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小说的神秘书写

⊙王彦［山西师范大学戏剧影视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0］

宗璞的作品主要表现知识分子在人生十字路口的选择，知识分子在时代背景下的经历与命运，以及这一群体身上体现出的民族责任与担当意识。

一、神秘主义的滥觞

作为一个反映现实的作家，现实主义是最合适的表达方式，而神秘主义却成为宗璞创作中不可忽视的书写手法，这是作家人生经历与生活体验的融会贯通与自觉选择。

1.客观原因

“神秘主义起源于先民的巫术和神话，是人类原始的宗教活动中重要的组合因子。它包含的内容非常丰富，涉及宗教、巫术和各种超验现象，有着不可验证、荒诞、非现实的特征，呈现出较强的非理性色彩。神秘主义是一种对宇宙本体的直接领悟的经验，它既是一种广义的宗教，同时又几乎可以和任何一种形而上学联系，故神秘主义在哲学、宗教、心理学、美学和文学上均有其独立的存在形式，它往往是直觉主义哲学、秘教、精神分析学和浪漫主义的重要源泉。”①神秘主义与文学的联系非常密切，早在中国古代就出现了具有神秘色彩的文学作品。“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嫦娥奔月”等神秘传说就是中国神秘主义的源头。中国传统文化是与神秘主义是分不开的，从最早的神话故事到几千年盛行的巫鬼文化，神秘性是其突出的特征。中国古典小说形成的雏形就是志怪小说，之后的唐宋传奇、明清小说，神秘主义始终是中国古典小说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中国古代长篇小说杰作《红楼梦》更是一部充满神秘气息的作品。宗璞自幼喜欢阅读《红楼梦》，她的作品被定义为是红楼梦笔法，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受其影响。

中国文化的浸染是宗璞小说神秘性的一个原因，西方文化的引入也是重要的客观原因。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改革开放刚刚开始，西方各种文学流派涌入中国。其中影响最大的要数以马尔克斯、博尔赫斯为代表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中国的寻根文学即出现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较早接触西方文学的作家，宗璞也被深深地吸引。宗璞神秘主义的作品主要发表于1988年到1993年，这一时期正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兴盛时期。这其中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重要观点是：鬼怪本身包含在现实之中。而宗璞在其创作中曾提到：“动物、植物和鬼一样都是异类，写异类是为了写人。”②相近的创作主张使得宗璞选择神秘主义作为表现现实的一种方式。

2.主观原因

中西方文化的交汇是宗璞神秘主义创作的客观条件，最重要的是宗璞自身对于这一文学形式的美学追求。宗璞的文学之路与她的父亲冯友兰有密切的联系。父亲的思想对宗璞的文学创作和人生信仰有很大程度的影响。可以说她一生始终都以父亲为榜样，甚至是用自己的创作延续着父亲的哲学思想。冯友兰是中国哲学的集大成者，他的哲学思想就涉及神秘主义。冯友兰曾说：“我过去的哲学思想最后归结到神秘主义。”③他在《中国哲学的神秘主义》提到了“同天的境界，本是所谓神秘主义”④，“同天境界”与道家的天人合一本质上是相通的，因此神秘主义就成为一种哲学与人生的境界。宗璞深得其中的要义，在其作品中将这一人生境界进行了深入阐释。

宗璞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在她的创作中贯穿了儒家的济世情怀，但在她内心深处潜藏着庄子的道家思想。她推崇道家的达观与率性，追求内心的自我与平和。因此在宗璞的创作中交织了两种思想即儒家和道家，关注世间百态却不失内心的自我追寻。知识分子这一身份决定了宗璞更注重于自我世界的审视与构建，现实世界的改变与完善是最基本的要求，更深层次的是人内心的自我。所以道家思想是宗璞在面对困境时创建精神家园的支柱与武器，而神秘主义的滥觞即道家思想。神秘主义是道家文化的演变与补充。作为知识分子，宗璞用道家的达观与洒脱来调整自我的心性，从而坚守自己的人格，达到自我的完善，用自我境界的提升来完成对社会道德的修正。随着西方文学流派的涌入，宗璞将道家文化与西方文学进行了大胆的结合与创新，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文学即神秘主义。

二、神秘主义的文本体现

宗璞的神秘主义作品创作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从最初的创造写作氛围到融入故事，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因素，升华了作品的内在精神。

1.神秘的氛围

宗璞神秘主义的作品有一部分是通过气氛的渲染来达到神秘的效果。故事本身并不具有离奇的情节，人物只是出现在特定的场合，在氛围的营造与刻画中产生非同寻常的感觉。宗璞的第一部作品《A.K.C》中充满了神秘的色彩。故事中法国女房东少女时代喜欢一个男孩子。男孩把送给她的求爱信装进了瓶子里，“A.K.C”是法文打碎它的缩写。女房东没有打开瓶子错过了爱情，沉浸在回忆和懊悔中。文中女房东对恋人的回忆笼罩着一层散不开的哀怨，哀怨造成的压抑使读者感到女房东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充满鬼气，挥之不去的是神秘莫测的往事与未来。《长相思》中秦宓苦苦等待自己的恋人，她在等待中保留了不变的容颜，每日为恋人摆上餐具，四十年从不间断。“等待一个不会来的人，有点像等待一个鬼魂。”而作为等待的对象魏清书却丝毫不知情。两部作品中的相思与怀念都以对氛围的营造与烘托而展开，将感情的真挚、思念的忧伤与等待的痛楚更深刻地表达出来，而男女主人公的似隐似现，若即若离中神秘的味道更加凸显。

2.神秘的梦幻

梦幻是超出寻常的体验与神秘。梦本身就是神秘的，不能以常规来定义与衡量，人在梦中的活动是超现实的、离奇的。但梦是对现实的别样解释，是现实图景的投射。因此，对梦境的描绘就成为反映人物心理状态的方式，作家对梦境的构建成为表达神秘的最好手法。《西征记》第三章后插入“看那小草 听那小草”一章，开头用小草来讲述故事，高黎贡山上的小草变成了穷苦的孩子福留，福留牺牲在战场上。梦中小草会说话，梦里死去的福留会复活。梦境暗示了人物的结局。《南渡记》中“棺中人语”章节中用第一人称“我”的口吻来表达吕清非老人的内心世界。“我”躺在棺材里，棺材隔开了生和死。我感叹自己一生的结束，我听到别人的哭声，在哭声中告诉儿孙要无愧于国家。死者的心声在陈述中得以表露，活着的人感受不到的责任与使命都借死者之口进行了传达，既有对生命易逝的感叹，也有对生者的希望。

3.神秘的预言

预言是对未来要发生的事情进行预报或断言。预言不是根据科学或自然规律的发展得出的结论，而是建立在非常规的基础上，受某种超自然神秘力量的主宰。在人类无法完全掌握世间万物和自我命运的情况下，预言就以特殊的方式来表达事情的不确定性与预测性，这一神秘的叙事体现了宗璞“天人合一”的思想。《南渡记》中的各个人物在南京沦陷后感受亡国之痛，各怀心事地聚在一起。在玹子的提议下玩蜡烛算命的游戏，每个人选自己喜欢的蜡烛颜色。虽是玩耍的游戏，却暗合了人物各自的性格。雪研的白色蜡烛像她的纯洁无瑕，峨的蓝色忧伤而充满艰辛与坎坷，玹子的绿色充满生机却也让她经历一段艰难的选择明白自己的责任，红色的希望和热情就像嵋的性格给人安慰和光亮。吕香阁的精于算计、富于心计就像黑色的蜡烛让人不快，这样的蜡烛却与红烛对峙，甚至于最后熄灭。这一切就像人生世间的生活充满曲折与艰难。

4.神秘的意象

除了神秘的故事及相关的神秘气氛，宗璞还借助了一些带有神秘色彩的意象来达到自己的叙事效果。“意象”即意中之象、表意之象。意象的产生是人的主观思想和客观事物融合的结果，是人的主观在物的身上的投射，是天人合一、物我一体的思维。神秘意象是物化的超现实体现，连接起人物的命运。在宗璞神秘主义的作品中的意象有“三生石”“镜子”“水晶球”“花”等。这些意象有的本身就具有神秘的特质，有些则是宗璞将神秘的观念赋予这些物，借物来传达一种天人感应、万物有灵的认识。《三生石》中的“三生石”是一块具有神话意味的石头。传说中唐李源与僧人圆观为挚友，圆观死后转世为人，不昧前因，到杭州一块大石头旁见他，该石就是三生石。宗璞借小说中的主人公菩提的口吻写出了改编后的《三生石》。文中菩提写的《三生石》是一个爱情故事，而宗璞的《三生石》也写了菩提与方之的爱情故事，至此两个《三生石》合而为一。方之与菩提的爱情早在童年时就有渊源，又由菩提写的《三生石》和往事紧密联结在一起，既有前缘，注定相守。这样的爱情充满了巧合与神秘，就像三生石的传说，轮回转世，生死相守，永远在一起。《朱颜长好》1993年8月发表于台湾的《世界日报》。水晶球是小说中的核心意象，起到了线索的作用。主人公林慧亚在旧金山街上漫步路遇卖水晶球的小摊，在她欣赏水晶球时球中出现了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每次慧亚困惑和苦恼时，水晶球都起到了表情达意的作用。水晶球的每一面都有不同的光，无数的小平面就是无数的往事生活。女巫使用的水晶球成为慧亚回忆往事的媒介，这本身充满了神秘的色彩，而每一次在情节展开的关键时刻都必然出现水晶球。

三、神秘主义的现实观照

宗璞的神秘主义小说并不是虚无缥缈的神话，在神秘的背后是深刻的社会现实，是人间世态的神秘化变形。宗璞将现实生活进行提炼加工，从而产生自己新的生活感受，借神秘主义的外衣对人生进行新的把握，在神秘的叙事中是宗璞对现实的关怀、人文的关怀。

1.社会关怀

宗璞是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作家，天人合一、万物有灵是她思想深处信奉的哲学。在作品中宗璞将生命的感悟最先赋予自然界的万物，再通过它们传达给人类，在关注自然本身的存在以及自然与人的关系中体现一种终极意义的社会关怀。在神秘故事中都有真实的现实，在对现实的揭示中表达出社会责任意识。《棺中人语》中的死者吕清非老人，他的一生都在为寻找中华民族的出路而奋斗，就是死了也不忘关心国事。“我常慨叹奔走一生，于国无补；常遗憾宝剑悬壁，徒吼西风。”“我好恨：我还没有顶天立地地做人，总在耻辱中过日子。”“我们的胜利需要多少年？多少年！？”⑤在吕清非老人生活的时代，国家统一、民族复兴是最大的社会问题。宗璞借这样的人物来说明家园的责任担当，真正的人应与祖国同呼吸共命运、生死与共。

2.人文关怀

宗璞对神秘主义中鬼的理解是：“写鬼是为了写人，写鬼是为了写事，写鬼是为了传达情绪。”因此鬼的世界就是人的世界，无论多么神秘的鬼或仙，多么玄妙神奇的故事都是为了反映人，人在现实中的生存状态及内心感受。《朱颜长好》《勿念我》《长相思》是宗璞的三篇爱情小说，也是神秘主义小说，都是反映爱情的不完满。“第一个写命运的莫测，第二个写感情的莫测，第三个写精神的全面放逐。”“三种鬼气，凝练了三个人生的侧面。”⑥由此可见宗璞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关注。用一连串的故事将人生的三种状态展现出来，人的内心世界的健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文关怀。

《A.K.C》中的女房东内心满是哀怨，这哀怨让她永远沉浸在悔恨中，感受不到生活的美好。《勿念我》中的绣春死了还要让丈夫内心波澜起伏。《长相思》中的秦八姐用虚幻的爱情梦网住了自己的内心，以不变应万变。这些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与常人不同，宗璞通过故事表达的是现代人在现实生活中面对的不同精神压力。

另外三个鬼故事《彼岸三则》主要是表现“要求生命延长的一种挣扎，一种不甘心罢了”⑦。《电话》中的老太太给好友丽打电话说自己到了昆明，去昆明领略美景，故事结尾却是老太太一周前就去世了。这是一个垂暮老人对生活的期望，渴望在有生之年故地重游。理想无法实现借助于电话告知丽，在交谈中完成了自己最后的心愿。《电灯》中的院士孤独地离开了人世，他居住的房子却在每晚七点亮着灯，房里空无一人。直到有一天报纸上登出了“院士涉嫌案件已查清，与院士无关”的消息，房子里的灯再也没亮过。院士含冤而死，借了灯光鸣不平，忽亮忽暗的灯光射向黑暗，院士用灯光的明灭来平息自己的愤怒。

宗璞用自己的创新与超越将神秘主义融于作品完善了人物形象、丰富了人物的内心世界，成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看似荒诞却又合理的形式，用有形的叙述来传达无形的感悟，让人类在有限中去领会无限。神秘书写的外衣下是宗璞不断学习与探索精神的具体表达，蕴含于其中的是宗璞式的对现实的观照与审视，是对人在时代中与命运相抗争精神的展现。神秘主义已成为宗璞的文学命题形式之一，是她面对世事而采用的内心的坚守方式，是“入世又出世”的人生哲学，是最高的人生境界。

① 外文出版社编辑部译：《大美百科全书》台湾光复书局1991版，第433—434页。

② 施叔青：《又古代又现代》，《宗璞文集（第四卷）》，华艺出版社1996版，第454页。

③ 陈来：《现代中国哲学的追寻》，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76页。

④ 冯友兰 ：《三松堂全集（第四卷）》，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517页。

⑤ 宗璞：《南渡记》，《宗璞文集（第2卷）》，华艺出版社1996版，第205页。

⑥ 侯宇燕：《萤火虫、木香花、三生石——宗璞先生侧影》，《宗璞文学创作评论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⑦ 王洪：《我和读者之间有一个灵魂的桥》，《宗璞文学创作评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