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对伽达默尔的诠释学启示

2018-07-12 07:57大连大学文学院116622
大众文艺 2018年6期
关键词:伽达默尔神性柏拉图

(大连大学 文学院 116622)

虽然学界一般将施莱尔马赫的普通诠释学视为严格意义上西方诠释学学科建立的标志,但无论从诠释学(Hermeneutik)的词源学还是哲学建构的角度,古希腊各时期的论著中都散见着当代诠释学的众多关键因素。其中,柏拉图的学说是最常被提及的。这不仅仅由于柏拉图是哲学诠释学创始人伽达默尔的哲学研究起点,更因为柏拉图的思想特征强烈而持续地固着于伽达默尔不同时期的哲学思考中。在诠释学的视野下,伽达默尔对柏拉图最根本的继承当属其关于“神”与“对话”的理念。

一、伽达默尔与柏拉图“神”的理念

亚里士多德的《解释篇》使得诠释学的早期研究往往上溯至柏拉图的这位著名的学生,但实际上“柏拉图是把诠释学阐释为一种特殊技艺的第一人。他的确在多处提到诠释学,并且总是将神的领域作为他的起点”。1当然,在柏拉图那里诠释学与后希腊化时代之后的“有学识的解释”还是有着明显差别的,柏拉图眼中的诠释学在总体上是排斥理性的,只负责传达神旨,各类诠释者包括诗人并非在进行创造,而只是在摹仿神。薇依在《柏拉图对话中的神》中甚至认为:“柏拉图的理念是神的思想,或神的属性。”2我们知道,柏拉图始终强调“理念”的实在性,理念绝不仅仅是单纯的抽象,而是超越于具体事物之上并作为其存在之根据的最高实在。这样一来,柏拉图的理念便具有了神的意味或者属性。柏拉图的神,更接近古希腊的灵性,即荷尔德林、海德格尔以及伽达默尔引领现代人回返的古希腊存在状态。“柏拉图作品中的灵性(spi r i tual i té),也就是希腊的灵性。……说到希腊的灵性,还有普及大多数人的著作,我们只有柏拉图。”3在“与神相似”这一意义上,伽达默尔追求的“真理”与柏拉图的“理念”有很大的相通性:“神”一般所具有的宗教意味被哲学意味所超越,直指古希腊的本真存在。

记述苏格拉底死前一天言行的《斐多篇》集中讨论了灵魂与死亡这一重大主题,柏拉图在其中频繁提及神,直接将灵魂的永恒存在与神联系到一起。例如,在《斐多篇》中苏格拉底认为天鹅的绝唱并非是对死亡的恐惧和悲哀,而是因预见到彼岸世界的美好而产生的快乐;其本人和天鹅一样忠心侍奉阿波罗神,因此同样具有神赋予的对于死亡真实属性的预见力。4伽达默尔对柏拉图对话集中最具诗意和神性色彩的这一篇表现出了高度的兴趣,撰文《柏拉图〈斐多篇〉对灵魂不朽的证明》展开专门研究。伽达默尔从诠释学立场出发,认为《斐多篇》并非表面看起来那样仅仅在谈“制胜死亡”的问题,实质是在处理如何“解释死亡”的哲学问题。触及最根本哲学问题的这一千古名篇却充满了与神相关的传说与描述,伽达默尔高度赞扬了《斐多篇》的诗性色彩:“毫无疑问,我们不可忽视柏拉图对话的摹拟性特征。我们在这里所面临的是一种诗意的描绘。”5这恰恰说明了对于死亡与灵魂,现代流行的理性分析始终是无力的,诗性的、神性的阐释仍然是人在面临死亡时不由自主的归依。在伽达默尔看来,千年来苏格拉底死前从容自若的言行之所以仍动人心魄,恰恰在于《斐多篇》那“令人信服的诗的力量”比“论证的逻辑证明力量”要强得多。6如此而言,这种诗性的、神性的力量对于死亡的解释绝非可有可无的,而是一种必须,是死亡的本质属性;而按照苏格拉底的说法,哲学就是“学习死亡”,那么对于死亡诗意的、神性的解释便具有重大的哲学意义,而不仅仅是文学性的表述了。从伽达默尔对于柏拉图《斐多篇》的阐释中可以窥见,古希腊的诗性与神性在伽达默尔眼中是紧密相关的,诗性与神性超越了文学与宗教,具有显而易见的存在论意义,是开启存在、死亡、永恒、有限性这些哲学基本范畴的密匙。

二、伽达默尔与柏拉图的“对话”理念

柏拉图的对话思想对伽达默尔的影响更为显在,哲学诠释学从创立之初就紧密地与“对话”相联。伽达默尔将真理的澄明与显现归结在语言对话之中,理解和解释进而被伽达默尔确认为人所独有的生存方式,其哲学也被命名为哲学诠释学。对于伽达默尔而言,真理如何显现?他指出:“唯有在语言中”;而柏拉图“形而上学的思考最初考虑的就是世界经验的语言性”7。但语言的“独白”和“对话”对于伽达默尔而言显然具有本质上的差异,他看重语言的实践性和生命力,因此唯有对话才是他哲学研究的内容,而这种哲学倾向正是源自于柏拉图。他说:“我是从伟大的对话家柏拉图那里,或者说正是从柏拉图所撰写的苏格拉底的对话中学习到,科学意识的独白结构永远不可能使哲学思想达到它的目的。”8伽达默尔反复提及柏拉图对话的“问答逻辑”,认为理解必须从对话的情境出发,也就是要从问答辩证法出发才能达到一致的意见并用语言共同表述世界。即便是一个人的思考或者阅读,也绝不是独白,一个人可以既是思考者、提问者,又是回答者,这和两个人的对话如出一辙。而早在《智者篇》中,柏拉图就曾把思维描述成灵魂与自我的内在对谈。伽达默尔在对黑格尔辩证法进行重新修正时,也力图“使之朝向产生了苏格拉底-柏拉图思想运动的活的对话艺术”。9

当然,伽达默尔对于柏拉图并不是全盘的接受,而是批判的继承。受柏拉图《克拉底鲁篇》关于语词“正确性”问题的启发,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中提出,语言并不始于操控语言进行言语行为的“人”,而是一场人们参与其中的“剧”。即是说,语言超于作为一种人工符号标志的职能,“并非仅仅是指称对象整体世界的符号系统。……人们这样做实际上已经同语言的本质背道而驰。”10语言并不是符号,甚至也不是一般的“存在物”,它先于一切存在者的经验而存在,人只有参与到语言对话中才能真正理解世界、理解他人、理解自我。对话是人生存的动态开放场域,是存在及其意义显现的方式。在这一点上,柏拉图“把理念的宇宙当作存在的真正结构”,认为“作为食物之真正存在的理念不能以任何其他方式被认识”,只能通过语言“这些中介被认识”。11伽达默尔明确指出,在认识论上柏拉图及其追随者仍然没有跳出形而上学绝对理念及其二分法的窠臼,将语言的意义及其符号、存在与存在物分裂开来,这样一来也就与真理背道而驰。语言就是意义本身,是思维本身,是世界本身,“语言形式和流传的内容在诠释学经验中是不可分离的。”12伽达默尔从诠释学的角度完成了对柏拉图的大胆扬弃。

综上,柏拉图对伽达默尔的启示囊括了存在论和方法论两大维度,对哲学诠释学的基本构架有着至关重要的奠基性意义。伽达默尔对于柏拉图对话的深刻理解,不仅是对其诠释学思想的实践和映证,更从侧面展示出一个尚未被中断的西方语言存在论的人文传统如何直到今天还在为探寻真理继续起作用。

注释:

1.Ferraris, M aurizio. H istory of Hermeneutics[M]. Translated by Luca Som igli. New Jersey: Humanities Press,1996:3-4.

2.3.[法]薇依.柏拉图对话中的神:薇依论古希腊文学[M].吴雅凌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156,150.

4.[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1卷[M].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90.

5.6.[德]伽达默尔.柏拉图《斐多篇》对灵魂不朽的证明[M].伽达默尔论柏拉图.余纪元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2:24,25.

7.[德]伽达默尔.事情的本质和事物的语言[M].诠释学II: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87.

8.[德]伽达默尔.在现象学和辩证法之间[M].诠释学II: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15.

9.[德]伽达默尔.文本与解释[M].伽达默尔集.严平,编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51.

10.11.12.[德]伽达默尔.诠释学I:真理与方法[M].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562,581,5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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