是阿勤昨日赶工做出来的,整张海报白底黑字,只有左上角印着的李议员照片是彩色的,对着这个世界微笑,黑色的宋体字庄严而肃穆地宣布了一个消息:近来自杀事件频繁、民心不安,为防止此类不幸事件发生,将于下星期一和星期二在中央花园举行超度法事及祈祷大会,欢迎街坊参加。

一众街坊围在海报前,谁也没留意,茉莉一声不吭地从他们身后快步走过。

刚一进议员办事处,阿勤就扔了一沓信在她桌上。

“这都是寄给老李的,你拆开看看。”阿勤一边嘱咐一边拼命打字,“多数是些无用的广告,那就不用给我看了,直接扔进碎纸机。我今天超忙啊,麻烦你帮帮手。”

茉莉木讷地点点头,机械地拆起信来。脑子不断放映昨晚的画面,断断续续,她愈来愈晕眩。

办事处恢复了正常,虽然不再有成堆的街坊挤在里面,但仍有人进进出出,寻求帮助。

我家有五个人,不会填这个低收入申请表格,帮帮我吧……我老公受了工伤,不仅没有得到赔偿,还被解雇了……我老公三个月前申请了永居,现在就要跟我离婚!太过分了,能告他骗婚吗……我老公死了,我病了,可不可以申請综援呢……快,帮我看看,这个软件怎么用?我儿子说不让我打电话到美国去,太贵,要我在网上找他……先生呀,我明明就过了六十五岁,凭什么他们不让我申请长者津贴?你看看这信里写的什么?我看不懂……

来来往往,鸡毛蒜皮,无数张嘴诉说着类似的穷,在茉莉耳边不断地荡漾着,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牢,紧紧关押住她的种种渴望。她已经在这牢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她想逃啊,想拉着杰克斯的手越狱啊,可偏偏败给了可怜的自尊心,昨晚在牢里又给自己画了个牢,丧失了大好机会。

就在茉莉备感绝望时,她的手指触到一张光滑的卡片,那光滑像是华美的丝绸缎子,令她忍不住低眼一瞧,双眼便再也离不开了,渐渐地,那双小眼写满笑意,弯成了月牙儿。

那是一张新一城广场价值两千的购物券,附了一封感谢信。茉莉一边望着电脑,若无其事,一边余光观察着阿勤。他正认真帮一个老太太填写什么表格。茉莉小心翼翼、悄无声地用胳膊肘盖住购物券,缓缓将它挪到桌下,再折叠起来,放入口袋。而那封感谢信,茉莉看也没看,连同其他无用的信件一道扔进了碎纸机。

接下来,一切都好办了:先谎称身体不适,向阿勤请假,然后赶紧去新一城广场买裙子,赶在八点去尖沙咀赴宴即可。

唯一令茉莉感到不舒服的,便是刚一出门,就遇上了那个戴着假眼的王富。他一眼认出了茉莉,用又老又脏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紧张询问她信件的事情。

茉莉狠狠甩开他的脏手,对着他残旧的假眼说了一句:“你娶老婆干嘛,陪葬吗?”仿佛对着恨了数年的继父说的一般,然后解恨地跑开了。

捏着购物券的茉莉,好像是忽然中了六合彩的穷光蛋,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花费。她在城堡一般的新一城里,望着盘旋而上的手扶电梯,仿佛信徒一般,朝拜着消费者的天堂。

她曾经害怕来这样的地方,这里的销售小姐都长着扫描机一般灵光的双眼,随便一撇就能把她的穷相看透。但今天不怕了,茉莉手握着消费券,走路时胳膊甩得高高,很快便被销售小姐盯上了。

若不是在销售小姐软磨硬泡下穿了那条雪纺纯黑连身裙,茉莉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可以这么美。时髦的一字肩,完美彰显她纤长的脖颈;背部蕾丝镂空,让她轻盈的蝴蝶骨若隐若现;紧致的收腰,愈发显得她腰身骨感;不过膝的鱼尾裙摆,令她修长的双腿看起来充满性感的魅惑。

趁茉莉望着镜子出神,销售小姐连忙从另一个货架上,取来一对红色漆皮高跟鞋,帮着茉莉穿上,嘴里还不停地赞叹:“哇,好靓呀!真是太靓了!”这短而有力的句子,像是鞭炮一样,在茉莉脑海里劈里啪啦响成一片,她踩着那尖尖的鞋跟在光滑又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上轻轻旋转起来,裙裾像急促的波浪不断涌动,她仰起头,望见水晶灯像是万花筒,不断地变化、耀眼,令她晕眩……

等她再次站定时,已经站到了尖沙咀的地铁站,一望表才六点。从商场出来的时候,茉莉给杰克斯发了短信,还附上了一张自拍。

“天啊,女神!”杰克斯很快就回了。

“想立刻马上见到你,恨不得要飞过来了。”他又补充道。

茉莉觉得杰克斯简直就是一张网,而自己就是一条鱼,被他牢牢捕住了。

时间尚早,茉莉便穿着这一身新衣,鱼儿一般,扭着腰肢,在尖沙咀街头荡开来。她放肆地吸取着来往路人的惊鸿一瞥,尽情地张望明亮橱窗后的各式奢侈品,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金钱香味,第一次觉得自己与香港这个城市如此近,不,她觉得自己终于融入其中了。去他妈的蓝天邨,去他妈的康乐邨,去他妈的旺角,茉莉大胆地咒骂着,从今晚起,我将改头换面,浴火重生。

接到杰克斯来电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半。茉莉游不动了,她靠在星光大道的栏杆上,休息双脚,肚子也饿。

“喂——”茉莉压抑住内心的紧张和羞怯。

“在哪里?”杰克斯温柔问道。这是茉莉第一次听到杰克斯的声音,真好听啊,像是一杯温水,缓和又暖心。

“尖沙咀呀,还能在哪里。”茉莉笑着。

“我已经在海景酒店了。”杰克斯话中有话,“七楼九号房,有惊喜给你。”

说罢,杰克斯就挂了电话。

茉莉握着手机,心里一阵颤抖。她大概猜到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又怕又喜,怕的是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喜的是她从今晚起,也可以是有正式男友的女孩了——终于和小眉一样了。

海景酒店夹在一片茶餐厅中间,并不如它的名字那般气派,但一眼望去,也是方方正正,好几层楼高,旋转门被擦得锃亮,等待着旅客的入驻。

茉莉昂首挺胸,美人鱼一样,游入了这座即将完成她梦想的酒店。

和她同搭电梯的是几个外国女郎,她们一身香气,穿着紧身短裙,性感地哈哈大笑。茉莉以亚洲女性特有的矜持,斜视着她们,内心却雀跃起来——说不定等一下的晚宴还有鬼佬呢。

出了电梯,茉莉踩在厚而软的毯子上,仿佛飘在绵绵的云端。她忍不住幻想,等一下,穿着西装的杰克斯绅士一般将她拥入怀中,献上一捧玫瑰,轻轻地吻了吻——

“叮咚——”带着羞涩,茉莉按响了七楼九号房的门铃。

很快,门开了,茉莉一抬眼,迎接她的并不是想象中那位帅气的杰克斯,而是一个矮胖的大叔,虽然也穿着西装,但是圆滚的肚皮几乎要将扣子炸裂。

就在茉莉怀疑自己是否敲错门时,大叔说话了:

“刘茉莉小姐吗?”

茉莉愣了愣,点点头,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大叔一把拉进了房,“砰——”一声,关了门。

“杰克斯呢?”茉莉一眼望穿空空的房间,似乎嗅到了危险。

“他呀,忙着呢。”大叔倒是不慌不忙,自顾自地拉着茉莉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茉莉尝试挣脱,却根本无效。

“喝酒吗?”他举起茶几上的红酒,对着茉莉摇了摇。

茉莉没有响应,一些想法在她脑子里逐渐拼凑起来,她基本确定自己陷入了一场骗局,又或者说一场交易。

“喝一点酒,对女孩子比较好。”大叔不理茉莉,缓缓地倒了些酒在杯子里。

就在茉莉想着如何脱身时,视线忽然被大叔的手腕牢牢吸引——那里戴了块劳力士手表。这令茉莉不得不再次打量大叔一番:西装革履,料子精美,一个公文包随意地摆在桌腿边,黑色的皮面上烫金印着“Gucci”的标志。

这标志像是火一样,烫伤了茉莉的心,她一时分辨不明,是走还是留。

就在这时,一只厚实的手掌缓缓覆到茉莉手背上,抚了抚:

“这么好看的手,没有首饰,可惜了。”

紧接着,那只手褪下了另一个手腕上的劳力士,塞到茉莉的拳头里:

“这算是见面礼了。”

那只厚实的手掌又来了。它先是拂过了茉莉纤瘦的腰板,再滑到了她的大腿,茉莉紧张得一动不动,余光却宛如见到一条饿极的沙皮狗垂涎着喘气。

“都说北方来的大陆妹,腿长,好摸,看来是真的。”沙皮狗在茉莉耳边吐出这样的话。

“轰——”茉莉仿佛听到什么在她脑子里炸开了。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就一把将劳力士砸向了大叔的头顶,他躲开了,反手给了她一个耳光,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拉住她的脚踝,撕扯她的裙子,她像是砧板上的鱼,奋力挣扎啊跳跃啊,纵力一伸腿,刚好将那又尖又细的鞋跟蹬到了大叔的脸上,他疼得直叫唤。茉莉连忙抓起桌腿边的公文包,猛砸大叔头,大叔松开了手。茉莉随即脱下一只鲜红的高跟鞋,像是握着把尖刀,狠狠地甩向大叔的脸——

茉莉拼命地跑啊跑,像一只被鱼钩伤到的鱼奋力地在海里游,身后落了一片血红。

路人忍不住侧目,甚至举起手机拍摄视频,他们饶有兴趣地望着这个身穿残破晚礼服、手握一只高跟鞋、赤脚在街头流窜的年轻女孩。他们议论纷纷,在网上分享着这单奇闻,不断转发、留言、评论,猜测着故事的来龙去脉。

赤脚的茉莉跑过一片热闹,又到了一片新的热闹。她好想找一块无人的地方把自己蜷缩起来,好好地哭一场,可惜四周都是人,太危险了,她不能停,还得跑,直到她的双腿发软,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才隐隐觉出脚底疼痛不堪。

这一跤把茉莉摔醒了,她坐在地上,冷眼望着四周。周街都是亮着霓虹灯的店铺,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往往,一个个橙色的垃圾桶边围满了吸烟的人。马路中央围了一个人圈,圈内是一群花枝招展化着浓妆的中年女人,她们摆起方阵,跃跃欲试。劣质音响响起熟悉的歌曲,茉莉的嘴唇抖了抖: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芬芳美麗满枝桠

又香又白人人夸

让我来将你摘下

送给别人家

茉莉花呀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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