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东园28号:永久的记忆

2018-08-18 00:00
纵横 2008年8期
关键词:祖父

翦 安

北京大学燕东园28号是祖父翦伯赞的故居。这是一座二层小楼,绿树掩映,庭院幽静。2008年4月14日,祖父110周年诞辰之际,“翦伯赞故居揭牌暨铜像落成典礼”仪式在这里举行。原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李铁映和司马义·艾买提分别用汉、维两种文字题写了匾额。同时,在北大勺园召开了“纪念翦伯赞先生诞辰110周年暨《翦伯赞全集》首发式”大会。置身其中,百感交集,追思之情油然而生。

我的祖父1898年出生在湖南桃源的一个维吾尔族家庭。1924年赴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专攻经济学。1926年回国从事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历史的研究。1930年开始参加有关中国社会性质和社会史问题论战。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0年起,在周恩来的直接领导下,在重庆、上海等地从事统战和理论宣传工作。建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历史系主任、副校长,兼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委员、中央民族事务委员会委员等几十个社会职务,他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他钟爱的党、国家和民族。

从1949年到1968年,燕东园是祖父工作、学习、生活了近20个春秋的地方,那里镌刻着他不朽的业绩,还有我作为一个孙女抹不去的记忆。

20世纪50年代末,为了祖国建设事业的需要,祖父先后将自己的子女——我的叔叔和姑姑送往武昌和成都工作。燕东园只有他和祖母一起生活。他的孙儿女中,虽然只有我们姊妹三人留在北京,但我们还在市区读书,只有节假日才能与他一起度过。祖父母时常来市里看望我们,我们也盼望寒暑假的到来,希望生活在他们的身边。每当我们带着成绩册向祖父汇报时,祖父总是那么认真地查阅我们的学习成绩和操行评定,同时指出我们的优点和不足。祖母则会拿出糖果来作为奖励。祖父是那样慈祥,那样爱我们,每次从国外考察归来,总要给我们带回些小礼物:日本的娃娃、法国的七巧板、捷克的小卡通……可他对我们的要求却是严格的,从不放纵我们的错误。小时候我因为淘气毁了他亲手栽培的柠檬果,他批评了我。过后他又和蔼地对我说:“这里的花木和公园里的一样,都是辛勤劳动的结果,你要知道爱惜它们。”

祖父喜爱书。他曾在一首诗中写道:“何必腰缠十万贯,但求坐拥五半书。”小的时候就听父母说,祖父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多次冒着生命危险,从南京到长沙,从沅陵到溆浦,从重庆到上海,从香港到北京,几经长途辗转运输,保存了大量珍贵书籍,他的万卷书籍曾经躲过了日军的轰炸和国民党的炮火。建国以后为了工作和史学研究的需要,祖父又收集了大量的图书资料。我记得,祖父二楼的书房不能随便进去,但一楼的书房倒是可以的。书房里书架高至屋顶,有一位戴着眼镜的陈先生,是中国科学院派来的文书,总是坐在书桌前用毛笔抄写资料。放假期间,当我们做完功课的时候,祖父就在书房里教我们如何用纸条夹在书中查找资料。那时,我和姐姐都只有10岁左右,需要登上椅子才能取到书架上的书,但是我们非常愿意去做,而且做得很好。祖父总是微笑着夸奖我们。我在祖父读过的书中发现,空白处和字里行间尽是圈圈点点。他说,那是心得、批注和标记。现在,我们姊妹都从事文献工作,祖父当时的教诲,使我们终身受益。祖父的藏书虽然没能躲过“文革”中的浩劫,但可以告慰祖父的是,他的藏书已尽归北大图书馆,供史学研究和历史教学之用了。

我们进入中学后,祖父更加注重我们课外知识的学习。他赠送我们的书籍中有《中国历史小丛书》、《科学小丛书》等。他鼓励我们努力学习,长大成为有用的人。假期里,祖父与我们同游北京的名胜古迹。在驱车前往十三陵的路途中,在颐和园的长廊里,他用丰富的历史知识,给我们讲述一个个遥远而动听的故事。祖父教育我们热爱劳动,当我们告诉他,话剧《十三陵水库畅想曲》中,有祖父参加水库劳动的场面时,他高兴地笑着说:“爷爷请客,你们看看我是怎么劳动的。”非常遗憾的是,那次票买好了,剧却因故停演。我们没能看到剧中的祖父,但这件事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罗广斌的小说《红岩》出版了,祖父在书的扉页空白处亲笔题字,赠送给我们姊妹三人,题字中写道:“晏晏、安安、宁宁:这部书提到了我在三十年代所写的《中国史纲》……”这是我们第一次从祖父的口中,了解到他所走过的艰难历程。他那刚劲的笔迹,他那谆谆的教诲,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建国后,祖父身兼数职,工作繁忙,但总是抽时间与北大的师生在一起。他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每年的新年,都要到校看望一年级新生。他在《元旦试笔》诗中写道:“弦管燕东年复年,少年一去不回还。愿君骑上骅骝马,同向红专猛着鞭。”“无情日月转双丸,我亦曾经是少年。莫笑先生须发白,犹能振笔诛神奸。”他对学生的殷切期望,对自己的严格要求溢于言表。祖父平易近人,深得师生拥戴。燕东园28号也成为历史系中老年教师和学生代表经常集会的地方。节假日,客厅里少不了欢声笑语,他的浓重乡音夹杂在学生们的笑声中,让人感到气氛是那样和谐。祖父曾带我们参加过北大校园的周末晚会,他曾在《元旦参加北大学生晚会即景》诗中写道:“今宵盛会满燕园,弦管高楼月正圆;旧事悲欢来梦里,新声歌板出灯前。”他和师生一起跳舞,是那样兴致勃勃。

每年的除夕之夜,当外地的叔叔和姑姑回到祖父母身边时,他们是那么高兴,一边和晚辈们聊天,一边又给我们小孩子猜谜。至今,我还记得他给我们猜的谜:“年轻白胡子,年老黑胡子。有事摘帽子,无事戴帽子。”他用湖南桃源乡音,讲得绘声绘色。一到揭开谜底是“毛笔”时,我们笑得前仰后合,顿时,全家沉浸在无比的欢乐之中。

祖父20世纪30年代发表历史论文60余篇,完成了《中国史纲》第一、二卷和《中国史论集》等上百万字的重要著作。50年代,开始致力于史学建设。1961年,他担任全国高校历史教材《中国史纲要》的组织编写工作时已年逾花甲,祖父严谨的治学态度,给我们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我时常看到他中断用餐起身至书房写东西,家人习以为常,谁也不去打扰他。他终年被哮喘病所折磨,但仍彻夜不眠查找史料。冬季,他常要住进北京医院疗养,当母亲带着我们去看望他时,还看到他与范文澜爷爷共同研讨学术问题。祖父一生著作宏富,发表论文300余篇,专著七八部,共400余万字。祖父的学生、北大历史系教授张传玺先生和十几位专家学者历经10年的艰苦工作,终于使600万字的《翦伯赞全集》(10卷、照片206幅)于2008年问世;同时,在民族出版社同仁的努力下,《翦伯赞诗集》(张传玺辑注)也在祖父诞辰110周年之际出版发行。这是可以告慰祖父在天之灵的。

祖父曾经对我们说,中华民族

并不都是炎黄子孙,汉族以外还有很多少数民族,我们就是维吾尔族。少数民族对祖国也有很多贡献。他让我们读每一期《民族画报》,对少数民族地区的每一个进步他都感到由衷的高兴。田汉新编话剧《文成公主》由青年艺术剧院演出后,祖父同我们一起观看了这场话剧的彩排,他赞扬文成公主第一个把中原文化的种子送到西藏高原。祖父说,作者用他的大笔在人民的舞台上扫除了历史遗留下来的汉族主义和狭隘的种族或民族主义的影响。

祖父非常关心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发展,1956年,他以全国人大代表的身份赴湖南视察,访问了故乡——回族和维吾尔族聚居的桃源县。1961年夏,又应乌兰夫同志的邀请,率民族历史研究指导委员会代表团,访问了内蒙古自治区的许多地方,他在《扎兰屯即景》一诗中写道:“遥望远岫青千叠,最忆溪流绿一篙。如此风光真是画,不须粉墨写鲛绡。”1961年12月3日,祖父优美的游记性史学散文《内蒙访古》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受到社会广泛赞誉。这篇散文被历年出版的高中语文教科书选为教材。

祖父始终眷恋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故乡,他许愿要带我们回新疆寻根,看看我们祖先生活的地方。然而,他的夙愿却未能实现。2007年8月,天津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应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之邀,派我赴乌鲁木齐参加西北五省市政协文史资料工作交流会。当我如愿踏上新疆故乡的土地时,似乎祖父就在我身边,我心底涌上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回来了”。会议期间,我们到了吐鲁番等地进行短暂考察。我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了故乡坎儿井的神奇,火焰山的炽热,葡萄沟的荫绿,维吾尔人的热情。但由于时间仓促,我未能到我们祖先生活过的哈密和高昌故城。站在交河故城的遗址上,我的的确确感受到了祖先生活和迁徙的艰辛。

来故乡之前,我对祖先的认识是从祖父的文章《我的氏姓,我的故乡》开始的。祖父说:“历史上有些突然发生的事情,真是令人想不到的。当我的远祖住在塔里木盆地的时候。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会东徙中国本部。但是13世纪初鞑靼人的世界征服正像一阵狂风暴雨,横扫世界而过,许多弱小种族的人民便像沙砾一样,被这历史上的暴风雨卷上天空,又落到他们自己想不到的地方。我的远祖哈勒就在这暴风雨的时代中,不自主地离开了他的故乡,徙向中国的内地。”“14世纪中叶,历史上又飘起一阵狂风,把鞑靼征服者扫逐出了中原。在这一历史的风暴中,我的始祖八士遂又像沙砾一样,被卷到湖南。”数典念祖思故土,山水犹思故乡人。在新疆,很多维吾尔族青年都知道在湖南桃源有一位维吾尔族历史学家翦伯赞。历史界的维吾尔族学者们也在努力研究翦氏远祖哈勒东徙中土,始祖八士再徙湖南的历史。尤其让我感动的是,一位新疆政协的维吾尔族朋友对我说,他们曾到过桃源进行过考察,表示要好好研究这段历史,绝不能让这段历史中断,因为新疆和湖南籍的维吾尔血脉相通。

1966年“文革”初期,祖父以“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之罪名被报纸点名批判,随后被揪出批斗。当母亲带着妹妹到燕东园28号探望祖父母的时候,祖父很平静地对孙女说,告诉两个姐姐都下乡吧。当时母亲和妹妹都哭了。那是祖父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后来我的堂弟大畏从武汉又去探望过祖父母,祖父那时神情呆滞,和堂弟打过招呼便不再说话了。1968年,造反派强占了燕东园28号,将祖父母幽禁在北大东校门外蒋家胡同的一间小黑屋里,后又移居燕南园64号的平房,虽然祖父已得知毛泽东主席发出的“最高指示”特别提到“对北京大学的翦伯赞、冯友兰要给出路”,但当时的极“左”派仍旧组织“翦伯赞专案组”对祖父迫害逼供,要求祖父证明1935年刘少奇与国民党谈判时有变节行为。祖父坚决不说假话。面对屈辱他与祖母双双饮药离世。就在那一年,我的父辈都去了干校,我们孙辈都去了乡下。从此燕东园的生活便成为我永久的记忆。

祖父的故居“文革”后成为北京大学附属小学的办公楼。2007年,北京市政协委员、民族出版社副总编艾尔肯·哈德尔(维吾尔族)的一宗提案,很快得到北京市委市政府的批复、落实。恢复后的祖父故居将建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祖父带着许多的遗憾走了,但他说过,“不管时代如何苦难,我总是走自己的路”。他的一生忠于自己的信仰,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他革命的一生已被重新承认,他的马克思历史学家的声誉已经得到恢复。1978年邓小平同志亲自批示“我认为应予昭雪”。1979年,中共北大党委召开了祖父的追悼会,为之平反昭雪。1998年,在北大召开了纪念祖父百年诞辰学术座谈会。10年前,原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赛福鼎·艾则孜在纪念祖父百年诞辰纪念会上的讲话,久久在我耳边回荡:“翦伯赞教授留给我们的是他光彩夺目的学术思想,是他博大深远的人格力量,是他追求真理的勇敢精神。”

责任编辑王文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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