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下的邓丽君

2018-08-14 09:45张锐强
山花 2018年6期
关键词:毓秀

张锐强

我出生的那个村子,池塘前面是大片的稻田,房屋背后有茂密的竹林。风吹稻浪,竹叶如波,金黄配碧绿,恰似大李将军山水。听起来遥远而且浪漫,但我的印象却一片黑暗。因为母亲在村里仇敌遍布,包括我的两个姑姑。离开村子三十年之后,所有人的面目都日渐模糊,只有一个人除外。她是我母亲唯一的朋友。她叫马毓秀,是个退休教师,爱唱歌。

农村学校的老师跟农民其实差不许多,多数人也要种地,无论男女。故而马毓秀随便往哪儿一站,都有鹤立鸡群的效果。她总是那么干净。头发梳得利利索索,身上带着雪花膏的淡香。她家也常驻清贫,但格外齐整。跟她家相比,多数村民的家简直就是猪窝。别人房前房后都种着果木,桃杏枣、苹果梨,但她种的却是海棠跟桂花,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怎么说呢?在我的記忆中,她似乎并非真实人物,就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

马毓秀一直独身。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她在等待未婚夫。她说未婚夫英俊潇洒,是球场和战场上的飞将军,国民党军队的中尉政治指导员,三青团,总有一天会来接她。她每天都在等待,伴随着海棠和桂花的败落与盛开。无人相信,大家都当笑话说,但她从不改口,即便面临调查审讯。否则那些年她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头。

马毓秀是我母亲唯一的朋友,我母亲也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们俩是忘年交。所以小时候我在她那儿吃了不少糖果。但我真正对她产生深刻印象,并非因为糖果,而是歌曲。邓丽君流行到我耳边之初,被批为靡靡之音黄色歌曲。那天我刚被校长拧了耳朵——我一直怀疑自己耳垂那么长并非什么福气,而是她的功力。论辈分儿校长是姑姑,可以随意拧我的耳朵——痛心疾首地耳提面命一番,回头就听见马毓秀唱《何日君再来》。

你无法想象我的惊奇。之前我知道她会唱歌爱唱歌,但她唱的并不稀奇,也是随大流。谁也想不到,这个全村人眼中的怪物和笑料,竟然会唱邓丽君,包括有些磁带上没有的歌。

“你也会唱邓丽君?你怎么会唱邓丽君?”我瞪大眼睛看着她。

“不是我会唱邓丽君,是邓丽君会唱我。这是我年轻时候唱过的歌。”马毓秀笑着要摸我的脑袋,我脖子一扭躲了过去。男人的头,女人的脚,只能看,不能摸。

可以想见,这话令我印象深刻。但我印象更加深刻的是,从此她又得了个“邓丽君”的外号。这是调皮孩子的创意,但大人们的反应是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即全村定调。虽然心有不安,但我却不敢不从。因为我需要伙伴儿。

初三某日,母亲告诉我马毓秀生了病,想收我当干儿子。她打算给未婚夫修个衣冠冢,让义子以儿子的名义立碑。其实母亲对我有所隐瞒。因我那时刚读过几本书,正不知天高地厚,格外讨厌所谓的封建迷信,而马毓秀却请了阴阳大仙儿算命。说是她未婚夫早已死去,而且死相很凶,算来应该已满四十年,在西南方向。死谁都敢说,死相很凶也好蒙,但四十年和西南方向这两个要素有难度。一般人会想到东南方向,台湾嘛。但未婚夫跟她分别是要到长沙治伤,长沙恰在当时的西南方向;四十年前衡阳发生过一次极其惨烈的战役,他未婚夫十有八九会在其中,而衡阳也在西南。

但问题在于,这两件事外人并不知情。

马毓秀是要安排后事。衣冠冢也是她的穴位,墓碑上直接刻好两人的名字。虽然从她那里受惠良多,但我的拒绝还是不假思索。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与全村为敌。最后打破僵局的是她的亲外甥。只是他刚刻好墓碑,亲姑义母却又彻底病愈。人活着名字却刻在墓碑上,也就是马毓秀有这胆气。从那以后,她的门前越发冷落。

从鬼门关转回来的马毓秀最终等到了未婚夫。可惜他不叫李绍贤也不是军官,而是个和尚法号明慧。这是当年轰动全乡的新闻,因为明慧不是假和尚,度牒身份证都有的,来时派出所还有人陪着。可惜那时我已远离故乡,在遥远荒凉的沙漠腹地扛着上尉肩章,未曾躬逢其盛。据母亲说,明慧虽已八十三岁,但相貌滞后于年龄,有皱纹而无眼袋,模样很周正,年轻时肯定很漂亮。

母亲所谓的漂亮,我宁可想象成法相庄严。但也有些幸灾乐祸的人,说看见明慧就理解了为何妖精总喜欢纠缠唐僧。明慧要是扮上唐僧,保准比徐少华漂亮。那时节电视连续剧《西游记》火热已去但余烬未熄,满大街都能听到《敢问路在何方》跟《女儿情》。

毫无疑问,我这个落魄上尉对他们的往事充满好奇,探亲时便详细探问了一番。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对当年的国军中尉政治指导员李绍贤的兴趣更加浓厚。

明慧本名李绍贤,老家在河南信阳南部的李家寨。李家本为名门望族,但家口大分支多,时间一长自然会有分化。李绍贤这一支就是逐渐没落的。没落的原因,首先在于民国十五年(1926)年初的信阳围城。吴佩孚从武汉挥师北伐,试图问鼎中原,但刚进武胜关就在信阳城下碰壁,国民二军的蒋世杰抵抗四十八天,因为鸦片吸光方才投降。这持续四十八天的战火,烧掉了李家的多半财产。偏偏李绍贤的父亲跟蒋世杰一样离不开鸦片,还喜欢豪赌。这种人掌舵,不触礁才奇怪。甚至他们的祖宅,也慢慢化为烟榻上的青烟、牌桌上的筹码。期间他曾赢过一大笔,想赎回祖宅未成,便在旁边重新盖屋叫板。时间太紧,临时找不到砖瓦,他竟开出十倍价码,让周围的人家拆房子。只可惜新房刚刚拔地而起,转瞬又抛掷一空,成为坊间笑谈,是当地家教的活教材。不过乃父终究是大户子弟,从小对钱没有概念,不仅不以为耻,反倒以魏晋风度自居。他从来不想那些钱将来怎么还。在他的逻辑中,这一切必定能妥善解决。几个钱儿对于李家来说,还能叫事儿?他向亲戚朋友打秋风时分坐黄包车和汽车两种情况:坐黄包车——信阳人称为胶皮,因车胎上包着橡胶皮——可以暂时不给钱,若坐汽车则走时就得付现。因胶皮是就地付现,而汽车则是事后结算。脚力都要后付费,可见他那阵子的头寸之紧。

这种日子的长度当然有限。再热烈的友情也经不起秋风常吹。李绍贤年纪虽小,却也深有体会。他多次亲见父亲向人打秋风的屈辱。多年之后才明白,父亲是特意拉着他的。父亲在人前谈笑自若,但再风趣的谈笑,最终也要化成杜甫的诗意: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最深刻的印象,来自于他最喜欢也最喜欢他的姑姑。姑父也出自当地望族,本来颇为和善,但那天冷淡乃至敌意明显。李绍贤盯着父亲,想用眼神提醒,可父亲就是不理。姑父沉着脸,嘴噘得能栓住驴,没说几句便扬长而去,随后姑姑也起身离开。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姑姑低着头回来,手持一摞银元:“这是我的私房钱。我能帮你的,也就是这些。哥,求求你,以后别来了吧。”

姑姑抱抱亲侄儿,泪流满面。

那些热泪流到李绍贤脸上,好冷好冷。这印象就像他心底眼前的刺青,也是促使他投身新生活运动的动力。

新生活运动主张军事化、生产化、艺术化。清洁、整齐、简单、朴素、迅速、确实的口号之下,有诸多具体措施。学校强力推行政治教育,鼓吹开明专制,伴随全面的军训。并非人人都能接受,但李绍贤喜欢。民国二十六年(1937)卢沟桥事变,国府鉴于《兵役法》刚刚生效不到两年、仅在长流域江各省征兵一次,后备力量不足,通令各县成立壮丁常备大队,定期训练。李绍贤下学之后没有出路,到兵役科当了文书,正好躬逢其盛。

某日李绍贤下乡回来,遥遥看见一队女兵。她们穿着灰布军装,衣领内侧缝着两厘米宽的白边,微微外露,腰间斜挎着二号勃朗宁手枪的皮带将胸脯衬托得越发高耸,边走边唱抗日歌曲,那可真叫一个美。俊美,既英武又俊美。

李绍贤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信阳地处冲要,铁路连接南北,淮河沟通东西。自从去年老日在北平闹事,此地便开始不断过兵。由南往北,自西向东。而在此之前的北洋时代,更是城头变幻大王旗。袁世凯段祺瑞吴佩孚冯玉祥,大人物如同走马灯。无论哪个将军驻马,都会跟李家相与往还。既是借重地方士绅,又是安抚地头蛇。奇怪的是,此前那些队伍从未形成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细想原因,无非是缺乏这样一队女兵。

“好铁要打钉,好男要当兵。抗战光荣,这位先生,当兵啊。”领头的那个女兵喊道。

这口号兵役科文书当然熟悉。但李绍贤尚未回应,已经感觉脸庞发烧。这是童年生活的烙印。他深以为耻,但却无可奈何。还没来得及回话呢,又听她们一阵惊呼,背后也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下意识地刚一转身,巨浪已经越过脚下的堤岸,掀起浑黄的浪花,将他冲倒。若不是女兵及时伸出旗杆,他弄不好就要葬身淮河。

亘古未有,淮河逆流,难道仅仅因为女兵上阵,秦良玉再生?

李绍贤抓住旗杆,跟随女兵队伍爬上岸边的高地,只见河流汹涌,一路向西。所幸水势不是很大,并未形成遍地泽国。信阳畢竟靠近淮河的源头,倒流差不多就是末梢,所谓强弩之末。还好,这番出乎意料的大水洗去了脸上的绯红,将他从尴尬不安中解脱。他自言自语一般嘟囔道:“淮河向西流,女将上阵头。”此时队伍的情绪也逐渐安稳,有个女兵立即捧哏:“我们女子都扛了枪,你还好意思看着?”又一个女兵调皮地说:“你不当兵,我不嫁给你!”这也是宣传画上的内容。李绍贤闻听再度脸红,根本上不来话。领头的那个女兵赶紧开口引导:“她们开玩笑,你别介意。老日炸了郑县黄河大堤,豫东黄河泛滥。淮河倒流肯定也是鬼子作恶。不怕!只要全民团结抗战,一定能拯救中华民国!”李绍贤对她一拱手:“多谢女将搭救之恩。”女兵仿佛要将他的军,微笑道:“真要谢我,就去当兵。”

这是军委会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的第二团。前身是第五战区的抗敌青年军团,以流亡学生为主,刚从徐州、潢川一路迁到离李家寨不远的鸡公山上,跟新建的第九十六医院紧邻。李绍贤此生再也难以忘记那个领头的女兵。若非她当机立断,他只怕已经追随屈原;若非她开口解围,水淹不死尴尬红脸也会将他淹死。可奇怪的是,事后怎么也想不清她的具体面相。瞬间被一群俊俏的女兵包围,成为中心,这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与实际承受能力。无论如何努力地打捞记忆,也只有衣领上略微外露的白边,高耸的胸脯与细腰上的二号勃朗宁手枪。记忆再朝下走,则仅余文字——那是文书的本行——英武,漂亮。仿佛那些深刻的记忆,也被浑黄的浪花打湿。

此后李绍贤经常产生错觉,怀疑自己偷偷投考战干团,并未因为抗日,而是想要看清那个女兵的长相。他总觉得她眉宇间充满不同寻常前所未见的气质。然而录取不等于入团,跟黄埔军校一样,还需要两个可靠的保人。培养一个人花费不小,上头可不希望他们中途退出。此事不比街头生意,不是谁都有资格作保的,李绍贤只好去找县长。县长闻听很高兴,不但痛快地请县党部书记一同作保,还奖了二十块钱,并告诉他淮河倒流并非所谓的亡国之兆,只是黄河泛滥夺淮的结果。信阳遭受的灾害尚轻,东边直到安徽许多堤坝被冲垮,不少村庄被淹。这个账,都要记到日本矮子头上。

遗憾的是,李绍贤进入战干团也未能再见那队女兵。她们已经结业。

一进战干团,首先集体加入三青团和国民党。但此后的组织活动很少,也不收团费党费。本来规定毕业后缴纳,但无人督促。训练半年,分军事、民训、政训三科。毕业之后,军事科分到部队啃小排骨——当排长,民训科到各县组织民众训练,政训科也下部队,担任连或者团政治指导员。李绍贤选择的是政训。他决心改掉见了生人未开口先脸红的毛病。前三个月是入伍训练即军事训练,后三个月是分科训练即政治训练。虽然跟黄埔军校亦即中央军校完全不是一码事儿,却也唱黄埔军校的校歌: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

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作奋斗的先锋。

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的民众。

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莫要惊。

亲爱精诚,继续永守。

发扬吾校精神,发扬吾校精神!

歌词硬朗有力,旋律昂扬慷慨。每当团旗飞舞、校歌飘荡,李绍贤便感觉激情澎湃血脉偾张。他很喜欢那种境界。此前在家,虽然父母双全,却也像个没娘的孩子。似乎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沙子,彼此毫无关系,或者说,没有能力建立关系。但此时此刻,在校歌团旗之下,无数独立的沙子被胶合起来,彼此血脉相通,成为坚不可摧的整体。十年之前,“到黄埔去”便是革命青年的志向,被人目为时髦,整个李家先后有三人考取,其中两人牺牲于北伐的龙潭之役,另外一人下落不明,想来也已战死。而今时事不同,境遇迥异。拿政治部长陈诚的话说,北伐靠黄埔,抗战靠战干团。在历史宏大而细密的网格之中,李绍贤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种被组织起来的感觉,给了他无数的力量与最牢靠的安全感。

李绍贤最喜欢军事训练。尤其是射击。枪他是玩过的,李家资产庞大,护卫必不可少,很早便买了钢枪,即赫赫有名的汉阳造,也叫湖北条子,或曰老套筒。李家民团的副团总是北洋军的老连长,枪法很好。他曾经训练过李绍贤,在他枪上放一枚铜板,要求射击时不能掉下。这也是他能在兵役科找到饭辙的凭据。本来已有这等基础,而今再度回炉,自然越发精进。那时的靶子跟现在不同,不是十环而是十二环,每次射击训练只给三发子弹,李绍贤基本每次都在三十三环以上,单靶从未低于十环。

政治训练主要是课堂学习,照本宣科。《总理遗教》《三民主义哲学基础》《领袖言行》《政治学概论》《经济学概论》,等等。所有这些,李绍贤都觉得新鲜,但后来才发现,真正能让他说话前不再脸红的不是滔滔字句,而是每次射击至少三十三环的成绩。

李绍贤考入战干团之后,熊熊烽烟便沿着大别山北麓越烧越近。等他们撤到襄阳,悍匪汉奸刘桂堂已随同老日第十师团占领李家寨。临行之前,家人自然要吃顿告别饭。饭桌上他父亲一直嘻嘻哈哈,说良家子从军乃大汉雄风,并无不妥,劝慰大家不必难过。但真正到分别的那一刻,他却突然转身落泪。那个动作李绍贤印象深刻,但丝毫未曾体味到温暖,只是耻辱的持续和不快的叠加。此后老日轰炸信阳,除了出嫁的姐姐,他们全家无一幸免,而他面对噩耗竟依旧没有多少痛心:亲人们在人世的屈辱,终于结束了。

李绍贤以黄埔军校亦即中央军校第十六期政治科的学籍毕业。毕业前夕,团部组织大家集资订制通讯录和佩剑,虽然佩剑剑柄上刻有“校长蒋中正赠”字样。原来这跟前清赏穿黄马褂类似,黄马褂也得自己买。当然,无人在意那俩小钱儿,能拥有这样一支佩剑,大家都感觉脸上有光。

李绍贤被分配到川军部队,二十七集团军下属的二十军一三三师搜索连。集团军总司令杨森,与水晶猴子邓锡侯、巴壁虎刘湘、多宝道人刘文辉、王灵官王陵基并称为川军五行,他自然属木,二十军是其基本力量,里面尽是杨家将。总司令的侄儿杨汉域、杨汉忠、侄孙杨干才先后当军长师长,其余各级指挥官姓杨的还有一大把。听起来像是裙带关系,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也算渊源有自。杨森治军可谓有方。淞沪会战之后,军委会在武汉召开会议检讨得失,一三三师在全部七十多个参战师中排名十一。考虑到他们窳劣的装备,这成绩委实不易。

二十七集团军内部有四大纪律、十四大注意:决心英勇抗战、服从长官命令、不要人民东西、坚固国军团体;逢人宣传、说话和气、不当散兵、爱惜武器、买物公平、借物送还、损物赔偿、驻地整洁、不乱拉屎、远让汽车、不嫖不赌、自己洗衣、受伤缴枪、受伤守纪。作为政治指导员,李绍贤必须要向部下强调这些,维持纪律。跟他搭班子的连长杨汉烈是总司令的次子,黄埔十六期骑兵科毕业,分发部队之后,先任师搜索连的排长,眼下刚刚提拔。

国民革命军中的政治部创设于北伐时期,中间曾改为政训处,那时再度恢复。师政治部上通军委会政治部,下接团连指导员。政治工作的核心,是推行并树立抗战第一、胜利第一、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理念,相对空泛。政工干部没有实权,也没有威严,在部队的形象类似卖狗皮膏药。师政治部主任被戏称为师长的姨太太。还没分发部队时,李绍贤已经略有耳闻,算是有心理准备,可饶是如此,实际情形还是令他有些心凉。

就任之后,李绍贤没烧三把火。出自那样的家世,打小他就在嘲讽中生活,从未体验过被尊重的感觉。劝他从军的女兵,算是头一份。这还是因为彼此不识,不清楚各自的底细。既然要争脸面去耻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像演员上台,起霸亮相,必须一炮打响。

李绍贤的头炮是射击。那时第一次长沙会战已经结束,对外号称湘北大捷,部队在修整状态,训练必不可少。连队有个叫徐广吉的兵射击训练没打好,班长批评时还满口怪话,抱怨枪太旧,膛线已经磨平。班长很生气,要揍他。这种事情官长一般不会干涉。连长排长都认为是班长的天然权利,但李绍贤不动声色地上前将他们分开。他没有批评班长,也没有批评徐广吉,抓过枪道:“我来试试。”随即用通条擦擦,按照射击要领卧倒出枪,在枪上放一枚铜板,然后击发,结果三发子弹打了三十四环,而铜板岿然不动。

民国二十五年(1936),国府旧事重提,开始效仿德军标准整编国军,计划用三年时间组建六十个德械师,调整师与整理师对半,分别用于国防和治安。卢沟桥事变之前,首批仅二十个师完成调整。调整师中每个步兵班都由一个火力小组和两个突击小组组成,火力小组中除了三人负责一挺机枪,还有一个精确射手,配备一支带瞄准镜的中正式步枪。但首批二十个调整师只有出自西北军系统的二十七师是杂牌,其余都是中央军。杨森所部虽因淞沪战绩优先整补,接受了部分新式武器,但配备比例不高,达不到每个班都有狙击手的程度。即便那些狙击手,射击成绩也不比他们的指导员高多少。

周围一片叫好。李绍贤微笑着将枪璧还徐广吉:“练吧。等打出十二环,这枚大钱儿你拿去买碗米粉吃。”

指导员负责全连的政治训练,自然要集合部队参加。此前队伍首次集合,还没进入正题,便有兵不断作怪。这个说:“报告指导员,我肚子疼!”那个喊:“报告指导员,我要喝水!”三下五除二,几乎走掉一半。李绍贤顿时感觉脸庞发烫。他舔舔嘴唇吞口唾沫,按照训练时学到的要领深呼吸数次,刚要说话,杨汉烈突然上前,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整个二十七集团军都看不起学生。包括总司令。他虽然是我亲老汉儿,也有抗日决心,但我们得承认,他就是个老军人。抗战打老日,靠他们不得行,还是得靠年轻人,靠你我,靠学生。”

杨汉烈说完这些便径自走开。李绍贤心里感觉颇为温暖,自信大大增强。他明白士兵反应的症结何在。新生活运动当初在学校开展时,教官训话也经常这样。因他们只知道照本宣科,恨不得一字一句地念《总理遗教》《三民主义》《领袖言行》。李绍贤不这样。他给士兵们讲故事。将历史典故拆解开来,作为政治理念的注解,而政治术语一笔带过。还给部队讲国际形势,美英苏,德意日,以三国演义的形式。

李绍贤的政治训练纪律一直很好。他逐渐赢得了整个连队的尊敬,还没开口便脸红的毛病,也逐渐离去。

武汉会战以前,全民抵抗的士气高昂。最惨烈的淞沪会战,无论中央嫡系还是地方杂牌总体打得都很顽强,徐州会战武汉会战也可圈可点。打得越英勇,损失自然也就越惨重。抗战之前国军常备力量不到二百万,武汉会战之前已经损失过半。军委会对于武汉会战的指导方针中,兵力损失预算高达六成。继续这样消耗肯定不行。蒋介石随即在南岳召集军事会议,确定抗战第二期的总体战略,强调持久抗战,在持续发动有限反攻的同时,侧重整训部队,培养恢复战力。换句话说,就是不能光拼,還要注意保存实力。国军的惰性随即显现,直接证据是逃兵现象日益严重。

《兵役法》民国二十四年(1935)刚刚生效,后备力量组建不及,兵员补充一直成问题。川军的补充主要靠四川,每个师都有一个补充团。抗战八年,四川陆续出兵三百万,也就是说,适龄壮丁有半数从军,贡献不可谓小。但这边征兵,那边逃兵。没有人将逃兵视为耻辱。对于老兵而言,没逃过两回,简直不好意思在部队混。克扣太狠要逃,发饷太晚要逃,官长严苛也要逃。逃到别的部队,算是人往高处走。文化程度高的宪兵逃亡现象更突出,逃到别处可以当排长甚至连长。刚刚征集到的新兵,有人带着一只大饼,看似充饥的食物,其实是一盘麻绳。夜深人静或者机缘巧合,他们可以借此帮助,从墙壁甚至悬崖溜过。

为防止逃兵,士兵不许询问行军路线跟驻地名称,不准跟百姓交谈。每个班只能选出一人对外联络。平时封闭管理,外出需要请假,拿着牌牌过关,每次最多三人。即便如此还是不能杜绝。有些士兵串通好,晚间起夜朝一个地方撒尿,等墙壁浸透,便将那里掏空逃跑。

但军官跟地方的交流不受影响。总司令部驻扎平江,师部离总部远,驻地本来是个镇,而今成为流亡县府驻地,有两所流亡高校,经常跟驻军比赛篮球。李绍贤和杨汉烈都是篮球队的成员。军队人多,但学校实力强,因而三支球队争夺激烈,引来观众无数。李绍贤在新生活运动中学会了两个绝活,一是背后运球过人,二是转身突破投篮,简直如同杂技。左冲右突纵横驰骋,他竟被姑娘们暗地里评为三大美男子之一。这个榜单的竞争比球赛本身还要激烈,杨汉烈那样玉树临风的五陵公子都无缘得与。

有次比赛结束,李绍贤正朝回走,忽听阵阵惊叫。抬眼一看,一匹马从对面奔来,马缰拖在地上,骑马的年轻姑娘惊慌失措。李绍贤想都没想,将衣物随手一抛,在马经过的一刹那抓住缰绳使劲朝后勒。马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但拖倒人还是轻而易举。好在李绍贤小时候常骑马,对付马有些心得。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分到搜索连。搜索连编制应该是骑兵,这样才能往来如风汇报军情。虽因战马不够而只能徒步,但理论上毕竟随时可能恢复。

李绍贤使劲勒住缰绳,同时口中啸叫制止,慢慢将马勒住。姑娘惊魂落魄,花容失色,下马后攀住李绍贤光溜溜的胳膊,老半天不松。等反应过来,立即羞涩地放手,越发尴尬。她确实吓得够戗,站都站不稳,遑论行走。怎么办呢?总不能背着她呀。李绍贤劝她继续骑马,可姑娘刚出虎穴哪敢再入。李绍贤道:“你放心吧,我马术很好。先前我们家有个看家护院的老武师,据说曾是捻军,跟蒙古王爷僧格林沁交过手。他从不领着我们习武,说是高手六十岁以后都不能再练,而要退火,否则临终会很痛苦。他只教我们马术。使劲拧马鼻子,可以让它安静。还有些特殊口令,就像马能听懂的语言。我给你牵马,保证没事。要不怎么办呢?”

李绍贤牵着马护送姑娘回家。路不长不短,但那种情况下交流有限。快到家时,她情绪平复,下马向李绍贤鞠了个躬:“多谢少尉先生。再会。”随即牵着马进了家门。

李绍贤很是奇怪。自己并未穿军服,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军衔?可姑娘已去,无法释疑,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摇头。她家尚未败落的荒唐岁月里,牲口棚中骡马成阵,个个都有槽号。此刻马蹄达达,不觉让他想起那句诗: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可惜呀。春风得意的时间短暂,古道西风的岁月漫长。他长出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背汗透。打球的汗水本已挥发干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干结的汗碱,又再度汗湿。

第三天上午,有人送来请帖,使者说父亲请李绍贤去吃晚饭。自然,他所谓的父亲,也是前天那位女骑手之父。信使的模样李绍贤似曾相识。他叫马安良,前几天部队接受军政部点验,需要找人顶替应卯,否则各级官长明里暗里吃的空饷就要败露。当时马安良就在他们连队。这种应卯分两种情况。如果点验不严,那就每人每次一枚铜板,在他手心写好顶替的名字,不时看看,听见就答应;如果点验比较严,就要把人领进军营训练两天,再开始应卯。在此期间的报酬自然要按天计算,伙食之外,每天至少也得一枚铜板。马安良这样反应敏捷又识字的年轻人,自然一次过关。不过组织应卯由特务长具体负责,李绍贤跟他并无直接接触,故而印象不深。

李绍贤顺手买几样点心前去赴宴。还没进门,便看见夕阳之下海棠盛开的院墙前边站着一位姑娘,天蓝的阴丹士林旗袍外罩月白色短衫,一袭黑亮的长发泼洒其上,如同水墨仕女。正是清水出芙蓉的年纪,她算不上格外漂亮,但充满俊俏与水灵。原本白净的脸蛋见了客人又飞来一层红云,更增风韵。李绍贤使劲眨眨眼才确认,这就是前天的骑手。

自然,她就是马安良的姐姐马毓秀。

李绍贤还没开口,便感觉满脸发烧。老毛病原来并未走远。他心里好一阵恼火,越发找不到头绪,只好抬手给她敬了个礼。马毓秀见状突然变得大方起来,对他笑笑点头,算是还礼,语气中略带调皮:“欢迎少尉先生。请。”事实上,真正将少女之心打动的,既非李绍贤的球场英姿,也非他的果断出手,而是这个不乏尴尬的红脸。仰慕与感激是基础,深埋地下,信赖则是上层建筑,可看可触,更能遮风挡雨。

李绍贤此生无法忘记那场欢宴。充满家庭的温暖。那是民国二十九年(1940)的春天。虽然物价总体上已超过战前的五倍,但在这个未经战乱的镇子周围,农村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欣欣向荣气息。房屋建筑明显增加,路上几乎见不到乞丐。涨价最多的是布匹,超过战前的七倍,但衣不蔽体者极少。再一问,越来越多的人贖回抵押的土地,因为土地收益不断增加。原来吃杂粮稀饭的,现在基本都吃白米干饭。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战争的拉动。政府为了抵抗侵略,不得不发债维持。本来农村劳动力大量过剩,而今不仅上阵作战,修公路建机场、运粮输弹,也样样离不开劳工,因而人人都有钱赚。

饮鸩之初,还是能解渴的。当时就那个阶段。

马家家境殷实,马安良去应卯只是好玩。他们心怀感激,招待格外殷勤。李绍贤跟姑娘交流得也颇为愉快。她是球赛的观众,对李绍贤关注已久。饭后姐弟俩送客人回营,马安良自然而然地落后。因聊得尽兴,马毓秀竟情不自禁,唱了一句《少年的我》:春天的花是多么的香,秋天的月是多么的亮。李绍贤道:“你还会唱歌?”“读过书的,谁不会唱两句?好坏而已。”“你唱得很好。你唱得真好。再唱一曲吧。”“不行。”马毓秀手抚辫子,面带羞涩。照在她脸上的月虽是春天的,但也是那么的光洁明亮。李绍贤不觉脱口而出:“只恐夜深花睡去呀。”马毓秀一愣:“你说什么?”李绍贤喃喃自语般地说:“你们家的海棠真漂亮。”马毓秀还是没能反应过来:“秋天桂花开了更漂亮。那才真是香雾空蒙月转廊呢。”

快到军营时,两人告别,竟都有些依依不舍。再后来每次上场,李绍贤都会在人群中找马毓秀,而她也总会想方设法地突出自己。或张伞,或持扇。因此缘故,李绍贤在球场上的发挥更加出神入化。突破过人,三步上篮,势不可挡。可惜匆匆一见匆匆而别,两人的交流有限。直到那一天,马毓秀来到军营,抢夺一般拿走他换下来的冬衣,要帮他拆洗,说是母亲的命令。等送走马毓秀回到营房,战友们就开始打趣。徐广吉道:“指导员,你可犯了纪律呀。十四项注意,自己洗衣!”有个老兵道:“咱当兵的,打仗就是过年。再打一仗,指导员升个中尉再娶个漂亮媳妇儿,双喜临门,我们也好吃口喜酒!”徐广吉道:“打仗之后吃喜酒?也许日本矮子要给你颗四喜丸子吃吃呢。”老兵道:“给我吃丸子?格老子要先喂他龟儿子花生米!”

李绍贤不说话,只是傻笑。

士兵的冬衣换季时都要上缴,冬天再下发。每身冬衣至少要穿两年。但军官不必。他们的服装算是自己购买的。马毓秀将衣服送回来时,李绍贤本能地仔细搜寻,果然有所发现:左口袋里有五十元钱,不是法币南方票,而是五张簇新的关金券;右口袋里有条手绢和一张精美的信笺,印有三希堂画谱的暗纹,上面写着严武的诗作《军城早秋》,不过换了题目,字体是赵子昂的路数:

谢球场飞将军李搭救并赐点心祝胜利亦祈珍重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

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李绍贤内心莫名地感动。从小到大,他似乎从未被人如此珍视过。父亲镇日呼卢喝雉,母亲成天云山雾罩,谁都顾不上孩子。身边的人不冷嘲热讽便算是好的。许多嘲讽虽然只针对父亲,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战干团的那两个女兵,连里的同事部属,虽然也尊重他,但跟马毓秀还是有本质的不同。李绍贤右手将衣服抱紧于胸,左手把手绢贴在脸上,深吸一口气,立即感觉到一股夏初荷塘的清香,伴随着《少年的我》的畅快旋律。

这五十元钱给了李绍贤再见马毓秀的完美借口。他又带着两样点心,前去马家还钱。不过五张关金券虽然完璧归赵,手绢与信笺却悄然笑纳。前者是大人的安排,后者必是孩子的夹带,他当然要珍藏。不在于品类或者价值,只在于那种跟她有秘密的感觉。

李绍贤就此成为马家的常客。马家本有四个孩子,一个毕业于陆军炮兵学校,是第五军的上尉连长,另外一个在西南联大念书。闻听李绍贤的遭遇,老太太对他格外关心,当即认为义子。这家人给了李绍贤难得的家庭温暖。马毓秀的父亲是个老秀才,温文尔雅,颇有酒量,跟新收的义子越喝越对脾气。喝得尽兴,还开口唱两句平剧。老秀才能唱老生,干儿子黑头拿手,正好配戏。

饮鸩止渴,必然中毒。这种虚幻繁荣很快便宣告破裂。起因是民国二十九年(1940)宜昌沦陷,湘米入川的交通中断,大后方随即粮价腾飞。当年年底的粮价比年初足足高出三四倍。国军的一日三餐因此削减为每天两顿。上午九点,下午四点。这还只是个开始。本来正餐的伙食都是三菜一汤,后来不得不合并为一锅炖菜。

因此缘故,逃兵现象越发凸显。不过李绍贤值星期间逃兵很少——值星官须赔偿逃兵枪支被装的一半损失,他口碑不错,有心逃亡的都会刻意避开。

老靠四川补充兵源自然不行,还得招兵。此时流民增加,时机正好,李绍贤奉命跟随两位少校前去长沙办理。到达后找个旅馆,在门前挂个红色的三角旗,旗下放两张桌子几把椅子,便进入正题。标准只有一个,五官端正,不要兔唇斜眼光头。《兵役法》中的年龄限制,只能事急从权,便宜从事——招来就算,大小随便。

万事开头难,很久没有开张。观望者不少,报名的寥寥。中午时分来了两个人,没有衣衫褴褛但也差不多,神色倦怠,看样子是历经沧桑的兄弟俩,不是灾民就是难民。李绍贤道:“好男要当兵,好铁要打钉。抗战建国,无上光荣。当兵吧。”年龄大的微微摇头。李绍贤笑道:“当兵不当兵再说,大中午的,先吃顿饭吧。”

那两人看看旅馆的大门,表情犹豫。李绍贤回头吆喝一声,徐广吉立即用托盘捧出两大碗白米干饭,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辣椒炒肉丝。诱饵早已备好,只等游鱼上钩。

看见饭菜,弟弟立即眼睛发亮,不等哥哥说话,端起饭碗就一顿猛吞。李绍贤道:“别着急,慢慢吃,管饱。”哥哥也不由得端起饭碗。刚开始还比较矜持,但很快便顾不得风度,一顿大嚼。奇怪的是,弟弟左右开弓,但哥哥只吃西红柿炒鸡蛋。李绍贤道:“吃肉啊,不要客气。”哥哥顾不得看他,只是摇头。李绍贤见状,端起菜盘要倒一些给他,他赶忙朝旁边让。弟弟此时已经吃到半饱,忙里偷闲道:“我哥不吃荤。他信佛。”

实实落落地吃个饱,两人才放下饭碗。李绍贤道:“当兵吧。当兵光荣,还能吃饱饭。”哥哥依然表情犹豫,但弟弟抹抹嘴舔舔唇道:“哥,咱不当兵,还能做啥子嘛。”哥哥嘟囔道:“想不到还是川军。”

领到安家费,这哥俩就此重穿二尺半。哥哥叫左春生,弟弟叫左冬生。他們俩的表态似乎是拉开了闸门,后面的事情水到渠成,李绍贤他们带回去了五百多人。

那哥俩最终补进了搜索连。李绍贤心里多少有点儿迟疑。吃素的佛教徒,能上战场打老日?杨汉烈闻听微微一笑:“诸葛亮扎草人当疑兵,老日也常恁个干。他总比草人强嘛。有你这样子的指导员,我还怕他不能打仗?”

李绍贤立即找左春生谈话:“连队是集体伙食,可没法给你单独开伙。”左春生道:“连队的伙食要是有荤腥,谁还逃兵?我不直接吃荤就好。我可以只挑里面的菜吃。”李绍贤道:“上了战场,你可得跟敌人拼命。”左春生摇摇头:“打老日是大慈悲,不算杀生。”

这哥俩原来都是逃兵。先前的连队干部粗暴,不堪忍受,因而逃亡。但逃兵家属至少要罚十五石军粮,所以他们必须尽快从军,再给家里寄份文书作为凭证。这样家里不会受罚,他们俩还能多领一份安家费。有经验的老兵经常这样,如果实在手头紧张,就去卖个兵,自己卖自己。如此以来,征兵制实际已经悄然改回募兵制。

李绍贤跟马毓秀的关系,突破于开拔前夕。

部队开拔之前,要做很多准备工作。比如遣散眷属,处理财物,拔掉自己种的蔬菜,杀掉养的鸡猪,等等。故而李绍贤一进门,马家就知道他要辞行。可李绍贤只知道要走,不知道去哪里做什么。事关机密,干爹干妈并不细问,但军队开拔十有八九是要作战,所以无论李绍贤如何开导疏解,饭桌上还是不免意兴阑珊。

饭后马毓秀送李绍贤回营。海棠花期早过,果实满枝,夜色下如同一粒粒的弹头。两人一路无话。空气像条湿毯子,纹丝不动。李绍贤越走越觉得心里没底,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他忽然发现,马毓秀的双肩在微微颤动,仔细一听,还有啜泣声。他不由得停下脚步,缓缓靠过去将她抱住。

马毓秀一下子哭出声来:“哥,你要答应我好好回来!”李绍贤立即将脸贴上去:“妹妹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地打,好好地回!等着我。”

马毓秀如梦初醒般惊惶地将他推开:“哥,你别这样。有些话请你回来后,跟我父亲说。我,等着……”

第二次长沙会战,国军的戰绩一般。很多部队被打垮,包括七十四军这样的绝对主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指挥失误。日军已经破译我方密码,而各支部队依然根据长官部的命令全速急进,结果迎头遭遇张网以待的日军。该军五十七师师长廖龄奇甚至被枪毙,虽然事后证明实为冤杀。

绝对主力如此,川军岂能独免。李绍贤虽在搜索连,也同样经历血战。因来了新兵,李绍贤在战前的政治训练中着重强调了战场知识。每次攻击前,鬼子都会火力试探,机枪哒哒哒来个短点射。如果还击是哒哒两声,这就说明对手训练有素;如果还击是哒哒哒哒甚至更多,则判定对手训练很差,不懂控制节奏,可以轻视。

李绍贤道:“鬼子哒哒哒三下,啥子意思?是问咱们怕不怕。咱们啷个回答?当然只有一个答案:不怕!所以只能两发子弹。要是连续四发子弹,那不成了怕怕怕怕吗,啷个得行?”

公路全部破坏,以阻止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开进。但战争的成本无论拐多少弯,最终还是在百姓肩上,泥泞之中的零星棉被与稻谷便是明证,鬼子竟抢它们来垫路。走着走着,忽见公路两侧每隔五十米插有木棍,上面悬着白纸条,不知何意。李绍贤跟杨汉烈合计合计,判定为鬼子指示坦克开进的标志,立即下令全部拔掉。

搜索连最激烈的战斗,碰上的也是搜索部队。徐广吉跟两个兵出去侦察,发现树林里有一队鬼子,正悄悄地解背包。他们俩赶紧跑回来报告。杨汉烈跟李绍贤对对眼神,明白他们已经被鬼子发现,即将遭遇攻击。冲锋之前放下背包轻装,是老日的习惯程序。冲锋成功后尽可取回,不成的话十有八九会丧命,而黄泉路上用不着背包。

杨汉烈立即命令全连展开。临时配属给他们的机枪排到左前方的小高地建立阵地,组成侧射火力,两个排一左一右,另外一个排控制后方阵地形成纵深。

本来是三不打:打不着不打,瞄不准不打,打不死不打。等鬼子进入有效射程,再瞄准击发。但杨汉烈命令部队,连同左前方的机枪排,刚开始都不要射击。等鬼子进入主阵地的三十米左右,全部士兵先扔手榴弹,此后仍不射击。鬼子若继续冲锋,就起身拼刺刀;如果后退则全部火力包括机枪阵地一起开火,实施火力追击,最大限度地杀伤敌人。

军官按照规定配备驳壳枪,亦即自来得。中尉至营长配长筒连发的,少尉排长配长筒单发的,特务长的只能短筒单发。当然都属于公物,要根据价款按月扣除押金,将来升迁调转离开部队,再还枪退钱。李绍贤刚下部队,还是少尉,腰间长筒单发的自来得手枪射程短,于是也准备好了手榴弹。川军装备的都是土造的麻尾手榴弹,样子像大头菜,后面带着长长的绳子,悠荡几圈再脱手,便“嗖”的一声飞进敌阵。

鬼子悄悄接近,然后开始冲锋。还有老长的距离,他们便大喊大叫,希望引起对手的紧张,过早地扔出手榴弹,他们捡到后顺手掷还,正好在对方阵地凌空爆炸。搜索连当然不会上当。大家都稳稳地趴着,等待连长起身发令。徐广吉恰好在李绍贤旁边。他拍拍李绍贤胳膊,轻声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这是句常用的双关语,起初搜索连是骑过马的。李绍贤对他吃力地一笑,感觉手心出汗。下部队之后,搜索连职责所系,跟鬼子多次接触,但都是浅尝辄止。故而这虽非处女战,也差不许多,他心里还是有点悬。打出十二环的靶子跟直面鬼子兵完全不一码事。鬼子可不是死靶子,而是活魔鬼。

部队保持疏开队形,沉默着隐蔽等待。杨汉烈看看情势,忽然起身喊道:“打!龟儿子!”随即扔出第一枚手榴弹,全连也跟着乱丢。然后是第二阵弹雨。本以为鬼子会继续冲锋,大家的刺刀已经上好,但他们却没有这个勇气,转身就跑。此时各种火力一齐开火,正好打击他们的后背侧方。阵地前面随即鬼哭狼嚎。

手榴弹脱手的那个瞬间,李绍贤如释重负。等打完一个弹夹,这才恢复平常,意识到鬼子已经跑出射程。打退这个攻击波,搜索连竟然只有一死三伤,而看得见的鬼子尸体至少有二十具。全连兴高采烈,士气空前高昂。杨汉烈命令几个兵出去搜索敌尸找文件情报,顺带割耳朵回去报功。这并非必须的手续,可杨汉烈担心别人议论。他跟李绍贤都非行伍而是学生出身,他又是总司令的儿子。鬼子肯定还会攻击,至少要抢尸体。绝不给他们留下完整的尸身。必须打击他们的士气。

最初的规矩本来是割敌人的左耳,所谓“馘”;“取”字也有此涵义。但秦军改为割取右耳,大概因为从军者地位越来越低,很多人被俘虏过,左耳已经割掉。杨汉烈下令左右全割。也不能怪一线部队虚夸战果,无论战区还是军委会,都希望用更大的战绩向上级与社会交差。并非骗取功勋,主要是鼓舞士气。徐广吉和几个胆大的兵赶紧翻出阵地,一边割耳朵一边搜索战利品。枪支、刺刀、钢盔、手榴弹,当然,还要搜敌人的口袋,看看有无文件以及贵重物品。这个距离敌人的轻武器够不着,炮火准备又需要时间,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搜罗。

按照规定,武器归公,文件上缴,但个人物品比如钢笔钱币手表,登记之后返还缴获者。徐广吉的收获不小。几张日元与号称能兑换法币的流氓军票、一支钢笔,还有两包蓝色的三剑牌香烟,外面印有金色的御赐字样。他一边给大家散烟,一边用四川话唱道:

“大头菜,真好吃,日本鬼子吃不了。不是肚子来胀破,就是双脚忙跪倒!”

阵地上哈哈大笑。杨汉烈也咧着嘴直笑。李绍贤道:“编得好!庆功会上你再唱一遍!”

日军《步兵操典》第一条开宗明义:以火力压倒敌人,以冲锋摧毁之。第一次攻击是要突袭,因而没用炮火准备。已经吃了大亏,知道国军有警,鬼子便开始老套路:先炮轰,然后机枪掩护,全力进攻。

主阵地前方的机枪排,当然是他们打击的重点。

搜索连缺乏重武器,只能以血肉之躯抵挡。等敌人攻入射程,再开枪还击。几个回合下来,机枪阵地随即被毁。

机枪排本来装备仿制的马克沁重机枪,每个班满编十八人,机枪两挺,步枪两支,班长手持冲锋枪。每挺机枪由六个士兵操纵,火力很猛,一盘子弹二百五十发,像泼水一般,但比较笨重,冷却水就有四公斤,射击时间太长枪管还会变形。因淞沪会战成绩突出,一三三师得到优先整补机会,更换了部分新式武器,这才有了风冷式的捷克重机枪,怎么打枪管都不会变形,鬼子有时都会抢着用。不仅如此,它还可以用于高射。如果使用钢芯弹亦即破甲弹,九十度正面射击能穿透老日的轻型坦克装甲,因而无比金贵。搜索连当然没有机枪排的编制,这是临时配属给他们的,并非全排,只有一个班。

机枪排排长已经阵亡。两挺重机枪,副班长带回来一挺,另外一挺因为班长和三个射手相继阵亡而落在阵地上。比起生命,国军更爱惜装备。这是惨痛而且严酷的现实。这挺捷克式机枪若有损失,连长自然要承担责任,无论他是不是总司令的次子。即便秋后算账可以不赔,击毙敌兵二十二名的战绩也要打折扣。所以无论如何,得把机枪抢回来。

杨汉烈喊道:“哪个能去把重机枪抢回来?抢回来赏洋二十!”

无人应声。机枪阵地向来是鬼子火力的重点方向,又是重机枪,轻易拖不动。二十块钱很美,但并不好赚。

杨汉烈看看左春生。左春生虽是弹药兵,但机枪排的士兵全都受过射击训练,作战期间依次递补,直到弹药兵。阵地配备有观测手,射击要听他们的指挥。口令是“预备三十发”就打三十发,是“扫放”就不间断地扣扳机。左春生上去之后,观测手已经阵亡,他按照扫放的路子,一口气打了八九十发,震得浑身疼痛,耳朵直流清水。此时又来一炮,最后一个弹药兵被炸翻,无人整理子弹带,他随即逃出阵地。

左春生看见连长在说话,但听不清说的是啥。他虽是弹药兵,但副班长负责另外一挺,此情此景,他只怕跑不脱。反正有《革命军人抗战连坐法》,杀头不杀头,连长一句话。于是虽未听清,也赶紧表态:“报告连长,我愿意去抢机枪。可机枪恁个重,我一个人肯定拖?不动,要不刚才就会拖回来的。你看啷个办嘛。”

还是没人自告奋勇。搜索连的中尉副连长、少尉附员以及排长,都是行伍出身。杨汉烈看看李绍贤,没有说话。李绍贤略一思忖:“我负责指挥。再派三个兵来!”

李绍贤指挥左春生跟另外两个兵前去抢机枪。按照约定,抢回机枪直接朝右后方撤退,不回主阵地。他们几个人跃进卧倒匍匐前进,慢慢爬到目标附近。几经轰炸,遮掩物已经荡然无存,机枪孤零零地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他们刚一冒头,根本够不着机枪,便已经引来弹雨。子弹射到重机枪的金属枪身上,叮当作响。

怎么办呢?李绍贤灵机一动,让左春生他们都解下绑腿,分别拴块石头,朝机枪那边使劲一抛,利用惯性将机枪缠住,一点点地朝回拖。一次又一次,蚂蚁搬家一般,终于把机槍拖出敌人的火力控制区,然后匆匆拆解,大家背着撤退。

机枪虽已到手,但耽误了不少时间。最终李绍贤他们没有脱出敌军的包围。见势不好,他们拉开机枪匣盖,放进手榴弹引爆,又扔掉随身武器,并撕去了领章符号。

左春生口中一直喃喃自语,轻轻诵佛。即便射击时都不例外。被俘当晚立即遭遇审问,期间他依旧诵佛不止。鬼子问道:“你是和尚?”左春生道:“不是出家众,而是在家众。信佛,但没有出家。”“佛家不杀生。你一个士兵信什么佛?”“保家卫国不是杀生,是大慈悲。”“大日本帝国发动圣战的目的,是把白种人赶出亚洲。亚洲是黄种人的亚洲,亚洲人的亚洲。我们共同的敌人是美国英国荷兰。日中提携,建设亚洲,难道不好?”“嘿好。可这里是中国湖南,不是美国荷兰。”鬼子略一愣怔:“佛教徒当兵,肯定是受了欺骗强迫。你只要声明是被抓的壮丁,皇军马上给你自由。”“佛弟子不打逛语。我参加一三三师是自愿的。他们做的那顿饭嘿好吃。”“你不怕杀生,吃不吃荤?”“我不杀生,也不吃荤。”鬼子啪地一拍桌子:“八嘎!你肯定是个假和尚。”随即打开一盒罐头鱼,用手抓着使劲朝左春生嘴里塞。

见了罐头鱼,李绍贤不觉满口生津。他饿得够戗。但左春生的嘴巴像城门一般死死闭住。鬼子大怒,使劲塞,使劲摁,使劲骂,突然又一声惨叫。

左春生没能咬断鬼子的手指,一把雪亮的刺刀已经刺入他的胸膛。鲜血从口鼻中流出,但他吐出罐头鱼,依旧喃喃自语,从口型上看,还是诵佛。他看着李绍贤,面带微笑,几乎看不出愤怒,只是很快便皱起眉头,看来疼痛已经传导开来。一切传导都需要时间。正如抗战的艰辛传导到士兵的饭碗,用了差不多四年。

作战期间,俘虏又多,无法详细审问。杀掉左春生,鬼子的怒气消散大半,顺手将李绍贤他们关了起来。进去一看才知道,国军俘虏不少,很多人已经跟随鬼子行动一年有余。

老俘虏已经赢得鬼子的信任。他们经常有前敌侦察任务,接近汉奸。新抓的俘虏鬼子信不过,只让他们抬运物资。李绍贤跟随鬼子走了两天,情况约略掌握,决心逃亡。

俘虏营的戒备相对松懈。每天晚上虽然都有哨兵,但他们轻视国军,只有单独的步哨而没有游动哨。不仅如此,鬼子习惯于坐着放哨,因而哨兵经常打瞌睡。李绍贤乘着夜色,带着他的两个下属以及另外三个兵,杀死岗哨,抢得一条三八大盖,胜利逃亡。

十一

一月不见,马家的桂花已香气袭人,老远就能闻见。红色的海棠果稀疏零落,正好映衬桂花金黄的密密麻麻。马毓秀坐在桂花树下,手持一本张恨水的《冲锋》发呆。李绍贤慢慢走近,看着她只是傻笑而不说话,好像要重新判定马毓秀这个人,以及彼此的关系。他要看看这场秋风般的生死别离,究竟是吹落了海棠,还是吹开了桂花。他很庆幸终于没有红脸。他看见马毓秀扔下《冲锋》,右手捂住嘴巴,想要起身,却没有成功。她流下眼泪,扶着桂花树慢慢起立,张开嘴大叫一声,喊的却不是哥哥,而是凄凉而又惊喜的两个同音字:

“妈妈!”

李绍贤也流泪看着对方,两人都呆呆地不说话。他终于确信自己并未看错。马毓秀确实算不得多么漂亮,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干妈出来打破僵局。她惊叫一声,拉住干儿子的手,拍拍他的胳膊,摸摸他的脸,好像要检查一件劫后余生的青花瓷器。那个时刻,她心里眼里浮现的,不知道是一三三师搜索连的少尉政治指导员,还是第五军炮兵团的上尉连长。那天晚上马老先生跟李绍贤喝得尽兴,起身给他题赠一副对联:千杯不醉,一战成功。老秀才都有馆阁体的基本功,但这幅字却是狂草,很对李绍贤的胃口。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跟干爹配戏,还是希望早点结束家宴。没有军务在身,他只是等待妹妹送他回营。

圆月高悬,人情美满,脚步轻快,起初两人都不说话,好像不愿意惊扰呢哝秋虫的缠绵。还是马毓秀先开的口:“哥哥!”

“嗯。”

“哥哥!”

“我听着呢。你要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就想多喊两声哥哥。哥哥!哥哥!”

“给我唱首歌吧。”

“你想听什么?”

“这么圆的月亮,这么香的桂花,我想听《月圆花好》。”

“我才不呢。你是喜欢周璇吧。”

“我才不呢。周璇又不是我妹妹。”

马毓秀清清嗓子开了口: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李绍贤觉得马毓秀的歌喉远远胜似周璇。 那天晚上,先是妹妹送哥哥回营,然后是哥哥送妹妹回家,如是者三。

十二

士兵没枪回不成部队。枪款他们赔不起。但毁掉武器是执行命令以免资敌,一切自有指导员负责。李绍贤报到之后,没有扣除配枪的押金,同时还被升为中尉。看来上峰跟杨汉烈对这个指导员都挺满意。战场表现不说,那五个兵也有含金量。按照规定,中尉可以配发长筒连发的驳壳枪,但李绍贤却申请了一支带刺刀的冲锋枪。这枪枪管长,火力当然比驳壳枪猛,一般是步兵班长的装备。照理搜索连应当配备马枪亦即卡宾枪,但因为没有战马,只能当步兵使用,卡宾枪也就不能指望。

李绍贤值星时夜间查铺,连续两次看见左冬生梦中落泪,便抽空找他询问情由。原来左家两兄弟都不是抓来的壮丁,而是自愿投军。四川本来实行适龄壮丁直接抽签,因为很多中签者逃亡,去年便改为间接抽签,乡长保长代替抽签之后并不立即公布,最后带着保丁上门抓捕。这样逃亡现象减少,但弊端空间增大,却也没有办法。他们家有五兄弟,虽有五丁抽二的规矩,却也不是非当兵不可,完全可以买壮丁,每人最多一千斤棉花,或者三十石稻谷,左家出得起。但他们愿意为国效力,便没跟保长讲价钱。先前也是在川军,二十九集团军四十四军一四九师。总司令王瓒绪本为杨森的部下,后来反戈一击投靠刘湘。跟二十七集团军类似,这支部队基本也是王家将、西充子弟兵。军长兼师长王泽浚是总司令王瓒绪的次子。这个部队的连长太坏,他们不想继续待下去,便逃了兵。而今哥哥战死,连个尸体都见不着,更别提安葬,他心里自然会有物伤其类的手足之痛。

这是当年常见的仇恨,浓稠而无法稀释,所有的安慰都是那么的苍白。你只有将你的伤口袒露出来,让他看清你伤得更重,至少不次于他,才能略微缓解。对于这哥俩,李绍贤总觉得心里有愧,仿佛是自己将他们诱骗入局的。他只好将自己的家世作为解药给了左冬生。相形之下,他确实比左家更惨。因他是满门覆灭,两个出嫁的姐姐本来也不再是李家人。當然,他没有告诉左冬生,父亲的死对于他而言,并非痛苦的开始,反倒是耻辱的结束。他舍不得的只有弟弟妹妹。甚至对母亲他都没有多少同情。他总是不近人情地强硬推定,父亲的沉沦堕落与厚颜,母亲也有一份责任。

这话在很大程度上宽慰了左冬生。李绍贤跟杨汉烈说好,将左冬生调到连部的指挥班,作为自己的勤务兵。连长手下除了专职的勤务兵,还有三个传令兵。指导员只能配个勤务兵兼传令。当然无论配属给谁,编制都在八名通讯兵中。指挥班即连部班,在调整师的编制表上有射击、观察测绘、军械维护、工程爆破四名教习军士,以及文宣军士、主计军士各一名,另外有两名救护兵、八名通讯兵。川军当然达不到这个标准,编制上的六名军士通常只有三名,文书上士、军需上士和军械上士,此外都是列兵。以通讯为主,实际就是传令班。

虽是勤务兵,但左冬生并不需要帮李绍贤背冲锋枪和水壶。

安顿下来之后不久,李绍贤跟马毓秀订了婚。连长杨汉烈以媒人的名义向老秀才求婚,不是马到成功,而是到马成功。马家对这个女婿非常满意——兵荒“马”乱,闺女留在身边,至少是个心理负担。嫁出去就算任务完成,以后的路只能给她祝福。

此事部队当然不干涉。慢说明媒正娶,就是讨小老婆甚至私自姘居也无所谓。这在镇子上并不罕见,很多官长都在干,所谓娶抗战夫人。而总司令杨森本来便以妻妾成群而闻名。他对妻妾实施军事化管理,号称杨家十二钗,无论丑闻还是笑谈,人家只是不以为意。

双方约定三个月后成婚。眼看婚期在即,战事忽然再度打响。这就是第三次长沙会战。刚刚消停不到三个月,鬼子便再度磨刀霍霍。因日本突袭珍珠港之后立即进攻香港,国府随即对日宣战,同时下令攻击华南的日军二十三军,策应香港。武汉日军十一军司令官阿南惟几发觉第九战区和第四战区有部队南调,也决定出手,予以牵制。

日军南下之初,湘北国军先展开抵抗,迟滞其攻势,然后顺势向两边闪开。等他们打到长沙附近,各路部队向心集结,形成四面包围。这就是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所谓的天炉战法。实质是后退决战、争取外线。因老日的作战思路向来是攻击第一、包围第一,所以要针锋相对,展开反包围。为雪前耻,薛岳发布了遗嘱通电,预备第十师师长方先觉也给妻子写了诀别信,哀兵之气高昂。

这次作战二十七集团军成绩不错,副长官兼总司令杨森晋级上将。国军有正式和临时两种军衔。正式军衔经过铨叙厅铨叙,即叙任军衔,是永久性的任职资格,由国民政府颁发,格式为军种加军衔;临时军衔是职务军衔,由军委会颁发,随职务而变动,格式为职务加军衔。抗战期间,将官的铨叙军衔被降得不少,像白崇禧和陈诚在桂南会战之后都由一级上将降为二级上将,但晋升者寥寥无几,即便杜聿明王耀武这样的战将,军长当了好几年还都是少将。杨森之所以能晋衔,是因为二十七集团军有两项赫赫有名的战绩:在新墙东南的长胡镇夜袭日军辎重兵第四十联队,击毙其联队长森田启宇;在影珠山成功歼灭日军的接应分队,掐断了大队日军的退路。

影珠山位于长沙以北约八十里,是长沙与汨罗的界山,南北走向,分东西两座。山上道观寺庵遍地,据说有四十八座。虽然并不是很高,但地处冲要,位置关键。当地有民谣曰:影珠山,离天三尺三;人要低头过,马要卸却鞍。对于这个民谣,阻击的国军跟逃跑的日军都有深刻体会,李绍贤尤甚。这次战役搜索连大有功劳,李绍贤还受了伤。但不幸的是,他并未因此而升级受勋,反倒身染怯战逃跑的嫌疑。因他伤的不是地方,在后背之上。

军长杨汉域资历太浅,二十军当时接受滇军五十八军军长孙渡的指挥,扼守影珠山,以掐断日军向新市、长乐街逃跑的咽喉。各路国军纷至沓来,第三师团和第六师团四面楚歌。因是策应作战,老日携行的粮秣弹药基数都有限,打到长沙附近时香港已经攻下,理当回头,但阿南惟几却不知收手,结果偷鸡不成。危急之下,独立第九旅团奉命南下救援。他们派第四十大队的大尉中队长山崎茂带领一支人马组成山崎大队,突然楔入国军阵地,占领了东影珠山的制高点。

警报传来时,李绍贤刚刚打扫完战场,在南下归队途中。打击辎重兵,收获自然大,李绍贤亲手缴获了八卷电话线,每卷一千米。这玩意儿可是宝贝。前方作战的营连,战况激烈又没接到撤退命令时,最怕见到通信兵收电话线。这往往说明,指挥部要撤退,至少要后移。国军通信层次低,电话远不如日军畅通。电话线都贴着地面,不敢设置电线杆,但即便如此还是经常遭到破坏。不是被汉奸或者鬼子的尖兵悄悄割断,就是被专门训练过的军犬给咬断。故而电话线也是国军的稀罕物件。回去上缴,肯定有赏。

李绍贤还同时缴获了两份袋米、一本鬼子日记。袋米是士兵的口粮,米吃完之后,米袋可以当袜子穿。日记本上有首汉诗:

长江之水向东流,中国河流永不休。要想中国不抗日,除非江水不再流。

字写得不错,看得出来略有书法功底。李绍贤感觉这个日记本比八卷电话线还要金贵。下回政治训练课的内容,都在里面。来不及品味细想,立即执行命令,将缴获集中掩埋,做成坟包的形状,树个假的阵亡军人木牌,然后南下归队。他们是埋伏于后方的奇兵,任务已经完成,而主力在南边正打得如火如荼。安全起见,国军正式的补给仓库都在铁路公路两侧三十里之外,这样不方便敌人,也不方便自己。因而二十七集團军在道路两侧设有不少小型秘密仓库,外表都是这样的坟包。

十三

山崎大队的突袭,让二十军跟五十八军万分紧张。这可不是开玩笑,而是刺向心脏的尖刀。打击如此突然精准,五十八军新编第十师师长鲁道源一度只身遁走。因为前线部队两面受敌,无法抽出兵力扑灭,军部师部直属队只能临时救急。

军部师部的直属队,工兵特务搜索辎重通信营连,纷纷赶鸭子上架。这其中作战能力比较强的,首推特务营连,他们装备最好,平常司职警卫,更兼护旗,其次就是搜索营连。战力弱更兼临时抽调,彼此缺乏协调,攻击能力尽可想象。

李绍贤他们匆匆加入作战。鬼子的枪声是噶砰,国军的则是哒哒。还有嗵嗵如同土炮那样的动静。那是老式土造步枪磨掉膛线后的效果。尽管杨森所部更换过装备,但并不能保证人手一支。士兵们都很讨厌这种声音。子弹射出去既缺准头,杀伤力也弱,还不如大刀过瘾。粤汉铁路也是国军的破击重点。部队扒掉钢轨,打了不少大刀。

可大刀只能用于近距离格斗,如何接敌是当务之急。山崎大队的兵力不多,后来上报的战果是五百人。根据国军惯常虚报的程度,推测实际兵力当有其半。但他们不止步兵,火力很强,有大炮还有化学武器。当此情形,国军要正面仰攻,难度超乎想象。

机枪泼洒子弹,炮弹掀起一片。李绍贤瞄准击发,接连打死几个机枪手,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国军已无退路,只得奋勇向前,鬼子随即施放化学武器。他们位置高,而毒气比空气重,会缓慢下沉,正好杀伤国军。

化学武器国军已不陌生。一共五种,窒息型、中毒型、糜烂型、催泪型、喷嚏型。为掩人耳目,老日称化学弹为特种弹,毒性最强、国际上严格禁止的窒息型毒气则称为特种烟。看见颜色,大家便知道是窒息型毒气,武汉会战期间老日开始使用,受过伤害的俘虏一个不留,全部杀掉。

号兵立即根据长官命令吹响防毒号。杨汉烈招呼全连用毛巾沾水堵住口鼻,尽量往高处爬,同时派人在下面点燃山草,以火攻毒。

已是冬天,柴草干枯易燃。火熊熊而起,将毒气冲入高空。威胁解除,继续攻击。但这样正面仰攻,直接以肉体承接子弹,伤亡大而效果小。李绍贤决定带一组人马,绕路侧击。

徐广吉和左冬生都跟着李绍贤,去抄山崎大队的后路。这本是敌我双方都很常用的手法,也是战争的通行规则。李绍贤觉得很有把握,却不意正好进入网罗。前面眼看就是敌军的阵地。他带着大家悄悄朝上爬,准备最大限度地接近,先扔手榴弹解决一批,然后冲锋。爬着爬着,草丛里突然响起机枪,李绍贤后背中弹,两颗。

李绍贤顿时昏迷。鬼子的机枪阵地隐藏极好,交叉火力左右侧射,他们自投罗网,在劫难逃。包括徐广吉和左冬生在内,这组二十几人的小分队全军覆没。有些人见势不好,转身就跑,结果还是被纵深布射的机枪子弹捕捉杀死。

李绍贤很久之后才苏醒过来。他一点点地爬下去,捡了条命,但怎么也洗脱不去逃跑的嫌疑。军人伤在前胸是荣耀,伤在后背不是耻辱至少也是问号。担架兵甚至都不愿意抬他。师部有医院跟卫生队的编制,卫生队战时就是担架队。

战地裹伤所简单处理之后,先抬到总部驻地平江,由总部医院治疗。李绍贤伤势很重,言语不便,自然无法多说。事实上没有人相信他的解释。这种情绪传染极快。接到杨汉烈通知匆匆前来探视的马毓秀都受了影响。她蹲在床前,看着李绍贤,满眼泪花,满面怜惜,满脸遗憾,甚至还有谴责:“哥,你怎么……”李绍贤虽然失血过多,但依旧感觉脸上发烫。他竭力说道:“妹妹,你要相信我,我没有逃跑。”“哥,我……相信你。你是球场上的飞将军,也是战场上的飞将军。你肯定不会逃跑。”李绍贤微微叹气,双眼一闭,耳边随即传来马毓秀轻轻哼唱的歌声,是《五月的鲜花》: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

从师到集团军总部,虽然都有医院编制,但收治能力普遍很弱,药品严重缺乏,医生人手也有限。医院周围坟丘累累,几乎是坟场的代名词。小病拖大,大病拖死。总部医院看看不能处理,赶紧派人送往长沙。那里有著名的湘雅医院,更有专门的重伤兵医院,病房都以英烈人物命名:岳飞室、史可法室、文天祥室、袁崇焕室、颜杲卿室、戚继光室、俞大猷室、李牧室。等等等等。李绍贤做完手术后发现,惟独自己住的病房没有门牌。

这就是后背受伤的代价。

李绍贤感觉无比憋屈,无比愤怒,但却无法申诉也不能抗议,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从来没有人当面指责过他。从老部队到重伤兵医院,都没有过。伤病员进医院治疗,需要部队开具伤票。给他开伤票时,师军医主任曾经问过伤在脊背的原因。一般而言,各级指挥官对这样的伤员都比较警惕,都有所怀疑。对于李绍贤的解释,军医主任不置可否,只是关照担架兵让他的头略微朝下,以便控出淤血。

那时李绍贤在清醒与糊涂之间不断转换。他深刻地记得中校军医主任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告诉他,自己受伤的后背必须一直背着这口黑锅。

十四

公路彻底破坏,粤汉铁路长沙以北都不通车,一切都靠两条腿。李绍贤辗转送到重伤兵医院时,伤口已经严重化脓,情况颇为危急。他依稀记得,护士高洁莹亲口为他吮吸脓液。伤口疼痛难忍,他顾不得感动便已昏死过去,只是在昏死之前的瞬间突然想起了当初那个伸手救他的女兵的面容。仿佛那两个枪眼是通向记忆的门洞,但被脓液阻碍淹没。他像当时伸手抓住旗杆那样使劲瞪眼,以便抓住那灵光一现的记忆,但却没有成功。唰啦一下,仿佛蜡烛被风吹熄,眼前又是一片黑暗,伴随着死亡的惊恐与再度失忆的遗憾。相形之下,他似乎并不多么担心肉体生命的灭失,更担心在死亡的路上记忆空旷。如果再度遗失她的面容,那将是何等的遗憾。

疼痛催醒神经。再度睁眼时已经下了手术台。眨眨眼睛,找不到那个女兵的印象,但闭上眼却能依稀看见,只是不甚清晰。他每天都期待着换药。只有那个时刻,他才能跟高洁莹说几句话。或者一句话都不说,就是侧脸看看她。后背有伤,他只能趴在床上,趁她进门之初看看她一闪而过的脸,以便巩固记忆。

没错儿,李绍贤几乎认定她就是当初那个女兵。高洁莹摇头一笑:“我没进过战干团,也从未去过河南。你的伤很重,记忆混乱也是正常的。”说完对他点点头便起身而去。她的态度无可挑剔,热情中带着天然的距离。在男人成堆的环境中,护士总会被人无端纠缠。而这样的套磁,实在不高明。

病房墙脚处有个老鼠洞。经常有老鼠爬出来。李绍贤扭脸趴在床上,无意间成为监视者。老鼠躲躲闪闪地出来的神态,总让他瞬间被耻辱充满。这关于父亲,也关于伤痕。当年穷困至极,父亲鸦片断顿,几乎死去,有几只老鼠也蜷缩在他房间的墙脚抽搐,见人不走,因也犯了鸦片瘾。眼前这只老鼠没有嗜好,可它多像迂回侧击失败的自己。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人家早有提防。他确实是捡回来的一条命。有粒子弹击中时,他应该正好在吸气瞬间,心脏收缩,子弹伤在肺叶中间。当时若在呼气,就会击中肺脏,他绝无生还之理。李绍贤守株待兔般地等待老鼠时,脑海里经常想起高洁莹的这番话。老鼠不会经常来,那个黑暗的洞口会慢慢明亮,浮现出当初那个女兵,或曰高洁莹的脸庞。都说世间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但李绍贤总是固执地认定,两人的相貌高度相似,甚至就是孪生姊妹彼此失散。直到后来热度降低,体温恢复正常。那时他会慢慢想起二人的不同之处。她们的模样确实很像,但还是有所不同,最主要的差别在于微笑。那个女兵的微笑如同暮春午后的阳光,爽朗透彻,而高洁莹的微笑却总像秋夜的圆月,带着若隐若现的淡淡忧愁,乍暖还寒。他第一次这样说时,高洁莹一愣,好像被突然说中心事,片刻之后才恢复常态:“我能有什么忧愁?要说有,也就是中国人的忧愁中华民国的忧愁。国仇家恨。”

原来高洁莹虽然年轻,却已是未亡人。她的丈夫是哥哥在中央航校三期的同学,两人都是飞行员,先后在西北军将领孙桐萱的弟弟孙桐岗、石友三的弟弟石有信手下工作,已相继战死。算起来他们的夫妻生活还不到一周。七七事变发生前两天,亦即民国二十六年(1937)的七月五日,国府已经得到相关情报,淞沪警备司令部與空军都接到应变通知,她丈夫的中队随即前进到周家口机场,亦即空军战神高志航后来被炸牺牲之处。彼时不知何故,后来才明白原委,但最终并未出击,白白耽误了婚期。

自从战事打响,她丈夫便不再谈及婚事。高洁莹征得父母同意,赶往南京催婚。抵达当日,见到了许多苏联飞行员,他们称为俄国飞行员。丈夫对他们格外敬佩。不仅仅因为空战技术,更因为伙食。本来中苏飞行员伙食标准相同,每月四十元,但苏方认为太高,最后单方面降低十元,尽管都由国府负担。这些话高洁莹根本没听进去。她看着丈夫的脸出神。那时她哥哥已经战死在广德上空。她说:“我大老远跑来,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当然啊,我还想跟你说说他们的伤亡率。”“我不关心他们。我只关心我们。我知道这很自私,但现在我心里确实容不下别的东西。满心满脑都是我们的婚期。”“洁莹,空战的危险,你是不知道。我们每天出任务,上飞机之前,都会跟机械师开玩笑说,今天等待我的不知道是清蒸,还是红烧。清蒸是落水,红烧则是起火……”“所以我们才要赶紧结婚呀。我已经失去哥哥,不想失去丈夫。你对中华民国的责任是飞行,对我的责任就是结婚。哪一样都别想逃避。”

这场婚礼惊动了第一夫人。航委会秘书长宋美龄亲自主婚,为他们举办了战场婚礼。当然,高洁莹不能住进机场的飞行员宿舍。她在南京励志社住了一周,便遵照丈夫的意思回到湖南。再后来空军残部撤到武汉,有一天中苏联手送给日本所谓天长节一个丰厚的礼物,击落敌机二十七架,此后一个多月武汉没有遭遇空袭,但她也彻底失去与丈夫的联系。

十五

那一年的物价总体水平已经飙升到战前的十三倍。金属涨价最多,十八倍开外,布匹其次,有十七倍。粮价涨幅相对小些,也有十三倍之多。因物价上涨太猛,大后方不得不实行田赋征实。按照战前平均每石五元的水平将田赋折合成粮食征收。否则不但粮价也要飞,为军公教买粮而增发的货币还会进一步吹大气球。

陆军的伙食当然要等而下之。本来每人每天大米二十四小两,亦即一斤半,那时又减了二两。相形之下,重伤号的伙食标准简直就是帝王待遇。每人每天三十六小两;部队每日两餐,重伤号则每日五餐,能吃到牛奶鸡蛋。这还不包括慰问时的犒赏馈赠。

李绍贤的身体飞速地复原,陪同高洁莹散步的时间也越来越多。高洁莹的家就在旁边,当然也是逃难来的。她本是岳阳人,离岳阳楼不远,以前随时可以看到这副对联:千年湖山归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鬼子打来之后,她们避居长沙,侥幸躲过了文夕大火。

高洁莹的同学还没毕业便已经出现分化。男生去延安,女生嫁军官,她就是例子。大哥航校毕业之后,二哥高德颐也考取了中央军校,那时已是第十军的中尉作战参谋。当初她要出来工作,母亲极力反对,担心她的安全,而医院危险小离家近,彼此两便。那时政治部经常放电影,招待伤兵也是发动民众。李绍贤跟高洁莹一起看电影的机会很多。起初算是护士照顾重伤号,后来便似乎成了约定。这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地方,自然会引起嫉妒。不时有人背后指指点点,说李绍贤是无名病室的伤号,是逃兵。当然,他们从不当面说。李绍贤心里很清楚,但找不到机会反驳。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长沙水边既有丽人,还有独特的风俗,用地菜煮鸡蛋吃。那天高洁莹给李绍贤带来一份儿,两人聊到很晚。李绍贤道:“我真不是逃兵。我背上的伤是匍匐前进时遭遇伏击的结果。”“我们眼里只有伤员病人,没有英雄或者逃兵。病室分配不是我们的工作。那是政治指导员室的安排。”“可我真的不是逃兵啊。”李绍贤突然意识到跟高洁莹交谈时自己从未窘迫红脸。“我们在你背上取出来的子弹是不是日军的?只要是,那你就值得尊敬。”“我确确实实没有逃跑。”高洁莹朗声笑道:“你有完没完?你不觉得这无聊吗?你的伤势已经好转很多,以后我不能再这样照顾你。我得去照顾别的伤号。”

月光如霜,照得李绍贤心里发冷。高洁莹嘴角依旧挂着惯常的微笑,但其中的淡愁与轻寒更加明显。李绍贤感觉自己浑身发热。他很想用那种热去温暖高洁莹。这个圆月之夜虽然没有海棠也没有桂花,但香气似乎约略存在,伴随着《月圆花好》的隐约旋律。当初有多么美好,而今就有多么讽刺。李绍贤极力想要忘掉那一切,忘掉马毓秀。她的怀疑是那么的明确,深深地将他刺痛。而他内心排斥马毓秀的情绪有多么浓厚,想要靠近高洁莹的情绪就有多么强烈。他必须用什么东西,去填满内心那些原本被马毓秀占据的空间。

十六

政治部不但组织放电影,还组织拍电影。第一次长沙会战之后已经拍过一部《湘北大捷》,这回战果更大,自然还要再拍一部。剧组到重伤兵医院采景取镜,想让李绍贤出演一个角色,给他看了剧本。

战区司令长官薛岳、负责守城的第十军军长李玉堂、预备第十师师长方先觉,在其中當然都有重头戏。该军代号泰山,剧本中的李玉堂,也确实可谓稳如泰山。某日他正在军部吃饭,炮弹飞来炸碎玻璃,将筷子击断一根,他便用手抓大头菜就馒头稀饭继续进食。参谋长蔡雨时道:“我们是不是换个位置?”李玉堂道:“不动,不动。”蔡雨时道:“那就快点吃。”李玉堂又道:“不急,不急。”

这不是虚夸,而是实情。来自第十军的伤友曾经在李绍贤跟前满脸佩服又意味深长地描述过。方先觉给妻子周蕴华的诀别信,师部副官主任张广宽拿到之后没有立即送出,首先交给《长沙日报》发表。作为政治指导员,别人可以不在意,但李绍贤不能。这封简短的信,他那时可以背诵:

蕴华吾妻:此次我军奉命固守长沙,任务重大,长沙的存亡,关系抗战全局的成败,我决心以身殉国,设若战死,你和五子的生活,政府自有照顾。务令五子皆能大学毕业,好好做人,继我遗志,报效党国,则我含笑九泉矣。希吾妻勿悲!夫子珊。民国三十一年元旦。

其实方先觉的这次硬仗,完全是自找的。薛岳的部署本是预备第十师驻守长沙城西的制高点岳麓山以及水陆洲,第三师守长沙核心阵地,一九○师守长沙外围。但第三师防线超过三十里,处处都显得薄弱。蔡雨时确认友军进展很快,七十三军将提前一天到达,可以接防岳麓山,建议变更部署,将预备第十师东开,接替第三师的部分防线。可时间只有一天,而薛岳又自负其才,轻易不容别人置喙。李玉堂跟蔡雨时商议之后,决心自行变更,先征求方先觉的意见。方先觉的回答很是爽快:“只要军长给我笔记命令,我就立即过江。”

预备第十师还没完全渡江,薛岳便打来电话质问原因。等蔡雨时解释过原委,他沉默片刻后道:“你小心你的脑袋。”随即挂掉电话。

预备第十师离开岳麓山,在水陆洲、猴子石、金盆岭、黄土岭、林子冲、左家塘、半边山一线布防,主力控置于黄土岭附近。日军越过浏阳河与捞刀河之后,绕过东门,气势汹汹地直扑他们而来。力量悬殊,只打了半天,预备第十师总共三个团,第一线的二十九团已经垮掉,团长团附阵亡。此时薛岳电话询问方先觉能守多久,方先觉对道一周;薛岳问怎么个守法,方先觉对道:第一线阵地守两天,第二线阵地守三天,第三线也守两天。放下电话,他自忖没有生机,随即写信诀别。

还没看完剧本,李绍贤已是双眼含泪,良久之后心情才慢慢平静。他完全明白剧组的期许。他们肯定是要他扮演二十九团那个实在支持不住而逃回来的营长。那时阵地已失,全营几乎覆没,营长逃回师部报告,心里还暗怀侥幸。方先觉命令他在外面等着,当即写好手令,吩咐师部少将附员田琳监斩,将他拖到院墙处枪决。其实那个被枪毙的营长并未丢失阵地。他是在部队即将与日军接触、还没有打响时跑回师部,说要请示,明显是要逃避责任,因而被就地正法。

李绍贤感觉心跳加速,满脸发烫,因而格外恼火。自打进入重伤医院,这还是第一次。深呼吸,咽口水,都不管用。他丢回剧本,一言不发,只是摇头。

扮演方先觉妻子周蕴华的女演员很漂亮,打扮颇为洋气,身上喷着香水。她说:“演电影是多好的机会呀,好多人抢都来不及呢。”“真恨我的伤没有伤在脸上,而是后背。”话一出口,李绍贤立即感觉内心即将爆炸的压力释放了大半,不觉长出一口气。演员和导演闻听面面相觑。李绍贤越发字正腔圆:“我不是逃兵。我没有逃跑。我后背的伤,是匍匐前进时遭遇伏击的结果。”导演兰花指的指根处掐支“强盗”牌香烟斜放在嘴角,大炮一般,但一直没吸。闻听这话,他将香烟朝桌上一戳:“我们没说你是逃兵啊。这只是拍电影的需要,是虚构的。”“这抛头露面的机会你们给别人吧。对不起,我没有兴趣。”

医院成立有伙食委员会,专门办理重伤号的伙食。重伤号的钱粮按时足额拨付该会,每天的饭菜标准统一。如果不足,由他们调剂弥补。重伤食堂的饭菜好,有些伤情已经转轻甚至伤愈者,还想继续享受,矛盾难免。伤的轻重程度、何时不再享受重伤伙食,由医生决定。李绍贤拒绝了他们,心里依旧憋闷不已,没有胃口,便到轻伤食堂找老乡聊天。正巧,几个已经通知要移出重伤伙食的兵不愿意,吵吵不定。正在劝解的政治指导员对大家说道:“这位中尉的伤情,并未移出重伤伙食。但他自愿放弃。他还是无名病室的呢。”李绍贤闻听大为光火,气冲冲地杀进重伤食堂道:“老子伤在后背不错,但老子不是逃兵!老子是匍匐前进时受的伤!老子是政治指导员,照理可以不拼命,但老子拼了命!这重伤饭老子当然还要吃。医生又没给我通知!”

李绍贤装好重伤号的饭菜,顺手递给旁边的一个兵,然后拿着他的空碗碟,昂然而去。

十七

李绍贤伤愈出院之后没再回二十军。他在长沙找到第十军的办事处,指名要求加入预备第十师二十九团。虽然拒绝出演,但那个番号他记忆深刻。还是老本行,中尉连指导员。

那时方先觉已经接替李玉堂执掌第十军帅印,预备第十师副师长孙明瑾转正。全军在衡山驻训一年多之后,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底奉命开赴常德增援余程万的五十七师。预备第十师行军途中遭遇伏击,师长孙明瑾殉国。这是场遭遇战,持续时间不长。战败后的部队经过收容整理,再度开回衡山,直到次年,那场李绍贤此生无法忘怀的战役上演。

大战之前,李绍贤的搭档换了个人。新来的连长高松寿,嘴角看起来有点眼熟,类似故人高洁莹。但高洁莹的二哥名叫高德颐,李绍贤记得清清楚楚。临别之前,高洁莹还托他找机会给二哥带好。不过一个小小的连指导员,跟军部实在挨不着边,驻地离得也远。后来听师里作战参谋说,高德颐在第三次长沙会战中传错了命令,已被薛长官勒令正法。李绍贤专门摸到军部打听,得到确认。详细情况不清楚,但根由就在于预备第十师擅自将防区从岳麓山前移到长沙近郊。本来还想跟高洁莹写封信表示感谢,但打听到的是如此凶信,这个笔李绍贤无论如何也提不动。而今说开之后才明白,高德颐还全毛全翅地活着,只是名字改成了高松寿。

原来预备第十师的那次换防风波,并没有那么简单。李玉堂深知薛岳个性极强,而自己还是戴罪之身。本来已经发布命令,七十一军副军长钟彬前来指挥第十军,但钟彬不肯蹚浑水,迟迟没来接任,这才有李玉堂的代理身份。此时临阵更改长官的部署,很可能火上浇油,激化矛盾。于是他们便谎称作战参谋高德颐记错了电话命令。当薛岳追问笔记命令时,蔡雨时解释笔记命令也由高德颐办理。军部事后发现虽然出错,但可以将错就错。薛岳大怒,要求枪毙高德颐,蔡雨时回复说军长已经下令将他处决。高德颐随即领到一笔路费,改名报考陆军大学的参谋补习班。毕业之后先到军部当了一阵子参谋,大战在即,主动要求到一线带兵,以弥补第三次长沙会战前夕被迫脱离部队的缺憾。

那时日军已在席卷豫中之后南下,时间紧急,部队火速从衡山驻地开拔,南下衡阳。保密起见,原来的符号并不佩戴成胸章臂章,都在兜里揣着,胸前只有“广东”二字。六月一日,部队开进县城,百姓鞭炮齐鸣,但李绍贤跟高松寿的观感却是虎头蛇尾。

那时衡阳人口三十万,已成繁华都市。李绍贤从军六年,南征北战,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都市长时间驻扎。街上无比喧闹,卡车扬起灰尘,留声机播放着靡靡之音。警备司令部门前全副武装的不止卫兵,还有妓女。长沙的妓女只是羞羞答答地向人招手,而此地的则自指下体,直接问道:嬲拐?音是这两个音,字谁也说不清。物价已是战前的三百倍,而官兵加薪的速度就像小狗追赶自己的尾巴,总也赶不上。像李绍贤这样的中尉,本来每月六十元,九一八之后推行国难饷章,降到四十。那时涨了五倍多,也不到三百,而一斤菠菜便要价十六。名伶金素琴正在贵湘路局中正堂唱戏,报纸海报连篇累牍地打广告,声称下雨送伞,但票价最低三百、高则五百。也就是说,一个国军中尉的月饷,还不够一张等级最低的戏票。

大米和食盐由兵站统一补给,除此之外的副食只拨款,由部队自行解决。经与当地协商,衡阳成立给养委员会,统筹办理。前些日子吃过他们提供的茶油,连里的士兵病了六十几个。特务长想贱卖茶油多少换点猪油,但商家微笑摇头,白给都不肯收。据说里面掺了石灰。可是这道理,跟谁讲呢?偶有士兵逛商店,伙计都不耐烦,认定他们买不起。那天空闲,营里几个军官相约上街吃顿舒服饭。去处很多,美国饭店、远东酒家、大雅楼、六朝居、奇珍阁、玉楼东,个个门庭若市,可惜他们摸摸腰包,不敢进去。随便找家小馆子,伙计上来招呼,开口就是:“欢迎几位!客饭?”

都知道军公教的底细。国军若不实行粮饷分离,只怕都要饿死。李绍贤气昂昂地应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吃客饭?难道我们都點不起菜?”伙计一边取下肩上的毛巾擦拭桌子,一边笑嘻嘻地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诸位抗战有功,当然不穷。我的意思是,你们军务繁忙,没时间等。”

李绍贤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天他请客,点了几个菜,大家边吃发牢骚。高松寿道:“重庆比这更厉害。前方打子弹,后方打弹子;前方不够吃,后方吃不够;前方有什么吃什么,后方吃什么有什么。”副连长笑嘻嘻地说:“前方抱紧枪——作战,后方抱紧人——跳舞;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前方马瘦,后方猪肥!”李绍贤道:“就这个样子,衡阳一炮轰掉也好,保卫它干嘛!”营部书记道:“也别说气话。等赶走鬼子,才能限制官僚资本,实现社会公平。民族民权民生,需要个步骤。”李绍贤长叹一口气:“唉,可怜的中华民国。”

就是头两天略有空闲。因上头要察看地形,设计阵地,规划防线。在此之前,县府已经登记过全城的木材,共计一百二十万株,规定全部用于工事构筑。部队官兵首先要当工人,翻土挖沟盖板,同时还要清理射界。分给他们的防线之内,有一些店铺民房以及坟墓,必须平掉。否则鬼子会借此掩护,接近阵地。高松寿和李绍贤带着几个传令兵,挨家挨户通知。

坟地民房都比较好办。方先觉已经部署疏散,他们很快要撤离。比较难办的是店铺工厂。他们阵地中间就有一家酱园,规模不小,在当地数一数二。还没进门,就闻到浓厚的酱味。成品半成品混杂,味道并不那么好闻。店主身材肥胖,浑身上下都带着和平的安稳闲适,脸黑如酱,神情颇为傲慢。高松寿道:“老板,我是第十军的,奉军长命令来下通知。走得急,没带名片。”说着话掏出符号递了过去。

湖南话里有许多古语的遗存,很有意思,但不好懂。高松寿兄妹受过教育,他们说话李绍贤领会起来并不困难,但老板的话不行。老板根本不接高松寿的符号,立即大喊大叫。李绍贤听不清楚具体字句,但明白他追问的是谁负责赔偿损失。当年广州城内修路占地,不但不赔偿,反倒征收周围土地因通路而增值的收益费。定都南京之后,规定更加细致:道路两边的土地,全部占用者照原来的价值赔偿,完全不用者征收益费,三成被占则不收不赔,其余按照比例调整。但那是建设,而这则要破坏。

老板骂骂咧咧兼指指点点。高松寿警告道:“你莫朽几舞几(手之舞之)哦。”李紹贤也开口帮腔:“老日侵略,国民都有损失。我们也是不得已。你们如果不拆,敌军打来还不是玉石俱焚?”老板见状,立即掉转嗓门,对李绍贤打出好几个连发。李绍贤不能确知涵义,但听到了一句话:宁叫鬼子杀,不叫军队扎。

李绍贤腾地一下脸色涨红。这是加入第十军后唯一的一次。他觉得这个老板的神态跟当年的姑父一模一样,掏出手枪便顶上他的脑门:“狗汉奸!就冲你这顿屁话,我就有权将你就地正法!老子命都不要,你还怜惜几个臭钱!有话去找我们长官讲。三天之内不搬迁,我们来了就放火,没有二话!”

老板立即服软。嘟嘟囔囔又是道歉又是哀告。高松寿生怕李绍贤冲动之下开枪,连连给他使眼色,但李绍贤只是不理。酱园是其中最大的产业。这个钉子一去,剩下都好办。高松寿笑道:“老李,下回可不能再这么冲动。否则军长怪罪下来,可不是好玩儿的。”李绍贤也笑道:“报告连长,请连长放心,我都有数。宁叫鬼子杀,不叫军队扎,这话恼了我。你还不知道那些人的脾气?要讲理嘛,对有势人用笔,对有钱人用枪,对穷鬼用嘴。”

十八

方先觉带领各师师长以及参谋,设计好防线,立即下令作工:射界一律清除干净,前方削成九十度悬崖,顶端设置无死角的手榴弹阵地。悬崖前面挖成深壕,内设钉板,钉上竹签与铁钉,放水淹没。壕沟前面倾斜,放鬼子进入,后面绝壁直立,高出水面三米,让鬼子无法爬出。壕沟之前布设铁丝网,埋设地雷,设置拒马、击踢。机枪火力全部侧射。等鬼子进入缺口,机枪封锁后路,闯入者用刺刀手榴弹解决。

那几天,李绍贤累得够戗。全连都一样。连排长也得动手,因阵地划分详细,逾期完不成要掉脑袋。阵地建成,李绍贤几乎累瘫。从小到大,他从未出过这等死力。幸亏伙食很好,因居民要全面疏散,酒也好肉也罢,都不如命值钱,只能贱卖。而无论粤汉铁路还是湘桂铁路,火车都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很多人坐“头等舱”——趴在车顶上。那几天部队不必指望给养委员会——他们早已撤走——不必吃掺有石灰的茶油。茅台酒白干酒虎骨酒绍兴女儿红,鸡鸭鱼连同腊肉罐头,样样不缺。可惜的是,他累得没有胃口。军官职责所系,更是操心出力。完工那天炊事班长给连部送来炖猪蹄、墨鱼烧肉和腊鸭,但高松寿与李绍贤吃了一口便感觉恶心,最后被指挥班的弟兄们包圆,他们俩只喝了点绿豆汤。

月夜之下,连部里回荡着金素琴圆润甜美的嗓音,是改良平剧《梁红玉》。当初《北洋画报》评选“四大坤伶皇后”,胡碧兰、孟丽君、雪艳琴、章遏云折桂,金素琴未能入选,但就李绍贤而言,她的戏并不见弱。卢沟桥事变之后,她与妹妹金素雯都参加了欧阳予倩跟周信芳领导的文化界救亡协会平剧组,演了许多新戏。那些戏李绍贤都很喜欢。本来买不起票,但不知谁家抛弃的留声机以及唱片,正好给他们作战前的难得消遣。血战在即,死囚嫖娼,痛快一时是一时。

六月二十五日,端午节。本来应该吃粽子,但他们吃的却是弹子——子弹手榴弹炮弹炸弹。

鬼子猛烈轰击,国军猛烈还击。炮弹呼啸往来,大地一片震颤。虽有敌机轰炸,但中美空军对鬼子的打击更加猛烈。李绍贤不是刚上战场的新兵蛋子,此前跟老日交手多次,但这次打得最为痛快。他不必虚拟战报虚夸战绩。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鬼子的尸体。一片又一片,一堆又一堆。他的射击水平在衡阳完全没用。因为根本不需要精准击发。近战武器用处不大,主要是扔手榴弹。头两天下来,他的右胳膊肿得通红。

十九

第一次总攻末期,李绍贤负伤进了医院。受伤越早运气越好,因那时医院还有药。教会仁济医院撤退之前留下了大量的药材,第十军的第三野战医院设立其中,正好利用。红色补丸、补血消毒药以及磺胺片都不缺。靠着这些药物,他恢复得不错,很快便重回前线,升为上尉。当然,这是临时军衔。

不仅仅李绍贤,大量的轻伤兵乃至重伤兵都被动员回去守阵地。负伤不到三,枉吃钱粮是汉奸。其实医院并非后方,同样会遭受轰炸,且既缺药又少医。医护兵勤务兵炊事兵都在作战,经常有重伤员饿死在医院。很多人受伤根本不止三次,被命运之手在火线、九十九伤运站跟六十九兵站医院及第十军的三个野战医院之间推来搡去。

辎重兵不会打枪?没关系,三分钟保管学会;大腿已经打断?也没关系,就地死守,并不需要冲锋,只要还能打枪投弹就好。

已升为营长的高松寿对李绍贤刮目相看:“你动不动就红脸,起初我还以为中看不中用,想不到这么能打!”李绍贤道:“啊?我还经常脸红吗?我就是为了不红脸才选择学政训的呀。”高松寿笑道:“次数虽少,奈何本营长明察秋毫。”李绍贤闻听猛地一拉枪栓,唱了两句《冲锋歌》:“杀个九州四国满地红,凯旋归来为我民族争光荣,谁说我大中华民族没有好英雄!”

高松寿拍拍李绍贤的肩膀道:“老弟,不怕死当然是好的,但对于指挥员而言还不够。军长曾经告诫过我,要有勇有谋。不能冲冲冲,一定能成功。要学会消灭敌人保存自己。要有任务意识。完不成任务,死后到了阴曹地府,也要负责。军长和师长都很赏识你。他们还从未这样赏识过政工干部。你可能不知道,战前国军校尉官十三万四千人,三万出身于旧式陆军中小学堂,六万出自黄埔保定以及各军种学校,行伍出身的不足四萬。我在陆大参训班听教官说,去年年底军政部统计,正式军校生仅剩三千七百五十八人,其余都是各种短训班跟行伍出身。这怎么了得。”

“我在战干团也只受训半年,说起来也算短训班。”

“别傻了。你可是黄埔十六期的学籍。”

当初要是有人能跟自己说这些,就不会转投第十军了吧。李绍贤心里想到。他投身抗战奋勇杀敌的动力,雪耻始终重于复仇,而今尤甚。他咬紧牙关,面色冷峻地给高松寿敬了个礼:“报告营长,我明白了!”

起初的命令是坚守一周,最多两周,打到那时已经超过一月,弹药补给全面告急,炮兵开炮吝啬得如同守财奴数金币。迫击炮亦即步兵炮为衡阳立下汗马功劳,六十八师团指挥官佐久间为人有切身体会,再未能回到中国战场。可那时我们仿造法国的八二迫击炮全部击毁,只剩一些炮弹,于是大家就用砖头磨炮弹的中径,手工磨掉一毫米,放进缴获于鬼子的八一迫击炮发射。这样其实很危险,口径大了会炸膛,口径小了射程不够可能自伤,但团长还是决定冒险:“管他呢。放两声炮,哪怕吓吓他们也好。”

这种炮弹击中了此前毫发未伤的高松寿。弹片上带着磨过的痕迹。考虑到士气,没有公布。事实上也无法公布。因各个阵地彼此独立,交通不便,消息根本传不出去。最后关头,高松寿死死抓住李绍贤的手:“老弟,我父母和妹妹就拜托你了。你是好样的,跟我们湖南骡子差不多。娶了我妹妹吧。你也知道她是正派人。总得有人给父母养老送终,兄弟一场,你就替替我吧。”

高松寿一开口,鲜血立即从口腔朝外涌,让他的声音显得很不真实。李绍贤不敢多说,只能紧紧掐住他的手,连连点头。高松寿脑袋一沉,微笑就此定格于面部,像被冷冻了一般。那个瞬间,就像当初接到家里的噩耗,李绍贤再度感觉解脱多于悲痛。还有形成已久的预判终成现实的放松。他始终未曾流泪。他感觉泪腺已干。眼泪流经之处,都像伤痕累累精力耗尽的干枯河床。死亡,各种姿势的死亡,在那时的衡阳都是日常。慢说长官部属鲜血淋漓的尸身,就是军部下达的命令纸都已令人麻木。因各级军官不断伤亡出缺,每天都要发布新的任职命令,有时甚至一天数道。很多名字大家根本对不上号。这一道道的命令纸,也就是催命符。死神,这个他一直与之搏斗的对手,从幕后走向前台,从不见面的射击投弹到零距离的贴身短打,已不再令人惧怕。他还会想方设法躲避,但那都是人的本能,军人的责任,荣誉,与职业素养,与恐惧毫无关系。仿佛他们搏斗的标的不再是国家命运个人生命,只是打擂的彩头。

高松寿的眼睛还睁着。血依旧在流,但越流越慢。李绍贤捏紧他的手,像挽留客人那样殷勤但又徒劳地试图留住他的生命。他叹口气道:“你死得好,死得好啊营长。你再也不用受苦受累,担惊受怕。你就好好休息吧。”转头再看,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尤其是高松寿的传令兵。营长阵亡,当然会打击士气。李绍贤面色一沉:“死了死了,不死就不能了!营长虽然牺牲,但阵地还在!阵地就是咱们的命!回到各自位置,保持警戒!”

李绍贤凑合着给高松寿做了口棺材,准备就地掩埋。但刚刚挖好坑,忽然一炮飞来,棺材被炸得粉碎。硝烟散去,弹坑中出现一堆银元,盛放它们的黑色罐子还剩下一半。李绍贤尽量收拾起遗骨火化,然后将骨灰装进一口小罐,准备战后带给高洁莹。那五百多块银元以及首饰,大半作为犒赏,剩下的准备抚恤高家。

二十

许多重机枪疲劳过度,复座弹簧不能正常回位,无法连发。炮弹打光,手榴弹箱也纷纷见底。没有人愿意当俘虏,很多人都藏有光荣弹。方先觉下令收买,每枚一千元,搜集起来送往火线。可此时此刻,命如纸薄,钱有何用?无奈之下,方先觉二度传令,私藏手榴弹不交者,以汉奸论处。就这样,李绍贤这个阵地又分到了不满两箱的手榴弹。到底是嫡系中央军,他们不用落后的麻尾手榴弹,而用巩县兵工厂仿造德军M24式的木柄手榴弹,每箱五十枚,李绍贤他们收到了八十六枚。这是最后一批。如果投完还不见援军,那就只好用炊事兵医护兵辎重兵勤务兵与伤兵,跟鬼子拼刺刀。

全军的心理预期就是坚持半月。军长与委员长曾有君子协定,最后关头发二字密码电,必定派兵解围。打到第三周,七月十二日开始,方先觉每天如约发出二字密码求援,六天之后的十八日,军部终于收到两份回电。蒋介石表示援军不日可抵达城郊,军后方办事处处长方守先证实黄涛王甲本二军奉命解围衡阳。

司令长官薛与委员长蒋称兄道弟的回电,都会派人到各个阵地传达,以激励士气。七月十八日,朗月之夜,离前沿阵地不过二百米的军指挥部传来平剧的声腔。军长在唱《清风寨》。隐约之间听不真切,但李绍贤还是觉得军长唱的比说的好听,也比此前不断播放的《大路歌》悦耳。据说那是委员长最喜欢的歌曲。那时全军已经获悉电报精神,个个欢声雷动。军长养的那条狗也汪汪直叫。战士们都觉得军长很有面子,有个委员长哥哥,还有个司令长官老弟。可最后关头方才明白,哥哥也好弟弟也罢,全都靠不住。

第三次总攻越发激烈。日军已经放弃肉弹主义,完全采用炮弹主义。炮火连天蔽日,阵地虚土没膝。打退这次进攻,李绍贤统计弹药,只剩七枚手榴弹。连续多日营养不良兼不能休息,全都昏昏沉沉,李绍贤跟师长葛先才通话中间睡着。清醒过来讲完电话,他慢慢意识到过去读到的边塞诗完全都是鬼扯。那些诗作渲染得再惨,也会让读者产生马上封侯的冲动。这是实实在在的鬼扯。

战场从来不曾壮烈绚丽,不过是阴沉凄惨的巨大坟场。到处都是残肢断臂,血肉横飞。粗粗掩埋的尸体被炮火刨出,连同作战地带重重叠叠无法处理的肉身,尸臭浓重,遍地蛆虫,令人窒息,却又无路可逃。前面是敌人的火炮,后面有督战队的大刀。

李绍贤真正累了。若能美美地睡上一觉,何惜一死。

终于睡过一觉。睁开眼睛,面前还是没有援军。六十二军与七十九军就是无法逾越三塘。只有那几条熟悉的尸体,其中一条已经高度腐烂,面部不再明显,若无军装便不能区分敌我。从李绍贤的角度直视过去,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穿的那种大脚趾与其余四趾分开的日式胶鞋,周围是白色的蛆群,绿头大苍蝇的前身。由蛆到蛹,由蛹而蠅。蛹壳堆积一地,几乎将尸体盖住。遗漏之处,都带着由深至浅的潮湿印迹。尸水。

被尸臭蛆虫与枪林弹雨包围的李绍贤,那天又遭遇一场恶战。他亲自使用机枪,不知打死了多少敌人。国军对老日的伤亡本来根本不成比例,国军欠账极大,但是在衡阳,他赚了很多很多。那个瞬间,赚了太多的他突然不想继续扣动扳机。他觉得那个动作毫无意义。等打退鬼子,他迷糊一阵,感觉浑身发软,手心满是汗。在身上擦干手,突然看见刚刚安静下来的阵地前面,尸群的蛆虫与蛹壳之上,飞升起无数的蝴蝶,色彩绚丽,五颜六色,煞是好看。蝴蝶并不飞走,悬停于半空,组成一簇簇的莲花瓣儿。使劲眨眨眼,揉两下再看,巨大的莲花座更加清晰。上面坐着的不是菩萨,而是个穿灰布军服的国军士兵,配一三三师的胸章,脸被云彩遮住。片刻之后,云彩散去,露出左春生面带微笑的脸。他并未双手合十,向李绍贤敬了个礼,口中又念着佛号。

为拿下衡阳,日军不惜装神弄鬼,曾从坟场后面组成火牛阵冲锋,后面跟着头扎白纸、满脸涂红的士兵,发出阵阵怪叫。还曾在湘江上游故意喧闹,同时驱赶牛狗下水,顺带着漂下无数木板,上面散乱地点燃蜡烛,造成渡河的假象。此情此景,突然让李绍贤心生时空变换的错觉。所有的记忆慢慢重合,像千层饼不断叠加,虚化,重组,新生。

蜡烛浮起于湘江,香火闪耀于眼前,伴随着法螺与瓷瓶胡笳奏响的佛乐。是放河灯,还是超度法会?

李绍贤猛地站起。旁边的兵赶紧拉他:“指导员,危险!卧倒!”李绍贤毫不理睬,走出阵地直奔莲花而去。奇怪的是,对面的日军并未打枪,更未放炮。那是民国三十三年(1944)的八月八日。衡阳保卫战结束。方先觉给蒋介石发出“来生再见”的最后一电,决定停止抵抗。他养的那条狗一直很安静,可那几天也不住地狂叫奔走,周围的阵地都能听见。

总算彻底解脱。他再也不必在无孔不入的腐臭中,强自吞咽拌着盐水的糊米饭,就这还得一边吃一边驱赶铺天盖地的绿头苍蝇;再也不必在枪林弹雨中坐视长官战友倒在地上,活活疼死。

第二天,由第四战区开来的桂军四十六军打到八公里之外的二塘。此前粤军六十二军曾经打到火车西站。走出阵地再看衡阳,已经完全认不出来。那个有三十万人口的繁华都市,而今完好无损的建筑不到十栋,还能勉强使用的也就五六十栋。天空不见飞鸟,地上绝无老鼠。往日熙攘的大街而今几乎不能通行。每走一步都会碰到人的躯体,不是伤兵就是死尸。而尸横遍野的废弃城池中,竟然没有老鼠试图分羹一杯。

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在日方口中,这是华南的旅顺之战,是中日八年中唯一苦难而值得纪念的攻城之战。

二十一

自从离开川军,李绍贤就没再跟马毓秀联系。那个镇子后来沦陷、通信可能会给她们造成麻烦,但这并非主要原因。根本原因他似乎从无勇气扪心自问。他脑海里经常会想起离别之前她说的话。他不是飞将军。无论在球场还是战场。他也不想当飞将军。飞将军,是指逃跑跑得快吗?应该不是,但他还是不喜欢这个说法。他当然希望被人尊重,但不想也不敢成为被关注的中心。童年时期无数次众目睽睽的经历,都是惨痛的记忆,如同鲜血滴于雪野。

李绍贤也没跟高洁莹联系过。没有机会。长沙沦陷,彼此失散,恰似两片落地的树叶,相逢于枝上只是真实然而遥不可及的回忆。而今既然还活着,那当然要践约。可惜高松寿的骨灰已经失落,那些银元首饰也被日军搜走。见到李绍贤,高洁莹满脸惊愕,满脸惊喜,满脸微笑,浇花的水壶随即跌落于地。水汩汩滔滔而出,但她浑然不觉。《衡阳战讯》报上每天都要发布,她读过方先觉“来生再见”的电报,当年九月二十六日,全国各支部队都奉命为衡阳默哀三分钟……

高洁莹手扶窗台,泪光莹莹:“想不到你还活着……”

高松寿战死的消息,此前一直没机会转达。她泪水中的微笑依旧像月光一般美好飘渺,但又带着无边的哀愁与淡淡的寒意。李绍贤不觉满心怜惜。他极度确信,自己说话前没有红脸。他的微笑慢慢被眼泪浸湿,左看看又看看,看不出有男人的痕迹:“你,还没成家?”高洁莹道:“匈奴不是才刚刚灭掉吗?”

那时物价总体已经接近战前的两千倍。布匹最疯,超过两千倍。这世间有太多的秘密与羞耻,需要掩盖。退伍时上边给李绍贤发了一千元遣散费,还有一张抗战荣军执照,说是拿它到县府可以换二十石稻谷。高洁莹笑道:“好在我们饭量都不大。”李绍贤迟疑片刻后说:“我,只吃素。”

一年后他们生了个儿子。虽然日子紧巴,却也平静幸福。高洁莹比李绍贤大三岁多。抱着她,他总会想起姑妈。儿子六岁那年,有天结伴到野地里玩,突然挖出一个头骨。他们踢来踢去玩了半天,还有人点火烧野草。正玩得高兴,忽听噼里啪啦一阵鞭炮样的响声,他儿子当场倒地不起,紧赶慢赶送到医院,也没救过来。后来才知道,那里也是战场,野火点着了遗落的子弹。头骨附近还有一具马骨,口中带着铁衔。

那时政治气氛已很紧张。孩子尸骨未寒,李绍贤便被收监,徒刑七年。因他曾经加入三青团。幸亏那时二老已经辞世。出狱之后不久,风波再起。他好险没被打死。在那期间,高洁莹跟他离了婚。

天地良心,李绍贤从未怪罪过社会,更未怪罪过高洁莹。哪怕她曾经揭发他在战场上当过逃兵,后背的伤便是证明。当年宋美龄为她主婚的消息,《新华日报》在内的许多报纸都曾刊登,铁证如山,无法狡辩。潜意识里,他甚至觉得磨难再多些才好。他在衡阳不知打死了多少人。那些人都该死吗?他可不敢说。那些人都是心甘情愿来侵略中国的吗?只怕不是。他总也无法忘记那首老日写的其实不算诗的诗。

彻底自由后的李绍贤立即酣畅淋漓地打了场球。虽有髀肉复生的感慨,但纵横驰骋的感觉,还是无限畅快。他的球技引人注目,因而跟县台办主任结识。那时两岸刚刚开放交流,他写了篇文言文章,邀请老军长方先觉回家乡看看,县台办审核后对台广播,方先觉还真来了回信。他寄来五百美元,以及他的回忆录《子珊行述》与《衡阳坚守战回忆》,那上面有昔日袍泽提供的各种照片,其中包括他这个少校。

方先觉在信中说,兵戈一生,自觉罪孽深重,已经在家皈依多年。

读着方先觉的回信,李绍贤的思绪再度回到战场。开战之前,团长命令炸掉阵地上的那座塔。雁城衡阳有三塔,以城北的来雁塔最为有名。而眼前的目标虽然名气不及雁城三塔,却也供奉有历代高僧舍利,历史超过百年,理当妥善保护,可问题在于,它是阵地的制高点,一旦打响便会成为老日炮兵瞄准再好不过的参照,必须炸掉。

无人出头。团长第三次询问:“谁愿意执行?如果没人自告奋勇,那我只好点将。”

李绍贤出列敬礼:“报告团长,我愿意去。”

李绍贤说完,感觉脊背微微发痛。

李绍贤看着信,眼前一片朦胧。朦胧中升起蜡烛,燃起香火,响起法螺与佛乐。他越发泪眼模糊。

李绍贤给老军长回信表示感谢。这封信很久没有回音。再后来,《参考消息》刊登了抗战名将方先觉辞世的消息。黄埔同学会也转来消息,三期步兵科学长方先觉辞世。攻击衡阳的日军曾先后三次到台湾祭奠他。

李绍贤不久之后出了家。

二十二

寻找马毓秀的念头,像粒种子埋藏在体内,逐渐发芽生长。终于有一天,李绍贤简单收拾好行囊便上了路,差不多也就是一瓶一钵。没想到寻找真有结果,她还活着。那是个秋天,桂花飘香,马毓秀在树下做针线,给我即将出生的儿子打毛衣,红的。母亲说马毓秀那两天眼皮老跳,于是便穿了一身红,远远看见那个和尚,她便心神不宁,连续错了两针。等和尚走近,红色的线团立即落地,慢慢滚到和尚脚边停下,一根红线弯弯曲曲地连在二人中间,上面是和尚通红的脸与她苍白的脸。她靠着桂花树,怎么也站不起来。

和尚没有双手合十吟诵佛号。他端详着马毓秀,半天没有说话。最后还是马毓秀先开的口:“哥哥,你还是当年的样子,跟人说话爱红脸……”

“阿弥陀佛,妹妹,其实我已将近五十年没红过脸。惭愧惭愧……”

“你到底还是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果然是飞将军,打不死。我大哥都战死在缅甸了……”

“妹妹……阿弥陀佛,真对不起。我不是什么飛将军。我现在法号明慧。”

“那些年呢?你是不是跟我一样待在牢里?”

“七年。”

“不多。我前前后后都有四年呢。就因为有个三青团的未婚夫,可能在台湾……”

“后来公检法不是砸烂了嘛。加上劳改,得有九年。”

“民国三十一年(1942)元月九日至今,桂花海棠开开败败的五十年九个月零三天里,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我在衡阳打老日。”

“这我猜到了。但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

马毓秀猛地一跺脚:“为什么?既然这样,都到了这个时候,你为什么还要找我?为什么?”

“阿弥陀佛。对不起,对不起,但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说清楚。”

“现在想说清楚,早呢?几十年的时间都不够你说清楚吗?”

“我,我觉得没法面对你。我没有足够的勇气。”

“为什么,为什么?你说说清楚!”

“当年我跟你说了谎话。我确实是你说的飞将军,不过只在战场。后背的伤,确实是因为逃跑……”

二十三

正面仰攻伤亡惨重,必须侧后迂回。这是奇兵,也是险棋,没有胆量无法完成。杨汉烈看看李绍贤,但李绍贤并未接茬儿。那一刻,他想到了未婚妻。

订婚那天,岳母老泪纵横。她拉拉李绍贤的手,拍拍他的胳膊,然后仰头握住他的双肩:“儿子,妈可把闺女交给你了。她若耍脾气给你气受,妈给你做主。但你也要好好待她。”

马安良低头不语。老秀才暗自揾泪。马毓秀不断啜泣。李绍贤抱抱岳母:“妈,你放心,我一定拿命保护毓秀。她就是我的亲妹妹。我绝不让她受伤害。”

李绍贤此前作战无比勇敢。他突然发现,那不仅仅因为自己急于证明急于雪耻,更关键的是,他对这个世界并不留恋。就他而言,死可能并非悲惨的开始,而是屈辱的结束。可从订婚那天起,事情有了本质的改变。他有了马毓秀,他给过岳母干妈那句话。这世界原来还是有美好的,值得留恋。他不想死去。再说不是长期抗战吗?长期抗战就不在于一时一地,干嘛非要天天拼命?无论中央嫡系还是地方杂牌,武汉会战之后有几支部队真正死拼?死拼也不符合蒋委员长南岳军事会议的指示精神嘛。他一个政治指导员,拼的命已经够多,完全对得起职责。

杨汉烈道:“指导员,连队干部就咱们两个学生出身……”李绍贤立即昂起头:“我去!”

李绍贤深吸一口气,带领分队出发。班长徐广吉领着左冬生等几个兵作为尖兵,匍匐前进接敌,但遭遇伏击,多数就地阵亡,只有左冬生坚持着爬了回来。那时李绍贤已经打完两个弹夹。左冬生爬到李绍贤跟前,挣扎着道:“指导员,我后背的伤不是因为逃跑。我们匍匐前进时遭遇伏击。”说完这些,他眼睛猛地一睁,目光随即散开,逐渐黯淡。那个场景李绍贤印象无比深刻。原来生命的消失,直如一口气的发散。

老日随即发起反冲锋。李绍贤抵挡不住,起身便朝回跑。跑着跑着,后背射入两颗子弹。

李绍贤苏醒之后见到马毓秀,马毓秀的目光像刀一样割着他。很多话他本想说出来,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但那些话还没出口便开始发凉,最终冷冻于牙关之内。

不到春天,冰怎么能化冻呢。他怎么能让她受伤呢。那张精美的印有三希堂画谱暗纹的白纸,他不忍画出最初的一笔。那是亵渎,更是伤害。

每一次成熟成长,都是自我否定,都会造成伤害。尽管那是必然的代价,谁都无法避免,但李绍贤还是希望竭力避开。他希望他们的关系一如起初,他牵着马缰,如同千里送京娘。她那么年轻,她会有海棠桂花一般的未来。

他感觉,自己配不上她。真心实意地配不上。

二十四

“你就是个逃兵!你逃跑了五十年!你还逃吧。你滚,你滚!”

“我没想到你真正等了我五十一年。大后方夫妻分别超过三年的,都彼此默认彼此的重婚,政府也不干涉。何况我们只是订婚。我总觉得配不上你。你应该有更好的依托……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我还你。六道轮回,我在人道的时间将尽……”

“他生未卜此生休!你那时是逃兵,现在还是逃兵!你只想到自己良心得安,我呢,我呢,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赶紧走!此生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二十五

次日马毓秀的养子到旅馆找到李绍贤,说母亲想要一张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李绍贤闻听颇有些为难。当年的照片本来是有的,连同紫绶勋章以及少校军服,都放在一起。但那些年排样板戏,他的勋章军服被借走,从此消失。老照片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

养子道:“我妈说,百年之后,她要用那照片合葬。”

李绍贤此前一直法相庄严,那一刻突然落泪。他对养子表示,希望到墓地去看看,希望在那里种棵树,也算祭奠义父义母,给他们尽尽孝。

墓地旁边已有几棵古画中那样笔直的松树,李绍贤在旁边又种了一棵。他到底上了岁数,不觉气喘吁吁。养子有些担心,但他摇摇头:“不碍事。僧人出坡,天经地义。”

种好树,李绍贤又要担水浇灌。他担好半桶水,走了十几步,突然停下,用扁担撑住身子道:“我到底没有死在床上,可谓死得其所。这是我的因果。阿弥陀佛……”

养子赶紧上前将他扶住。他慢慢从僧袍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当年马毓秀给他的手绢,还有那张信笺。信笺风化严重,折痕处几乎断开,手绢也已陈旧变色。他轻声道:“把这个给你母亲。我穿军装的照片还有,在方军长的回忆录中。那时,那时我还没有结婚。”

李绍贤笑笑,急诵几句佛号,随即化去。

火化之前,马毓秀用那条手绢轻轻给李绍贤擦擦化妆后的红脸:

“哥,你真傻。其实当年我就知道你是逃兵。可那有什么关系,下回好好打不就完了吗?那时有件事儿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哥哥刚刚阵亡。因他受命支援的步兵部队率先逃跑,无人掩护炮兵,而他舍不得那些德国产的大炮。”

马毓秀慢慢哼起《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二十六

算起来李绍贤出家的时间就是马毓秀重病立碑的时间。此后寺院根据遗嘱,给马毓秀寄来了他年轻时候的照片。听母亲说,那张照片上的他英气勃勃,确实很帅,但我没能见到,它已经埋入地下。《衡阳坚守战回忆》中的他则是面容憔悴,满脸戾气,眼窝深得像异族人。照相书上的话说,这种人前世就是苦命,流泪太多。

马毓秀一身红衣,拿着相片去了墓地。她脸上并无悲喜,还像往常那样平静,绕行父母的坟墓三周,然后到那块墓碑前停下,用袖子反复擦拭李绍贤的名字。回家之后,衣服并未像往常那样换洗,红袖子上一直带着污迹。母亲说,那时她就知道马毓秀的时日不多了。外表虽看不出异样,但答话总比从前慢一两秒,好像那些话不是从她嘴里,而是从村外遥远的墓穴飘来,所以耽搁了些时间。母亲感觉有些毛骨悚然,所以有意识地回避。

马毓秀给我儿子织的毛衣只剩下左边的半条袖子,但到底还是没能完成。两周之后的早晨,她的养子发现养母已经辞世。我回到故乡时,桂花尚未落尽,香气也依然浓烈。可惜的是,海棠不在花期。

我以外甥的礼节给马毓秀磕头扫墓。那些年,在那个景物殊胜但敌意浓厚的村子,她其实就是母亲唯一的娘家人。打开她的家门,里边的利索整洁已成冷清,古老的带着精美雕花的床如同一间房,但空空如也。怪不得很多人背后说她是活死人。看到这些,我心里好一阵难过,耳边不觉响起她多年前的声音:“这是我年轻时候唱过的歌。”我仿佛刚刚意识到,这个被邓丽君三字深深覆盖的女人,也曾年轻美丽满怀梦想。我阵阵心痛,但说不清楚心痛的究竟是年轻,还是那个一直被我漠视的女人。

“她这一辈子,怎么过来的呢?”我微微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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