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大散文”中的“气”

2018-07-13 02:53王邦焕商洛学院人文学院陕西商洛726000
名作欣赏 2018年21期
关键词:养气贾平凹节奏

⊙王邦焕[商洛学院人文学院,陕西 商洛 726000]

“气”源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包括物质和精神。王充《论衡·自然》“天地合气,万物自生”,认为“气”是世界万物的本源,化生万事万物。“气”作为自然界的物质,转化为作者的生命就需要“养气”。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养气论”的内涵和外延不断发生变化。从自然界的物质,到作者的精神状态,再到文章的语言节奏,“气”在“物——意——文”的写作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贾平凹从写作实际出发,在古代“养气论”基础上提出“大散文”的大境界和大气魄。实质上,大散文的“气”是孟子的“浩然正气”、曹丕“清浊有体”的气质个性和刘勰“澡雪精神”的精神状态。这种凝集人格、个性和精神状态的“气”形成贾平凹散文独具特色的风格和语言特色。

一、“养气论”源流考证

从古代文论发展历史看,“养气论”的理论源远流长。文章的好坏由“养气”“充气”决定,“养气”成为古代散文写作的重要范畴。战国时期,《孟子·公孙丑》“吾善养吾浩然正气”,最早从道德层面提出培养有正义感的“气”。王充《论衡·养性》“养气自守,……性命可延,斯须不老”,认为“养气”是一种延年益寿的养生之道。

魏晋时期,曹丕《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从作者个性、气质谈“气”对文章风格的影响。直到刘勰的“养气论”对“气”进行了较系统的阐述,影响最深远。《文心雕龙·神思》“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认为作者的精神活动受“志气”的统辖和控制。《文心雕龙·养气》“清和其心,调畅其气”进一步阐述“气”的范畴是体力、精力、心境和情绪。他还提出“养气”的方法和途径,“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刘勰之后,“养气”说在文坛占据重要地位,历代文学家逐渐把“养气论”与写作实践联系起来。“养气论”的形成和发展对古今散文的写作意义重大。侯方域曾评价“秦以前之文主骨,汉以后之文主气”。韩愈、苏辙、刘大櫆等继承孟子的养气之说,发展为文章中的气势。苏轼、李渔、吴增祺、朱光潜等则继承了刘勰的养气说,进一步提出“虚静”“灵感”“运会”等阐释。

唐宋时期,古文家韩愈、柳宗元、李翱、苏洵、苏轼等都很讲究文章的气势。唐代韩愈《答李翊书》“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气”通过文句长短、声调抑扬、感情的起伏而变化。唐代李德裕《文章论》“鼓气以势壮为美,势不可以不息”,认为文章的内在力量要有气势,与韩愈的论述有相通之处。宋代欧阳修《杂说三首》“其贵乎万物者,亦精气也。其精气不夺于物,则蕴而为思虑,发而为事业,著而为文章”,认为“文气”就是人的精气、元气,包括道德、才性、文章风格、情感等影响文章的因素。宋代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认为文章是由气形成的,通过“养气”可以掌握文章的写法。孟子、司马迁正是通过生活阅历来“养气”以行文。宋代理学家,认为“气”是自然之物。北宋张载《正蒙·太和》“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认为“气”是宇宙本体或由本体生成的混沌状态。南宋真德秀《跋豫章黄量诗卷》“古之君子,所以养其心者必正必清,必虚必明。惟其正也,故气之至正者入焉,清也、虚也、明也亦然”,认为“养气”的关键是养心。

金元时期,李耆卿《文章精义》“胡致堂文字就事论理,理尽而辞止,而气极不衰,虽不必调弄文法,自然见有不可及处”,认为“气”之长短与文章的繁简相关联。他还提出“做大文字,须放胸襟如太虚始得”,作者有大的胸襟才能“养气”做出“大文字”。陈绎曾《文说》“右养气之法,宜澄心静虑,以此景、此事、此人、此物默存于胸中,使之融化与吾心为一,则此气油然自生,当有乐处文思自然流动充满,而不可遏矣”,认为“养气”就是写作前一种虚静澄澈的创作心态。明清时期,延续前人“养气论”的认识。明初宋濂认为“为文必在养气”,“道德仁义积而气因以充,气充欲其文之不昌,不可遏也”,继承了孟子的“浩然正气”。归有光《文章指南》“为文必在养气,气充于中而文溢于外,盖有不期然而然者”,认为“养气”是写好文章的关键。他所指的“气”是忠君爱国之气。清代章学诚《文史通义》“主敬则心平而气有所摄,自能变化从容以合度也”,认为要通过“修德”和“养气”达到“心平”与“和法度”。桐城派正式提出“因声求气”,刘大櫆《论文偶记》“音节高则神气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者为神气之迹也”,认为作品的气势通过语言的疏密、长短和音节的高低起伏表现出来。唐彪《读书作文谱》“神完则精固,精固则气克,气克则志强,天下事无不可为者,况区区文字乎?”他强调凝神养气颐养品性。林纾《春觉斋论文》“文之雄健,全在气势。气不王,则读者固索然,势不蓄,则读之亦易尽。故深于文者,必敛气而蓄势”,认为气势在写作中是十分重要的。

“五四”以后,夏丏尊《文心》把文气的理解简化为文章的语调,唐弢《文章修养》也认为“文气”根源在于声调的转动。“大抵句短则气促,句长则气和。就张弛来说,大抵句张则气势紧凑,句驰则气势松懈”,唐弢还认为“顺口”就是专指气势,“句子的或张或弛,文气的或盛或迂,完全是随着事实的需要”。二人对“养气论”的理解与清末桐城派“因声求气”一脉相承,强调从语言奇偶、排列、音节、长短层面探讨文章节奏的流畅。20世纪 80 年代,刘锡庆分“文气”为内在之“气”和外在之“气”。“所谓文气,包含两个方面的意义,一个方面,也是它最重要的一个内容,应该是其内在的逻辑力量;另一个方面,即‘气’的外在表现形式,才是所谓自然音节、语气的问题”。贾平凹《关于散文》针对当代散文理论的缺失,提出把视野开阔到中国古典散文的范畴。强调“大散文”的概念:“第一,弘扬散文的清正之气,写大的境界,追求雄沉,追求博大。第二,拓宽写作范围,让社会生活进来,让历史进来。第三,发动和扩大写作队伍。”“散文的清正之气”需要提升作者的人格品位。“拓宽写作范围”需要扩大社会作者的阅历和实践。“野莽生动力”需要不同职业、不同身份作者的独特个性气质。

二、贾平凹与“养气论”

刘勰《文心雕龙》“积学”“酌理”“研阅”“驯致”,是以才、学、识、力诸方面提升作者素养,以体力、心境和情绪、欲望和激情、勇气和信心等多种因素形成的一种精神状态,孕育“志气”,开启“文思”来写作。贾平凹袭用古代文人修身养性之道,通过“养心”“养学力”“养才力”来“养气”“蓄气”,达到大散文追求的大气魄、大境界。

首先,“养心”就是培养先天气质与后天个性。刘勰认为“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沦五藏,澡雪精神”,是以虚静来培养作者的精神状态。唐彪《读书作文谱》“心非静,不能明;性非静,不能养。静字功夫为大矣哉!灯动则不能照物,水动则不能鉴物,静则万物毕见矣。惟心亦然,动则万理皆昏,静则万理皆彻”,通过“静”来“养心”是文人写作的必经之路。贾平凹在《性格心理调查》中分析自己的个性气质,安静、沉着、稳重,观察精细,体验深刻,多愁善感,不善与人交往,属于典型的粘液质和抑郁质气质类型、内倾型和独立型的性格。自我剖析和反思后,贾平凹通过学习和实践不断塑造自我。他曾给自己的书斋起名“静虚村”,《静虚村记》表达了作者想静心面对这个嘈杂世界的态度,《敲门》则表现了对破坏安静的敲门声的恐惧。贾平凹描述自己在西安北郊土屋的住所,“院里老槐树白色花絮的幽香、月光下的墙头小草、夜风和空远的狗叫,让人感悟到一种发自九天云端的苍茫声音”。这种虚静正是“养气”的途径之一,是进入写作前的一种精神状态。

其次,“养学力”就是通过读书积累学识修养。陈绎曾《古文矜式》“读书多则学力富”,读书学习也是“养气”的途径之一。贾平凹从小酷爱读书,涉及面广而杂。他在《我是怎样读书的》中谈到“除了专业书籍外,应该多读一些书提高自己的素养”,他认为“读书面窄,借鉴就不多,思路就不广,触一而不能通三”。在西大中文系学习期间,读了汉赋、唐诗、宋词、元曲、《诸子考察》《古文观止》《史记》等很多古典文学书籍。他的藏书也很丰富,以文学、历史、美术、宗教、兵书和星象方面居多,如《十三经注疏》《鲁迅研究书系》《张爱玲散文全编》等。贾平凹受中国古典美学影响的同时,既有儒家的仁爱,也有道家的自然无为,甚至还有程朱理学的客观唯心认识,这些思想从古典文化书籍里来又融汇于作品中。

最后,“养才力”就是积累生活阅历的修养。林纾《春觉斋论文》“本之以仁义,深之以阅历,驯习久久,则意境自然远去俗氛,成独造之理解”。阅历和社会实践都是“养才力”的重要途径。贾平凹虽个性专注,却并不固守一隅。通过整理贾平凹的游记不难发现,他的足迹遍布各种不知名的山川河流。如《登鸡冠山》《十八碌轴桥》《安西大漠风行》等。这些风景久蓄厚储,既拓宽了写作范围,又开阔了作者的视野,形成内容上的大境界。而《闲人》《弈人》《名人》《人病》这类散文从世俗生活的众生相里丰富人生阅历,可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贾平凹还喜欢绘画、书法和收藏等,在各种艺术领域“养才力”。在绘画方面,个性鲜明、独树一帜,出版了《贾平凹书画》《贾平凹语画》画集数本,并举办画展数场。他的画作与文章相得益彰,《唐僧取经》《梅妻石夫》《石秀杀了潘巧云》等以奇异的角度看待事物表达人生感悟。在书法方面,讲求趣味追求自然。夜玩集《大堂书画录》“古朴雅拙,道法自然”,可谓书法界的一股清正之风。在收藏方面,家中最大的一块珊瑚化石题名“海风山谷”,也是贾平凹的美学追求。《卧虎说》推崇汉代雄风,盛赞霍去病墓前石雕“重整体、重气韵”。还有许多有关石头的文章,如《丑石》《狐石》《三目石》等。贾平凹热衷收藏汉罐,至今收藏大小汉罐百余个。

三、大散文的“大气魄”“大境界”

贾平凹通过“养心”形成的个性之气影响了大散文的风格,通过“养学力”形成的精神之气影响大散文的语言节奏,通过“养才力”形成的清正之气影响大散文的格调。“大境界”是“气”的物质层面,包括大散文的题材范围。“大气魄”是气的精神层面,包括大散文的思想情感、语言节奏和风格。

“大境界”是作者个性之气、清正之气形成的风格、格调。曹丕“气之清浊有体”的“清”是刚健、爽朗、豪迈的风格,“浊”是阴柔、凝重、沉郁的风格。曾国藩《求阙斋日记》“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阳刚与阴柔因笼统而包举一切,却没有一定的界限。贾平凹“我是混沌雕不得,风号大树中天立”,借《山海经》里混沌的故事喻文章风格阴阳一体、清浊难辨。因而“大散文”的风格是阳刚和阴柔共同孕育的品种,具有“风号大树中天立”的正气。虽然从主观的个性气质无法准确界定风格类型,但文章的语言修辞能客观反映风格的整体面貌。在取材范围上,贾平凹的散文有的摹写山水、有的记身边琐事、有的从环境解悟人生,取材不同而风格各异。在作者品性上,由于贾平凹粘液质的气质类型难于转移注意力,在语言和选材上表现出执着和专注。早期散文题材围绕商州山水和底层人的生活,如《商州初录》《我是农民——乡下五年生活记忆》等,后因移居西安开始关注都市人的日常生活,如《病相报告》等。贾平凹专注于语言的揣摩和推敲与个性气质有关,喜欢在民间寻找有味道的语言,认为“美产生于实用”,常在作品中使用方言和土语,如“欢实”“泼烦”等,尤其注意动词的运用,如用“携”而不用“拿”。他的语言习惯形成了简练含蓄清新典雅的风格。“在叙述语言中,用最短的话把事情说清楚”,体现了贾平凹写作习惯上“字斟句酌”的谨严风格。在取材范围、语言运用、写作态度上,“大散文”取材广、语言简洁严谨、格调高昂、风格雄浑。

“大气魄”是作者“精神之气”带动感情起伏形成的语言节奏。贾平凹认为有味道的语言就是看着和听着舒服的语言,要注意搭配节奏和把握情绪。还提及语言节奏实际上是气息节奏,而标点是气息的调解。古文都是要反复吟诵的,现代散文通过默读自然看不出其中的节奏和气势。当斯琴高娃在《朗读者》的舞台上动情地读起贾平凹的《写给母亲》时,听者潸然泪下,正缘自文章感情和语言节奏的配合。又如贾平凹《笑口常开》的感情和节奏,文章收集了十九个日常生活中让人发笑的小事,形成十九个并列的结构段。这十九件小事有讽刺的、尴尬的、幽默的各种情感,这些情绪并列出现在文中形成感情的起伏。每段的结尾又以“不禁乐而开笑”形成句式上的重复,每个段落长短参差不齐,最短的一句话,最长的十几行,在句式的重复和段落的变化中让人感到节奏的跌宕。再如贾平凹《生活一种》的段落和句式,第一段开头“院再小也要栽柳,柳必垂”,如果换成“院再小也要栽垂柳”意思相同却破坏了节奏。还有“与人交,淡,淡至无味,而观知极味人”,“养生不养猫,猫狐媚”选用音节相同的词语连接句子,使得句调节奏流畅。第四段开头句式“读闲书,不必规矩,坐也可,站也可,卧也可”,在字句的奇偶结合上调整语调。贾平凹的情绪通过句式的长短排列、语音、语调,甚至是在标点和篇章布局上形成跌宕起伏、错落有致的文章节奏,形成散文情感和节奏上的“大气魄”。

贾平凹是一位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现代作家,在“大散文”的理论和实践上继承了“养气论”的文章传统。刘勰“养气论”的虚静写作状态,对“大散文”的创作具有实践指导意义。苏轼强调文章的“气势”与“大散文”追求的“大气魄”联系紧密。桐城派的“因气求声”创造性地运用于贾氏的现代散文中也毫无违和感。“大散文”的“气”是具有大气魄的大境界,是情感跌宕起伏与语言错落有致的节奏感、视野开阔与雄浑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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