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气味,最为难学
——刘师培的汉文鉴读

2018-07-12 08:12邹晓霞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广州510665
名作欣赏 2018年15期
关键词:骈文汉文蔡邕

⊙邹晓霞[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广州 510665]

汉代文章在中国散文史上一直拥有崇高的地位。明代前后七子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近代学者刘师培亦对汉文推崇备至,认为“汉文气味,最为难学”。然刘师培所说之“汉文”,其指向在“东汉文”,与古文派文统所推崇之“西汉文”有着本质的差别。在桐城派古文占据统治地位的文学背景下,刘师培极力推扬东汉文之地位与价值,显然极具深意。本文要讨论的是,刘氏所提倡的“汉文气味”有哪些独特内涵?其推崇东汉文之真实目的何在?其意义与价值何在?

一、蔡邕“精雅”:汉文典范

在汉代文人中,蔡邕是刘师培提及最多、评价最高的一位,被推为在“东汉文人中尤为杰出”,其所作碑铭最能体现“汉文气味”。对于蔡文特色,刘师培颇为认同刘勰之论:“《文心雕龙·才略篇》‘蔡邕精雅’,实为定评。”不过,刘勰对蔡文只做简括论述,而刘师培则对蔡邕“精雅”进行了更为细致的文本分析,丰富并推动了骈文学风格论的研究。

对于蔡文之“精”,刘氏解为“文律纯粹而细致”,具体表现在“将普通汉碑中过于常用之句,不确切之词,及辞采不称,或音节不谐者,无不刮垢磨光,使之洁净”。精,也就是追求文章表达严谨约净,无繁词累句,陈言庸句。刘师培评蔡邕《郭有道碑文》“无一句不清”,《陈太丘碑文》“句句气清”,正与刘勰“《周》《胡》众碑,莫非清允”“清词转而不穷”之说相契合。那么,“清”又为何意?他如此解释:“‘清’者,豪无蒙混之迹也;‘新’者,惟陈言之务去也。……蒙混则不清,有陈言则不新,既不清新,遂致芜杂冗长。”可见,“清”正是“洁净”,亦是“精”之追求所达到的艺术审美效果。蔡文之“精”绝不仅停留在对繁词累句的刮垢磨光,还表现在体制之要约,文气之流贯。刘勰评蔡邕碑文“叙事也该而要”,刘师培对此有着更精深的体悟:“普通汉魏叙事虽亦得法,而文气散漫,不能贯串。惟蔡中郎辞调变化无方……应研究其繁简适中,不冗不漏,文气一贯。”叙事简括,文气清通,篇篇传神,此乃蔡邕碑文超越普通汉魏文章,成为汉文典范之所在。

陆机在《遂志赋序》中评蔡邕“冲虚温敏,雅人之属也”,刘师培则对蔡文之“雅”做出了更为全面的解读:“至于蔡中郎所为碑铭,序文以气举词,变调多方;铭词气韵光彩,音节和雅:在东汉文人中尤为杰出,固不仅文字渊懿,熔铸经诰已也。”在刘氏看来,蔡文之“雅”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善于“熔铸经诰”,内容雅正;其二,文字渊懿,音节和雅。首先,杰出的熔铸经诰的能力使得蔡邕的碑文呈现出雅懿含蓄之风格。《杨赐碑》叙《尚书》经义,以《尚书》中的《尧典》和《伊训》为文之骨干,并模拟《尚书》文调,风格典雅庄重。正如刘氏所说:“蔡伯喈之碑铭无不化实为空,运实于空,实叙处亦以形容词出……此盖得诸《诗》《书》,如《尧典》首二段虚实合用,表象之辞甚多。汉人有韵之文皆用此法,而伯喈尤为擅长。”其次,蔡文之“雅”还表现在音节之和雅。试看《郭有道碑文》:“若乃砥节厉行,直道正辞:贞固足以干事;隐括足以矫时。遂考览六经,探综图纬;周流华夏,随集帝学。收文武之将坠;拯微言之未绝。于时缨之徒,绅佩之士,望形表而影附,聆嘉声而响和者,犹百川之归巨海,鳞介之宗龟龙也。”或用四句,或用六句,对偶工整,音韵和谐,即使置于骈文成熟的齐梁时代也毫不逊色。“凡碑铭及有韵之文,句宜典重而用笔宜清。”蔡邕文善于熔铸儒家经典语句,呈现出典雅庄重的风格,又多运用对偶句式,音韵和雅,文气清通,韵味深长,此种“汉文气味”作为骈文典范,斯并足以垂范后昆。

二、“汉文气味”之内涵

刘师培在论述“汉文气味”时,所列举的基本都是东汉文,且将蔡邕和班固视为“汉文气味”的代表作家。在他看来,“汉文气味”的最大特色在“浓厚渊懿”:“汉人有韵之文皆用此法,而伯喈尤为擅长。其文浓厚渊懿。”“班固之文……无一句不浓厚,其气无一篇不渊懿”,“班、蔡之文并渊懿而有光”。渊懿,是刘师培在评价东汉文时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综论之,刘氏所论“汉文气味”之“浓厚渊懿”的内涵包括以下诸端。

(1)儒家之文

刘师培提出“汉人之文,能融化经书以为己用”。在儒学盛行的时代,东汉文受到经学的深刻影响,形成雅懿深厚的儒家风格特色。班固和蔡邕文正是此种“汉文气味”的典型代表。“班固之文亦多出自《诗》《书》《春秋》……纯系儒家风格。”“蔡伯喈之文亦纯为儒家,其碑铭颂赞固多采用经说,即论事之文亦取法《春秋繁露》,而文章之重规叠矩,则又胎息于荀子《礼论》《乐论》。故虽明白显露,而文章自然含蕴不尽。”蔡、班之文取法儒家经典,呈现出含蕴不尽之风格特点。

值得注意的是,刘师培在论述“汉文气味”时虽“推本于经”,但与桐城派文统所追求的“文以载道”不同,他并没有将文学视为经学的附庸,而是从文章学的角度考察东汉文在字句语言、结构特点上对经书文本的创新模仿,更多强调的是“文气”“风格”等文章之美的考察,对汉文的艺术之美给予充分的肯定。

(2)雅正之文

东汉文用字精准,对句整齐,音韵和谐,辞章精雅,体现出雅正之风格特色。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提出文之“八体”,第一个就是“典雅”。他将经书视为典雅文风的典范:“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刘师培的创建之处在于将《文心雕龙》“宗经”说的要义,“从字、词、句之精当与否,来入手理解,所体现的正是其精于小学的学风特点”。他对东汉文之辞章给予更多的关注,多从字、词、句、声的角度来关注汉文之雅正,推崇汉文的字句精雅与音节和雅。

刘氏提出,东汉文追求字句的“洁”与“整”,摆脱了粗鄙的缺失,字句雅驯。班、蔡文用字力避“浮滥漂滑”,字稳则句劲,句劲则文洁,文洁则渊懿有光。此外,东汉文音节之和雅亦是刘师培甚为推崇的。他提出:“惟班孟坚、蔡伯喈之文几无一篇不和雅可诵,洵上乘也。”又说:“《汉书》之《食货志》《郊祀志》亦音节流通,毫不蹇碍。其纪传后赞与《两都赋》后之明堂诗、灵台诗尤为雅畅和谐,为孟坚文中音节之最佳者。”刘师培将音节和雅视为“汉文气味”的重要因素。

(3)文质得中之文

刘师培提倡经书文风,看重文章内容的充实、雅正,更重视文辞的华美、典雅,要求为文华实结合,雅丽兼具。他对古质而缺少文采的文风颇为不满:“盖法家之文,发泄无余,乏言外之意,说理固其所长,但古质而无渊懿之光;儒家之文说理虽不能尽,而朴厚中自有渊懿之光。”“又班、蔡之文并渊懿而有光,与古质不同。李斯刻石虽古质而不渊懿。”以蔡邕文为代表的东汉文作为“文质得中”的典型之文受到刘氏的大力推崇:“欲求文质得中,必博观东汉之文,以蔡中郎诸人为法,乃可成家。”

极具新颖创发之处的是,刘师培指出东汉文浓厚雅懿风格之形成与文人的地域分布有密切联系:“东京文士彪炳史编,然章奏书牍之文咸通畅明达,虽属词枝繁,然铨贯有序,论辨之文亦然。……即有自成一家之言者,亦辞直义畅,雅懿深醇。盖东汉文人咸生北土,且当此之时,士崇儒术,纵横之学,屏绝不观,《骚经》之文,治者亦鲜,故所作之文偏于记事、析理。”东汉文人多生于北方,士崇儒学,故此形成东汉文取精用弘、雅懿深醇的特点。从文学地域角度,探讨文化学术对东汉文风所产生的深刻影响,这种新颖的视角极具创新价值。

三、刘师培缘何推崇“东汉文”

在刘师培所生活的清末民初,桐城派和文选派的纷争是文论界极为引人注目的事件。桐城派元老方苞以西汉文为榜样,提倡文章“义法”与“雅洁”,主张先揣摩“两汉书、疏及唐宋八家之文”,然后上求《左传》《史记》。作为文选派的代言人,刘师培对桐城派所标榜的文章义法极为不满。花费大量笔墨阐释“汉文气味”之内涵,论证西汉文与东汉文之差异,并将东汉文纳入他所提倡的骈文正宗的文学统系之中,其目的乃是为了正本清源,划清与桐城派的界限,并宣扬其“骈文正宗”的文学理念。

为清理桐城谬种之源流,刘师培有意推倒以唐宋八大家为代表的古文文统。他提出奇句单行的散文只能称为“笔”,不能称为“文”。“夫文字之训,既专属于文章,则循名责实,惟韵语俪词之作,稍与缘饰之训相符。故汉魏六朝之世,悉以有韵偶行者为文,而昭明编辑《文选》,亦以‘沉思’‘翰藻’者为文,文章之界,至此而大明矣。降及唐代,以笔为文如昌黎……若以笔为文,则与古代文字之训,相背矣。而流俗每习焉不察,岂不谬哉!”刘师培认为“文”乃“韵语俪词之作”,要讲究用韵比偶,提出“骈文之一体,实为文类之正宗”。他将汉魏六朝骈文视为文之正宗,指责韩愈、柳宗元的古文乃是笔,乃是伪体。而近代桐城派“文儒辈出,望溪、姬传,文祖韩、欧,阐明义理,趋步宋儒,此儒家之支派也。”沾染宋学,以韩愈等唐宋文派为轨模的桐城派,与文学的正宗自然亦是背道而驰了。

在刘师培所推尊的骈文统系中,东汉文被视为六朝骈文的先声。为骈文争正统,刘师培除了阐释汉文气味之内涵,还花费大量笔墨论证西汉文到东汉文的演变脉络:“西汉之时,刘向、匡衡之献疏,虽记事记言,昭书简册,不欲操觚率尔,或加润饰之功,然大抵皆单行之语,不杂骈俪之词……东京以降,论辩诸作,往往以单行之语,运排偶之词,而奇偶相生,致文体迥殊于西汉。”“西汉之书,言词简直,故句法贵短,或以二字成一言,而形容事物,不爽锱铢。东汉之文,句法较长,即研炼之词,亦以四字成一语。”“西汉之时,虽属韵文,而对偶之法未严。东汉之文,渐尚对偶。”“西汉文人,若扬、马之流,咸能洞明字学,故选词遣字,亦能古训是式,非浅学所能窥。东汉文人,既与儒林分列,故文词古奥,远逊西京。”

刘氏将西汉与东汉文风的不同概括为四个方面:以排偶易单行,由简略趋繁富,渐尚声律色采,语意由深奥趋向浅显。东汉文已然浸润了浓郁的骈文气味,具备了音韵、对偶、丽辞、用典等骈文独特的形式要素。刘师培“宣究流衍”,提出东汉文是六朝骈文的先声:“娴习雅故,底究六籍,扬、马、张、蔡,各臻厥茂,伐柯取则,执一斯封,率迪众长,或庶几焉。”所以他提倡“六朝以前之文,必当研习”。而欲证两汉文之差异,班固和蔡邕是最典型的代表。班固是西汉到东汉文风转变的关键性人物,蔡邕则紧随其后,成为东汉到魏晋文风转变的关键性人物。此二人不但是“汉文气味”最为典型的代表,亦是六朝骈文的先驱,故此受到刘师培的极力推崇。

刘师培虽极力强调东汉文的声韵、藻采、骈偶等形式因素,却并未忽视文章内容的充实。作为清末民初著名的经古文学家,他的文学批评也流露出浓厚的宗经思想,强调“文衍经余”,提出文章需“含物化光”,雅正醇厚。基于这样的文学立场,他对桐城“义法”颇为鄙夷,对桐城派最尖锐的批评就是此派人物学问肤浅,文章浅薄。“明代以降,士学空疏,以六朝之前为骈体,亦昌黎诸辈为古文,文之体例莫复辨,而文之制作不复睹矣。近代文学之士,谓天下文章莫大乎桐城,于方、姚之文,奉为文章之正轨,由斯而上,则以经为文、以子史为文;由斯以降,则枵腹蔑古之徒,亦得以文章自耀而文章之真源失矣。”桐城派标榜文章“义法”,模仿唐宋古文而宣扬宋明理学,“以经为文、以子史为文”,不但“词多鄙倍”,缺少文采,亦且“以空议相演”,内容空疏,了无心得。这种批评可谓是非常严厉的。针对桐城派的空疏弊病,刘师培提出理想之文当是文质得中,雅丽兼具,而东汉文“汲古既深,辞斯美”,正是他心目中文质得中的理想典范。

综上所论,刘师培推尊东汉文,乃是针对桐城派古文的局限而发。他对“汉文气味”的阐释,对东汉文在骈文发展史上的准确定位,对中国古代文章美学价值的强调,显露出恢复“文”之独立性的现代文学观念的萌芽,极具创新之意义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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