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创作因素弱,倾吐欲望强

2018-07-05 16:36宋庄
博览群书 2018年5期
关键词:雷达散文

有的文学评论擅长说理,出言即是自成体系的理论,却将人拒于作品之外,越看越晕头转向;有的也擅长说理,但言之有据,不由自主跟随他的语言总能有意外的收获。雷达是后者。他的评论建立在丰富的文学史和理论素养之上,却是从文本出发,感情充沛,真诚质朴而鲜活生动;他是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见证者、参与者、梳理者,“对于这个时代的重要作家作品和重大文学现象,他均作了及时的、充满生命激情和思想力量的回应”(刘再复语),因而充满一种“理性的激情” 。

评论实实在在,不掺一点儿水分

问:作为一个当代文学领域的重量级评论家,人们对你的思想的来源、風格的形成很感兴趣。你可否谈一下,在你成长的过程中,谁对你的影响比较大?

雷达:我还是想从身边的人说起。我的母亲对我影响最大。我三岁父亲去世,母亲守寡一生把我抚养成人。上小学前,她逼我每天认三个字,记不住不准吃饭。她是音乐教员,性格忧郁敏感甚至暴躁,但她对古典文学和书法都有很好的感悟力。她对我的影响主要是性格、气质、爱好上的。

我上高中时,来了个青年语文老师,西北师大毕业生,瘦高个,脸色苍白,名字与大翻译家朱生豪只差一字,叫朱世豪,他不断表扬我的作文,贴到后墙上,还借给我鲁迅选集看。我原先数理化好,结果竟转而报考了文史类。这一改变是决定终生去向的。

问:你的第一篇评论是关于哪部作品的?你真正确定走评论的路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还是不自觉地形成的?

雷达:如果单说评论的话,最早是读大学时写过一组杜甫诗歌的阅读札记,投到甘肃广播电台连续播出了,电台编辑以为我是老师。如果要说当代文学评论,应该是1978年初发表在文艺报的关于王蒙的访谈和评述,叫《春光唱彻方无憾——访王蒙》,那时王蒙还在新疆,没有完全平反。另一篇是重评《在桥梁工地上》,题目忘了。这也是新时期有关他们的最早的评论,也是我个人最早的有关当代文学的评论。

评论家白烨评价“雷达是名副其实的‘雷达”

问:如果让你评价和反思自己,你觉得自己提出过哪些重要观点,你的评论对于当代文学有何贡献?

雷达:对当代文学的研究和评论,学术界的认知度可能比较低;但对从事者本人来说,付出的劳动却往往是艰辛的,要求必须有大量的阅读、活跃的思维以及足够的信息来支撑。由于工作关系,我不得不站在当代文学的前沿,根据自己的阅读和理解,提出过一些看法,至于重要与否,就只能由别人去评说了。但客观地说,有些观点在不同时期发生过一点影响。比如,总结新时期文学的主潮,有人认为主潮是现实主义,或是人道主义,或是文明与愚昧的冲突,有人则认为无主潮,而我提出了“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是主潮,以为这才是长远性的,不管文学现象多么纷纭庞杂,贯穿的灵魂是这个。再如,1988年3月,在《探究生存本相,展示原色魄力》中提出了“新写实”作为新的审美意识的崛起和它的几个主要特征,那时我管它叫“新现实主义”。又如,1996年最早提出“现实主义冲击波及其局限”。其他我印象较深的还有“主体意识的强化”、“新世纪文学的生成与内涵”、“当前文学症候分析”、“原创力的匮乏,焦虑与拯救”等。在作品研究方面,我对《白鹿原》《废都》《古船》《平凡的世界》《活着》《红高粱家族》《厚土》《少年天子》,以及浩然现象等等,自觉有一些独特的发现和心得。

问:你认为现在文学批评的态势怎样,如何评价,评论的氛围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目前评论界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雷达:与过去相比,批评主体、批评资源、批评环境、批评话语、批评类型、批评方式,都发生了大幅度的变化,说起来话就多了。我认为,还是出现了一些优秀的研究成果,出现了一些优秀的青年批评家。但总的说来,文化批评取代或遮盖了文学批评,相当多的文学批评也是以文化研究为指归,比较纯粹的文学批评不断边缘化,空间在缩小,但仍有人在坚守。这与文学在整个文化艺术领域所占份额和影响力的减弱是不可分的。在平稳的发展中,作家与批评家的关系似乎比以前正常了,而突发式的文学事件比前几年也少了许多,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从总体来看,文学批评在面对当今的时代思潮、历史语境、现实生活、创作实际时,表现得比较被动、窘迫、乏力,缺乏主体性强大的回应和建构性很强的创意。人是一种不但能感觉自身存在,还能够反思自身存在的存在,那就必须在物化世界之上,构建一个意义的世界,精神的世界。现在批评的问题是,很难构建起这个世界来,比较被动。现在的确还有一个重建批评的理想和公信力,强化批评的原则性和原创性,增强批评的批判精神,大力提升大众传媒时代文学批评的精神维度的问题。

问:你在不同场合不同文章中提到文学“缺钙”的问题。如何“补钙”,能提些建议吗?

雷达:我想,公认的大作品总是具有广阔的历史内涵,丰厚的人性深度,新异的文体创新意识的。现在大作品少,人们在呼唤经典,首先是在精神信仰的追求方面和人性的挖掘方面深度欠缺,许多作品不得不陷于生活素材的堆砌和复制,正面精神价值弘扬不力,提不出时代的重大精神课题,不能给读者以精神上的巨大滋润、启迪和救赎。看中外一些文学大师就会发现,他们的文化修养大都非常深厚,就说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各位大家,一方面拥有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另一方面又获得了广博的西方文化和世界文化素养,相互撞击,使得他们往往能够站在世界的和人类的,同时又是中国经验的高度来驾驭和创作;而当下我们的作家缺乏的正是这样广博的文化修养和眼光。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是生活体验的积累,文学史上的一些大家为了创作一部作品,往往要体验、考察极长时间,把生命投进去,把灵魂摆进去,如司马迁、曹雪芹。过去强制性的所谓“深入生活”,只为印证政策当然不可取,但不能由此否认形象积累、情感积累的重要性。否则就很薄,连个饱满的细节都找不出。现在是一个缩略时代,文化多具快餐性质,人心浮躁,如何克服复制化和克隆化,大力提倡原创化,也是非常重要的。

问:关于《黄河远上》的编选,你说要让这本散文集“呈现出饱满的感性血肉,要用‘苍茫辽阔,委婉多情的意境和形象去感染人”,你所理解的“苍茫辽阔,委婉多情”是什么?你最新的散文《韩金菊》写遥远而凄美的初恋,特别令人感动。这篇散文,和过去的写作心态有何不同?把自己的经历和心理剖开给读者,你有过顾虑吗

雷达:我以前也出过几本散文集,因为字数少,把那些杂文,随笔,序跋,议论全放进去,以增厚度。它们当然也都叫散文,但心中总觉歉然。另一方面,因为我一生做文学评论,惯于用概念、理性、逻辑说话,这一次,我要完全让血肉饱满的形象说话,所以我编这本书,剔除了议论和思辨色彩的文字,编了一本比较纯的叙事型的抒情散文集。形象是多义的,形象是内敛的,文学是靠形象说话的,更易感人。

“苍茫辽阔,委婉多情”是上海一位文友程庸对我散文的评语,我比较认可,觉得接近于我的追求。苍茫可能与我的气质,我所写的对象比较契合,大西北本身就是苍茫的,我不但写甘肃,在《新阳镇》《皋兰夜语》等作中,富有西部特有的地理标识、文化基调与精神底色,陕西宁夏青海新疆我都写过,如《走宁夏》《依奇克里克》《乘沙漠车记》《圣果》等。至于是否委婉多情,我不好说,重要的是发现珍贵的细节,写出人性的复杂,写出别人虽经历过却道不出的感受,亦即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东西。若做到或基本做到这些,文章就成功了。我只是在努力中。我常想问人也问我自己,这些以亲身经历为背景的东西,究竟谁会看,有哪些东西可能是人们需要知道的,是有价值的,它有可能吸引哪些人的眼睛和心灵?是否可以这样说,它包含着历史情景的,西部人心灵史和文化史的信息,一个人如何成长的过程,人的灵魂怎样遭遇风暴袭击的,人战胜自我和环境的隐秘的关键,以及从这个人身上折射的近六十多年来的动荡与曲折,它可能还有激励西部封闭境遇里的青年的作用,激起他们的自豪感和与命运作斗争的勇气,从自卑中挣脱出来。总之,不是简单的褒扬,也非故作高深,不是要迫不及待地肯定什么,更非钓名沽誉,而是以人为本,写出性格来,写出人生来。

《韩金菊》我原本没打算写,不想触动一生的痛,随着一天天老去,这段五十多年前的往事藏在心里总觉堵得慌,再不写就可能无力写了,永远沉埋了,心有不甘。可一旦写起来,却又伤心得写不下去。一切都是真实的,无一丝虚构。我甚至能想起她家几次搬家的门牌号。只是为了了却心愿。

问:你的散文真诚质朴,同时也特别厚重。“真”是我阅读的第一感受。你是名家、大家,很想知道你的作品靠什么吸引人,打动人,你自己是怎么看的?你希望通过这部作品,展示给读者什么?还是仅仅完成自己的某种心愿?

雷达:我同意你说的,“真”是第一感受,真情实感永远是散文的命脉所在。但是,真实是分层次的,表象的真实,较深层次的真实,以及能直抵灵魂引发共鸣,引起疼痛感或撕裂感的真实,是各不一样的。它们取决于作者投入生命的深度,观察、体验、内省的深度,以及艺术表现的能力。这是无法伪装的。

我在取材上没有任何优势。我既不是出身名门之后,将相之后,耳濡目染过多少有影响的大事件大人物,能自然而然地写出读者渴望了解的名人逸事,历史传奇及某些秘密;同样,我虽然一生也是磕磕绊绊,但并没有九死一生,大起大落,骇人听闻的苦难经历,那样的人下笔即能感染读者并且触发历史反思。我只是个地道的平民之子,母亲是西部一个穷音乐教员,她从我三岁起即终生守寡,拉扯起了我和姐姐。她作为单身女人所经历的挣扎和痛苦,某些往事,我至今想来心中还存恐惧,使我多次都无法冷静地、完整地写出母亲。我是这样一个平常的人,按说有什么好写的呢。

但我同时认为,我仍然可以告诉读者很多,我这个人,或这颗灵魂,他做什么既重要,也不重要,他有何业绩既重要,也不重要;但他应该是一个真实的、热烈的人,一个复杂的、矛盾的人,一个绕系着文化精神冲突的人,一个心灵在场,注重从体验出发的人,一个与我的年代的生活和心灵紧紧相连的人。我还感到,我是个不善于遮饰自己的人,比较率真的人,却也同时是个叛逆的人,没有多少世故和城府,曾被认为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从小就具有怀疑精神和反叛意识,因而始终比较“落后”,我在“文革”初期有过被认为可判重刑的言論,那是西北的一个我并不熟悉的“朋友”的揭发,他为什么那时还会惦着几千里外的我,至今不解。可把我整苦了。这些言论现在看来都很正确。我偶然地步入了文学界,做着被称为文学评论的工作。如此而已。

我的身上,集中了许多矛盾,我生活的年代,跨越了新旧两个中国,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与两条河流关系密切,一条是黄河,一条是黄河最大的支流——渭水。我奔跑着呼喊着去看黄河“开河”的壮观;我在故乡渭河的臂弯里沉酣地睡去。我的身世,父亲是天水人,母亲是临夏人,一个接近关中文化,一个接近游牧文化,这造成了我的粗糙和敏感并存的性格。我的童年和学生时代,经历了很多,一直延至新世纪,像一条大河,浪头一个接着一个,非常密集。在相当的时间里,我只是一个学生,但是,我的眼睛从一个自己的角度看到了许多难忘的往事。弥足珍贵的还因为,我出生并生活到二十多岁的西部,其情调,风俗,生活场景,文化传统,都有丰富的意蕴,到今天,它仍然是神秘的,被遮蔽的,它们的价值有必要得到彰显。

作为一个跨越了众多剧变年代的人,我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内心世界却是丰富的,敏于感受的,惟其单纯,不掺杂质,反而有助于了解那个时代心灵的历史。记不起是哪位哲人说过的,不管是多么大的人物,或者多么小的人物,多么尊贵的人物,或者多么卑微的人物,只要他负载的信息有足够的精神含量,那么就具备了使用散文这一形式的条件,把它们记述下来就是宝贵的。灵魂的历史比历史本身更鲜活、更耐久。

写散文,完全是缘情而起,随兴所至

问:你的每一篇散文都是亲历的,毫无粉饰的,同时也充满各种历史的或个人的波折,可读性非常强,让人读了放不下。这些散文的写作时间不同,应该是你的一个散文选本,那么你选择的标准是什么?在写作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状态,你受过哪些作家的影响?你在处理题材时有何心得?

雷达:这本集子确实有很强的亲历性,在场性,回忆性,都是围绕着我的切身经历展开的。现在细想,我受影响的著作不少,但受影响最大的应是《朝花夕拾》。那是鲁迅先生唯一的一部回忆性散文集,原名《旧事重提》,后由先生改为《朝花夕拾》。先生回忆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代的人事,每一篇都是那么沉郁而亲切地展示着世态变迁,人情冷暖、历史沧桑,风俗礼仪,且感情蕴藏得那样深沉。先生对社会、人性的深邃洞察和对亲人师友的诚挚感情,只有反复读之才能心有所得。我虽不能至,却一直心向往之。

我的散文一向以写西部者为多,但近年所写的“西北往事”系列,约八九篇,每篇一万多字,却与以前的有所不同。这也是这本书的主体部分。正如评论家古耜指出的,首先,这组作品是自传体的。作家从亲身经历出发,把自己的成长史和心灵史全无粉饰的敞开,其强烈的纪实性和现场感,以及浸透其中的披肝沥胆的自我解剖和真诚言说,足以让读者产生强烈共鸣。第二,这组作品书写作家经历,但又不是纯粹的封闭的自说自话,而是在“我”的生命轨迹中,很自然地渗入历史镜像与地理人文,于是,作家那一片片丰饶的记忆沃土,开满了社会心理,民间传说,历史事件,地域风情,时代氛围的花朵,它们交织在一起,分明构成了甘肃省乃至整个西部风俗史和精神发展史的部分。

问:你曾在《我的散文观》谈到自己心目中的好散文“首先必须是活文”,而非“呆文”。你如何理解“活文”?

雷达:我确实说过,喜欢“活文”,不喜欢“呆文”的话。比如,一度文化散文成风,余秋雨早期的一些文章,我认为有开创性,走在前面。但后来忽然很多,有的看上去很渊博,什么都知道,不少是临时从网上书上查的,这未尝不可,可以普及历史知识和传统文化,但罗列太多,掉书袋,性灵就不见了,便“呆”了。还有,中国散文的叙事记人,有极深厚传统,弄不好它会变成一种模式的重压,也容易“呆”。 我想,“活文”恐怕首先得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包含细腻复杂的人性之困和情感矛盾,这种境界和格局,与作家的知识积累、文学素养有关,更与作家的情怀有关。鲁迅先生说,“开掘要深”,这四个字分量很重,够我们消化一辈子。我很看重一篇文章包含着多少生命的活性元素,思维的浪花是否采撷于湍急的时间之流,是否实践主体的毛茸茸的鲜活感受。这些问题都比较复杂,我也在摸索,还是以后专门另找机会再谈吧。我的“西北往事”还在继续写,接下来是“我的大学”“干校的日子”等等,值得写的事还有不少。

(采访者宋庄系青年作家。本文采访于2018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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