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福楼拜“客观而又无动于衷”的创作主张

2018-08-16 09:23徐舒桐
文教资料 2018年9期
关键词:叙述视角包法利夫人福楼拜

徐舒桐

摘 要: 法国现实主义作家福楼拜的作品《包法利夫人》被认为是其“客观又无动于衷”创作原则的体现。本文以《包法利夫人》的叙事视角为切口,通过对文本的叙述视角进行剖析,划分出三种写实程度不同的叙述视角,对福楼拜“客观真实”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加以区分和说明。

关键词: 包法利夫人 福楼拜 现实主义文学 叙述视角

《包法利夫人》是19世纪中叶法国现实主义作家居斯塔夫·福楼拜的长篇小说。小说描写了一个受过良好贵族教育的农家女艾玛,在嫁给平庸的丈夫夏尔·包法利后,仍然拼命追求与其自身不符的贵族生活和浪漫爱情,最后走投无路服毒自杀的故事。这部作品被认为是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历来受到极高的评价。除作品的批判性和现实意义外,福楼拜对现实主义文学的写实手法也进行了创新,与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人不同,“他提出‘客观又无动于衷的创作原则,强调作家要退出文本,保持中立和客观的立场,不过多介入和干预叙事”[1]。他的创作“标志着现实主义文学创作进入了新的阶段”[1]。

然而,现实主义文学的写实性一直是引发争议的话题。如何写实?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的界限在哪里?实际真的像看上去那么冷静客观吗?没有叙述是完全客观的,“写实”不等于绝对真实,创作并不能将现实生活完全搬到纸上。哪怕是以冷静客观著称的现实主义文学,也是有选择地对现实生活材料进行加工。所以,任何现实主义的文本都不会是绝对客观的,作家追求的“客观”和“写实”只是“客观”“写实”的效果。因此,如果只是一味地宣扬他的“客观又无动于衷”,则过于绝对。用“绝对客观”形容福楼拜的作品,反而是对他的误读。

本文基于《包法利夫人》这一小说文本,从叙述者在文本中的角色及所呈现的写实效果的不同,对小说的叙述视角进行剖析,划分出三种写实程度不同的叙述视角,对福楼拜的“客观而又无动于衷”的写实手法加以区分和说明。

一、冷静客观地摹写现实——“忠实记录”的展示者

“忠实纪录”即传统的“第三人称外视角”。福楼拜所倡导的“客观而又无动于衷”的原则最适宜用于形容这一类叙事。这种“冷静客观”的摹写,对现实的模仿程度较高,相对最理性、客观,写实效果最佳,也是文本中最少出现的一类。在这类叙事中,几乎看不出作者涂抹的痕迹,也无视角的限制。文本中的第三人称外视角多数是细节描写,少数为环境描写(环境描写多属第二种)。

例如,包法利夫妇受邀去沃比萨参加侯爵的宴会时,对晚宴上蛋糕的描写,可谓细致入微:

首先,底层是一块方方的蓝色硬纸板,剪成一座有门廊、有圆柱、周围有神龛的庙宇,神龛当中有粉制的小塑像,上面撒了纸剪的金星;其次,第二层是个萨瓦式的大蛋糕,中间堆成一座城堡,周围是白芷、杏仁、葡萄干、桔块精制的玲珑堡垒;最后,上面一层是绿油油的一片假草地,有假石,有果酱做的湖泊,有榛子壳做的小船,还看得见一个小爱神在打秋千,秋千架是巧克力做的,两根柱子的顶上有两朵真正的玫瑰花蕾,那就是蛋糕峰顶的圆球了[2]。

作者花大量篇幅描写蛋糕的精致,但其中既没有出现作者,又没有出现人物艾玛。可以说蛋糕的漂亮外表是艾玛观察到的,但如果说成作者在客观地叙述一件事实那么也没错,因为对蛋糕的描述并未出现视角的限制和任何提示,它可以是在场的任何一个宾客观察到的。因为所描述物体的范围和形象没有视角限制,几乎可以说它是真实地反映了现实。当然,对一个蛋糕着笔这么细致,也能够突出艾玛对贵族生活的羡慕和惊讶,这是从文本分析的角度而言的。但是从形式上,不能不说它的客观性已经很高了。

又如写卡尼韋博士在夏尔手术失败后来帮助挽救残局,有关他的出场笔墨不多,但是十分注重细节:

他驾着自用的轻便马车来了。但是马车右边的弹簧给他沉重的身体压得太久,陷下去了,结果车子走的时候,有一点歪歪倒倒的。在他旁边的座垫上,看得见一个大盒子,上面盖了红色的软羊皮,三个铜扣环闪烁着威严的光彩[3]。

描绘一个初次露面的外来者,不从宏观来写而从细微之处着笔,对于马车弹簧微微的下陷和车上盒子的装饰如此精心的描写,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但是作者恰到好处的文字仍然表现出极强的张力,使得读者能够“窥一斑而知全豹”,想象出来者装束的气派。这是对卡韦尼博士相对客观的描写,他来了。他来了是客观,乘坐马车和携带物品也是客观。我们既不知道他的医术如何,又不知道作者对他的态度。我们从这段描写中能知道的仅仅是他来时气派的行头。

至于环境描写,整部小说中比比皆是,到处都穿插着对各种环境的描述。几乎只要主人公开始走动到另外的场合,环境描写就悄然而至。环境能够烘托人物的心情,与人物的内心形成观照。但若是不加考虑地将文中出现的每一处景色描写都归于是内心观照,每一处景物都带有个人化的色彩,不具有绝对的客观性,实在是太武断。在很多情况下,环境、景物描写是内心感觉的前提,景物引起了人物的心情变化。这样,环境此时就是第一性的,相对来说具有客观性,而人物的心情才是客体。在人物出场前,环境已经铺设好。这样的例子不太多,现尝试举出如下:

时间是四月初,报春花已经开放;一阵暖洋洋的风卷过新翻土的花坛,花园也像女人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来迎接夏天的良辰美景。从花棚的栅栏向外一望,可以看见蜿蜒曲折的河水在草原上漫游的行迹。暮霭穿过落了叶的杨树,使树的轮廓呈现出淡淡的紫色,仿佛在树枝上挂了一层朦胧的透明轻纱似的[4]。

这是艾玛在爱上莱昂后对夏尔更加怨愤,她痛苦不已地去教堂找神甫倾诉时看到的景色。这段描写出现在第二部第六节的开头,艾玛坐在打开的窗前看到这样的一幕,这里的环境不带有艾玛的感情倾向,是在场的任何人的眼中都可以出现的场景。无关乎距离,也无关乎空间,没有人物角色视野的介入。

在这样的外视角下,叙述者放开了手,像摄像机一样试图忠实记录客观世界,而不发表看法,是描写现实最理性的情况。这种“客观”的前提条件是:所叙述的内容不与人物产生直接可见的关联。

二、无所不在但抽身事外——“隐匿存在”的叙述者

这是《包法利夫人》中最常用的视角,在大多数情况下,虽然叙述者仍以第三人称的角度在叙述,却将视角代入到人物的身上。叙述者放弃了完全旁观的视角,转而选择故事中人物的眼光来叙事,站在人物的角度发表看法,是第三人称限知视角,即所谓的“自由间接体”(自由转述体)。这样的表述既属于叙述者,又属于人物,叙述者是人物的“代言人”,把人物没有述说的内容替他们“说”出来,但自身不发表看法。

刘禾在《语际书写》中谈到福楼拜对“自由转述体”的贡献:“一般认为,自由转述体是法国19世纪作家福楼拜最早发明的。它第一次出现在小说《包法利夫人》……自由转述体的出现,打破了这一道文体界线,在‘直接引述和‘间接报导之间做了一次意义重大的调和。它意味着叙述人可以不必借助直接引语,但依旧能够用人物自己的口吻说话。”[5]我们在字里行间能够直接关注到人物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内容(前面提到文中绝大多数环境描写即是属于这一类,以人物的眼光描绘所看到的景物,例子众多,在此不再赘述环境)。试举几个细节:

例如夏尔初次见到艾玛时,艾玛扎破了手指头,就把手指放到嘴里,嘬了两口:

夏尔看见她的指甲如此白净,觉得惊讶:指甲光亮,指尖细小,剪成杏仁的形状,看来比迪埃普的象牙更洁净。然而她的手并不美,也许还不够白,指节瘦得有点露骨;此外,手也显得太长,轮廓的曲线不够柔和。如果说她美丽的话,那是她的眼睛;虽然眸子是褐色的,但在睫毛衬托之下,似乎变成乌黑的了;她的目光炯炯,看起人来单刀直入,既不害羞,也不害怕[6]。

“夏尔看见”是一个提示性的标志,表示以下的内容全部出自夏尔的视角和内心。他对于艾玛白净的指甲“觉得惊讶”,“然而她的手并不美”来自夏尔瞬间的思考,“如果说她美丽的话,”紧跟上一句,采用近乎意识流的写法,把夏尔内心意识的流动传达了出来。

又如包法利夫妇去沃比萨参加侯爵家的宴会,艾玛刚走进餐厅时的反应:

艾玛一进餐厅,就感到一股温暖的气味,夹杂着花香、衣香、肉香、和块菰的香味[7]。

“温暖的气味”以感觉来描写,这种感觉是属于艾玛的。一个旁观者如果动作不和人物同步,就无法感知这样的感觉。叙述者站在艾玛的位置,艾玛走进餐厅,他就跟随她走进了餐厅,一同感受到了“花香、衣香、肉香、和块菰的香味”。

再如莱昂去包法利家做客时,站在艾玛身后帮她看牌:

她每次出牌,身子一动,右边的袍子就撩起来。她的头发往上卷起,露出了她褐色的背脊,但是褐色越往下走越淡,渐渐消失在衣服的阴影中。她松松的衣服从座位两边一直拖到地上,上面满是皱褶,有时莱昂发现他的靴子后跟踩了她的袍子,就赶快把脚挪开,好像踩了她的脚一样[8]。

这是站在她背后的莱昂所观察到的,她对面的奥默先生看不见她身后,也就看不到她撩起的袍子、卷起的头发、褐色背脊和衣服皱褶。

以上为“限知视角”中叙述者“隐匿”的讲述和记录过程。这样的叙事手法将叙述者和人物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十分隐蔽的“客观化”的叙事效果。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杼》中谈道:“只要一开始讲关于某个角色的故事,叙述就似乎想要把自己围绕那个角色折起来,想要融入那个角色,想要呈现出他或她思考和言谈的方式。一个小说家的全知很快就成了一种秘密的分享。”[9]

在自由间接体的叙述中,叙述者的眼光随意切换到人物背后,跟随人物一起感知外界,并为之记录。他能够窥探到故事中人物的内心,但只是如实记录,并不加以评论。或许他已经借助人物内心把自己的观点表达出来了,读者却无可奈何,这是一种表达上的“隐匿”技巧。所谓的“客观”不再是一种人人可见的公认的客观,而是“不可知”的客观。

三、暗含褒贬地参与讲述——“现身”的叙述者

上面的情况是叙述者不参与评论,但将视角切换到人物自身,跟随人物感知周围。这一类则是叙述者“现身”发表自己的评论,属于叙事方法中的“讲述”。这是在福楼拜之前现实主义作家通常采用的办法,在叙述中表现出自己的立场和态度,暗含褒贬(或直接发表评价)地参与讲述。这样的讲述带有叙述者的主观色彩,尽管仍然力图现实,但已经是加工过的经过转述的现实。

如在艾玛和夏尔的婚礼上的宾客:

有几个人甚至天不亮就起床,刮胡子也看不清楚,就在鼻子底下开了几道斜斜的口子,或者在下巴上剃掉三法郎金币那么大的一块皮,路上一冻就发炎,使这些笑逐颜开的面孔像大理石上加了一块玫瑰红的斑纹[10]。

“天不亮就起床”姑且可以算是上帝视角的现实,然而整段话透露出来的是叙述者的戏谑和嘲讽。“大理石上的斑纹”的比喻既新鲜又犀利,使人捧腹。这些细致的体察和漂亮的句子是特属于福楼拜的,是他精妙语言技艺的体现,是已经被加工过又输出的“现实”。

又如艾玛在欠下沉重的债务后想方设法筹钱:

她讨价还价,分文必争——她身上流着农民的血液,使她见钱眼开[11]。

寥寥数笔即把艾玛的世俗、拜金刻画出来。文中较少见这样毫不掩饰直接加以评论的例子,叙述者先陈述了艾玛从各种途径试图筹钱的经过,然后尖锐地讽刺了她身上的劣根性,仿佛给她加了一个批注。这是艾玛的人格特点,但叙述者直接将之外化了。

再如莱昂走后艾玛陷入忧郁:

她的头脑昏昏沉沉,误以为讨厌丈夫就是思念情人,怨恨的创伤就是柔情重温[12]。

一个“误”字的出现,表明叙述者开始发表评论了。为什么是“误以为”呢?难道艾玛知道自己并不是真心爱莱昂吗?艾玛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只有叙述者明白前后的故事,懂得艾玛的心理活动,因此才能直接点出一个“误”字。

在这些情况下,叙述者实然存在并且发表意见,能够省略读者思考的时间,悄然加以定论。不免带给读者一些暗示和引导的迹象,似乎读者只能接受叙述者的意见,叙述者的权威和主观直接影响到读者,这种存在有时会直接切断文本的其他解读,也是文本中客观性最弱的一类。

但是,尽管在这种叙述中叙述者悄然现身发表态度,但与福楼拜之前的现实主义作家相比,他们更细化直接从文本背后跳出来发表议论,大谈特谈地给人物定性,令读者感到一种说教和被控制的束缚。福楼拜只是不动声色地“暗”含褒贬,帮助读者理解,并且尽量减少作家对人物的道德干预、社会观念的评价,这也是他的现实主义小说的特点所在。

四、结语

尽管《包法利夫人》是公认的“客观冷静”的现实主义小说,然而作为一部小说文本,作品中仍然存在着程度不同的写实手法,叙述者承担着不同的角色。福楼拜的“写实”将内聚焦和外聚焦相结合,其相对客观化的叙述已经对之前现实主义文学作家随意在作品中出入的现象进行了突破,尤其是他对于“自由间接体”这种叙述方式的创新,为以后的小说叙述提供了一种新的范式。

然而,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不可能完全泯灭作者的痕迹,福楼拜的小说距离绝对的“客观而又无动于衷”仍有一些空间,不能用这个口号式的主张直接概括他的作品。与“绝对客观”最接近的是20世纪法国文学理论家罗兰·巴特提出的“零度写作”及后现代主义的一些创作,这种“零度”忽视了文学的表现力,其作品成就不高。因此,现实主义文学仍然需要在“艺术真实”与“客观真实”中寻求一个相对平衡的位置,“客观又无动于衷”是一种艺术追求,而非衡量现实主义文学的法度。

参考文献:

[1]王立新.外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242.

[2][3][4][6][7][8][10][11][12]福楼拜,著.许渊冲,译.包法利夫人[M].江苏:译林出版社,1992:24,162,98,14,42,88,23,258,111.

[5]劉禾.语际书写:现代思想史写作批判纲要[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113.

[9]詹姆斯·伍德,著.黄远帆,译.小说机杼[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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