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拉斯佩齐亚

2018-08-07 08:02葛芳
伊犁河 2018年2期
关键词:雪莱渔村拉斯

葛芳

希腊人钟情于大海,罗马人则热爱土地;希腊人是水手,而罗马人则是农夫。

但罗马人完全吸收了希腊的奥林匹亚诸神——把宙斯转变为朱庇特,赫拉变成朱诺,阿瑞斯变成马尔斯,阿弗洛狄德变成维纳斯。

出发意大利之前,我就对自己说,我要去地中海边,一个人,无拘无束,看海,听海,和海对话。

到达拉斯佩齐亚港口城市是下午两点半,大雨。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在雨中淋了近半个小时才找到酒店。艾菲塔卡梅尔露娜酒店的小伙子ALEX,21岁。他告诉我,雨会持续,建议先在小城逛逛,明天阳光灿烂,去海边是最好的。对于来自中国的我,他颇为好奇,问要坐多久的飞机才能抵达东方。我微笑着回答:14个小时。

相对于喧嚣、流光溢彩的罗马来说,拉斯佩齐亚小城显得安静、朴素、随意。

街角的垃圾也会有,但并不突兀。小城主干道店铺林立,因为是过冬季节,衣服店比较受欢迎。我钻进小店买了一条围巾、一条牛仔裤和一支润唇膏,像当地的居民一样我不慌不忙手持Stick溜达,我甚至听到鸭子和鹅的欢叫声。咖啡厅大都有专设的阳光房,透明简洁,男人女人慢慢品啜着咖啡或者葡萄酒。路边一只拉布拉多犬边走边舔舐它女主人的纤纤细手。

跋涉千万里,一个人来聆听地中海的潮汐声。我对大海是怀有某种执念的,一个人在南极看冰山漂浮气壮山河,一个人在日本镰仓海边捡火山石,一个人在澳洲大洋路驻足观望被南太平洋风暴侵蚀成的“十二门徒”。

巨大的自然力量撼动着渺小的我,什么也不去想,放任天涯的感觉相当不错。

我脱下靴子,坐在蒙特罗拉沙滩上,眺望海面远处——诸神升腾而出:阿弗洛狄德、波塞冬、奥德修斯……各种蓝色交织在太阳的光芒中,碎金浮动,峰峦簇起,浪花翻滚。

闭上眼睛,听大海有节奏地呼吸,海水与沙石的咬啮声竟那般温柔。我已经被自己任性惯了,我喜欢这样随心所欲地行走,完全听从心灵的召唤——我从床上起身,摸到枕边的笔记本,拉开窗帘,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意大利疯子在唱咏叹调,我写下。昨晚吃的意大利通心粉早就被消化了,我在地图上查找拉斯佩齐亚五个渔村之间的路线。

海面上,一只海鸟飞翔,似乎无限接近天空,但又永远抵达不到。它如同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

1822年7月1日,雪莱与友人Edward Williams驾驶“唐璜”号,从住地意大利西部海湾莱里奇出发,向南驶往里窝那,7月8日回程途中,在接近航程终点的拉斯佩齐亚海峡离岸十六公里处遭遇骤降的暴风,两人皆溺亡,尸体被冲回岸上。

雪莱在海上暴风雨中探险行进时是任性的。

他把自己的藏书搬上船,在海湾漫无目的漂了好几天,一手掌舵,一手捧书。他的豪华帆船如同精灵一般,快速掠过其他船只。三十多岁的雪莱在钟爱的大海里走了,遗体由好友拜伦及特列劳尼以希腊式的仪式来安排火化,并在第二年一月回到罗马,这位浪漫主义诗人永远栖息于“新教墓园”。

我穿梭于五渔村,五分钟的火车距离实在很方便,跳上车刚刚喘息会儿,又到下一站。叮叮当当的老式火车把我乘载到一个个恍若隔世的仙境,这是行走的惊喜。蒙特罗索、韦尔纳扎、科尔尼利亚、马纳罗拉及里奥马焦雷。一个又一个渔村紧挨着,各有特色。像一个又一个风韵有味的恋人,在等待我的邂逅。

雪莱夫妇当年一定也是这样风尘仆仆地在蒙特罗索上岸,并发现了这色彩斑斓的五渔村。他们还前往附近修道会的教堂,于高处饱览蜿蜒绵长的海岸线,享用美妙的橄榄油凤尾鱼。

坐在马纳罗拉山巅的餐厅里,我可能享用的就是橄榄油凤尾鱼,肉质太鲜美了——我追随着雪莱的脚步,遥望湛蓝的海水映着七彩的房屋。整个村庄在陡峭的悬崖上,这里是意大利最不安全的村庄,但它的神秘浪漫吸引了全世界越来越多的人来一探究竟。我要了一杯白葡萄酒,酒带着淡淡的甜意,充足的阳光让我像波德莱尔,像蜥蜴一样,伸展开四肢,在阳光下打盹。

我放空,脑海中没有任何想法,如同做瑜伽,不让任何杂念造访。只是单纯地享受蓝天、大海、阳光、满山的葡萄园。

对面悬崖上彩色的房子让人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居住地是彩色的,语言是彩色的,梦是彩色的。幻想大师罗尔德达尔童话中有一个好心眼儿巨人,他专门搜集好梦,趁孩子们熟睡的时候,用小号把好梦吹入到他们卧室里。马纳罗拉的渔民们也是从好梦中醒来,迎接那一片无边无际晶莹澄澈的海水。

我仿佛也成了孩子,在彩色梦境中逡巡。我向利古里亚这个古老的地区飞去,在葡萄园里和匹诺曹相遇。里奥马焦雷渔村,我迷了路,柴垛下一簇白月季探出头来,老母鸡扑棱棱飞到我胸前,葡萄架下蹲着一只灵动狐媚的猫,仿佛山穷水尽。下山的路又陡又窄,我惊奇又紧张,一步一步拾级而下,拐角处豁然开朗,蔚蓝大海正深情等待着我——瞬间,我成了海鸟,轻盈自在,于玫瑰霞色中与大海凝视。

隨身携带的札记本封面是绿色的,上有“淋漓”二字,是中国美术学院设计的文创产品,札记中有中国美院创始人林风眠的插图。老先生主张调和中西艺术,这在当时是开风气之先的。

在海边,听一个英国歌手吟唱,也不晓得何时下载了这歌。此刻品味深得吾心。

“寂寥发声的远方/潮涨海岸上的风暴/万能的雷霆,于我梦呓多语/云瀑轧过地平线/横拂万物/墓门,伊泪和枯枝被击打揉捻可是我听见了寂静/灵动吾心/我闻所未闻/这般缄默的寂静/没错,无声胜有声/壁垒之间游走/从没有如此寂静,像这样静若止水”

心满意足的一天,在海边兜游的一天,一个人欢笑着跳上火车,五分钟以后又到站的一天。我想,那是最真实率性的我,将自我丢掷在天涯海角,尽情呼吸大自然的芬芳,而不被红尘俗世搅扰——

水手远航归来蹲在家门口抽烟,蓬乱的卷发,狠狠深吸模样让人不由想到帕蒂·史密斯的《时光列车》;厨房里帮忙的女招待急急忙忙跑到屋外阳光下接电话,手上还戴着微波炉专用手套,她的头侧偏着,有压抑不住的喜悦;韦尔纳扎渔村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们,拄着拐杖,坐在石头墙绿色木椅上聊天,面容慈祥。沙滩边的小伙摆布着正方形布面,布面上有同心圆图案,寓言着什么?海风一吹,布乱了,他不厌其烦上前整理,用鹅卵石逐一压好。

莴笋、山葵、柠檬、马铃薯、带着牙刷般气味的棒状芹菜,横七竖八装在篮子里。女人们坐在农舍小屋边上,地中海充分的阳光让食物滋养得相当健壮。

我在大海光秃秃的岬角处盘膝静坐,只我一人,与天地相融。这儿人迹罕见,只见海浪冲击礁石似乎是在发泄什么,爱恨交加。如此接近自然,静静看着远处的古堡,停留上半个小时,我忘记了所有,那一瞬,似乎只与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相通,我明白了他的热情,他短暂人生的最后一个时间段是在阳光与海水中安放。

海风呼啸,云霞涌动。

我看见海上升腾而起的帕尔修斯,他在刺杀美杜莎的时候避免了直视,他的力量永远来自拒绝直视,——卡尔维诺在谈论“轻逸”时说,“但不是拒绝他注定要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他随身携带着这现实,把他当作他的特殊负担来接收。”

佛罗伦萨领主广场凉廊中,切里尼惊世之作《珀尔修斯和美杜莎的首级》吸引了多少人目光!骄横的美杜莎在珀尔修斯手中已无力挣扎,她的首级甚至还在滴血。珀尔修斯正义、勇敢、智慧,这个聪明的男人,宙斯之子,以完美的造型闪耀在海面上。

晨曦微露时分,人们还在熟睡,我行走于拉斯佩齐亚城市街道。鸽子自由散落,昨夜残存的面包屑是它们最佳食物。我加快步伐往前走,九点我将离开这城市,然而我还未充分感知。我凭着直觉不断地向前、向前,仿佛是神在指引。果然,我走到了椰子树掩映下的海边,芦苇摇曳,不远处上百艘船帆游轮静谧地停泊着。

圣洁的太阳从云层后跳跃出,光影洒在湛蓝海面上,柔和与壮阔交织。我透过一个圆形镂刻的图案捕捉镜头,图案是英文字母“M”,不远处一艘游轮迎着暖色起航。

我忘记了寒冷,不停按动快门。我把美图发给知己,并附上一条微信:今天双十一,给你买了艘游轮,千万要笑纳,货到付款。我也告诉他,拉斯佩齐亚是意大利主要的军事和商业港口之一。

匆匆买了一个三明治,我马不停蹄回旅馆收拾行李。我拨弄着意大利老式的门窗插销,窥看街景。店主ALEX隔夜已经提醒我,直接把钥匙留在房间即可。拎着行李走下楼梯,拉上沉重的实木大门,迎着冬天的寒意,我搭上佛罗伦萨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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